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锋杰
摘要:章学诚提出“文衷于道”论,从“六经皆史”出发,强调从人事角度理解道义,揭示了道与众人的关系、道是渐形渐著的、道蕴含在“小史”中,可从即器明道、言公为道、随时撰述、道贵通方等四个方面加以把握。章学诚把道义历史化、众人化、现实化,更加贴近社会人生实际,指向了道义的现代理解。
关键词:章学诚;文衷于道;六经皆史;众人之道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862X(2021)06-0156-008
章学诚提出“文衷于道”观,有较多的相关论述:“一阴一阳,道也。文章之用,或以述事,或以明理。事溯已往,阴也。理阐方来,阳也。其至焉者,则述事而理以昭焉,言理而以事范焉,则主适不偏,而文乃衷于道矣。”[1]原道下,129“诸子百家,不衷大道,其所以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则以本原所出,皆不外于《周官》之典守。”[1]易教下,19“非谓诸子果能服六艺之教,而出辞必衷于是也。”[1]诗教上,48“古无私门之著述,未尝无达衷之言语也。”[1]诗教下,74这些所用的“衷”有何义?可参《左传·庄公六年》之言:“夫能固位者,必度于本末而后立衷焉。不知其本,不谋。知本之不枝,弗强。”按:“衷”指考虑周详,加以取舍,而后正中不偏以确立宗旨。“文衷于道”是指文章写作应该在事理关系上有所鉴别,取舍折衷,做到事理的统一,才可以体现大道之义。
章学诚是史学家,从“六经皆史”出发讨论文道关系时,他对道的理解是充分的历史化,一方面揭示了道的事实性,这通向现代的“为人生文学”;另一方面有轻文倾向,由此又无法通向现代的文学审美论。章学诚对道的开放性理解未能与对文的开放性理解相同步。
一、以“六经皆史”为原点
一般认为“六经皆史”正式说法出自王阳明:“先生曰:‘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又曰:‘五经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恶,示训戒。”[2]王说要点有二:其一,强调道与事实的紧密关联,故能摆脱释道的教条化以开辟知道的新途径;其二,强调“史以明善恶,示训戒”,坚持的还是道的批判性。章学诚深化了“六经皆史”的含义,强调尊重人伦日常的生活经验,坚持从事实出发以阐释道的精神。诚如学者所评:“章学诚大谈‘六经皆史’,是要把学术研究从脱离现实生活、无裨国计民生的古董,变为切合实际、切合实用,有益于当前社会风教的活的学问。”[3]
章学诚关于“六经皆史”说法很多,主要有:“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1]易教上,1“且如六经,同出于孔子,先儒以为其功莫大于《春秋》,正以切合当时人事耳。”[1]浙东学术,485“嗟乎!道之不明久矣。六经皆史也。”[1]答客问上,437章学诚强调六经作为“先王之政典”,只是记载古代社会治理的典章制度。哪怕是面对莫测高深的《易经》,也通过“开物成务”、占卜吉凶、与民同患来说明它与政治实务相关。章学诚撰《经解》三篇,把六经看作社会需要的不断累积,使其成为直接经验可以感知的对象。他描述了六经的经典化过程:在孔子那里,因为惧怕先王典章遗失才搜集整理,与弟子一起申明其道理,因为无书,与经无关;即使在孔子殁后,弟子整理与记录他的言论,所成是“传”,仍然非经;直到战国时代,“官师既分,处士横议,诸子纷纷著书立说,而文字始有私家之言,不尽出典章政教也”[1]经解上,89,为了防止这些典籍被湮没,儒家门徒如荀子等人才始称这些政教典章是经。作为对习见经论的解构,一方面表明经非原初即有,削弱了经的绝对性,这对创新思想是一种解放;一方面强调经为实用的典章政教,明示后人学经应从实用入手,否则会一无所获。在这里,“六经皆史”说表现为双重的历史化:返回历史现场,明了经的内容只是历史活动的记录;返回历史运动,明了经的形成只是历史选择的结果。这样一来,经之观念变成了人事经验,人事经验变成了后人借鉴,后人借鉴变成了后人的创新,学经不再是墨守成规而是借释经重生。
章学诚主张“六经皆史”,实是在儒家思想脉络中深化人道观。在他眼中,道是对人事的体认与实用的遵从。当其说史“以法存先王之道”[1]史释,215时,他所说的先王之道就是人道,即“但切于人伦之所日用,即圣人之道也”[1]易教下,19。章学诚把从天道到人道的嬗变视为一种当然,这是把道不断地引向社会人生,以便肯定人生价值。他说:“六经皆史也,后史何无演《易》之流别欤?曰:古治详天道而简于人事,后世详人事而简于天道,时势使然,圣人有所不能强也。”[4]方志立三书议,531所谓“不能强”是指不能勉强地逆时势而动。这是持發展的观点而非持停滞的观点。他明确反对宋儒的“性命之学”,强调如果“舍今而求古,舍人事而言性天,则吾不得而知之矣”[1]浙东学术,485。依其不能“空言著述”标准看,“舍人事而言性天”正是空言著述,在反对之列。要明确,章学诚就《易》的著述无人继承现象而划出的“古人详天道而简人事、后人详人事而简天道”的界分,完全肯定人事的努力,说明在学经时,不应空守教条,而应切用人事。将对经的理解全面实用化是章学诚的一个思考特点,而将其落实到道论上,就会呈现出人事化的整体定性倾向。
故章学诚的道论能够超越前贤,缘于提出了“道出于何,由人事而著”的观点:“道之大原出于天,天固谆谆然命之乎?曰:天地之前,则吾不得而知也。天地生人,斯有道矣,而未形也。三人居室,而道形矣,犹未著也。人有什伍而至百千,一室所不能容,部别班分,而道著矣。仁义忠孝之名,刑政礼乐之制,皆其不得已而后起者也。”[1]原道上,111比较而言,《淮南子》受老庄影响,多论道与天的关系,是道家之道论,有些抽象玄空;刘勰吸收老庄道论,基于征圣、宗经思想,多论文道关系,是文家之道论,偏于文学实绩;韩愈回归纯儒立场,所论之道即孔孟思想,是儒家之道论,以儒之道成文之道。三家各有所主,各有所限。章学诚则在推演道之生成方面更具阐释力,是史家之道论,具有历史的丰富性,建构了道论的五环生成链条:“道原于天”→“生人有道”→“三人道形”→“众人道著”→“不得已称”。“道原于天”强调道的真正本体属于自然、宇宙乃至可谓天命,此处可与老庄道论相阐发,体现了对于天命的敬畏与引证。“生人有道”回应了道应切于人事日用的基本属性,没有人就不会生成道的讨论。“三人道形”指只有出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道才会出现,但此时道的内涵还不够清晰,显得较为简单。“众人道著”是指什伍百千等众人出现,人事日用极其丰富,人际关系极其复杂,要含纳这种丰富性,要处理这种复杂性,就会生成完备的仁义忠孝之名、刑政礼乐之制,这时候道就显著了。此后,“不得已称”是加以命名写作,方便实施教化。由章学诚的推演可知,如果说在道之大原处还留有老子思想印迹,随后就通过“生人有道”的过渡,转向纯粹的儒家思想,而由三人至百千人的论述,正是儒家人道思想的完整呈现,此后就是儒家式的命名与写作。章学诚的道论所进行的推演是儒家式的,所体现的思维特性是历史化的。
二、抑圣人而隆众人
章学诚道论的最大亮色是围绕“人”而衍生出“众人之道”“渐形渐著”与“掌于小史”的观点,可称为思想史上的一次“道论核裂变”——抑圣人而隆众人。他的以下三方面论述都是发人之所未发。
(一)众人之道。儒家提倡“仁政”,关心民众,终不免有高高在上之势,把众人当作施舍对象而非服务对象。章学诚则具有服务民众思想,故圣人或施政者的地位有所下降。他这样分析,人生有道,人不自知,但三人居室,道就开始出现了。原因在于,三人之间要分工,出现了“均平秩序之义”“年之长者持其平”,这是道之所起的“不得不然之势”。此后,随着人众,道也随之增长,出现了“才之德者理其繁”“德之懋者司其化”“作君作师”“画野分州”“井田”“封建”“学校”等。章学诚认为,道在众人之间,不是道在圣人身上,圣人只是“合乎道,非可即以为道也”。产生这样思想的根源在哪里呢?在于章学诚认为道是“时会使然”,把道的出现归于历史活动,而非归于圣人个人创造。故其强调,周公能使“道法大备”,不是周公聪明绝顶,而是恰逢其时;孔子能够“学而尽周公之道”,不是孔子聪明绝顶,而是恰逢其时。在传统儒生那里,圣人就是道之化身,神化了圣人;在章学诚这里,圣人只是合道者,而非道体,这大大降低了圣人地位。章学诚提出了一个大胆说法:“学于众人,斯为圣人。”即不是学于圣人,使自己成为圣人,而是学于民众,使自己成为圣人,这是扭转一味征圣、宗经所导致的不着人事日用的神圣化弊端。章学诚确认周公、孔子的意义是肯定他们与历史的高度吻合,而非进行玄虚的推崇,“故自圣人,其圣虽同,而其所以为圣,不必尽同,时会使然也。惟孔子与周公,俱生法积道备无可复加之后,周公集其成以行其道,孔子尽其道以明其教,符节匢合,如出于一人,不复更有毫末异同之致也。然则欲尊孔子,安在援天与神,而为恍惚难凭之说哉?”[1]原道上,111-114周公、孔子能够获得圣人地位,是因为他们善于学习众人,别无其他理由。章学诚甚至跳出儒者的圈子来看大道:“儒家者流,尊奉孔子,若将私为儒者之宗师,则亦不知孔子矣。孔子立人道之极,岂有意于立儒道之极耶?儒也者,贤士不遇明良之盛,不得位而大行,于是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出于势之无可如何尔。人道所当者,广矣,大矣。岂当身皆无所遇,而必出于守先待后,不复涉于人世哉?学《易》原于羲画,不必同其卉服野处也。观《书》始于虞典,不必同其呼天号泣也。以为所处之境,各有不同也。然则学夫子者,岂曰屏弃事功,预期道不行而垂其教耶?”[1]原道中,122-123此处有两点值得重视:其一,“人道”大于“儒道”,所以是儒道服从人道,而非人道服从儒道,说明非儒道者亦可发扬人道,跳出了儒学正统论。其二,儒生承道不是仅仅师承圣人的书本记录,而应涉及人世,方为有用。这种提倡面向生活求道的思想方式,在他那个时代是前卫的,颇有民主的意味。“五四”时期非圣而打倒孔家店,其中一个要点就是恢复众人在历史上的崇高地位。当然,这也不能走向极端,如果完全否认圣人对于发展历史的作用,那也会堕入反智错误中。章学诚无此弊端,他抬升了众人地位,但强调圣人是众人的极佳学习对象,则兼顾了历史发展的两种动力,而非只取一种发展动力观。
(二)渐形渐著。由三人居而有道之形,到什伍百千而有道之著,强调道由原先的较为模糊、简单而变得清晰、丰富,这表明众人之道是随时发展的,即“故道者,非圣人智力之所能,皆其事势自然,渐形渐著,不得已而出之,故曰天也”。称道“出于天”,其实是说道本身是在社会历史运动中逐渐形成的。章学诚认为,缘于人事,圣人能够揭示道的生长有下述原因:“盖必有所需而后从而给之,有所郁而后从而宣之,有所弊而后从而救之”[1]原道上,112。从“有所需”“有所郁”“有所弊”看,都是因事因时而激起了现实需要,现实需要向人们提出了时代难题,从而激发体道者去认识、分析、综合、概括以给出新的阐释。见道不是来自抽象观念的再思考,而是来自对现实问题的新解答。故章学诚强调,如果是“后圣法前圣,非法前圣也,法其道之渐形而渐著者也”,就是法的不是前代圣人及其书本,而是法的历史活动本身所提出來的问题,师道不是师圣,而是师现实人生。结果是什么?后圣所师是现实,故后圣所见之道也就不会完全等同于前圣之所见。这表明思想史应当以基于现实问题进行创新作为目标,而非把依从前圣观念作为目标,即不是守成,而是出异。章学诚的道之渐形渐著是一个勇敢的看法,符合历史活动不断向前发展的规律。这是提倡一种新的体道观,不是从过去看现在,而是从现在看现在,相信今日之道的内涵比往日之道的内涵更丰富,未来之道的内涵又必定比今日之道的内涵更丰富。
但章学诚又以战国划界,认为道在诸子之前已经完全呈现,且圣人得道之大体,此后则道隐而难现,诸子所得之道反而不如以前,这与道之渐形渐著的观点相矛盾吗?我认为,这是仅指以文章见道来看,诸子不如前圣,并非断言后人无法超越前圣而见道。原因是周公、孔子“生法积道备无可复加”之际,故他们见道难度远远低于后人,是时势使然,而非智力使然。所以,文章上的见道之难,并不否定道之渐形渐著这个大趋势。章学诚提出“文衷于道”也是基于这个见道之难而做出的对策,要求文章加强判断、取舍从而揭示道之真面目,若见道不难,俯拾即是,那就无须通过取舍折衷而体现大道。
(三)掌于小史。人们易从“大史”即“国史”入手论述道之生成,但章学诚认为也应从“掌于小史”的家牒、方志中求道。这种将道“小史化”的思路,更深刻地体现了对于真实人事的重视,在小史中,人类生活以更加原生的方式延续着。他指出:“古者,瞽蒙诵诗,并诵世系,以戒劝人君。《国语》所谓‘教之世,而为之昭明德’者,是也。然则奠系小属,掌于小史,诵于瞽蒙,先王所重;盖以尊人道而追本始也。”[1]和州志氏族表序例上,574章学诚用“尊人道而追本始”来概括小史价值,相当准确。尊人道可以是大史的功能,但是追索人道之本始却是小史的特长。由重视大史的“先王之政典”到重视小史的家牒、方志等搜集与编纂,是把国家层面的施行人道与家牒、方志层面的记录人道结合起来,更能充分说明人道之完整要义恰恰始于芸芸众生,回到芸芸众生更能见出道之根本。
章学诚认为小史可丰富大史的内涵:“物之大者,莫过于人。人之重者,莫过于族。记传之别,或及虫鱼;地理之书,必征土产;而于先王之锡土分姓,所以重人类而明伦叙者,阙焉无闻,非所以明大道之义也。”[1]和州志氏族表序例上,574强调失去小史的记载,大史的撰述就会空泛,当然无补于大道之明确。重视小史实是重视大道本身。章学诚一生致力于家牒、方志的研究,与其肯定小史价值有着根本关联,他明白自己所做的正是明道事业。
章学诚重视小史,其实重的正是小史中的人,故有“物之大者,莫过于人”的说法。当他将国史推向小史,再由小史推向家庭,再由家庭推向人时,他与一般强调先有国后有家,然后才有个人的观点相区别,已将论述重点放在个人上,这具有突破性。“夫比人斯有家,比家斯有国,比国斯有天下。家牒不修,则国之掌故,何所资而为之征信耶?”[1]和州志氏族表序例上,574此处所言之“人”实指众人中的个人,即没有个人,哪来家庭?没有家庭,哪来国家?没有国家,哪来天下?从史料而言也如此,没有小史资料可以“征信”,哪来国史资料可以“征信”?当然,章学诚不可能像今天那样突出个人地位与价值,将其视为社会运行的中心,但他由国史到小史的溯源式追问,已经涉及这个现代性问题,这也足够深刻了。在他的时代,从宏大的方面、抽象的方面考虑问题,是主流意识形态的推许;而往微观的方面、具体的方面考虑问题,是属于边缘性的深刻洞见,章学诚做到了,足以使其领先时代而具有思想的开拓性。
章学诚的道论体现了迥异传统的亮色:强调“众人之道”,突出了道的民众性;强调“渐形渐著”,突出了道的发展性;强调“掌于小史”,突出了道的原生性、个人性。这是从多方面加强了道论的现实性。章学诚的道论走到了古典道论与现代道论的临界点,具有重要的思想史界标意义,由重“人”而具有了民主的、自由的与个人的意味。章学诚道论的一只脚已经跨入了现代的人生主義,只待“五四”时期引进人生概念,就可完成从古代道论向现代道论的转换。这颇像黄宗羲强调学校是代议场所一样,现代人相信它是民主思想的萌芽。
三、“文衷于道”四原则
章学诚提供了四个基本原则来帮助人们进入大道,从而实现“文衷于道”目的。其中的“即器明道”最重要,它与“六经皆史”的“事即道”直接相关。其他则为释道的不同切入角度,从不同方面表明了道之所存的场所特性。“公言为道”说的是道存在于公共生活之中,“随时撰述”说的是道在发展中,“道贵通方”说的是道不偏于一隅。合而言之,即道在器中、道在公言中、道在随时中、道在通方中。
(一)“即器明道”。此论器物与大道关系。章学诚基于“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认为必须从形下之器入手求形上之道。如解释孔子不言性与天道这个问题时,他认为不是不言,而是在言事中言了道,而非离事而言道。他说:“所言无非性与天道,而不明著此性与天道者,恐人舍器而求道也。”他认为孔子强调“无征不信”就是“必取征于事物,而非徒托空言,以为明道也”[1]原道下,130。又认为“夫子之述六经,皆取先王之典章,未尝离事而著理。”[1]经解中,97在谈到孔子的另一句话时说:“夫子曰:‘下学而上达。’盖言学于形下之器,而自达于形上之道也。”[1]原学上,137此种解释未必全合孔子原意,但可见章学诚所持“即器明道”思想是多么强烈与坚定。
因担心“舍器言道”而失道,章学诚批评宋儒:“夫溺于器而不知道者,亦即器而示之以道,斯可矣。而其弊也,则欲使人舍器而言道。夫子叫人博学于文,而宋儒则曰:‘玩物而丧志。’曾子教人辞远鄙倍,而宋儒则曰:‘工文则害道。’”[1]原道下,130章学诚认为,世俗重记诵、文辞,忘了通过它们阐述大道,宋儒想起而救之,却开错了药方,把对于具体器物的重视也一并摒除,即舍器而空言大道,怎么能够获得大道呢?在章学诚看来,宋儒犯了以偏概全错误,本以药石治肺腑之疾,却将肺腑连根拔去,不仅治不好病,反而犯了更大的病。章学诚强调:“天人性命之学,不可以空言讲也”“儒者欲尊德性,而空言义理以为功,此宋学之所以见讥于大雅也。”[1]浙东学术,484他高度评价浙东学术形成了“即器明道”传统,“故其见于世者,阳明得之于事功,蕺山得之于气节,梨洲得之于隐逸,万氏兄弟得之于经术史裁。授受虽出于一,而面目迥异,以其各有事事故也。彼不事所事,而但空言德性,空言学问,则黄茅白苇,极面目雷同,不得不殊门户,以为自见地耳。”[1]浙东学术,485章学诚提出的“各有事事”极重要,各人既有自己的专事去认识,得出的结论缘事而发,不仅可以见道,而且各人所见必然不同。反之,空言德性而不能落实在具体事务上,那就必然趋同,而为了掩饰自身贫乏,也就必然各立门户以标榜,实际上空空如也。在创作问题上,人们常反概念化,比照章学诚所说,就是各各没有自己的“事”去“事”,只能围绕当前概念转,写出来的当然千篇一律。章学诚列举王阳明的事功、刘宗周的气节、黄宗羲的隐而不仕,万斯大、万斯同兄弟的专心经史,都是即器而论,故对阐释大道起到了有所发明的作用。诚如叶瑛所评:“盖清儒从顾亭林以来,以为道在六经,通经即所以明道。实斋则谓道在事物,初不出乎人伦日用之间。学者明道,应即事物而求其所以然,六经固不足以尽之。”[1]原道上,116章学诚有这样的认识:道不离器,器中有道。前者表明要认识道的问题,必定要落实到器上来,否则就离开了道;后者表明器中有道,否则就不需要“即器明道”了。他不是用器消解了道,堕入无道之中,那会放弃求道行为;也不是用道消解了器,堕入轻器之中,那会如宋儒一样空言性命。章学诚“即器明道”做到了形而上与形而下的统一,反对了空言性命天理派,也反对了无价值根基派,为“文衷于道”提供了事实依据。
(二)“言公为道”。此论公私区分问题。钱锺书说“言公”有两意:“一谓言由公出,非创于一人;一谓言为公立,不矜于一己。前者无著作主名,如风谣民歌是也;后者即具著作主名,而不擅著作主权。实斋论‘言公’所云:‘古人立言为公,不矜文词为私有以争名’,盖多指后意而言。”[5]我认为“言公”还有另一深意,即实为“言道”,不具名而能揭示大道真相,才算真正的“言公”,斤斤计较文辞而与大道之义毫不相干,就是“言私”。
“言公”出自道义本公。章学诚指出:“当日圣人创制,则犹暑之必须为葛,寒之必须为裘,而非有所容心,以谓吾必如是而后可以异于圣人,吾必如是而后可以齐名前圣也。此皆一阴一阳往复循环所必至,而非可即是以为一阴一阳之道也。一阴一阳往复循环者,犹车轮也。圣人创制,一似暑葛寒裘,犹轨辙也。”[1]原道上,112此处先言“圣人创制”,后言“一阴一阳往复循环”,其实,后者是前者之本,正是遵循“一阴一阳往复循环”,圣人所创之制必须与其吻合。章学诚将二者关系视为车轮与车辙关系,极为精辟,是车轮留下车辙,而非车辙创造车轮,即是道留下了圣人创制,而非圣人创制了道本身。符合车轮的车辙是“言公”,不符合车轮的车辙是“言私”,故“道公”要求“言公”是不言而喻的。
何以“古人之言,所以为公也,未尝矜于文辞,而私据为己有也”?章学诚证明了古人不求名,只求道公而言公。如成王之言,虽出自周公,但成王用之,亦为成王之言,“苟足立政而敷治,君臣未尝分居立言之功也”,这就是为公而不为私。如《诗经》大抵圣贤所发,有益教化,亦是没有姓名的,“因是以为名,则是争于艺术之工巧,古人无是也”。如《论语》引语多有出自《易》《诗经》《书》者,但未注明,“未尝有所庸心,盖取足以明道而立教,而圣作明述,未尝分居立言之功也”。如诸子书中言,亦非完全出自自家,其中多有后人“伪托”,但“苟足显其术而立其宗,而援述于前,与附衍于后者,未尝分居立言之功也”。再如《史记》《汉书》有“盗袭”,汉儒释经中有“师说”“徒说”之并置,都是为了达到写作公言目的而产生的,不足以否定它们“取其义而明其志”或“通其经而传其学”[1]言公上,157-160的主旨,所以也是未尝争立言的功名。古人言而能公的原因有二:其言与政典大事相关,故其所说必具“言公”内容;其言不以求名为宗,故其初衷就是求公而非求私。
但是“口耳之学既微,竹帛之学斯显”[1]言公下,180,即口口相传、不求个人立言的古学衰微,建立在书写基础上的个人著述兴起,使得言说状态发生了重大变化,“世教之衰也,道不足而爭于文,则言可得而私矣;实不充而争于名,则文可得矜矣。言可得而私,文可得而矜,则争心起而道术裂矣”。从“言公”到“言私”表现出这样几点:其一,古人有道可明,故其言公;后人无道可明,故其言私。其二,古人以“道之所在,学以趋之,学之所在,类以聚之”[1]言公中,169,故不论是己言还是他言,师言还是徒言,基于道的同一性,所以均是言公,后代道术已裂,各言其言,所以是言私。其三,古人不为名而言,后人为名而言,结果是“无意于文而文存,有意于文而文亡”[1]言公中,171。为了扭转言私而趋向于言公,章学诚主张“推言公之宗旨,得吾道之一贯”[1]言公下,180,要求为道而言,不以私意著述,不为名声而争。章学诚曾提出:“道,公也。学,私也。君子学以致其道,将尽人以达于天也。人者何?聪明才力,分于形气之私者也。天者何?中正平直,本于自然之公者也。”[1]说林,323这是期望君子去除“学之私”达到“道之公”,将“言私”变成“言公”,揭示道的面目。
章学诚常用“不得已”来评圣人之言:“古人所欲通者,道也。不得已而有言,譬如喜于中而不得不笑,疾被体而不能不呻,岂计于工拙敏钝,而勉强为之效法哉?”[1]言公中,169这个“不得已”亦是言公表征之一。从表层看,“不得已”是不得不说,即不是为求名而说,是不得不为求道而说。从深层看,“不得已”是不得不如此说,因为道有自己的“所以然”,故所说应该是“当然”,不是“当然”的则不说,“不得已”是遵循道义在说,代表着道之公。章学诚提出的这个“不得已”属于“言公”而非“言私”,言私是无谓而说,且说的可能极多,“于是泛滥文林,回翔艺苑;离形得似,驰羁脱韅;上窥作者之指,下挹时流之撰”[1]言公下,180,没有大道追求,没有心得乱说,没有操守而名。言公与言私之辨为“文衷于道”提供了言说标准。
程颐说:“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6]答横渠张子厚先生,460还说:“圣贤之言,不得已也。盖有是言,则是理明,无是言,则天下之理有阙焉。如彼耒耜陶冶之器,一不制,则生人之道有不足矣。”[6]答朱长文先生,600章学诚的“言公”“不得已”说受到宋儒影响,章学诚的器道之辨也与宋儒有关,章学诚是取宋儒之所可取,反宋儒之所应反。
(三)“随时撰述”。此论历时演变即古今关系。既然即器才能明道,即器依赖于“各有事事”,而“各有事事”也是随时变化,故对于道的体认也要随着时代变化而有所不同。章学诚指出:“夫道备于六经,义蕴之匿于前者,章句训诂足以发明之。事变之出于后者,六经不能言,固贵约六经之旨,而随时撰述以究大道也。”[1]原道下,129此话含义丰富:其一,在理解道与六经关系时,尽管强调六经提供了完备的道义,但不等同于大道,说明了道可在六经之外存在,故只学六经,不能尽道之大义。既然“事变出于后者,六经不能言”,那么就应该从六经之外来寻道,故从层出不穷的事事求道是一个正途。其二,要在六经之外寻求大道,必须做到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参考六经旨意来指导新的究道活动;另一方面是,追随时代变化研究大道内涵。章学诚提出“随时撰述以究大道”具有史学家的胆识,历史是变化的,故求道活动是变化的,不可拘守六经而堵塞了从更广阔的生活事实来探寻大道的机会。这与读经以明大道的做法有区别,读经求道,只能求经中之道,而从生活事实出发求道,可求到经外之道,后者比前者更丰富,更生动,更具有实用性。
转换为古今问题来看,既不能厚古昧今,也不能非古惟今,“故舍器而求道,舍今而求古,舍人伦日用而求学问精微,皆不知府史之史通于五史之义者也。”[1]史释,216“古之府史”即后之书吏,是管理财货、文书、出纳的小官。“五史”指内史、外史、太史、小史、御史,由卿、大夫、士为之,是掌管图书、记载、命令、法式的高级官员。章学诚提出府史通于五史的看法,就是强调二者都能载道而明道。既如此,对于后人来说,就不应简单地只认同六经,只认同大史,而不认同“府史之史”,后者记载的往往是国家制度的“因革损益之实迹矣”,从中究道,必然会有新的发明。正是基于这个道理,“夫三王不袭礼,五帝不沿乐。不知礼时为大,而动言好古,必非真知古制者也。”章学诚认为,“礼时为大”是古制的特质,把变动的、日新的精神贯穿在对于道义的认识中,使得释道活动能够与时代发展相关联,成为推动而非阻碍时代发展的力量。当然,章学诚亦告知人们,“礼时为大”不是鄙薄古道,“损益虽曰随时,未有薄尧、舜,而诋禹、汤、文、武、周公而可以为治者。”[1]史释,216-217这是把古道与新道相结合,使得古往今来的道义愈来愈丰富,这时候就不是“大道愈隐”[1]原道下,129,而是大道日新。
章学诚提出的“学业将以经世也,如治历者,尽人功以求合于天行而已矣,初不自为意必也。其前人所略而后人详之,前人所无而后人创之,前人所习而后人更之,譬若《月令》中星不可同于《尧典》,太初之历法不可同于《月令》,要于适当其宜而可矣。”这里的“天喻”是指从天时运行中获得启示,以究人时运行中的道理。其“要于适当其宜而可”是“随时撰述”的另一称谓,并有所深化,即不仅随时,还要适宜,这样才能发明大道精义。强调“前略后详”“前无后创”“前习后更”,概述了随时适宜的三种撰述模式,可见创新是有迹可循的。章学诚认为,从文王、武王到周公“为一代成宪”,至孔子生于衰世“以明先王之大道”,再至孟子“当处士横议之时,故力钜杨、墨,以尊孔子之传述”,再至韩愈“当佛老炽盛之时”“推明圣道”,再至程、朱“当末学忘本之会,故辨明性理”[1]天喻,289等,都是“随时撰述”,有所变化。经世言道,如果墨守成规,即使圣如周公、孔孟、程朱也都没有什么创新了。可见,“随时撰述”是创新的前提与条件,而适当其宜是创新的保证与标准。如此则面对纷繁复杂的时代变化,才有源源不断的究道明道发现,推动时代发展,不负人伦日用之重任。“不知当代而言好古,不通掌故而言经术,则鞶帨之文,射覆之学,虽极精能,其无当于实用也审矣。”[1]史释,216人伦日用是“随时撰述”的灵魂、目标与动力,有之,则随时撰述必出;无之,即使想随时撰述也失去了方向。随时撰述为“文衷于道”提供了发展的视域。
(四)“道贵通方”。此论博与专的问题,与如何理解义理、考据与辞章三者关系相关。章学诚指出:
道欲通方,而业须专一,其说并行而不悖也。圣门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然自颜、曾、赐、商,所由不能一辙。再传而后,荀卿言《礼》,孟子长于《诗》《书》,或疏或密,途径不同,而同归于道也。后儒途径所由寄,则或于义理,或于制数,或于文辞,三者其大较矣。三者致其一,不能不缓其二,理势然也。知其所致为道之一端,而不以所缓之二为可忽,则于斯道不远矣。徇于一偏,而谓天下莫能尚,则出奴入主,交相胜负,所谓物而不化者也。是以学必求其心得,业必贵于专精,类必要于扩充,道必抵于全量,性情喻于忧喜愤乐,理势达于穷变通久,博而不杂,约而不漏,庶几学术醇固,而于守先待后之道,如或将见之矣。[1]博约下,154
提倡“道贵通方”或“道必抵于全量”,主要是针对义理、考据(制数)与辞章的学术三分而言。在三分那里,重义理者,可能忽略了考据与辞章;重考据者,可能忽略了义理与辞章;重辞章者,可能忽略了义理与考据。他曾说:“学博者长于考索,岂非道中之实积?而鹜于博者,终身敝精劳神以徇之,不思博之何所取也。才雄者健于属文,岂非道体之发挥?而擅于文者,终身苦心焦思以构之,不思文之何所用也。言义理者似能思矣,而不知义理虚悬而无薄,则义理亦无当于道矣。此皆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也。程子曰:‘凡事思所以然,天下第一学问。’”[1]原学下,143所谓“知其然”即只知具体事项,“不知其所以然”即不知制约具体事项的根源在大道。学博者不知所以然是不知“道中之实积”,一味地求博,只会使自己混乱不堪;才雄者不知所以然是不知创作实是“道体之发挥”,一味地属文,只会使文章失去厚重内涵;言义理者不知所以然是不知义理应与事物相关联,一味地思考义理只会玄虚。所以,单项地研究某一对象,固然有专精的特色,但就体现与发明道义而言,是片面的。诚又如章学诚言:“其稍通方者,则分考订、义理、文辞为三家,而谓各有其所长;不知此皆道中之一事耳。”[7]这是强调,由“道中之一事”不可窥见道之大体。如此看来,要想超越局限,避免片面,那就必须“通方”,即在专一之际不忽略其他二项,才能离道不远。故章学诚提出“类必要于扩充,道必抵于全量”,表明只有从全体的角度看道,才能明道,故见道者应该是义理、考据、辞章三者兼备。至此,章学诚的“道贵通方”之意和盘托出,它反对学界割裂义理、考据与辞章三者之间的有机关联性,既针对汉儒及清代学者的只重考据,也针对宋儒的只重义理,还针对性灵派的只重辞章,提出了一个新的治学与求道原则。“道贵通方”指的是不限于一隅而论,提倡从事物的整体性角度揭示道的属性。若贯彻“道贵通方”的思想原则,那么,井底之蛙们就再无资本骄傲了。“道贵通方”为“文衷于道”提供了整体性的分析路径与方法论基础。
前文曾说章学诚以战国划界,认为战国前文与道合,源自官师合一,所记载的无非政典,而这些政典关乎人伦日用而无所偏离,故文与道没有隔阂。又认为战国后文与道离,源自官师分离,诸子蜂起,各言其是,或有与道合者,更有与道不合者,产生了如何做到文与道合的问题。针对文道难以合一这个时代难题,章学诚提出“即器明道”“言公为道”“随时著述”“道贵通方”四原则来讨论文与道的关系,而作者必然地要在复杂的人事变动中做出甄别、取舍、折衷与设定,故“文衷于道”方案实是后战国时代的一种必然选择与设定。如讨论古今问题时,章学诚就明确了折衷的重要性:“所谓好古者,非谓古之必胜乎今也,正以今不殊古,而于因革异同,求其折衷也。古之糟魄,可以为今之精华。非谓糟魄而直以为精华也,因糟魄之存,而可以想见精华之所出也。古之疵病,可以为后世之典型。非取疵病而直以之为典型也,因疵病之存,而可以想见典型之所在也。是则学之贵于考征者,将以明其义理矣尔。”[1]说林,327章学诚举古代类书与王充《论衡》为例说明之,以为古之类书虽不如今之类书更详备,《论衡》文本也非常偏驳,但它们保存的资料极重要,有助后人的义理阐发。“求其折衷”实是“中道”思想的表现,在古今的沿革上需要这种方法,在器道之间、言公言私之间、各种专业之间,有所沿革,有所取舍,有所判断,这时候所获得的结论往往不会极端,能够更深切地体认到事物本质与规律。章学诚的“折衷”说是一种方法论,贯穿在他的所有体认活动中,缘此而生的“文衷于道”也充分体现了作者对于时代变迁的深刻认识,故亦是满足时代需要的文化、文学新纲领。
章学诚对于道的辨析,把它历史化、众人化、现实化是发人之所未发,值得再思与继承。由于更加贴近社会人生实际,其道论已至传统道论的临界点,指向了道的现代理解,这是他作为史学家而给予文道论的一份独特贡献。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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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下)[M].北京:中华书局,2014.
[5]钱锺书.章实斋与随园[M]//谈艺录(下卷).北京:生活·讀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765.
[6]程颢,程颐.二程集(上)[M].王孝渔,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9.
[7]章学诚.与陈鉴亭论学[M]//章氏遗书第5册(卷九)[M].1922年吴兴刘氏嘉业堂刊本.
(责任编辑 黄胜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