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事,就是等待
那天,尚七爷突然说起“衣禄”这个陌生而高古的词汇,我一头雾水。活了半辈子,的确没听过这样的说法,亦或是没有留意过这么乡土的仪式。
他叹息说:“唉,衣禄没带够,还走不了的。”
“走”是我们那里老人离世的委婉说法。
总之是,我爹自觉大限已到,他唯一的念想就是既体面又安然地离去,然而死神并不如他所愿,再三拒绝他的报到,他只好一天天忍受着水米不进的痛苦,一天天悲伤欲绝地煎熬。磨人的病痛,已经折磨得一个人到了无助而绝望的境地,生之不易,死也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
那天夜里,他忽然心血来潮,想喝一碗用老井水调白糖的水。深秋的老井水啊,冰得瘆人,怎么能喝下去?况且,他已经七八天不吃不喝,滴水不进,怎么又想到喝这个呢?他说,心里烧得慌,就想这个。母亲神色忧郁地问他可想好了,他毅然决然地再三求告。拗不过他苦苦求告,我去两里外的一口废弃多年的古井里打来半桶井水,稍尝一口,冰凉冰凉。母亲找出白砂糠,调了一小碗,想端给他,又有点犹豫不安。我说,爹这种病,就是胃里发烧,或许能清火呢。母亲递过去,他哆哆嗦嗦接过,一仰头,咕咚咕咚喝完了,喝得地动山呼,香甜无比,我似乎能听到水落枯井般的闷响。他响亮地咂着舌,还要喝。母亲又调和一碗,端给他,他依然咕咚咕咚地喝光了,还不解馋,又要。母亲深深叹息一声,只好再添上一碗,他一鼓作气,又喝光了。三碗喝完,他长舒一口气,似乎笑了一下,有气无力地说:“这下好了,万事大吉了。”我们十分惊奇,他可是多日水米不进,突然间连喝三大碗拔凉拔凉的糖水,莫不是回光返照?
其实,母亲是明白的,这是老一辈人流传下来的一种解脱的办法。
当她把这个秘密告诉我的那一刻,说来很奇怪,我没有丝毫的难过,竟然暗暗替他高兴,像他刚种完一畦白菜、收割完一茬庄稼、打完一场麦子、挖完一条水渠一样——完成使命的终结仪式,我站在一旁叫好。如他常说,这下好了,终于搞完了。如果明天他不再醒来,“这下好了,万事大吉了。”这句临终遗言将成为流传千古的平民遗言之一。
该说的话,每天都重复地说。他也没什么要交待的后事了,剩下的事,就是等待——生命终止的那一刻。
我明知这样说自己的父亲有点残酷,但事实如此,如果你经历过陪伴至亲从生老病痛到走向奈何桥的每一寸时光,我说的是“每一寸时光”!你就会知道,能够平静地说出等待死亡,一点也不夸张。
过了一会儿,他却渐渐有了精神,寡白的脸上有了一点气色,眼里也有了光亮,像暗夜里的烟头一明一灭。然后,他直挺挺躺着,默不作声。大约有吃一顿饭的时间,他突然呃呃呃地呕起来。我慌忙把痰盂拿过,母亲拍着他的背,他呕了一阵,吐出一摊浊痰,如臭鸡蛋的气味。
他抬了抬头,声音乏力却异常清晰地说,你们都让开,我的时辰到了。
我仿佛感到死神近在咫尺,一伸手就能够着似的,却又无可奈何。陪同父亲这些日子,我总觉得老屋里充满了诡异的气氛,身上莫名其妙地发冷,每到黄昏,房前的老杨树上就落上一群灰扑扑的鸟,默默地站成一列,像鸽子,又像老鸹,但又都不是,以前谁也没见过,像是突然冒出来似的,看上去冷漠无神,期待着什么一样,直让人心里发瘆。
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有等待,如同置身荒原、茫然无助的等待,我总是不自觉地想到塞缪尔的经典荒诞剧《等待戈多》,此时此刻,我们多像那两个等待戈多的流浪汉,在空虚绝望的状态中苦苦等待什么。塞缪尔的伟大,就在用一个毫无意义的故事揭示了一个十分重大的人性命题:很多时刻,我们都在面临着没有止境、没有希望的“等待”,还要有足够的在等待中绝望的勇气。
我和母亲到了厢屋,静静地听着那边的动静,过半个时辰,就去看一看。尽管他执意要走了,但我们又不能让他走得太凄凉。
一开始,父亲竟然安然睡着了,打着均匀的呼噜声。到了后半夜,傳来一阵剧烈的拉痰声,嗬喽气喘,时而让人觉得上气不接下气,十分难受。我想去看一眼,母亲不让去,说,人临终的时候,总有一阵子磨难,活人必须把路让开。这个说法我是知道的,村里老人临终时,都会让敞开门窗,放勾魂的无常进来引渡亡灵。而眼睁睁看着亲人走向陌路,毕竟有点荒诞和残忍,谁的心里能过意的去?可是,人的命,天注定,有什么办法呢?他难受,我们也跟着难受;他痛苦,我们比他更痛苦。
又过了一阵子,渐渐听不到动静。我和母亲起身去看。拉亮了灯,一看父亲脸朝下趴在炕上,痰盂里吐了半盂浊痰。试了试鼻息,仍有气息,睡眠中的婴儿一样;摸脉象,两手脉微弱,是典型的离绝之脉,只有临终之人才有的脉象。我作为一个中医,看脉象、舌象,是基本功。
我和母亲小心地将他翻过身,放平。母亲对着他的耳朵问,给你穿好老衣噢?他没睁眼睛,轻轻点点头。母亲赶紧找出老衣,上下七件,上衣是线衣、衫衣、外套、棉衣,下衣是线裤、单裤、棉裤。先脱去身上的旧衣服,然后一件件穿好老衣,捋得平平展展。
我再次摸了摸他的手脚,渐渐冰凉,像大冷天冻僵了似的。
母亲轻声说:“走,我们把路让开。”
到了厢屋,母亲声音哽咽,说:“看来不行了,你快给他们打电话,叫他们都来。”
母亲说的“他们”,是指我的兄弟东明、妹妹东玲两家人,他们都在一两百公里之外。前两天,他们也陪着,等得久了,却无结果,都有自己的事,今天下午便各自回去了。
我看了看时间,半夜三点过一刻,正是熟睡的时候。但情况紧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一一拨打东明、东玲的电话,让他们即刻启程过来,也给妻子晓晓打了个电话,让她一大早想办法赶过来。
电话中,我听出打扰他们清梦的不耐烦。父亲在弥留之际,他们来来往往已经三四趟,每来一趟,都要从县城和更远的城市赶来。谁都有谁的忙和无奈,但至亲辞世这样的大事又不能不来。
过了两个多小时,东明先赶来。轻手轻脚进屋去看,父亲静静地躺着,虽然一动不动,却有一丝气息。东明便发劳骚:“人还好好的,半夜三更把人叫来,能有啥事!”
他一次又一次地开车跑来跑去,显得焦虑而不耐烦,仿佛谁成心给他找麻烦似的。老父亲躺在炕上奄奄一息,做儿女的怎可大不敬呢?这样的道理,他不是不懂,纯属心态问题。我懒得说他。母亲却一脸不悦,没好气地说:“不想来你就别来了!”
多日的痛苦等待和焦虑不安,已经让每个人都心烦气燥,一点星火都能燃爆空气。只不过,谁都极力克制着。
天快亮时,东玲和妹夫从三百多里外赶来了,紧张的一夜已经过去,父亲又从鬼门关上逛了一圈,回到了阳间——他坐起身来,异常精神,眉目间流荡着近日来从未有过的清爽。他们的脸上似乎写满了失望,虽然没说出口,但我分明听出了他们心里在说:“又没啥事了?”他们开了一夜的车,累坏了,打着哈欠,到另一个房间去补觉。唉,生死由命,能怨得了谁?
邻居尚七爷过来看我爹。他是我们村里辈分最高、年纪最大的老人,满头白发,一把山羊胡子。村人教育晚辈时常说,尚七爷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人家经得多,见得广,自然是说话最有份量的人。
尚七爷迈进堂屋,我爹唉叹一声,说:“又没走成。”
尚七爷说:“迟早的事,不急,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我爹说:“夜里我喝了三碗冰凉糖水,心想该没事了,谁知糊涂了一夜,还是没走成。”
尚七爷说:“那是你的衣禄没带够,运数没到。”
我爹说:“唉,本来就走成了,走着走着,前门上出不去,有两个穿着盔甲的人立着,一人拿剑,一人拿锤,看上去凶巴巴的,不敢过去;后门有一道光光滑滑的墙,咋也爬过不去。从梯子上翻到邻居家后院走出去,前面有两个影子引路,但走着走着,又是沟又是坎,无路可行,两个影子也不见了,走不出去,只好折回来了。”
“唉,命啊!”他好像对不起谁似的,望着我们无奈地叹口气。
我听着,心里实在不是滋味,想劝他却又不知道怎么说。
尚七爷捋着胡子给我解释,前门上贴的门神没撕掉,两个穿着盔甲的人就是门神;后面停着你们的小车,光光滑滑的墙就是小车,这都是厉害的法器。
我一想,好像有点道理,这形如古时的门神或道符,帮人间守着正道。至于起了多大作用,难以验证。人世间许多超认知的现象,实在无法用所谓的科学来解释。
尚七爷出了门,到了院子里,我悄声问冰凉糖水咋回事?衣禄咋回事?
尚七爷说:“过去老人讲,井水泡白糖是一碗毒药,喝下去会把人的底打通,咽不了气的老人常打这个主意。”
我爹喝了三碗冷水化白糖,仍然安然無恙,并非是井水化白糖的“毒”性不强。我用中医理论细细一推敲,他的脏腑本来阴虚内热,冰凉的白糖水下去,正好冰火两重天,冷糖水把阴火浇灭了,所以人倒没事。
尚七爷又说:“老话讲,人死的时候,阳间里没享够的衣禄要带足才行,不然死了还会醒过来。”
我惊奇地问,真有这样的事?
他捋着胡子慢悠悠讲,咱村五队的何老三他妈,你知道不?已经落了脉装进了棺木,忽然坐起来说,我的床头柜里还有半瓶酒没有喝上,给我拿来。在场有人都吓了一跳,以为诈尸了。儿子赶紧去找,果然有半瓶酒在床头柜里。酒拿过来,她接过去掌起瓶子一气喝掉,身子往后一躺,就咽了气。还有,河西村的刘木匠他爹,活了八十岁,一口气没上来,死了。家里人烧了开路纸,正准备往棺木里放,刚一搬动,他又醒了过来,说是有顶帽子没戴上。家里人赶紧去找,结果在衣柜里找出来一顶崭新的棉帽子,给他戴好后,他一翻身躺下,再没醒过来。
我听着太离谱,却又不敢反驳,暗暗吸了一口凉气。
尚七爷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捋着山羊胡说:“都是真真的事,人这一辈子,挣得再多也带不走,但缺下一样都不行,享得福,受得罪,都是老天注定,多活一天也不行。”
我想,乡村自有乡村的一套人生哲学,也许只有活到尚七爷这个看淡生死的年岁,才能真正明白人生的某些况味吧。
谁也没意识到
他会有抗不过去的一天
父亲患的是噎膈,现代医学称作食道癌。知道这个病症的人都清楚,食道癌到了后期,病人几乎滴水难进,最后煎熬到活活饿死。患者与病痛抗争的过程十分受罪,看着亲人无法进食,家人也跟着煎熬。
三年多前,我爹刚患病的时候,正好是“五一”假期,我回到老家。吃午饭时,无意中说起大伯得了食道癌,吃不下去东西。他又说到自己,时常感到吃东西有点噎,有时吃过饭会打嗝。他指着心下三岔口的地方对我说:“这个地方,有时堵得痛。”我帮他初步诊断了一下,基本属于中医“心下痞满”“结胸”的症状,说轻了是脾阳亏虚,邪热内陷;说重了,心下痞塞不通,可能是肿瘤的征兆。当然,医者先医心,我并未实言告诉他那么多,只是当胃病给他开方治疗。然后抓了药,他接连喝了五服,高兴地告诉我,吃东西顺畅了,打嗝的毛病没了,心口也不再感到堵着痛。我也颇有医者的成就感,为此沾沾自喜,说与旁人听,给自己脸上贴金。
那时候,父亲已经是七十出头的人,在田间地头劳作了一辈子,没害过一场大病,没住过一次医院,平常有个头疼脑热,顶多吃两片克感敏、去痛片就能抗过去,我们谁也没意识到他的身体会有抗不过去的一天。当然,有时也会想到,假如有一天他动弹不了,卧病在床了会怎么办。但一想到这个头疼的结局,一个个现实的问题又会接踵而至,对于我们兄弟姊妹天各一方、挣死工资养家糊口的情况,如何应付巨大的住院开支?如何给予充分的临终陪护?如何安抚父母亲人的离别之痛?还有许许多多棘手而无奈的问题,一时也想不透彻。我太清楚这个现实,家有病患的日子,每一天都是日薄西山、黑夜将至,生活中笼罩着无尽的灰暗。
父亲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他心里比谁都亮堂,他仿佛洞悉了人生无可奈何的结局。几十年的乡村生涯,他和母亲仅靠几亩薄地,供给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读了大学、中专,有了稳定工作,几乎成了村里的一大传奇。然而,一生的积蓄都花在了儿女身上,他们的老年却没有了依靠,种地,种不动;打工,没人要;有病,看不起;养老,没保障。晚年的他们成了村里最艰辛的人,但要强的父亲,老是想着儿女们的难处,绝不给儿女添麻烦,老两口依然坚持种着三亩地,放养着十来只羊,紧巴巴过着清贫而踏实的日子。儿女们塞给他们的零花钱,又都舍不得花,一分一毫地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让人心疼而不安的双亲啊,越到晚年越让人揪心。
最揪心的是老父亲的病,他一犯病,仿佛日薄西山,天黑的紧迫感越来越近,风雨中一盏油灯随时有被吹灭的感觉。我请教了身边的中医同好,他们的说法基本跟我的判断一致,很可能是胃癌或食道癌的先兆。这个判断,像一座山压在我心头,一时不知所措。有人建议给父亲做个全面检查,查清楚再对症治疗。东明和东玲也是坚持做检查,不查出个子丑寅卯不罢休似的。我给他们解释,中医与西医诊断不是一个概念,中医诊断哪个脏腑或经络病了即是结果,西医诊断结果是给病安个名称。我坚信,查与不查,结果都是一样的,而确证的结果无非是徒增压力和烦恼罢了。他们不明白其中的原理,非要西医检查那个结果。我坚持不让父亲去做仪器检查,把他们都得罪了,他们气咻咻地甩锅给我,撂下狠话,“你非要把老子折腾死,我们不管。”我一肚子的不高兴,但没办法让头脑中没有一点中医理念的他们认知中医诊断的可靠性,只是坚持我的看法。
最后,父亲想做这个检查,我也没必要让兄弟姊妹反目成仇,便带他做了,医院的检查結果跟我的诊断一样。我却不能实言相告,只能用“胃热实结”这样的中医病症安慰他。随着病情的演化,他大概也琢磨出了什么,却一直没说,也没追问。对于这个结果,东明和东玲没再说什么,但在治疗的问题上,两人的意见又如出一辙,都是坚持手术治疗。我查阅了一些食道癌患者的医案,也见识过一些食道癌患者的治疗经过,但凡选择手术治疗的并不太乐观。而世俗的治疗都是这样,一经查实大病重病,手术治疗是不二选择,总是把中医当作保守治疗,对于深谙中医之道的人来说,从来不会把中医治疗作为保守疗法,数千年中医治疑难杂症都是积极有为的,张仲景时代早已有了癌症的辨证施治,只不过那时用的是中国化的病称:癥瘕积聚或痨病。
弟弟、妹妹们提出手术治疗,我也有点动摇。我明知手术很难改变一切,只不过延长一点生命的时光,但不这样做自己良心上又过不去。第一次面对亲人的危亡,生与死的关口,谁能淡定?谁又能无动于衷?我们常常面临两难的抉择。手术的事,父亲却不答应。他大约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从症状看,与已故的大伯相同。村里也有过好几例食道癌去世的人,没有治好的先例,有的手术后仅活了两三个月。父亲说,我这把年纪了,就是做手术,多活几个月又有啥意义?病治不好不说,还给你们累下一大堆债,我就是死了也不安心呐。
他把一切都看透了,任我们怎么劝都没用。事实上,在此之前,我已经咨询过西医朋友,对手术的风险、术后的恢复、治愈的概率等,医生也是一片茫然,凭经验说,能有万分之几的向好,已经是最好结果。
我抱定把整个世界都得罪的态度,坚持用中药、针灸等中医疗法,延缓着老父亲病情发展。但愿我的做法不要错得太离谱。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跟父亲,仿佛一个医者与患者的关系,父亲的每一天存活都关系一个医者的声誉和责任。除此而外,我还要时刻准备担当道德谴责的讨伐。
每一天,我几乎陪着父亲与病魔进行拉力赛,听说什么药有效,看到什么方合理,赶紧用来尝试。吃药成了父亲的家常便饭,一天都没有停过。一年四季,家里充满了中药的味道。虽然想尽了办法,但父亲的身体还是像一台老车一样渐渐出了故障。
也许是治疗效果使然,东明渐渐转变了自己的想法,也在尽自己的努力,听说云南某地有一种治疗食道癌的特效药,不惜重金从外地购买来给父亲用。按中医理论,癌症患者到了后期,治疗的第一原则是保持身体其他机能的健康。因为了一个器官的病变,按照相生相克的原理,渐渐会转移到别的器官。食道毕竟是人体消化系统的第一道关口,直通胃肠,它一旦出现病变,必然殃及胃肠,导致胃肠功能失调。癌症患者最常见的是二便不利、烦躁不安,但根本还在肠胃,只要肠胃不出问题,患者的生命就会延续下去。因此,他的身体只要稍有不适,我总是第一时间对症开方,解除警报,保持身体系统的新陈代谢,尤其是治疗二便不利,一旦出现三五天便秘的情况,父亲就急躁不安,了无生趣。当然,中药的大小承气汤,基本是家中必备。有时老家买不到中药,我会告诉母亲一个偏方,用生猪蹄加一把麻仁煎汤,也能通大便。或者,在地埂上扯一把猪耳朵草煎汤,以通小便。这些土方子,都是硬逼出来的绝招,每每应急见效,自叹神奇。
也许是父亲配合得好,也许是中药的疗效起了作用,他拖着病躯延续了三年有余。但我清楚,完全康复的奇迹不可能出现,当前医疗水平下,人类与癌症斗争的结局仍然是惨败告终。迟早有一天,父亲的病情会恶化到谁也无法控制的程度,到那时候,我们怎么面对临终关怀将是最迫切的问题。
生活按下倒档键,进入倒计时
家有病患,天塌一半。父亲的病越到后期,我越是清晰地感受到,患了癌症仿佛就是与死神签定下了生死协议,往后怕日子,死神会随时光顾。从此,父亲的生活便按下倒档键,进入倒计时,苦也罢,乐也罢,开心也罢,烦恼也罢,都如沙漏里越来越少的沙子。父亲说,过一天算一天吧,我这病就是捱个时间的事,捱到哪天算哪天。
病痛煎熬着他,也煎熬着我们每一个人。平常,我们为了在社会上活出个人模人样,各自忙得一塌糊涂。父母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却有心无力。我在离家一百多公里外的市区,东明在县城上班,东玲在三百多公里的外另一个城市,陪伴父母几乎与我们的生活背离,老家里只有母亲相伴,两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相依为命,相互取暖。而当父母身体稍有风吹草动,我们三个漂泊在外的儿女便如同候鸟,扑楞楞往回飞,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然后再到乡下。但在他们的孤独与无助的时候,我们却远在天边,无法安抚。生为人子,实在惭愧。
在父亲的治疗上,我无法统一兄弟姊妹的共识。我时常想,不论有几个儿女,每一个儿女都是父母的唯一依靠,做好自己,便对得起天地良心。对父亲的病,我每天都要不停地电话问讯,他痛苦,我焦虑;他煎熬,我恼烦。无可奈何的现实,无力挽回的沉疴,时不时压在头顶上,无法逃遁。父亲不识字,要给他交待煎服中药的方法需要一遍一遍、一步一步教给他,电话里说,半天讲不清楚,他一次次听了还不明白,有点着急,我也跟着急,少不了说几句没轻没重的话,甚至大声吵吵着让他放下一切,赶快到我这里来治病。他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唯唯诺诺,嘴里“对、对、对”地应付。话说过了头,挂了电话又后悔,恨不得给自己几个耳光。一天天牵挂着他的疼痛、苦恼着他的没文化、想像着他吃不下东西的艰难,心里跟着着急无奈。我是强加给自己一个医者的角色,不自量力地担当“活人救命”的救赎使命。
父亲的病渐进式发展,开始是吃东西打嗝,后来吃下东西呕吐,进而发展到吃不下东西,眼望着美食佳肴却连咽口水都不易。用侄儿乐乐的话说,“纯粹是没有生活的质量。”而越到生命最艰难的时候,人越是贪念人间。有一天,一辈子从不哭泣的父亲当着我的面泣不成声,求告似地说:“娃啊,你快给我想个办法,让我哪怕顺溜地喝口水都成!”我感到他已经到了脆弱不堪的时候,也想抱着他痛哭一番,但他更需要精神支柱,我只能强忍着,温言细语安抚他,从中医典籍中搜寻秘方奇术。我试着在天突穴、膻中穴、膈俞穴针灸,以气引针,疏通经络;我尝试着用口含生附子粉的验方,想以毒攻毒打通食道关节;我想尽办法弄到药店买不到的巴豆,煎巴豆桔梗汤舒张食管以利下咽……但凡治疗食道癌有效的方子,几乎都试验过。后来,到了滴水不进的程度,请教一个西医朋友,他说,食管支架植入手术就可以解决问题。于是,联系医院做了一次支架植入,术后,他很快又能顺溜地吃饭了。他感慨现代医学的发达,说,“放在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我的爷爷就得了食道癌,后期什么办法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活活饿死。
从父亲的病痛,我突然感受到,“吃”对于我们多么重要!你可以想像,当一个人想吃吃不下,对吃东西产生恐惧的时候,活着还能有什么信心?有时,心里会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人与其这样没有质量地苟活于世,何不早日解脱了事。而一旦想过,一种可耻的罪恶感就会随之而来,内心既惶恐,又惭愧。在村里,家有老人长年患病,时间一长,晚辈总会心生怨隙,出口埋怨:“老不死的咋不死呢,把人拖累的。”老人会骂他们造孽。我的内心时不时会冒出的这类造孽的心理,也许,我不是个孝子。
在漫长而看不到终点的治疗中,父亲一方面忍受着病痛煎熬,另一方面厌烦了苦涩的中药,身体状况也是每况愈下,渐渐对治疗失去信心。但他又不得不“使命”般地活着,为自己的体面,为我们的声誉。
突然有一天,他受尽了病痛与苦药的磨难,病痛又渐渐消解了人生的喜乐贪念,说啥都不想吃东西,只想等死。用他的话说,“一辈的业债该还清了。”
年迈的母亲没了主意,瞒着父亲打电话给我。一时之间,我怎么也想不通,曾经找我看病的患者,哪怕是临终患者,都不会妄为等死,哪怕多活一天。老爹这一想法,实在让人事料不及。母亲告诉我,父亲的意思是先不要告诉子女,等他实在不行了再“通知”我们回去。我一听,心里一紧,有这个想法怕不是好兆头,让母亲把电话给父亲接听。一阵嗡嗡声,父亲好像是犹豫着接与不接。他要强了一辈子,凡事打定主意,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好在,最终还是接了。在电话中,我劝他,你每天多多少少吃一点,哪怕喝点汤也行,等我忙完手头的事,马上回去帮你治疗。那些日子,医院里忙得不可开交,实在抽不出时间回老家。
父亲病痛难熬的时候,曾在乡镇医院诊治过多次,但医生常常束手无策,至多象征性地输点止痛或营养的液体,除此而外,毫无办法。我若陪在身边的日子,可以施针,可以辨症用药,总能救危急于一时,这也是他依赖我的缘故。父亲在电话那头说:“儿子,我知足了。这个病好不了,幸亏有你一直给我治着,不然早就埋到了北山,你就让我早点走吧,不能再拖累你们……你们做个准备吧。”说着,他声音哽咽,泣不成声。北山,是祖坟所在,多少代人都埋在那里。听着这话,我仿佛面对他老泪纵横的苍容、匍匐在地的卑微,想劝他,却无言以对,任何话说出来都那么苍白乏力。
你们听,赤叫子叫了
父亲水米不进的第七天,我与妻子晓晓赶往老家。
回乡的路上,处处呈现着秋收的忙碌,斑驳陆离的庄稼地里,纷乱而苍凉,从来没有一个秋天像现在这样清晰地定格在我的记忆中。
傍晚时赶到老家。数十年风吹雨打、寒来暑往,暮色中,土坯房如同苍颜皓首、脊背佝偻的老人,暮气沉沉,破败不堪。
我和晓晓进了院子,东玲迎了出来,接过我们手里的东西。她在一个超市打工,昨天刚请假回来。她冲我摇摇头,脸上布满无奈的表情。
走近堂屋门,似乎能闻到一股木头腐朽的味道,晓晓也吸了吸鼻子,表示闻到了异样的味道。进了门,看到父亲斜躺在炕上,颧骨高耸,两眼深陷,整个面部像美术学院绘画写生用的雕塑头颅骨一样,看不出一点生机。半个月前,我来看望时,父亲还是精精神神地走进走出,试图攀爬上院子里的梨树给我们摘梨子,被我们劝阻了。他又闲不住,颤颤巍巍地从后院拖着一筐木柴,帮母亲做饭。这些,对于父亲已经十分不易,毕竟七十多岁的人,而且身患绝症,谁也不敢让他劳累。年轻时的父亲,高高大大的,走路生龙活虎,腾腾生风,一百七八十斤的粮食麻袋扛在肩上能上两层楼高的库房,一晌午能割二亩麦子,这都是村里无人能比的骄傲。如今,父亲却形销容改,说老就老了。时光,仿佛突然抽走了他七十多年的大好年华,只留下光焰的余烬、落日的余晖。说不出的苍凉在我心底暗暗滋生,但我只能克制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我看到,父亲望见我们的刹那,眼睛突然一亮,努力地伸了伸身子,想坐起来,却没有成功。他用沙哑的声音问:“你们来了。”随之,眼角涌出泪水。我和晓晓走过去,握住他的手——那哪是手啊,仿佛一把骨头,粗砺硌人。我极力掩隐着内心的酸痛,安慰他:“不要紧,有我在,你會好起来。”父亲叹了口气,决绝地说:“不行了,你别再劝我吃药,说啥都不治了,你们让我快点走吧。”我明白,父亲是铁了心不再接受治疗。我只好顺着父亲说:“好好好,不治了。”父亲又有气无力地说:“你们都有公事,不到万不得已,你们就不回来了,等到了那一天,你们回来也不迟。”我心里就有点说不出的难过,想说点什么还没说出口,妻子晓晓先自作主张地说:“老爷子,公家的事固然重要,但谁没有父母?父母养他们几十年,难道连陪护的时间都抽不出来吗?你放心,他会一直陪着你。”
我望了她一眼,十分惊奇,这些话,绝不是她平时能说出口的。因为临终,一切仿佛从零开始,该表达的必须表达,该说出的必须说出,否则,一切都来不及说了。我便感激地冲她点了点头。
然后,给父亲把了把脉,脉象仍然节奏分明、纹丝不乱,除了气血微弱,并没有离绝之象。父亲问:“你看还有几天时间?”我说,“好着呢,不要紧的。”父亲唉叹一声,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已经七八天不吃东西,咋就死不了呢。”说罢,閉上眼睛不再言语,人突然萎缩了许多。
晓晓背过身去擦眼泪,东玲坐在炕沿上埋着头不言不语,屋子里那股腐木的气息似乎更加浓重。
又过了一阵,父亲忽然说,“你们听,赤叫子叫了,阎王派小鬼钩魂来了。”他虽然病着,但一直耳聪目明,院门外谁说话、谁的脚步声,他都能听得出来。我出去一看,老屋后面高大的杨树上,果然有一只赤叫子呱呱地尖叫,声音有点瘆人。村里人把猫头鹰叫赤叫子,小时候老人常讲,赤叫子是钩魂的鸟,人离世前,总会听到它的叫声。我强忍着悲怆,笑了笑,说:“你别自己吓自己了,时辰不到,走不了的。”父亲说:“我不是怕啥,就怕咽不了气啊。”他说的,我虽然明白,但心里七上八上,实在不是滋味。给人诊病中,遇到的这类情况实在太多,许多事都由不得人,在生与死的问题上,任何高明的医生也难下定论。
厨房里,正在做饭的母亲满面愁云,唉声叹气地说:“前些日子一直是前心痛到后背,药也不吃,饭也不吃,一天一个样……七八天了,一口饭没吃。”我一听就明白了,母亲有限的常识中,人只要七八天不吃东西就会饿死。父亲也这么认为吧,这大约是世人普遍的认识。其实,在中医研究中,人只要多少还能喝进些水,不发生脱水或肾功能衰竭,心脏没问题,其他脏腑还好的话,不吃食物也能存活十来天,甚至更长些。父亲是不吃食物,但每天吃止痛药,总还能喝进水,足以维持微弱的生命。我把这个情况讲给母亲,想打消她的顾虑。她听了,又有了另外的担忧,说:“如果一二十天不吃东西,就更受罪了啊,咋办呢?”
东玲犹豫地问:“大哥,老爹这个状态还能维持多久?”
我说:“我纵然会医术,但还达不到断生死、决阴阳的境界,只能说,随时都有可能。”
东玲又说:“我才请了三四天假,超一天扣三天工资,如果等……我是不是还得回去?”
晓晓听出了她的想法,不客气地说,“老爷子都这样了,你还顾虑这啊那的,就不能放下一切。”
我知道东玲的情况,不好反驳晓晓。这个妹妹日子艰难,下岗后好不容易找了份超市打工的稳定工作,虽然收入不高,但勉强能维持生计,四十多岁的人了,丢掉这份工作再找确实不易。
晓晓又说:“我们谁容易啊,你大哥面临着考察升职,我也在评职称,耽误了就没机会。”
母亲却听出了另外一层意思,似乎有些不悦,冷声对我们说:“你们都回去,等咽了气打电话再过来也不迟。”
我们便有些尴尬。
我便打圆场说:“明天再看,如果正常,你们先回去也行,我留下陪着就是了。”
正说着话,院门外传来汽车刹车声,东明风风火火地回来了。跟他一起进门的还有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他们抬着一个氧气瓶,来急救似的。
东明在县卫生部门任职,手中多少有点权力,私下叫个医生来帮忙自然不在话下。
他一进门便大声野气地说:“胡大夫,你们给看看啥情况。多大点事,不行就住院。”
大概来的路上,东明介绍过我的情况,胡大夫谦虚地说,你们家就有好大夫,我这是鲁班门前卖弄呢。我客气地跟他说,术业有专攻,你还是请出手吧。他笑了笑,拿出听诊器,走到炕前,满面笑容地说:“老爷子,我先帮你检查一下。”
父亲一点也不给面子,手缩进被子里,不让诊治。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要给我治了啊,求求你们别让我受罪了,行不行?”
胡大夫多年职业养成的沉稳气质使然,慢悠悠地说:“老爷子,儿女们都有孝心,你只有治好病,才能让儿女们放心,来,我先帮你诊断一下,看能不能治。”
父亲偧起瘦如木柴的手无力地挥了挥,嘶哑着嗓子说,“算了,不折腾了,病,是看不好的病,不劳你们了。就是住院,顶多让我活个十头半月,命救不下,还欠下一大笔债。”
胡大夫面面相觑,看着东明。
东明连劝带哄说:“爹,不行就先住几天院,总不能在家等死啊?”
胡大夫也应和着说,“如果不行就做手术吧,现代医学这么发达,总会有希望的。”
父亲一言不发,闭着眼,歪歪斜斜地靠在炕墙上,看上去精神游离,什么也听不进。
实际上,前几天不吃东西时,东明已经联系了乡镇卫生院,让他们给挂个家庭病床,输点能量类的液体,让人先有了精神再说。但父亲拒绝输液,甚至连中药也不喝。这个节俭了一辈子的老汉,临了,还怕给儿女添累赘。
东明也没了主意,给胡大夫递了支烟,让了座。自己坐在炕沿上,温言软语地劝说。胡大夫也帮腔说话,说着当下医学如何如何发达,劝父亲无论如何进医院接受治疗,即便实在治不了,也让子女心里安宁。
我听着,心里却作着两难的抉择。我当然盼着父亲能够好起来,至少能在可治疗的情况下延长生命,但又不愿让他经受过度的医疗折腾,即便是手术,至多是维持不多的时日。也就是父亲所说的,“能活个十头半月而已”,其间还得忍受各种检查,如抽血、化验、输液等,正常人也会被折腾得不成样子。从中医的角度看,到了这一步,即使大罗神仙也徒叹无奈,免强施治,反而是一种受罪。
尽管胡大夫说了很多“假如”,父亲就是不愿意接受治疗,只求一“走”了之,谁也无法动摇他的心思。
我给胡大夫使个眼色,打住了话题。
这时,饭做好了,母亲和东玲把饭菜端到堂屋里,摆好碗筷。一屋子人都劝父亲吃一点,他摇摇头。连续多日,母亲已经习惯了,我们望着一桌子饭菜,谁也拿不起碗筷。
母亲说,你们吃吧,他每天都这样,想吃也吃不下啊。
东明先拿起碗筷,劝胡大夫和大家吃饭。大家默不作声地吃了起来。胡大夫有点愧疚地说,“老爷子和别的患者不一样,我们碰上的病人都是想尽办法活着,哪怕不行了,也要挣扎着活,而现在是……如果这样,你们也早做个准备吧。”
东明呢,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满不在乎地说:“不会吧,看起来还好着呢。”
胡大夫说:“这种情况不是从表面看就能看出来的,好好的人,一觉睡着醒不过来的也多的是。”
父亲闭着眼睛,依偎着被子,斜躺在炕上,一切都与己无关的样子。
一顿饭吃得如同嚼蜡,匆匆收场。饭后,乡村夜色如墨,一片寂静。我又看到屋前的老杨树上落满了灰扑扑的鸟,默哀似的。
东明本是一片好心,父亲却不领情,他有些懊恼,匆匆跟父亲说了一声,就带着胡大夫回城里去了。
指不定明天再也看不到太阳了
第二天正好是周末。一早起来,秋阳高照,晴空万里,熟悉的乡村气息让人陶醉。如果父亲安好,真是一个适宜家人团聚的好天气。
父亲照例没有吃早饭,但他下了炕,拄着拐杖到后院方便完毕,坐在院子里,看着我们装麦子。
院子的廊下,有一囤今年的小麦。年初时,我们坚决反对父亲再种地,但他坚持要种一年,说是最后一年,没想到一语成谶。三亩地的麦子,打下后晾晒在一个粮囤中,一直放到现在。他怕自己离世后,这些粮食没人打理,几天前就着手卖粮食,四处找人联系,最后联系送到乡镇面粉加工厂去。所以,一早起来,我们就忙着装粮食。
他说:“好麦子啊,闻着都香,可惜了,卖不上好价。”
晓晓小声说:“你听,老爷子还说能闻到麦香。”
东玲高声问:“爹,你还能闻到麦子的香?”
他说:“咋闻不到,像刚蒸出的馍馍一样香啊!”
我细细一想,麦子的香还真是这个味道。多少年来,我确实形容不出麦香的味道。
我抓起两把麦粒,干净、饱满、温润,忽然想,这麦粒多像小小的兄弟姐妹一样,也是父母的孩子,凝结着父母亲一个春天又一个夏天的心血、汗水和期冀,如今成熟后,却又免不了骨肉分离的结局。
“想什么呢,快点装。”东玲催促。
我赶忙收回思绪,往尼龙袋里装麦子。
一袋袋麦子装好,东玲开着电瓶三轮车,我和晓晓跟着,一趟趟往加工厂送,来来往往送了七八趟,把三千多斤小麦送到了那里。然后清理完粮囤和支架等,院子里顿时空出一大片,每每望过去,像丢了什么东西。
父亲一直坐在阳光里,看着把麦子送完,仿佛松了一口气,说:“这下好了,地方宽敞了。我要没了,那里可以支起锅灶做饭。”
其实,我们腾空这块地方,也是考虑到给父亲办后事时,院子里空间大一些,招呼来往的流水客,必须有一块支锅灶的地方。但这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我总觉得怪怪的。
他又说:“我坐的这块,上面蓬住,停放老房子,院子中间拉上一个大灯泡就行。”
“你想这些干啥,到时候肯定把你放安稳了。”我急忙打住他的话,心里却像被烙铁烙了一下的锐疼。
头顶的阳光越来越强烈,我劝他回炕上去躺躺。他说:“我再晒晒,指不定明天再也看不到太阳了。”
他说的平淡,我却如听天雷,惊得半晌无语。是啊,能多晒一晒太阳,对他来说几乎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这时,堂叔星河提着一箱蒙牛酸奶进来探望。他远远看见我爹坐在院子里,呵呵笑了几声,朗声说:“三哥看起来有精神了,快好起来吧,俗话说,闯过鬼门关,多活三十年。”
星河叔与父亲年轻时有过节,是为争一块地大打出手,自此不相往来,路上碰见连声招呼都不打。今天他能过来,颇为意外。
父亲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声音沙哑地说:“欸,啥风把你吹来了?这些日子我还在心里念叨,这辈子可能跟你和解不了了,没想到,你还有心啊。”
星河叔放下牛奶箱,双手作揖说:“老哥,给你赔个不是了!几十年了,多大点事,该放下了。”
父亲说:“好,你能放下,我心里也宽敞了,不然要把遺憾带到棺材里去。”
星河叔上前一步,握住父亲的手,眼里闪着亮亮晶的泪花。
父亲拉起裤脚给他看,两只小腿看上去只有两根骨头突兀地显出来,真正的“皮包骨头”样子。他说:“都这样了,老天还是不给我个痛快。”
星河叔说:“你阳寿未尽,阎王爷还不到收你的时候,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就好。”
我忽然感到,到了他们这个年纪,谈生论死就跟小孩过家家一样轻松,并不像平常人们理解的那么沉重。
星河叔握着他的手,宽慰他:“好着呢,比起那么多得了病的人,你算是磨难最轻的,二队的孙老二也是这病,最后痛得喊爹叫妈,一夜一夜地叫,一条街上的人都睡不着。河西村的白家老大最后连口开水都喝不下去,一片药也喝不下,生生疼死了。”
父亲说:“倒也是实话。我呢,大娃一直用中药治着,倒没那么受罪,现在怕是不行了,晚上睡不倒,躺倒睡不着,实在难熬,一夜夜睁着眼睛盼天亮。”
星河叔说:“这也是你的福气,别人家谁能遇上这么好的儿子治病。久病床前无孝子,农村里陪娘老子到死的能有几个啊。”
我一边整理着房间的东西,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们闲谝,觉得父亲言谈还如往常一样,不像立马就倒下的人。我倒是期盼他能好起来,哪怕再熬三个月、五个月,到了年底,大人也空闲了,孩子们都放假了,一切从容来办。问题是,他是铁定了心要“走”,谁也无法左右他。
星河叔陪着他说了好长时间话,陈芝麻烂谷子的,讲的都是过去几十年的旧事。他却格外精神,说起好多事,记得比星河叔还清晰。
我拿出手机,给两个聊天的老人拍了张照片。暖融融的秋阳下、土土的院落里,两个耄耋老人促膝言谈,颇有乡村情调的一张摄影。我不知道,若干天后,再翻看这张照片会是怎样一番滋味在心头。
聊了半天,星河叔要回家。我送他出了院门,他说:“看起来还不打紧,啥都清清亮亮的。”我问:“那他为啥实在不想活了?”星河叔唉叹一声,说:“人活到时候,就像树叶要落一样,谁也拦不住,你们就费心照料吧。”我点了点头。
回到屋里,父亲自念自语地道:“没想到星河还会过来,这辈子,最后一个心病总算了了。”
我对他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们从小玩到大,几十年的情分不是想丢就丢开的。”
看他的样子,似乎没有想像中那么危急,一时半刻没什么不测,便要打发晓晓和东玲先回去,毕竟,都有各自忙的事。东玲犹豫了片刻,又跟父亲说了一会儿那边打工的事,父亲点点头,让她回去。晓晓也说,先回去看一下评职称的事,过一两天再来。父亲挥着手说:“人死如灯灭,就那么回事。你们都回去吧,不守了,等我躺倒再来也不迟。”
看了看时间,还来得及赶上一趟班车,我便送她俩到乡镇班车停靠点。
她俩一走,院子里顿时空寂了许多。母亲有些不习惯,我也感到不适,这是过去的几十年从没有过的感觉。过去,每次回来,这个土土的院落总是温馨宜人,处处都有童年的味道,而现在却是异样的,仿佛自己显得有些多余。
到了下午,母亲去房后菜地摘菜。我坐在院子里看书,看着看着,瞌睡一来了,头埋在书页上睡着了。
……好像是一个奇异的村庄,房子都是圆圆的土丘一样,一些人,从门口探头探脑地远远望着我,我一走过去,他们倏忽一下就不见了。我推那些石头的门,却怎么也推不开。忽然,我看到父亲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了,一身的土,身旁跟着两个穿黑衣服的人,看不清头脸,他们正在推另外一个石头门,只轻轻推了一下,那门就开了。我喊了一声“爹”,父亲刚一回头,那两人推着他钻进那石门里去了。
啊——咳咳——
猛然一惊,我才发觉做了一个梦。屋子里,父亲正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我赶忙进去一看,父亲侧着身歪在炕上,嘴大张巴着哈气,进气多,出气少,头脸青筋贲张,手脚四处乱抓。我尖叫了一声,连忙上去帮父亲拍背,又掐了内关、天突穴,好半天才理顺了气,一口痰终于咳了出来。母亲进来,猛然看到这情形,顿时又急又吓,浑身发抖,眼泪不由地流了下来。
我安慰她说,不要紧的,一口痰没上来。
父亲缓了一阵子,气息平稳了许多,他却泪水涟涟,拍着炕席说:“你为啥要拉我这一把啊,刚才本来能走了的啊!”
我故意开玩笑说:“阎王爷还不收你,你要好好活着。”
他半睁半闭着眼,唉叹一声,说:“我明明看见牛头马面来抓我了,他们正往我脖子上套枷锁,你进来一挡,他们不敢下手,悄悄溜走了。”
我听着,像是魔幻现实主义小说情节似的,又想起刚才自己做的梦,真是说不清,世上难道有这么巧合的梦?
父亲不再言语,頭歪在一边,睡着了似的。
母亲也许是担心父亲突然撒手人寰,许多事没有人手去做,又给东明打了电话,让他回来一趟。
晚饭时,东明开着车来了。一看父亲还是老样子,嘴里直唠叨。意思是我和母亲拿不准局面,又把他折腾了过来。我本想说他两句,又怕父母听到难过,忍了忍没有发作。
父亲一时醒着,一时睡着,气息悠悠地斜靠在被子上。我叫他吃饭,他摇摇头,指了指茶杯。我兑了点开水拿给他,他含了一口,漱了一下,又吐了出来,接着又是不停地咳痰,看着让人心里无比压抑。我没好气地对东明说:“你自己看,都这样了,还叫没事?”
东明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父亲精神缓和过来,坐起来又和我们说话。他让我们把尚七爷请过来,说有事交待。
母亲悄悄对他们说,看来,他是想托付啥事。小时候就听说,老人临终前,常常要找个辈分相当的人,当着儿女们的面交待后事。
按他的吩咐,我请来了尚七爷。
坐定后,他说:“如果我咽了气,还请尚老哥主个事。他们小辈都不懂,该咋办你给指点着。”
尚七爷说:“那是自然。”又问他还有啥放不下的。
他说:“没啥了。老房子呢,准备好的,穿的、戴的、铺的、盖的,丫头都给置办好了,到时候把我放正入敛了就行。”
尚七爷问我,棺木里撒的五谷杂粮、用的棉花都准备了没有?
这些讲究,我真不知道,也不知道怎么回答。父亲说:“已经叫老婆子准备下了。”
尚七爷还交待,咽气的时候儿女们都不要待在身边,那口气容易伤人。人落了脉,也不要把眼泪滴到死人身上,一滴眼泪一个钉,死者受不了。
父亲再次嘱咐我们:“尚七爷说的,你们都要记住了。”他又说:“我已经时间不多了,你们三个要相互帮衬,过好日子,把你们妈照顾好。我一走,她的日子也不好过,你们就商量着咋安置妥当,我也就没啥牵挂的了。”
然后,他们又说请客的事、请东家的事、请道士的事,还说到了穿老衣、入敛等死后的细节。
听父亲和尚七爷安排后事,我的心里既别扭,又酸涩。而父亲,仿佛把赴死当作自然而然的事,坦坦荡荡,无牵无挂。
夜渐深。我忽然听到,后院的杨树上,赤叫子又呱呱呱叫了一阵,漆黑的夜空冷冷清清。
送走了尚七爷,我想陪着父亲,他却执意不要,说:“把门窗都打开,院门也打开,关了灯去睡。”不知是心理作祟,还是环境使然,我的背上竟然有一种阴森发冷的感觉。
到了厢房,东明没心没肺地躺在床上蒙头大睡。他自小就是这样大大咧咧,我和母亲也不好说什么,就在椅子上坐着,坐累了躺一躺。时而,打着手电去看一下动静。
父亲还是直挺挺躺着,悄无声息。子夜时,迷迷糊糊地听到一阵急遽的咳喘,他好像是叫人。急忙走过去,拉亮灯,他闭着眼睛,手却指着痰盂,表示要吐痰。痰盂拿给他后,他又挥了挥手,示意我出去。
我到了另一屋子,侧耳听着,每过一阵,父亲挖心捞肝地急喘一阵,咳咳咳吐一阵痰,然后又归于平静。而越是无声时,越是煎熬,谁也不知道下刻什么结果。
母亲惴惴不安地搓着手,揣测说:“看起来,可能过不了今夜。”
我居然跟母亲想法一样,似乎都在等这样的结果,却又不忍面对。
直到五更鸡叫,父亲吐完了痰,却又平静地睡着了,气息平稳,像常人一样。母亲说:“看来没事了,快睡一会去吧。”
我听得出,母亲的语气里有一点失落,又有一点侥幸。我的心里仿佛有一团荒草疯长,缠绕着,纠结着,凌乱不堪。父亲的生死之虞,一点点碾压着我们的生活,几乎没有了丝毫腾挪闪转的空间。
实在不行,给我找个痛快的药吃上
我看过不少食道癌患者的医案,到了末期,大都滴水不进,陷入发烧、昏迷、神智不清,但父亲并不像平常癌症病人那样,除了不吃食物,他一直很清醒。我庆幸当初顶住压力选择了中医治疗的方向,能够让父亲保持应有的尊严面对死神的召唤。
父亲已经十天不吃东西,看上去更加瘦弱,前两天下炕自己拄着拐杖就能走路,现在需要有人搀扶才能行动,但他头脑清晰,一切都能清清楚楚地说出来。东明陪了两天,看着没什么大问题,要回县城去,这些日子,他的岳父也是身患绝症,还在县医院里住院治疗。父亲也听说了他岳父的病,问是啥情况。东明似乎认可了我三年来中医治疗的实效,哀叹着说,化疗、手术,啥手段都用上了,钱也花了个精光,人呢越治越虚弱,才短短三个月,已经没一点样子了,当初,还不如中医治疗呢。
东明走后,我陪在父亲身边,给他擦了擦身子,分明能感受到,他身体的能量正在一点点耗尽,就像充电的手电筒,随着时间推移,光亮渐渐微弱。
我记不清曾经在哪里看到过一句诗:黎明会不期而至,但黎明前的黑暗是無期煎熬。此时,我觉得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无期的煎熬。
母亲问:“你是不是牵挂外地的孙子?”
父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说:“回不来也没啥,就是我死了没人举那个招魂幡。”
我听得出来,他是怕孙子回不来,缺少一个举招魂幡的孙儿。在老家,这个幡,必须是亲孙子来操持引路。
我的姑娘远嫁南方,刚生过孩子,回来不大方便;东明的儿子乐乐远在东北上大学,一时半刻也回不来。
尚七爷每天有时间就进来看一次。他摸了摸父亲的手,肯定地说,手还热热的,人还清清楚楚,还不要紧。
母亲讲了他盼孙子的心思,尚七爷说:“老人一旦有牵挂,也是轻易咽不了气的。”他说,村东头的宋家二爷,人都躺在炕上五天五夜了,只剩下一丝丝气,就是断不了,可是,他那新疆当兵的小儿子一进门,刚叫了一声爹,马上就咽了气。还有我们跟前的周老三他爹,一直发烧烧得迷迷糊糊,就是不停地念叨孙子的名字,外地上学的孙子刚一回来,当天就走了。他让母亲还是叫孙子回来,要不然老人咽不下气。
母亲便把老父亲的心思和尚七爷的话,在电话中跟东明说了。东明说,那就让乐乐马上回来。
我细细一思量,这叫什么事啊,让孩子回来的目的,竟然是为了让父亲尽快咽气。心里这么一想,更不是滋味。但让孩子回来,却也是刻不容缓的事。
两天后,远在东北上大学的乐乐终于赶了回来。乐乐进门叫了一声爷爷,父亲浑浊的眼角顿时涌出大滴泪水,拉着乐乐的手,颤抖着,不知说什么好,过了好久才平静下来,说:“乐乐来了,好,好。”乐乐抹着眼泪,望着爷爷哭。
过了半天,他又自怨自艾地对东明说:“乐乐回来,误了学咋办?唉,我这老不死的,咋就走不了呢!”
我听得出,孙子的回来,既让他惊喜,又让他有了急迫的意味。
他让我把脉,我摸着他瘦骨嶙峋的手腕把了半天,虽然脉象沉细软弱,呈气血衰弱之兆,但仍平缓有序,没有衰绝气象。父亲期盼地望着他问:“咋样?”我实在不能给他一个定心的答案,模棱两可地说:“不好说,好也好不到哪里,坏也坏不到哪里。”
他的眼光顿时像熄灭的烟头,幽怨地叹息:“咋就走不了呢。”
我劝他:“说不定,这些日子把坏细胞都饿死了,要不再喝几付药试试?或许能起死回生,把病给治好了呢。”
他哀叹一声,说:“算了吧,我知道大限到了,咋治也没用,你就快些让我走吧。实在不行,给我找个痛快的药吃上。”
我哭笑不得,老爹真是病糊涂了,这主意都能想得出来。真给你吃个药,你痛快了,我不成了谋害亲父的罪人。
父亲又乞求似地跟我说:“儿子,你就给我找个药吧,我知道你有办法。”
我劝他:“千万不要这么想,人的阳寿有定数,没到时间,就是阎王爷也不能强行把你拉走。”
父亲无助地叹口气,躺在炕上,两眼望着天花板发呆。
接下来的时间,他连水都不喝了。嘴唇干裂得起了皮,他也硬忍着,嗓子干得嘶哑,说话都压低了声硬往外挤似的。
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极限,却又格外坚韧,像柔软的丝线,看似轻柔,却一时半刻断不了。
他平静地等待死神的光临,一家人也陪着他等待一个庄严的时刻来临。
在等待的时间里,每一天都格外漫长。我每次望见西天残留的夕照流云,就会出神地想,那分明是一道带血的伤口,渐渐,由鲜红转到灰白、再到黧黑,结了痂一样。
太阳升高时,我搀他到院子里晒了会太阳。趁着天热,给他洗了头,理了发,擦拭了身上。几个邻居进来看他,陪他聊了聊天。中午,困了一觉,起来后,看他直挺挺躺在炕上,似睡非睡。然后有心无心地翻了几页书,看了一阵手机上的信息。中医院院长给我留言,科室主任竞聘,你有什么想法?我回复说,守望死神,刮骨疗伤,没那心劲了。几天的时光,我仿佛悟出了半生都没想通的道理,什么得与失、名与利、贵与贱、升迁进退、你争我夺、尔虞我诈,不过是人生这场大戏中的几个不和谐符号而已,等到了父亲的这一步,那些费尽心思的奔劳还有什么意义?
时光仍然不紧不慢,短短几天,我却感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百无聊赖日子。
东明和乐乐父子俩觉得无聊,除了睡觉、玩游戏,也没什么可做的,整天急得转来转去。乐乐总是问:“爷爷这个到底什么情况?”东明说不清,乐乐焦虑地说:“我请的假期只有几天,到时候咋办?”东明不高兴地说:“再大的事能大过这事?”乐乐气咻咻地噘着嘴,不再跟他说话。
午后,一个发小叫东明去喝酒,他正好闲得慌,欣然前往。傍晚时,喝得醉醺醺回来了,一进门就跌跌撞撞地走到父亲炕前,拉着他的手,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嘴里含糊不清地说:“老爹,你就放心地走,孙子也回来了,我们会把你放到安稳处。”我劝他不要胡说了。他梗着脖子说:“我咋是胡说了?一家人都守着,不就等老子死的个事?你们不好说,我说,人活千岁,终有一亡,谁不一样。”
他虽然说的是实心话,但我们听着却刺耳和露骨,恨不得上去给他几巴掌,母亲也气得发抖,但看他喝醉了,都不好发作。
说完,他又抱着父亲痛哭起来,父亲也泪流满面,哽咽着说:“我实在一分钟都不想活,把你们都拖累的,可是,咽不下这口气啊。”
乐乐看不过去了,一把拉过东明,不客气地说:“走,我送你回城里,喝点马尿胡闹腾,丢人现眼。”
我和母亲也推搡着,母亲说:“快回去吧,你也太没出息了,再这样,能把人气死。”
几个人又推又拉,把他拽到车里,乐乐开车回城去了。
他们在的时候不觉得多余,而当他们离开后,家里空空荡荡。尤其又是一个阴天,乌云笼罩,夜色如墨,院子里漆黑,惨淡可怖。
眼巴巴看着至亲垂死挣扎,
却无能为力
东明和乐乐走了,父亲望着天花板暗自垂泪。我问他哪里难受,他也不回应我。
我揣度他的心里还是有对亲人的不舍和留恋,只是病痛折磨得他无法面对。我们守着他,暂时带给他片刻的温馨,但又加剧他内心的不安,唯恐对不起儿女的守候。
因此,他的打定主意要“走”。他想到了老人们流传下的凉水加白糖的“毒方”,想以此了结自己。但最终还是没有“走”成。
东明和乐乐又连夜赶回来了,东玲和妹夫也赶了过来。
一家人又无望地围着他,等待那一刻的到来。一时之间,我的心里堵得慌,如同窝着一团火,火烧火燎。突然感到,人最无助的时候,并非生之困顿,居然还有死之艰辛。医者救得了病,却救不了命,眼巴巴看着至亲垂死挣扎,却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
天气突然转阴,天色灰暗,凉风习习,欲雨的样子。妹夫有点着急,对我说,承包的几十亩地里还有刚割倒的孜然,怕就怕突然下一场雨,那东西就变黑了,质量过不了关,没人收,一年的辛苦就白搭了。
我说:“要不你们就先回去,赶紧收完了再来。”
妹夫又说:“这可咋办呢,要是刚走到半路上,这边不行了,还得回头再来。”
尽管父亲情况危急,但活着的人生活还得继续,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家丰收成空,我还是劝他们回去收拾妥当再来。妹夫说:“要不,再观察一天,如果还不打紧,明早我先回去一趟。”
乐乐也闷闷不乐地说:“我还有三四天假期,咋办啊。”
我知道,他们想听我给个倒计时的时间表,但我做不到。
东玲说话实在,没心没肺地说:“看样子一时也没啥,实在不行,就先回去吧。”
我不敢胡乱表态了,不然,他们前脚刚走,后面再用电话追回来,惹人讨嫌。
这些话,父親可能也听到了。我给他倒水时,他声音低沉却又万分焦虑地说:“我这不死不活的,把儿女们都拖累了。老大,你快给我配个啥药吧,能让我快点走,我就万分感谢你了。”
我劝他说:“别多想,侍奉父母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呢,你还是打起精神来好好活着。”这些话说的言不由衷,我都感到是一种客套。
他又说:“活着就是受罪啊,你上次放下的那几味药,给我熬上吧。”
他竟然还记得前面抓来的药!当时,我把附子、半夏、巴豆、天葵、守宫、硇砂等几味毒性大的药单独放了出来,想着到了万不得已时,以毒攻毒,可以减轻痛苦。这个时候他竟然惦记着了。
我心里一惊,不由地想到“衣禄”一说,莫非这几味药也是他的衣禄?带够了这些衣禄,他就会无憾地走了吗?
我愣了片刻神,又否决了内心的想法,叹口气,负气而决绝地说:“你也别多想了,活到啥时候算啥时候吧,活一时,我陪你一时;活一天,我陪你一天。”
这个时候,我只能装出硬气的样子说话,才能让自己不至于在情感上沦陷。
父亲一时哽咽无语,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似的。
晓晓是乘坐早上的班车来的,中间换乘一次,坐了三个小时才赶到老家,这时已快中午了。她进了门,一看父亲这个样子,满脸不快地埋怨我又把她急急忙忙拉扯过来。我说:“这事哪能由得人啊。”她气咻咻说:“你们就没个准信,一惊一乍的,折腾死人了。”我听着不舒服,但又不好反驳。
不想跟晓晓争吵,便转到院门外,忽然看到门前的花池里长着一株奇异的植物。走过去细细一看,这株花长着粉红的茎秆、碧绿的叶子,结着绿色的果,有成熟的果实,乌血一样黑红。整体看,茎秆叶子妖冶无比,以前从未见过。尚七爷闲着无事,遛达过来,看了一眼,说,这个草长了一个夏天,谁都不认识。
我的手机上有个“形色”的软件,专门用来识别花卉草木的。点开后,对着茎秆、枝叶和果实拍了照,顷刻间结果显示出来,百分之百的识别率,它的名字叫“商陆”。
我试着拔了一下,根本拔不动。一看下面的根部,居然有小臂那么粗。找了个铁锨挖出来,好家伙,如同一棵小柳树的根,白白胖胖,木质化了,居然有头有身子,像一个小娃娃。
忽然想起,商陆是古代神话传说中的仙草,有记载说,这种草夜间能发出哭声,颇似人类;另有一说,夜深人静时,到商陆生长处,用油炸猫头鹰肉祭祀,等到鬼火丛集,挖出商陆根,道家常用来通鬼神。查《神农本草经》,这样记录:“主水,张疝瘕痹,熨除痈肿,杀鬼精物”。在中药中,其性苦、寒,有毒,却是逐水、散结、治水肿的良药。
我给尚七爷说了一下这株草的来历,突然想到父亲让他用药的话,便跟尚七爷说了。他压低声神秘地对我说,你看,这可能不是好兆头,老人就这么一口气了,实在不行,你们就想个办法送他走吧。
我犹豫不决,实在难以做出这样的抉择。
尚七爷又说,让你做这个决定肯定为难,但有的主意该拿还是要拿定。前街那个周大爷,知道吗?临走的时候也是咽不下气,难受得上吊抹脖子,最后,他的老婆子下了个狠心,给脸上糊了团面粉咽了气,事后,谁都夸她主意正,做得好。主意还是你们自己拿,我也就说一说。说完,他意味深长地拍拍我的肩,转身走了。
我端详着整株的商陆,奇怪地想,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相遇,在这个时节遇上它,这花又长得这样诡异,难道真别有意味?如果用商陆来下药减轻父亲的痛苦,是不是会有效呢?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内心惴惴不安。
拿着它进了家门,父亲看到了,问是什么东西,我说是药材。他眼睛一亮,好奇地要看。拿给他后,他摘了一粒鲜艳的果实塞进嘴里,我赶忙打掉,说:”别吃,有毒。“他望了我一眼,带着乞求的口吻说:“你把这个跟那几味药给我熬上吧。”
我苦笑着,实在无法回应他的要求。
他眼里满是失望,哀叹一声,不跟我说话了。
也许是某种暗示,我有点急切地等待天黑,盼望时光过得快一点,再快一点。抬头望望天,太阳好似不紧不慢,闲庭信步,无视人间疾苦。
天黑得很慢。一家人都在无所事事地等待,在无端拉长的时间里,每个人心里像是荒芜的原野,乱草纷飞。
终于到了天黑,老化的节能灯洇出一片白花花的光,却有一种虚幻的感觉。父亲抚着胸口哎哟呻吟,疼痛难忍的样子。我拿止疼的药给他,他摇着头说啥都不吃,赌气似的跟自己过不去。再三哄着他,才勉强喝下一粒药。看他难受,我们都小心翼翼地做事,压抑得不行。他闭着眼躺着,想跟他说说话,但他多日不吃不喝,嘴唇干裂,说话吃力。我们只能闷着头玩手机,无聊地等待,真可谓“死气沉沉”。过了一阵,他又翻起身,要喝白糖冷水。母亲看他很决绝的样子,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端给他一碗。喝完,又添了一碗。
两碗水喝下,他又像带足了所谓的“衣禄”似的,无力地挥着手,叫我们“让路”。临了,又让我们替他穿好老衣,像是打定主意要出趟远门似的,带上所带的行李。母亲拿过老衣,一件件整整齐齐地穿好。他还要母亲把紧腰布和紧腿布缠上,母亲犹豫不决。这两天的后事准备,我基本弄清了一些东西,我知道,这个紧腰布和紧腿布只有在人死僵了才会用来固定身体。他显出颇为烦躁的样子,唉声叹气,执意要我们这样做。母亲只好顺了他意,用一根布带从他的腰中穿过,束住了双手,另一根束在脚踝骨旁,整个像绑定的僵尸——那一瞬,我的眼里蓄满了泪水,实在不忍再看。
然后,留下他独自一人敞着门窗,在黑夜里等待着……
一时之间,我忽然想到了什么叫痛不欲生,什么叫生不如死,什么叫心灰意冷。
我们都无法入睡,在厢房里或坐或躺,时不时听着那边的声响。谁都明白等待如同一场看不到头的远行,却又不能做什么。时间如同一把杀人的软刀子,一点一点钝割着我们的神经。
浓黑的夜,寂静得有些可怕。父亲还在黑暗屋子里独自躺着,我不知道他是否孤单和凄凉。打着手电看了几次,他浑身被束,十分怪异。
为了打发难捱的等待时光,我随手翻看一本道家易学文化的书,忽然看到宋代大学者、传奇道士邵雍临终前的超脱。这位易学大师自觉大限已到,把子孙叫到面前说明天就要永别了,子孙们听后都痛哭流涕,老人家却豁达地让大家节哀顺变。然后,他像出行做客一般,穿戴好备好的衣服,让家人摆了简朴的晚餐,备好酒,他跟儿孙一顿痛饮后倒在床上,一觉不醒,第二天就飘飘然归天了。
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大家听。听完,东明说:“老爹哪怕这样也好,唉,这死不死、活不活的,多难受。”
东玲也附和着说:“就是,磨人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此时此刻,我忽然觉得,安然的死去竟然是也一件美好的事情。可谁有能轻易决定了自己的生死呢?我为自己有这样阴暗的内心惭愧着,却又为父亲临终的无助无奈而焦急不安。
衣禄也带够了,万事大吉
一直等到天明,死神并沒有如期而至,父亲依旧在天亮前醒了过来。
他满脸失望,长叹短嘘,用深陷的眼睛望着我们,像是对不起谁似的。
我们帮他松开了裹紧的腰带和腿带,又换下老衣。抱起他时,他身轻如柴,骨头都咯吧咯吧响,曾经的他仿佛突然从肉体中抽离而去,只剩下一个骨头架子。
他有气无力地说:“你们都回去吧,别守着了。”
对于十多天不吃食物的父亲来说,就像风浪中颠簸的船只,只需一根稻草的力量,就会导致沉沦。守着,尚不知道何时到头;不守,又怕那一时刻恐骤然而至。
他又说:“就这么回事了,活人一场,见的都见了,没啥遗憾,走吧,求求你们了。”
听他乞求似的语气,我想是我们的守候给了他压力,便想安抚他,转身对东明和东玲、妹夫说:“你们先回去吧,事就这么个事,不行了,我再打电话吧。”
他们犹豫不决。又等了两个钟头,天大亮,太阳出来了,父亲看起来精神还好,仍然催促他们回去忙各自的事。他让我也回去上班,怕耽误我的前程。我劝慰他没事,可以一直守着他。东明手头有急事需要回去处理,东玲和妹夫心急承包的几十亩庄稼,晓晓也要去完善评职称的资料,他们又等了一阵,看着无事,便跟父亲道了别,迟疑不决地走出了家门。
他们刚一离去,院子里如同揭开了一个不敢揭开的巨大伤口,泛起的虚空和无奈都如结了疤的伤。梨树上累累熟透的果实,轻风一吹就不断往下掉,在地上摔得面目全非。生命的结束,原本如此脆弱。想着父亲不久于世,心里便不由地隐隐作痛。
连续几天的守候和无时无刻的煎熬,我已疲惫不堪。母亲劝我去睡觉,我确实头昏脑胀,坚持不住了,便一头栽在炕上,很快进入梦乡。
正酣睡,母亲叫我。我睁开眼,她显得惊恐不安地说,“快起来,有动静。”
我赶紧起身,披件衣服急忙去看。一进堂屋门,吃了一惊,父亲不知滚落在了炕下,土头土脸,一身的土,大张着嘴吸气,直挺挺躺着。
急忙把他抱起,放平在炕上,叫他,他不应,气息奄奄的样子。
第一次面对亲人的离世,心里忐忑不安,有点慌乱不堪,母亲也不能确定,赶忙叫尚七爷来看。
他过来一看,叹息说,看这情形,可能捱不过今天了,你们快做个准备吧。
听尚七爷说得肯定,我心里既悲怆,又有一种石头落地的感觉。想给东明和东玲打电话,但又十分为难,因为刚把他们打发回去,可能还在半路上。
果然,接到电话,东明一家人和晓晓刚到县城,还没进家门,听说情况变化,又急忙调过头赶回来。东玲和妹夫走到半路上,也是调头火速赶来。来往的奔袭,实在难为他们,却又是无法抗拒的事情。
他们回来时,正是晚饭时间,进去看了看父亲,他喘着气,眼睛也不睁,叫他也不应,看起来不久于世的情形。我们都静静地等待着。可是,等我们匆匆吃过饭,他又渐渐醒了过来,目光空洞,一脸绝望。嘴里哎哟呻吟,想隐忍又忍不了的疼痛。他不停地拿头往墙上撞,病痛已经折磨得他没有一点力气。
看他这个样子,我都有一种生不如死的绝望了。
母亲问她咋掉下炕来了,他没气力说话,比划着头朝下栽下的样子。看那情形,我猜想是他自己故意栽下来的。他肯定想用这种方式结束自己。
他言语不清地咕哝说:“让我走吧,想个啥办法都行。”
我抱紧他枯瘦的身躯,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我实在受不了父亲这种自虐的方式结束自己,冲动地说:“爹,你何苦呢!一定要走,我送你一程。”
晓晓吃惊地望着我,厉声说:“你想干啥?你要是用药,别怪我没提醒你,有你后悔的时候。”
我们的争吵影响到了他,他不耐烦地挥手让我们出去。
我们又到了厢房,一个个唉声叹气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东明担心着岳父的病情,东玲踌躇着请假与工作,妹夫担心着几十亩孜然的收成,乐乐算计着还有两天的假期,晓晓怕耽误了职称评定……没想到遇到事情的时候,竟然谁的时间都耽误不起。
母亲嘤嘤地哭诉:“老天啊,你不给命了就给个痛快的了结吧,把人磨难到啥时候啊。”
母亲试探似地问我,你有什么好办法帮着解脱吗?
我能说什么呢?
我多么希望,父亲能够从容而体面的走向终了,毕竟死亡也是人生的一件大事。但他的急切又压迫着我,我生怕他再想出更极端的方式折磨自己,要不要顺从他的意思?我非常纠结。
晓晓叮嘱我说,你可千万别干傻事,不管咋样,用药就相当于谋害。
我的心思被她看穿,顿时有点无地自容。
东明自然清楚医疗上的政策,他说,不管怎么样,人为地终结生命,都是违法的。上世纪八十年代,陕西汉中有个医生应患者和患者家属要求,对患者实施了安乐死,给一个害了癌症、疼痛受不了的患者用了冬眠灵。这件事曝光后,给这个医生判了刑。
母亲一听要判刑,吓着了,连忙劝阻我不要胡来。
晓晓更是不依不饶地说,你如果这么残忍,就不是你了!
其实,我何尝不知道呢,在医学界,法与理、道义与仁义往往最为纠结。按理说,医者是为了治病救人,帮患者解除痛苦是本分。现在要用药帮他解脱,心理上怎么过得去?怪不得医院里看到一些患者无救时,医生只好无奈地让亲属拿主意,而哪一个亲属又能作出放弃生命的选择?
我的心神如同囚于一个无法言明的困境中,左冲右突,四面楚歌,实在找不到出口,迫切想找个人倾诉、求助和相商。便想到了我的中医老师,打去电话,描述了父亲十多天来的表现,说了自己的想法。老先生猶豫了片刻,说,这就跟有些病人寻求安乐死一样,从情理来说,的确有悖伦理道德,看起来不人性。但理性看,中医的目的是帮病人解除痛苦,能使受磨难的人早日解脱也是一种救赎。安乐死的事,实际上有的医院私下里也在做,不过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而已。另外,换个角度想问题,西医给病人打杜冷丁、止痛剂,实际上也是以毒制毒,谁能保证每一剂下去,病人就能抗得住。药片也一样,一把安眠药可能致人于非命,一千克附子不一定让患者绝命。中药的毒,你明白的,用好了是药,用不好是毒,但没想像的那么严重。听老先生一讲,我顿时豁然开朗。是啊,为什么不换个角度想问题呢,药用好了,也许会以毒攻毒,出现奇迹。实在不行,把用药看作尚七爷所说的“衣禄”,又何尝不可?
天黑下来,他们都睡了。我又去看了看父亲,只见他有气无力地撕着餐巾纸,往自己鼻子和嘴里塞。我大吃一惊,问他想干啥,他无力地说:“这样,就出不来气了。”
我哭笑不得,坐在炕头,唉叹一声,问:“老爹,非要这样折腾自己吗?”
父亲眼睛都没睁一下,咕哝说:“给我个药吃上吧。”
我依然无法作出决定,劝他说:“你别说了,世上只有救命的良药,没有要命的灵丹。”
父亲干枯的眼窝里汪着泪,求告似的说:“你有办法的,就成全一下我吧。”
心酸、悲悯、疼惜、苦涩、挣扎、不安……诸多情绪一股脑儿击中了我。此时,我实在无法面对这种生死的胁迫、无奈和煎熬,解脱也许是最好的方式。一冲动,找出以前留下的附子、半夏、巴豆、桔梗之类,特意加了昨天采摘的商陆。虽然这些药是曾用来帮他抵御病痛的,但现在我也不清楚这些药用上会是怎样的结果。熬了半碗腥红如血的药汁端到父亲面前,他混浊的眼睛突然一亮,看了看,端起来就喝。一口气喝完,长出了口气,对我说:“好了,衣禄也带够了,万事大吉。”
我眼含着热泪望了他一眼,抱了抱他,退出了堂屋。
我不知道父亲能否如愿以偿,也不知道事后可否懊悔自责。现在,我别无选择。
责任编辑 阎强国
柯英,原名寇克英,男,出生于1969年。中国作协会员。迄今发表散文、评论、小说80多万字,出版报告文学《注目黑河》、历史文化散文专著《牧歌流韵·匈奴卷》《丝路驿传·驿使卷》,生态文学专著《湿地》《山野的雕塑》、散文集《在路上》《水韵甘州》等13部,获第五、六届敦煌文艺奖,第二、三届黄河文学奖,第二十七“东丽杯”孙犁散文优秀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