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念祖
地下千米,为黑暗之渊。亿万斯年前,石炭纪古生代的绿色生命,是何等的茂密葳蕤,高大参天?以及它们在漫长的地质变化过程中,经历地火的烘烤和被岩浆包裹的炽热,都一并在这里沉默了。用矿灯照去,只有四壁深沉的乌黑与坚硬的死寂。可是,人类文明的需要,这种沉寂被打破,沉睡的能量被发掘被唤醒,去发光发热。
我参加过这个发掘过程,融入过这个群体。真真切切体验过这种艰苦劳动的滋味,并且在这种劳动中收获了最直接的观察和思考。虽然只有短短的三个月时间,但是那些从矿井里出来连鼻子眼睛都分不开的人们,依然鲜活在我的眼前。那时我挥汗如雨中想到的事和理,依然鼓舞着我,巩固了我的信念。
在从事平生最艰苦的劳动时,我没有放弃写日记。每天清早从矿上回来,在大洗盆里洗了澡,然后把日记本放在膝头,奋笔疾书,记下自己的所见所想。
全成是我的挖煤搭档,或者也可以说成车老板。因为三轮车是他从矿上赊购的,每天挣的钱,他和车拿两份,我得一份。十多年前,他是我的初中同学,也一度同桌。后来我教了多年的书,他闯了多年的江湖。不在一条道上,相知甚少。现在我们又走在一起了,同吃同住同干活。有时夜里不上班,而我们的生物钟已完全颠倒过来。睡不着觉,两个人便彻夜长谈。他一直没有死了做生意的心。最常跟我说起的,是他早先交往的一些搞农产品收购的朋友,非常崇拜他们的机敏和钻营手段,羡慕他们骑辆摩托捎杆秤就能发财的机遇。这些年他多是在煤矿上打工,特别能吃苦,挣的钱也多。手里稍有点钱,就想着倒一笔能挣大钱的买卖。可是,他本性诚实,没有学到生意经,每一次都赔得血本无归。这一年也不例外,一年的辛苦,只够还清赊三轮车的钱。
大胡不姓胡。一把飘逸的红胡子,掩盖了他的姓名,甚至那些同他一块来的青海回民的姓名。我们说起时,只叫大胡的哥哥,大胡的弟弟,大胡的表弟……大胡是这伙青海民工的领袖。他身材欣长,目光凌厉,加上胸前的大胡子,叫人望而生畏。第一次在矿井里见到他,别的三轮车上都有两个人,只有他是一个人。只听见大铁铣铲煤的声音。不一会儿他就装满一车,嗷嗷大叫着开车出去。他似乎有使不完的劲。
过一段时间,我们相互熟悉了,在矿井下一边干活,一边聊天。他告诉我,他们家就在青海湖边,靠这些年在煤矿上干活,家里已经准备好了木料和砖,干满这一年,就有钱盖新房子了。他的年龄不大,三十三岁,以前因为留着大胡子的缘故,我們总以为他至少四十多岁了。后来,我们去他租住的房子,吃到他媳妇蒸的花卷,用了磨细的香豆叶子,有家乡的味道。在异地他乡,一下子觉得我们西北人的距离拉近了。暑假里他把两个孩子接了过来,因为他们就住在一所小学校附近,准备让孩子们在那里上学。秋季开学,那所小学不办了,都合并到镇上新建的寄宿制小学去了。因为信奉伊斯兰教,孩子们不能吃学校提供的伙食,只好休了学。
大胡后来又赊了矿上一辆旧三轮车,生产矿长老孟说让他捡个便宜,只要三千块。早先那车一直在一边闲撂着,没人去开,大胡费了一番力气才修好。我用一个多小时的时间,看他在日头地里焊车斗子,我看见蹲着的大胡,头发干枯卷曲,顶上稀疏,眼角皱纹纵横,身上瘦骨突兀。这个人不是因留了大胡子而显老,分明是超强的体力劳动让他未老先衰。
有一夜(地下千米,本不分昼夜的)。矿井下充盈着一股臭味,经久不散。我听到大胡的哥哥在旁边的岔道里久没动静,于是过去看他。他关了矿灯,身子倚着三轮车,一手扶着铁锨,另一只手捂着肚子。我投去的灯光下,能看出他目光泛绿。我问:“你病了吗?”他说:“肚子疼”。“回去休息吧!”“再坚持拉两车就回去”。
我装煤的时候,大胡把车停在掌子面外边等,人走进来跟我说话。他说因为伊斯兰教规定穆斯林不得吃别人宰杀的动物,所以他们从春天到鄂尔多斯来之后,再也没吃过肉。前几天过八月十五,他们合伙宰了一只羊吃。谁知肠胃久不见荤腥,所有人都开始闹肚子。
大胡有一个弟弟,生得高高大大,眼若铜环,目光让我想起儿时见过的鹞子和猫头鹰。这人样子虽然威猛,生性却十足的顽皮与随和。每天黄昏,我们在矿井外等炮工炸煤,他不是在草丛里找鸣虫,就是捉绿色的螳螂。由于每天吸入大量的硝烟和煤尘,他身体浮肿,肤色泛青。他说:“这烟里边有营养,吸上能让人长胖”。自谑式的幽默,暗含着农民工几多无奈?
另一个以俏皮话出名的是张家口人,大家叫他李四。他的话很经典:“这两米高的石顶子,对我一米九八的人刚合适。”当时大伙都把车停在掌子面外等炮工放炮,别人站在那里都弯腰低头,直不起身,只有个头小别人半截的李四昂首挺胸,行动自由。按矿上的说法,这里是两米厚的煤层,其实只有一米六稍过一点。李四比这个高度还低几厘米。因为个子小,力气弱,所以没有人愿意和他搭档,他只好一个人开着车独来独往。我真不相信,如此瘦小的躯体,何以承受得了这等繁重的劳动?我问过他,家里有几口人?他答:“半口人,就我。”后来听知情人讲,李四没结过婚,只身一人,但有一个相好,常来住一段时间,整点钱就走了。
有一天,同样是光棍的山西人老曹到我们的房里去串门,他说跟李四相好的那个女人来了。他用一个直露而粗俗的称呼表述李四和那女人的关系,明显地带有妒意。
果然有一天,我和张爱在李四房里见到了那女人,半老徐娘,蜷腿坐在床头纳鞋底。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农村女人,全然不是别人所能想到的那种样子。我们问李四去哪里了?她说去买面了。一时之间,我觉得李四不是我们所认为的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他的乐观,他的坚强,他的汗水与付出,都源自于他心底温暖的情感和他对生活的追求。他是一个内心世界鲜活丰富的人,此前我们也许不该用优越感和同情心来对待他。我们所能看到的一切表面化的现象,只是命运对他的不公平。他的背后应该有属于他的故事。
突然的一天,听人说李四受伤了。他开着装满煤的三轮车从矿井里往外走,上坡时三轮车熄火了。他下到车后边来准备用石块支住车轮,谁承想三轮车突然向后滑下来,从他身上轧了过去。老孟把他送到陕北那所破医院里去救治。
竟然有一天,离出事不过一周,我又在矿井下见到了李四开着三轮车拉煤。真如一只九条命的不死猫。他比以往心情加倍地好,笑呵呵的。我走过去问他伤势怎样,他轻描淡写地说,好了。然后喜滋滋地向我炫耀,说因为这次受伤,欠着两千多元买三轮车的钱老孟不让他还了。还说老孟不想在这个矿上干了,过些日子到山西大同去,答应去的时候,把他也带过去。越是生存卑微的人,越容易使自己得到满足。这种近乎麻木的满足,一想起来便让人心酸。
应该说能下到矿井里的都算是有胆量的,但是我们一大伙开车拉煤的,却没一个敢炫耀自己胆大的。在井下真正称得上玩命的,是那些放炮炸煤的。无论在矿井里,还是在地面上,不管是沉闷的,还是响亮的,我们能听到的那一声声让灵魂也感到惊悚的巨响,都出自他们之手。他们总是与危险近在咫尺。与他们相比,我们只是在收拾一些脆弱的残片。承载了千古强悍民族的草原,坚实的大地,先是经他们之手而开始碎裂的。
拉煤的人跟他们相互来往很少。有时下井,见他们从浓浓的硝烟和煤尘里走出来,擦肩而过,至多打个招呼或者向我们讨水喝。但是,在我的这一次经历中,他们是个特例,或者我所知道的那个炮工,是打工者中的一个特例。
炮工的工资很高。听说好的时候可以一个月拿到上万元。从矿上的小胖子炮工那里,基本可以证实,他花起钱来从来是大手大脚的。我常常可以看到,有不三不四的女人来住到他那里,然后就是听到他花了多少钱。因此,关于他的传闻也就最多了。我始终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他本身已经是一个没有根没有归宿的游魂。听人说他挣了钱就到城里去胡乱挥霍,直到身无分文,再到煤矿上去卖命。
从这个人身上,我得出了一点小小的哲理:敢于卖命者,并不见得对生活的勇气有多大。生命无价,轻作赌注,就已贬值。
我不仅仅是从每天的见闻中摸索些做人的经验,更多的是自己对人生进行反思,对灵魂进行考量。全成开着三轮车出去了,柴油机的轰鸣渐渐远去。我关了矿灯,把汗湿透的背贴在冰冷潮湿的石壁上。四周黑暗死寂,与外边的世界遥不可及,感觉中仿佛再不可出去。时间停止,脑子里思想活跃得令人感到可怕。三十年生命历程,八万里浮想联翩,从无涯的黑暗里凝聚过来,浓缩,升华。
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我说不上。昨天还绿树红花,阳光明媚,在天真的孩子们中间。今天却在异地他乡,暗无天日中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有许多种选择,完全可以不来这里。可是冥冥中似乎注定,我非要来这里不可。我想起我的父亲。多年之前,他还年轻,甚至幼小。十七岁,生活的重担就压在了他的肩上,他被村上派到小煤窑上去挖煤。这一干,就是多年。帮着祖母拉扯大了七个弟弟妹妹。在那个时代,这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让我感动的是,在那个艰苦环境里,他不顾别人的讥笑,用毛笔沾了红泥水在墙壁上练字,买了柴油机、抽水机的资料偷偷研究。在生活上照顾跟他一块背煤的邻村的哑巴和本村的瞎子。在这里,我才明白,父亲为何要常常怀念挖煤的岁月。一个男人,不管在顺境还是逆境中,只有用肩膀扛起生活,才活得最有尊严。
没有人会相信我会选择去挖煤。我说了他们也不信,就是信了也多是劝阻我不要去,所以我很少跟人说,而是说去就去了。临行之前,我向祖母告别,给她梳了头,往她的发髻上别那只被岁月磨蚀得瘦瘦的银簪时,装作轻描淡写地向她说了出来。她微微一怔,我知道她心疼。过一会儿,她说:“你去就去。去了就不要怕苦,不要半路跑回来。别人会笑话的。”我不知道,一个人能真知另一个人的心,是什么境界?也莫过于此吧?事实证明,在我的这一次经历中,最实用的也是祖母这一句话。八十年人生智慧,返璞归真,平淡無奇却深刻隽永。
我不会在煤矿上干很久,几个月后就要回去。回去了,我还是谁?村上的人还会称我为老师,这个用惯了的称呼会陪伴我很久。但是我再不是以前那个角色,只是一个不分担一点社会责任只为自己活着的人。十多年来的勤奋敬业,博爱奉献的形象在短时间内从我身上消失。不该丢失的自我丢失了,我会不习惯。惟一的办法,就是在生活中慢慢去把它们找回来。后来我到企业从事财会工作,将自己定位在以企业为平台,为民工服务,为他们提供良好的务工环境的这个角色上来,才有了归属感,并热爱我的工作。第一年回去,朋友向我推荐工资高较轻松的工作,我坚定地婉言谢绝,一直干了七八年。一个人活着,对社会,对他人担负一定的责任,社会和他人也会给你一条宽阔的路。
诚如歌德所说,人的愿望如水一样,透明洁净,向着预期的方向滴落。但人的命运如风一样,千差万错,颠三倒四,总教事与愿违。一个人一生中会有很多无奈,有些是永远也无法摆脱的痛苦。我在煤矿上见过这样的一个人,是一个被女人抛弃的男人。只谋一面,却时时想起他。
我开着三轮车拉煤出去,走到半路陷在烂泥里不动了。一个高大的陌生人走了过来,没一句说话,费了好大的劲帮我把车推了出来。我向他说谢,他只是露出白牙笑了一下。后来听张爱说,那是“苕女人”的丈夫,来找老婆孩子的。那个女人我是常见到的,脑子有点问题。她太自以为是,看不上自己的丈夫,独自带着四个孩子出来混世界。小的两个是男孩,一个十二,一个十四,有几次我在小镇上看到他们捡垃圾。有一次那女人在路上碰到我和房东李玉林,话匣子打开就没完没了。十六岁的女孩儿,用胳膊轻轻地碰她,催她快走。那女孩子瘦瘦高高的,眼睛里充满忧郁。花样年华,却流落在外。最大的女儿,十八岁了。我没见过。听说到加油站上去做事,夜间下班回来时把腿崴断了。一些不怀好意的人假装去探望,却对她动手动脚的。一个好好的家,烂得不成样子。
这样的事摊到一个男人头上来,实在是没有尊严。有什么办法呢?为了儿女,他不能放弃,默默等待。用心用爱,用耐心,坚持等待。我们只能同情命运对他的不公,不能去嘲弄他活得窝囊。世间无十全十美之人,造物尚不能成全,凡人又何必苛求?后来时时想起他,想起帮过陌生的我一臂之力的人,但愿他能跟老婆孩子一起回去过日子。
三个月后,我们回家。草原一片金黄,我的心也同样被镀上了草原秋天的颜色。我开着三轮车,用了三天四夜的时间,走了两千里路,把从地下千米捡了半条命的刘姐夫拉回了家。刘姐夫只是我们同村的人而已。有人问我,值吗?我哑然失语。一直觉得,回答起来是件很麻烦很费事的事。当这篇文字写到结尾,恰认得一个来自东北的朋友,恰听得一句口头禅,用在此处再贴切不过:那是必须的!
责任编辑 阎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