李凤鸣
我40岁那年,从部队转业到省城某办公厅工作,被分配到秘书处当秘书。办公厅比较庞大,管理着十几个下属单位,工作人员有一百多人。这些人员虽在一个大院内办公,但互相之间并不熟悉,因为除了召开大会和集体活动,平时很少有见面的机会。我到这个大院已经两年,和大家似曾相识的状况依然没有改变。然而唯有常葆春是个例外,我不但知道他的姓名,還知道他在房产处当干事。这也不足为怪,因为他是一个有表演才能的活跃分子,经常在众人面前抛头露面。
常葆春粗眉毛大眼睛,个头不算高,身体有点胖。他在文艺方面是个小天才,吹拉弹唱说无所不能,尤其擅长演奏手风琴。机关搞歌咏比赛少不了由他伴奏,不但给自己的小单位伴奏,还应邀给别的单位伴奏,甚至大院外面的单位也经常请他去伴奏。他能唱京剧秦腔眉户剧,红脸花脸白脸都能来几下。他的说功更厉害,会说相声说故事说顺口溜说段子,说得妙语连珠幽默风趣声情并茂,让人喜笑颜开甚至令人捧腹。机关在重大节日都组织文艺演出活动,就给他提供了展示才能的小舞台。但是,我一直认为,他好像入错了门,到行政机关工作有点驴唇不对马嘴,如果去文工团剧团等单位才适合,说不定还会成为明星呢。
我虽然对他印象颇深,他却不一定认识我,因为我平时寡言少语,属于默默无闻的那一类。但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却一下子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转业到地方后,赶上了最后一次福利分房。但分到的房子的产权不在本机关而是在另外的机关,所以在买房后只能在那个机关办理房产证。但这个机关在办理房产证时却给我出了一个大难题。因为在我分到之前,这套住房闲置了两年时间无人居住,自然就无人交纳取暖费。这个机关房产处的人以取暖费不能出现空白为理由,一定要我交纳,说如果不交就不予办理房产证。我无论怎么说都无济于事,为了不影响房产证的办理,只好无缘无故多交了两千元。我对这件事情一直耿耿于怀,因为那时的钱很值钱,两千元算是一个大数目。有一次在闲暇之余,我到本机关保卫处找老战友王尚武聊天,说到了这件事,表现出既气愤又委屈再加无可奈何的样子。当时正好常葆春也在场,他在安慰了我几句后,表示一定给我把钱要回来,还说一分钱也不会少我的。然而我并没有当真,我觉得常葆春和我只是见面之交,很可能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不一定真的落实,何况这并非他分内之事,做与不做无关紧要,就把他的承诺扔到脑后去了。
有一天我正在办公室上班,常葆春推门进来,把一个牛皮纸信封扔到桌上说,老李,钱我给你要回来了,两千块一分不少,你点点吧。我惊喜之余,连着说谢谢,立时从信封里把钱取出来点了十张就往他手里塞,边塞边说,要回来就好,咱们二一添作五,你要不回来我不是也没辙吗?怎么也不能叫你白辛苦,你就拿着吧。常葆春一边把我的手往回推一边说,老兄,你这样做就不好了,你把我看成何许人了?快把钱收起来,不然我发火了。我看到他不高兴的样子,把手急忙收回,改口道,你不要也行,改天我请你喝酒。他却说,还是免了吧,我看你也不是富翁,还是把钱省下来用到正经地方吧,等你有钱了别忘了请我喝酒就行了。我问这个事需不需要办个手续。他说,我已经在那儿签字画押了,没有你的事儿了。我说,那我就给你打个收条吧。他说,不必了,我想你肯定不会讹我吧。我想,常葆春这人确实地道,搁在一般人,最多是把事谈妥,但领钱还是要本人亲自前去签名领取的,而他竟然签上自己的姓名把钱直接领出来,实在令人叹服。
从这件事之后,我对常葆春一直心存感激,工作清闲的时候就到他的办公室去坐一坐,喝上一杯茶吸上一支烟。因为两人是初识,说话都比较谨慎,谈的内容也很正统,不敢越雷池一步。随着接触逐渐增多,双方不再拘谨,开始随便起来,经常是口无遮拦,信口开河,漫无边际的东拉西扯,谝的内容掺进了亦真亦假的道听途说,半荤半素的插科打诨。这样两人就从似曾相识的阶段上升到了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阶段。
在我和常葆春的接触中,有的时候也偶尔到对方的家里去做客,奇怪的是从来没有见到过他的妻子和孩子。常葆春不说,我也不好意思问。我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他和妻子早已离婚,女儿在上海工作,他长期过着单身生活。我知道这个情况后,就经常创造一些聚餐的机会邀请他参加。常葆春也不是喜欢沾光的人,也经常隔三差五的把我和家人请出来小聚。我们边吃边喝,边喝边谝,有时喝到兴头上,常葆春会站起来主动表演小节目,或者唱一段,或者说一段,把饭厅内所有食客的眼球都吸引过来,笑声、掌声和叫好声此起彼伏,为了满足大家的要求,往往是连着表演五六个节目才结束。就这样,两人在不知不觉中从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阶段又上升到了酒肉朋友的阶段。
后来常葆春的工作有了变动,被提拔到某房管所当所长,就离开了机关大院。他从一个被管理者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管理者,工作头绪就很多,每天都忙忙碌碌的,这样我和他就很少见面了。接着我的工作也有了变动,晋升了一级职务后调到驻南方某省城的办事处去工作。虽然每年也为公事回来几次,但因为忙于处理公务和料理家务,就无暇和他联系。这样,由于他忙我也忙,又不同城,交往就中断了。
在今年的深冬,我又因公返回这个城市。有一天我到机关大院向领导请示几件事,谈完后已是下午六点钟。看到天气阴沉沉的像是要落雪的样子,就急着回家。但是刚到大门口,却意外地碰到了常葆春。他腋窝里夹着一个公文包,急急忙忙地正要进门。我就高声喊了一声,常葆春!他的眼神立刻转向了我,紧走几步到跟前就握住了我的手,嘴里不停地说着幸会幸会真是幸会。我问他急急火火地要去干什么,他说在附近办了点事儿,准备去坐办公厅的通勤车回家。他又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干什么,什么时候走。待我回答后他又说,咱们哥俩见一次面不容易,就在附近找一个地方小聚一下叙叙旧吧。我正有此意,就高兴的答应了。我们就走出大门穿过马路朝对面的燕子楼酒店走去。他边走边说,今天大概是老天作美,让我们兄弟俩终于见上了一面。我说,就是,我要是早走一分钟或晚走一分钟,咱哥俩就失之交臂了。
进了酒店后,我们在一个小包厢坐下来。他点了四凉四热八个菜,又点了一瓶地产酒九粮液。在等菜的时候,又交谈起来。我就把南方某省城的风土人情和我的经历说给他听。说话间,菜和酒已经上来,他就拧开瓶盖,把酒倒进了两只大茶杯,边倒边说,今天都用茶杯喝酒,咱哥俩半斤八两,喝完为止。说着把盛满白酒的一只杯子递给我。他说,咱哥俩有两年不见面了吧?我说,敢情,你看日子过得多快呀。他说,那就为庆祝我们的会面干一下。两个人就碰了一下杯,都送到嘴边喝了一口。我用筷子夹了一口菜说,下面该你说了,工作上的事儿就免了,就说说你自己吧。他夹了一口菜放在嘴里,一边品味一边转动着眼珠,接着像是下了决心似的用手轻轻拍了一下桌子说,那就说说我的爱情经历吧。我说,很好,这个我爱听。他说,只是不好意思,传出去挺丢人的。我说,也就是你知我知,我又不给你宣传,就不要再卖关子了,快说吧。他说,那你不要笑话我,说我没出息。我说,怎么会呢,快点说。
常葆春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着,又呡了一口酒润了润嗓子说,那好吧,我说着,你就喝着吃着听着。
老兄,你是知道的,我一直爱好文艺,对表演情有独钟,并且达到了如痴如迷的程度,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但演出不可以不参加。在我24岁那年,认识了一个和我有同样志趣的姑娘。这个姑娘名叫萧秋瑟,在某公司从事采购工作,她长得无可挑剔,可以说很漂亮。我们认识的很突然,恋爱的时间很匆忙,没有深思熟虑就结婚了。这种情况现在叫什么来着?……你说的对,是闪婚。婚后一年多,生了女儿小素素。那时要说婚姻美满家庭幸福恰如其分。可是好景不长,平静的生活起了波澜。她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经常出外执行采购任务,少则几天,多则几个月甚至半年。最可恼的是她经常与一个男同事一同出差,这样一来二去产生了感情,竟然混到一个床上去了,并且黏糊到一刻都不愿分离的程度。开始时我只是感到她家的概念越来越模糊,和我的感情越来越疏远。她经常接到一个人打来的电话,她都是说一声稍等,然后就避开我到卫生间或者凉台去讲,经常说到个把小时才出来。有一次我忍不住悄悄偷听,只听到她最后说道,好,芳草园,一会儿见。果然,她从凉台出来后对我说单位有急事要去一趟,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半小时后,我也赶到了芳草园。你是知道的,芳草园是公园式的集餐饮游览和休闲为一体的场所。我在亭台楼阁和花草树木之间寻寻觅觅没有看到她的身影,就到餐厅去寻找。在餐厅的一个角落里,我仔细地观察,终于看到她和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男人在餐厅一隅并排而坐,面前的饭桌上已摆好各式菜肴。我选择了一个能看到他们,他们看不到我的地方隐蔽起来监视。只见他喂她一口菜,她喂他一口汤,吃的有滋有味。吃着吃着,男的竟然把她揽在怀中,把口中的葡萄酒嘴对着嘴吐到她口中,她高兴地将酒咽进肚里。看到这里,我无地自容,禁不住往自己涨得通红的脸上扇了一巴掌,嘴里骂了一声不要脸的骚货,起身要去当众羞辱他们。可是,刚刚跨出第一步第二步就迈不动了,我感到身后有人拽了我一把。扭头一看,是一个面黄肌瘦、脸上略带一些雀斑的女人。我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她抢先说道,你是那个女人的男人吧,你是不是要去臊他们的皮?我劝你还是免了吧。你是?话刚出口,我立刻恍然大悟,赶紧又说,你是那个男人的女人吧?难道就这么便宜了他们。她说这个地方不合适,问我能不能换个地方说话。我说,可以,只是便宜了这对狗男女。
此時已是黄昏时分,最后一缕阳光撒进园内,悄悄地给花草树木涂上一层淡淡的金黄。
我和她在一个长条凳上坐下来,没想到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刚一落座就用双手捂住面部低头哭泣起来。她边哭边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我真是一个苦命人,把自己全部的身心扑在家庭上面,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他,却得不到好的回报,我好可怜啊!我说,你要哭就大声哭出来吧,反正周围没人,谁也听不到。然而她立刻挺直了腰板停止了哭泣,从裤袋中摸出一方手帕胡乱地把脸和眼擦了擦,说,我真的没出息,哭有什么用呢?我们还是说我们的事儿吧,我问你,你刚才要冲过去是要骂他们还是要打他们?我说,可能是先骂后打。她说,你可能不知道,那个男的是练过拳击的人,你根本不是对手,如果他给你几下,把你打个鼻青脸肿,你不是气上加气吗?我说,无论如何我不想轻易饶了他们,不然我会让这口恶气活活憋死的。她说,看来,你想通过武力使她回心转意,重新把她拉回到你身边,但是依我看,已经没有这个可能了。我问,那怎么办?她说,与其在已经死亡的婚姻中经受痛苦和煎熬,不如彻底来个了断。我问,怎么了断?她说,我已经想好了,准备首先提出和他离婚,即使我不提,他也会提出来,但是我有两个条件,一是要儿子,我可不想让不到两岁的儿子失去母爱,二是要房子,你可能不知道,我早就下岗了,发的那点钱连维持基本生活都维持不了,买房子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想都不敢想,我总不能睡到马路边去吧,只要他答应这两个条件,我立刻跟他去办手续。我问,他要是不呢?她说,那我只好和他拖了,但是我想他会答应的,你要知道,他们比我们着急。我说,我也要这么做,跟你一样,也要这两样东西——房子和孩子,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回家吧。在我们分别时,谁也没有询问对方的姓名,也没有索要对方的电话号码,我现在也记不清当时是忘了还是认为没必要。
下了离婚的决心,我就觉得心中的怒气平息了许多,骂她打她的打算也随之消退,心想还是采用和平的方式来解决吧。
这一天她很晚才回家。我因为心中烦闷,一直坐在沙发上吸烟,房间里弥漫着刺鼻刺眼的烟雾。她进门后被呛得咳嗽起来,赶忙去打开窗子,然后走到我跟前说,你吸了多少烟?这房子都成烟囱了,把人都快呛死了。我说,你坐下来,我有话说。待她坐定后我说,我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假心假意,我决定和你离婚,明天就去办手续。尽管她对我早已同床异梦,但是她仍然被我突然的举动惊呆了。她说,这太突然了,你是看到什么了还是听到什么了?我说,你就不要问我了,你比我更清楚。此时她的眼神已经由惊讶变为惊喜,激动地对我说,那好,我同意,但是孩子怎么办?我说,孩子就跟我吧,免得孩子对你碍手碍脚,再说你很快会有新的孩子的。她说,那好吧,我会经常来看孩子,我准备拿出我工资的四分之一作为孩子的抚养费,按月交付到你手中;另外在财产方面,我只带走我的私人物品,共有的都给你和孩子留下吧。第二天我们办完离婚手续回到家里,她就收拾自己的物品,无非是她的衣服和化妆品之类,装了一个提包。她说,如果还有漏掉没有带走的,以及过去我们照的合影什么的,你就扔掉或者烧掉算了,免得你见了腻歪,我要到你父母那里去看看孩子,是我一个人去还是你也去?我想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必须让父母知道,就说我们一起去吧。
从我的住地到父母那儿很近,还不到两站地的路程。她拎着提包,斜着身子在前面走,还不时地左右换手。我在后面跟着,看她吃力的样子,心中有些不忍,很想帮她提,但却始终不能落实到行动上。我们各怀心事地走着,谁也没有和谁说话,就像陌生人一样。到了父母家中,看到孩子正在地上玩汽车玩具。她放下手中的提包走上前去,二话不说就抱起了孩子。她用左臂把孩子紧紧揽在怀中,用颤抖的手指抚摸孩子的头发和脸蛋,又低下头去在孩子的脸蛋上亲吻了四五下。我看到她的双眼泪如泉涌,她可能不愿意让我们看到她悲伤的表情,赶忙背过身去,她的双肩一耸一耸的起伏不止,继而浑身也颤抖起来,但她强忍着没有放出悲声,这样的持续了好几分钟,她终于放下孩子,低着头拎起提包冲出了房门。我想她大概暂时要回娘家吧,总不至于现在就去他家的。父母看到这样的场面,脸上早已布满了乌云,父亲用充满责怪的口气问我,你怎么欺负人家了?你还不赶快去追?在他们看来,一定是我们在吵嘴打架,儿媳妇受不了委屈,离家出走了。
自此,我和蕭秋瑟的婚姻算是画上了句号,之后只偶然见过她一次,而且还是在二十多年以后。这是因为虽然她经常来看女儿,但都是在上班时间,也许她是在有意躲避我,从来不选择周末的时间,抚养费也都是直接交给我父母。后来孩子上学后,父母那儿她也很少去了,而是在放学时到学校门口去等女儿见见面,抚养费采用邮寄的方式寄来。再后来,学校门口也不去了,直到逢年过节她们母女才能见上一面。
我虽然又当父亲又当妈,但是说实在话,我并没有做什么。和过去所不同的,只不过是到父母家去的次数增加了许多,还经常吃住在那里,加重了父母的负担,因为他们除了照料孩子,还要照顾我。孩子上学后,接送孩子和参加家长会的事情,也都是他们来做的,我从来没有做过,一次也没有,我甚至连学校的大门口朝哪儿开都不知道。我所幸运的,是父母虽然年事已高,但他们的身板还算硬朗。
可能你会问我,难道你就不想重新组织一个新的家庭么?
是啊,在这方面最着急的当然是父母,其次是亲戚朋友和同事,而不急的反而是我。他们不厌其烦地充当中间人,介绍的对象没有一个连也有一个排,但我一个也没有去见面。他们见我不识抬举,火热的心慢慢冷却下来,渐渐地就没人再来说合了。
其实,我并不是不近人情,也不是心高气傲,我是被前面的婚姻吓怕了,就是一日被蛇咬十年怕草绳那个意思吧。如果第二次的婚姻再失败,我真的就没脸见人了。这一怕倒在其次,还有二怕,那才是根本的,你想,我的二婚再碰上一个母老虎,让女儿遭受虐待,那才真的是得不偿失啊。因此,为了自己,主要是为了女儿,我就发誓断了这个念想,把自己爱情的闸门彻底关闭了。
在我48岁那年,父母在一年内相继离世,那时女儿已从舞蹈学校毕业去上海工作。我剩下光棍一条,过起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我对后半辈子做了初步打算,等退休后就到上海去住,那时整天领着外孙子逛逛公园,或者打打扑克玩玩麻将,稀里糊涂了却残生算了,怎么不是一辈子啊。
有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在我五十二岁的时候,也就是去年,一个偶然的机会,完全改变了我的初衷,改变了我的计划,也改变了我的生活。我尘封二十多年的爱情之门竟然被开启了。
去年夏天,这个城市出奇的热,从来没有这么热过,就像把人放在火炉里烘烤,光着身子都汗流浃背,恨不得一下子钻到水里去。我忽然想起了五十公里以外的逍遥山,比这个城市的温度低好多,我决定到那里去避暑。于是我就向领导请假,要求休当年的正常假。次日我乘坐公共汽车在中午之前到了逍遥山。下车之后,我立刻感到了一阵凉意。举目四望,周围的山坡上树木参天,郁郁葱葱,山脚下一股清泉叮咚作响。微风吹来,夹带着树木青草和湿润泥土的气息钻进鼻孔,我顿时神清气爽精神一振。我向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小山村走去,准备寻找一家农家乐安身。这个小山村大概有十几户人家,依山而建,一字排开,墙壁是用石块砌成,房顶盖的是茅草,每家都有一个不大的院落。我看到有一家的院门半开半掩,就走了进去。只见院内打扫的干干净净,有几棵倒栽槐像几把绿色的雨伞撑在地上。靠南墙跟有两棵梨树长的很茂盛,树枝上挂满了青色的果子。还有一架葡萄顺着搭好的棚架铺散开来,遮住了阳光,绿色的葡萄摇摇欲坠的低垂下来,煞是招人喜爱。葡萄架下有一个方桌,周围摆了几把椅子。院子的正北有一排房子,中间是堂屋,两边各有一间耳房。我觉得环境不错,就高喊了一声。
一个女人从右边的耳房里应声而出,边说着来了来了边向我走来。她大约50来岁,穿着一件带浅色小碎花的衬衣,下身穿一条白色的裤子,走到我跟前。她微白的脸颊上有少许雀斑,我不禁吃了一惊,啊……是你?她也现出同样的表情。
老兄,你知道她是谁?万万没有想到,她就是前面说的那个在芳草园阻拦我去闹事的女人。我问她怎么会在这儿,她说这儿就是她的老家,这个农家乐是她开的。我说,那太凑巧了,我是专程到这里来避暑的,准备住三个星期,我就住你这儿,哪儿也不去了。费怎么收呢?她说,按标准,是每人每天100元,包括吃饭,但是你来了,我可以降一降。我说,就不降了,你要是降我就走了。她说,行,不降就不降。
说着,她已经把我领进了堂屋。随即她端来一盆水,放在脸盆架子上说,你先洗一洗,我去给你做饭,你想吃点什么?我说,有凉面吗?要是有就来碗凉面吧。她说,有,做好了我叫你。过了不到半小时,她叫我吃饭,说已经把饭摆在了葡萄架下面的桌子上,你就在那儿吃吧。我走到桌边坐下来,在盛有白皮面的碗里放了一些黄瓜丝、食盐、芝麻酱,又舀了几勺老陈醋,用筷子搅了搅就吃起来。她从厨房里又捞了一碗白皮面,端过来放在桌子上,问,怎么样?能咽下去吗?我说,这面条真好,又筋道又光滑,我吃了半辈子面条,吃到这样的还是第一次,这面是从哪儿买来的?她说,面不是买来的,是自家的麦子加工的。我说,敢情,原来不是买的,那我可要多吃点,因为以后想吃也吃不上了。不一会儿,我就把两大碗凉面给消灭了。她看到我狼吞虎咽,吃的有滋有味,就别提有多么高兴了。她把碗筷盘碟收拾掉,又用抹布把桌子擦净,就回耳房洗刷去了。不一会儿她又给我端来一个盖碗茶,你是知道的,就是地方特产三泡台,里面有茶叶枸杞桂圆冰糖什么的。我说,你要是不忙就坐下休息一会儿吧,我们谝谝闲传。她说,已经忙完了,没有什么事儿了。说着就在我对面坐下来。我说,你比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胖了,面色也白了,那时候你面黄肌瘦的,我还以为你有什么病呢。她说,你的变化不大,你一进门我就认出你了,只是头上添了不少白发,看起来有些花白了。我说,敢情,都20多年了,土都埋到腰上了,能不老吗?这里只看到你一个人,你没有雇帮手吗?她说,客人少的时候我一个人就够了,如果客人多,才招呼堂姐和堂妹她们来帮忙。这样,我一边喝着三泡台,就和她聊上了。
从她的话语里知道,我们第一次见面之后,她就和那个男人离了婚。那个男人满足了她要孩子和要房子的愿望,并且每个月都付给一定数量的抚养费,加上她的那点基本生活费,日子倒也过得去。儿子大点之后开始上学,上完小学上中学,上完中学上大学,大学毕业后应聘到一家私企去上班,待遇并不高。后来儿子结了婚,家里就多了一口人,那房子本来很小,只有30多平米,就显得很拥挤。这倒在其次,关键是儿子婚后和儿媳妇不和谐,总是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吵嘴,你想家里就屁股大的一点地方,她无处躲也无处藏,整天听他们吵来吵去,也真是够烦的。她就劝说儿子忍着点,不要和女人一般见识,儿子就按母亲的话去做,忍着,可最后还是忍不了媳妇的没完没了,就吵得越发厉害,就差动手打架了。她看矛盾的主要方面是儿媳妇,就批评了她几次,但儿媳妇不改正不说,还给她记了仇,一见到她就阴沉着脸,眼神透露出恨不得要吃了她的意思。她想如果有个孩子就好了,他们为了孩子可能会收敛一下,可是偏偏就没有。她天天观察儿媳妇的肚子有无变化,观察了三年多,儿媳妇的肚皮始终没有变化,她就彻底失望了。为了逃离这个缺乏亲情的小圈子,图个耳根清净,她就回到了自己的娘家。她还说按照这里的风俗,嫁出去的女人是没有继承权的,父母去世后房产是哥哥继承的,她开始时是暂住在哥哥家的,后来才承租了一个堂叔的院子,做起了农家乐的生意。
我说做农家乐好确实好,但不是长久之计,最后终究要回城,你就不想以后怎么办吗?她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我何尝不想回城呢,但是一想到儿媳妇吊的有二尺长的脸,我就心灰意冷了。我想城里如果有一个住处多好啊,只要不和他们在一起,哪怕是只有十来个平米的平房我都会满足的。我说,你开农家乐不是能赚钱吗,多干几年攒些钱,在城里买一套二手房,应该不是太大的问题的。她说,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你想我做这个生意,只不过是混口饭吃而已,就是做十年八年,对买房子而言也是九牛一毛。别说攒不夠,就是攒够了,谁知道那时的房价多少钱一平米呢。你没有看到房子一天一个价吗?所以我是不抱任何希望的,我只盼儿子儿媳妇和好,生一个孩子,有一天把我接回去给他们看孩子,我就烧高香了。我也了解到另外一个信息,她一直没有再嫁,至今仍然是孤身一人。我也把我过去的经历告诉了她。
在之后的几天里,我专心沉浸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尽情享受大自然赠予的清凉和快乐。每天我都会背上带来的乐器,爬到山顶上去,在顶峰平台的大石头上坐下来,观日出看夕阳赏云海,或者用乐器或者用歌喉抒发我的情感。当然,并不仅仅如此,我有时还会到更远的山顶去,逛逛景点拍拍照片采采植物标本。总之,在把自己折腾的筋疲力尽之后,按时回到住处就餐。我不敢延误时间,因为我不愿意让老板娘因为我不守时而不高兴。每当我把装满蘑菇木耳的塑料袋递给老板娘,她都会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在下一顿饭的时候,她就会端上一锅蘑菇木耳炖肉。
让我感动的是,每次我出门时,老板娘都问我带上雨具没有。她说山上和山下大不一样,你别看山下晴空万里,但山上说不定正在下雨。她还会叮嘱一定按时回来,不要只顾贪玩忘记吃饭时间。
在我第一次上山,返回住处后,我发现早晨出发前脱掉放在脸盆里的脏衣服不见了,最后看到已经洗净晾到两棵梨树之间的铁丝上去了。我知道是老板娘所为,因为除了她没有别人。在吃饭见面时我对她说,以后我的衣服还是我自己洗吧,你这样热情我实在不好意思。然而她却说,如果是别的客人,就是放在那儿一星期,我也不会动的,谁让我们是同命人呢?在我晚饭前回来时,她已经把晾干的衣服折叠整齐放到我的床铺上面了。
第三天傍晚,我刚回来还没有进屋,就看到葡萄架下面桌子上放着两盘已经煮好的饺子,还有蒜泥油泼辣子老陈醋等调料也都摆好,我顿时喜出望外。父母健在时,母亲天天给我包饺子吃,她经常准备好几种饺馅,有素馅,有肉馅,还有三鲜馅,素馅和肉馅又可以分多种,一次就包很多,除了当时吃的,其余都装进塑料袋,放到冰箱里冻起来,以备随时食用。那时天天吃顿顿吃我都不厌烦,相反,如果哪天没有饺子,我就感到很遗憾。父母不在后,我因为嫌麻烦,就没有包过饺子。当然,超市里也有各种各样的饺子,但是因为害怕饺馅不干净不敢买。算起来我已有四五年没有吃过饺子了,饺子是什么味道都忘记了,那天见了饺子,怎能不让我馋涎欲滴呢?我洗了洗手,就到院中坐下来准备开吃。这时老板娘右手拿着一瓶酒,左手拿着一只酒杯,走过来放在桌子上,我顿时眼睛一亮,说,还有酒啊,你今天叫我过年吗?她说,有一句话你没听说过吗?叫吃饺子不喝酒不如喂了狗,当然得让你喝酒了。我说,原来是这样,那我非得喝了,不然我不就成了畜生了?只是这样做就超标了,酒就另外记账吧,不然你就亏大了。她说,怎么都行,只要你高兴。我说,你也坐下来吃点喝点吧。她说,不行,我立过规矩,不搞三陪,你还是自己来吧。说完就回厨房去了。我就一个人连吃带喝地享用起来。待到酒足饭饱,老板娘站在厨房门口高声问我喝不喝茶。我也提高嗓门回答,都说原汤化原食,就来一碗饺子汤吧,茶水就不要了。大概是肚子里的酒劲上来了,我感到浑身烧乎乎的,大脑也兴奋起来。老板娘递给我汤碗后,我边喝边说,你这几天把我照顾的很周到,我想犒劳犒劳你。她笑着问我怎么犒劳。我说我给你表演个节目改变一下心情吧。她问我表演什么节目,我说就来乐器独奏吧。她说,好。我就急忙去堂屋取来一把二胡,我扭动屁股坐稳,抬头看了看天色,此时夜幕已经降临,葡萄架下面的荧光灯显得更加明亮。我又定了定神,面对唯一的观众演奏起来。我用如泣如诉的音调,对她抒发我心中的酸楚和忧伤,大概是触及了她心灵的深处,她不断用手帕擦拭自己的眼睛。待一曲奏完,她已是泪眼汪汪的了。我说,二胡的音调太苍凉了,我们还是换一个欢快些的吧。说着我把二胡放下,把笛子拿在了手里。我说我就演奏一曲《梁山伯与祝英台》吧,她说行。于是,悠扬的笛声飞出农家小院,在黑暗寂静的山林中回荡,我用我真挚热烈的感情,向她显示着我的存在和坚强,表达着我对纯真爱情的赞美和向往。没有想到,她哭的越发厉害,竟然伏在桌上把头埋在臂弯里去了,良久才抬起头来。等到她的心情完全平静下来,她说,没想到你还多才多艺,感情如此丰富,那个女人背叛了你,真是瞎了她的眼睛。那天夜里,我睡得很香甜。
在第四天中午,我刚要下山,下起了小雨,我撑开雨伞朝山下走去。刚到半山腰时,忽听背后咔嚓一声巨响,虽然我立刻判断出是树木折断的声音,但还是忍不住把身体向后去看个究竟。因为脚步没有停,一下子就跨下去两级台阶,崴了一下脚,身体随之失去平衡,跌倒在石阶上,右脚的脚脖子处也开始疼痛。我试探着站起来朝下走,但右脚踏到下一个台阶时,由于难以承受身体的全部重量而产生钻心的疼,不由得又一屁股坐在了石阶上。
我心想怎么办呢,无论如何要让老板娘知道,叫她找个壮汉把我背下山去,但又苦于没有她的手机号码无法联系,我就责备自己,为什么没有问过她的手机号码呢?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坐等过路人给老板娘捎信了。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扭头望去,看到一个男人身披白色的塑料布走来。在经过我的身边时,他盯住我看了看,我也看了看他,这个人大约四十来岁,眼睛有点歪斜,一身农民装束。他也只是看了看我,并没有吱声,就继续朝下走。我叫住了他。老乡,你先别走。他停住脚步扭过身来。我又说,我的脚崴了,走不了路,你能否帮忙给我捎个信?他说,我一个亲戚死了,还要赶路,你的事顾不上,你再等一等,还会有人下来的。说完就要走。我对着他的背影说,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就把我背到山下去,反正是顺路,又不耽搁你的时间。他转过身来用歪斜的眼睛打量了一下我的块头,然后摇了摇头。我说,你这样健壮,背我没问题,再说了,我不让你白辛苦,会付给你劳务费的。他问给多少。我就说,你看着开个价吧,我不懂这儿的行情。他朝山下望了望,大概是在估摸距离,然后眼珠转动了几下问,二十块不贵吧?我说,没问题,成交。他就把身上的塑料布解下来,折叠成一个小方块塞到裤腰里,背对着我蹲下了身子。我挣扎着爬上他的脊背后,他慢慢站起来,又用双手向后揽住我就开始下山了。他最初走的比较慢,后来越来越快,不到一刻钟,就把我背到了山下。那一刻,我远远地看见老板娘打着雨伞,正站在农家乐的大门口朝山路这边张望。大概她已经看到了我,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迎过来。到了跟前时,她焦急地问这是怎么了。我說,你别急,只是崴了一下脚。她就托起我的脚看了看说,哎呀,都肿起来了,你怎么不知道悠着一点呢?我说,我大意失荆州了。她就帮扶着朝家走。
到家后,老板娘从厨房端来米饭和炒菜说,你先用点饭,填填肚子,我这就给你去请医生。说完就朝外走,走到门口又转身对我说,这个村庄太小,没有医生,我必须到山外的镇上去请,个把小时才能回来,你就忍着点,不要乱动。说完就撑开雨伞出门了。
一个小时后,老板娘领着一个长髯飘飘、仙风道骨模样的老者进来,他走到我跟前看了看我受伤的脚对老板娘说,你先去端盆温水给他洗洗脚。老板娘赶紧端来一盆温水放在我脚底下。因为床铺比较高,我使劲弯下腰去才能摸到脚。她说,还是我来吧。说着就给我脱掉鞋袜洗脚。我急忙阻止她说,这样的事情怎么能劳驾你做呢?还是我自己来吧。她说,这有什么,我又不是贵族娘娘。我只好由她。她用清水洗了一遍后又擦上肥皂洗了第二遍,然后用毛巾把脚擦干,就把脸盆放到了一边去。老者走过来在受伤处用手摸了一会儿,大概是在探明骨头错位的方向和距离,情况弄清后,他用右手握住我脚脖子的上方,用左手握住脚掌,说,你要忍住,会很疼。我就咬住牙齿,做好了准备。他右手向上左手向下反方向用力,我顿时疼得大汗淋漓,但是却没有叫出声来。他又把双手同时放松,我只听咯噔的一声,疼痛即刻就消失了。他说骨头已经复位了。他从带来的急救包里取出一片膏药,给我贴在了脚脖子上。随即又取出一瓶消炎药和两贴膏药对老板娘说,明天和后天也是在这个时间给他换药,再让他按时吃上消炎药,最好还给他揉揉脚,不出三天就好了。送走老者,她就又去忙活了。我望着她的背影,心想她是一个多好的女人啊,尽管她没有婀娜的身姿,也没有娇好的面庞,但她却有一颗坚韧善良和滚烫的心。那时我感到我已经冰冷了20多年的心田开始在融化。
在之后的两天里,她按时给我换药,换药前总是先把脚洗净。到了该吃药的时间,她也来提醒。她还不顾我的推辞,每天三次给我按摩。第一次给我按摩时,我很难为情,但从第二次开始,我竟然感到心安理得了,因为当她温暖的双手接触到我的肌肤时,一种很惬意的感觉就会通达全身。我躺在床铺上闭上双眼,尽情体验她给予的舒服和恬逸,我甚至希望晚一点再痊愈,让这种享受能够多几天。
我真的爱上她了。只要和她在一起时,我就变得很活泼,话也出奇的多,她不在身边时,我就有点焦躁不安,心里也空落落的。我深感后半生如果能够与她相伴,那是我的造化。基于这种心理,我决定向她表白。但是表白的方式,却让我大伤脑筋。因为要我面对面地表白,实在是没有这样的勇气。我想返城后托人来说媒,但是亲朋好友都不认识她,可以说无人可托。所以我想出一个办法,就是采用写信的方式。我觉得这样做比较婉转,即使失败也不会难堪。
在我痊愈后的第三天,我写了一张早已打好腹稿的短信:
亲爱的同命人: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因为至今我还不知道你的真名实姓,但是同命人这个名词是从你的口中说出的,是你认可了的,所以相信你不会产生异议。我写这封短信的意思,是告诉你通过不到十天的交往,我已经被你的魅力所打动,直白地说就是爱上你了,而且爱的是那样的深,是那样的切,我非常期待我们能够组成一个幸福的小家庭。但是当着你的面来表白我又缺乏足够的勇气,不得已才采取了这种像小游戏的方式,请你多多谅解。如果你同意我们走在一起,你就把信放在你那里。如果不同意,你就把信退回来,放到我的枕头下面去,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们依然和之前那样相处。请你记住了,如果中午我回来后见不到这封信,我就认为你是同意了。谢谢你的配合。
你的同命人常葆春
某年某月某日
短信写好了,可是放到哪里呢?我知道她每天上午都会到房中打扫卫生和给暖瓶换水,只要放到一个显眼的地方,她都会发现的。但是我想最好还是放在一个能够引起她注意的地方,以确保万无一失。我看到了放在地上的暖水瓶,立刻有了主意。我把暖瓶提起来放到了茶几上,把信纸放在了暖瓶的旁边,再把暖瓶上的木塞取下来压住了信纸。我预计她换水后总得给暖瓶塞上木塞吧,在她拿木塞的时候肯定会看见信纸的。事情做完后,我就带上乐器朝外走,在门口我又转身看了看茶几上的暖瓶和信纸,才迈过门槛蹑手蹑脚地向大门口走去。没想到还是被老板娘发现了,她站在厨房外面大声地喊,你的脚刚好就要上山吗?你可要多加小心啊!赶紧回身大声地应道,老板娘你就放心吧,我会注意的!说完匆匆忙忙出了院门。
一路上,我想她会看见那张纸条吗?如果看见了会是什么表情?她会同意吗?我一直被这些问题困扰着。到达山顶后,我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走来走去,一会儿又朝着山下的那个小院张望,横竖安稳不下来。那就拉拉二胡吹吹笛子唱唱歌吧,但是拉的和吹的是什么曲子唱的是哪首歌自己也不知道。我好不容易熬到11点钟,就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下山了。
进了院门后,我十分害怕见到老板娘,就像一个做了坏事的小孩子,鬼鬼祟祟躲躲闪闪地溜进了堂屋。进屋后的第一眼,就向茶几望过去,只见茶几上面的玻璃明光锃亮什么东西也没有。再寻找时,看到暖瓶已经放到原来的地方,木塞也回到了瓶嘴上。我断定她已经取走了信并且通晓了内容。我急忙爬到了床铺上,伸手去抓住了枕头,此时我很紧张,一颗心也快要跳到嗓子眼。我定了定神,在胸口比画了一个十字,嘴里念叨了一句神灵保佑,抓住枕头扔到了一边去。我定睛看时,放枕头的地方空空的,并没有纸条。我刚要下床,门口传来老板娘的声音:你是在寻找信吗?它就在我手里,你要是反悔了我可以还给你。我赶快起身站到地上,扑上去一把把她揽入怀中,她也伸出双手抱住了我,就这样,两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那天晚上,我们就共居一室同衾共枕了。也是在那天夜里,我知道了她的姓名叫林之韵,你说这个名字多有味道啊。
从那时开始,我就不把自己当客人了,而是把她的事业作为我们共同的事业来看待。我开始做起了粗活,把提水扫地择菜洗碗之类的事情包揽下来。她却心疼我常常阻止,说这是女人干的事情,你一个男人家就不要凑热闹了。我发现她嘴上虽然这样说,在我做的时候她脸上还是高兴的。过了几天,又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客人,是一对夫妻,我们就搬到左边的耳房,把堂屋腾出来让给他们了。又过了十天,我必须返城上班去。我想让她放弃这里的工作和我一道进城,但是她说租房时间到年底才能到期,现在是做生意的旺季,放弃了有点可惜。我就约定到了秋后来接她。
好不容易挨到了秋末,我就迫不及待地把她接进了城,过起了幸福的家庭生活。
有一次,我们手拉手散步,在公园拐弯处遇到了一对夫妇,也是手拉着手迎面走来,我立刻认出是萧秋瑟和她的男人。那个男人在芳草园见过,虽然当时距离比较远,看的并不真切,但是我仍然确认萧秋瑟现在手里牵着的就是那个男人。由于当时已经近在咫尺避之不及,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他们也看到了我们。这样两对夫妇就不期而遇了。我们四人像同时接受了无声的命令,在相距不到两米处停下了脚步。四双眼睛互相打量了足有十秒钟。然后擦肩而过了。这短暂的瞬间来的这样突然,逝去的又是那样的匆忙。是的,我们和他们之间,横跨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能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想在目光对视的那一刻,他们三人的心情一定也都和我一样,是五味杂陈吧。老兄,后来我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就是如果没有二十多年前爱情的波折,在公园里我手中牵着的应该是萧秋瑟而不是林之韵。林之韵手里牵着的应该是那个男人而不是我。但是事实就是事实,没有如果。
你一定会说,我遇到的情况的确很特别,离婚的人多如牛毛,二婚的人也不计其数,但是互换位置的少之又少。你大概过去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是第一次。你也不一定认为是老天在捉弄人,定为姻缘巧合和命运安排更恰当。你可能还会有理有据地说,你看你去山里时,有十几家农家乐都没有进,偏偏进了她家,这不是巧合和命运安排又是什么?如果你这样说,我也是同意的。
自从回城后,她有时会到他儿子那里去。我想我们已经是夫妻,她的儿子应该就是我的儿子,就提出要和她一起去。她考虑再三,认为我不去最好。她每次去的时间都很短,也从来没有在那里吃过饭。我从她回来后忧心忡忡和唉声叹气的样子看,那里的情况并不乐观。
真没想到,相处还不到半年,在爱情之花刚刚盛开的时候,她却患病了。初时她只是感到上腹部不适及隐痛,以为有炎症,就服用一些消炎的药品,但是没有任何作用,接着就发展到腰背痛,还出现了黄疸的症状,有一天发现白色的褥单上有一大块竟然染成了黄色。我意识到潜在的危险性,就说服她住进了医院。医院里的医生虽然很尽职,但他们的努力似乎是徒劳的,她的病情不但没有减轻,反而在加重,而且加重的速度还很快。皮肤的颜色由发黄变成了棕色,大便变成了陶土色,全身也开始瘙痒起来,继而就出现了乏力和食欲不振,总是感到腹胀和恶心。护士们每天给她吃药打针输液,围着她团团乱转,但也只是白忙活,医生们眼睁睁地看着她却束手无策。由于腹胀和恶心,她不思饭食,即便我给她端来最爱吃的菜肴,她也一看就够了,经常是在我苦口婆心的劝导下,勉强吃一点。这样,体重就不断下降,护士给测量了一下,还不到一个月就蒸发了三十多斤。又过了几天,上腹部和腰背部的隐痛变成钝痛或绞痛,晚间躺着睡觉时尤其剧烈,她不得已只能坐着站着或来回走动,以减轻疼痛。在她坐下来时,我就给她在疼的地方按摩。特别疼痛无法忍受时,护士会拿来一种药让她服下,也可以使疼痛减轻,但护士说这种药不能过量,也不能间隔时间太短。渐渐地,她因为身体极度虚弱就站不起来了,不得不依靠我来伺候。我不分昼夜地守在她身边,没人替换休息,显得很疲惫,很萎靡,但我还是强装笑脸,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给她看。再后来,她实在忍受不了剧烈的疼痛了,开始拼命地大声喊叫,用脑袋使劲撞墙。我不得不死死抱住她,哀求她千万别这样。有一天她疼的昏了过去,苏醒后医生又让她吃了那种药,趁着能够忍受的机会,她对我说,我撑不了几天了,我不在之后你就再找一个更好的女人吧。我说,不要说这样的话,你一定会好起来的。过了只有两天,她又一次疼晕过去,但这一次她没有再苏醒过来,就这样离开了我,离开了人世。
带着悲剧色彩的爱情故事就这样结束了。我看见常葆春的眼睛有些湿润,他急忙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酒,又猛吸了两口烟。我知道,他是在努力镇定自己。我带着惋惜的口气问他,她得的什么病呢?怎么这样快人就没了?
他说,是胰腺癌,那个病是癌症里最难缠的,一般是刚发现就已经是晚期了,病人存活的时间只有三个月到六个月。
我问,她自己知道吗?
他说,医院的医生护士和我都知道,只有她自己不知道,不告诉她的目的,是怕她知道了精神会崩溃。
这时我感到自己的语言很匮乏,找不到合适的话安慰他。
沉默了一会儿后,他说他去方便一下,让我稍等。他回来后我看了一下手表,已是晚上十点钟,就对他说,今天就这样吧,以后有机会再聚好吗?
他说,那好吧,咱们就杯中酒,各扫门前雪。两人就同时举杯,异口同声地说,为下一次再见干杯!说完用力地碰了一下酒杯,就扬起脖子一饮而尽了。
当我们走出包厢经过酒店总台时,我掏出钱包要去结账。他说,别去了,我已经结过了。我这才知道他说去方便原來是去结账。我用拳头捣了一下他的胸脯说,老弟,真有你的。
走出酒店,看到正在漫天飞舞着大雪,地上已经下了厚厚的一层。我们握手道别后,他就沿着人行道迎着风雪朝东走了雪地上留下的,是两行深深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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