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文静
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劳动能力及其实现问题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重要靶向。马克思发现,劳动能力的买卖是资本增殖的关键环节,这就从根本上戳穿了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家自由与平等的虚假性。马克思站在历史唯物主义的高度,辩证分析了资本主义生产的历史意义。一方面,从简单协作到机器大工业,造成个人能力的畸形发展,并导致资本增殖与人的绝对贫困相对立;另一方面,资本主义生产带来个人关系和能力的普遍性与全面性。共产主义社会以每个人能力自由而全面发展为目的。
如果说,货币转化为资本是马克思从物的世界走向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部世界的桥梁,那么,劳动力成为商品则是马克思揭示资本主义社会运动规律的突破口。劳动力买卖的引入将人的自我实现与个性解放注入生产逻辑与资本逻辑之中,并使之成为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重头戏。在《资本论》 的三大手稿和第一卷开始部分,马克思时常混用“劳动能力”(Arbeitsvermögen或Arbeitsfähigkeit)和“劳动力”(Arbeitskraft)。随着马克思工厂调研活动的增多和理论研究的深入,在后期《资本论》各卷中,“劳动能力”基本被“劳动力”替代。这一转变表明,马克思深刻认识到人的主体性和创造性已经被物的世界统摄。但是,马克思的历史辩证法帮助他窥探到,人的自由个性、全面发展乃至平等和谐的社会关系,都必须在资本主义生产前提下才能产生。于是,他以劳动能力及其实现问题为着力点,从政治经济学角度批判“资本的独立性和个性”,追求以每个人能力的全面发展和个性解放为目的的生存方式。
商品是马克思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批判的起点。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篇刻画了一个由商品及商品交换塑造的自我指涉的财富世界,社会财富“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单个的商品表现为这种财富的元素形式”[1](P47)。这个物的世界仿佛外在于人,并按照某种自然规律有序运行。亚当·斯密试图解开商品世界的奥秘,他从人与人的关系解读交换价值的来源,并指出商品交换双方真正追逐的是对他人劳动的支配权,进而购买或支配劳动的数量才是衡量财富的标准。马克思认为,与庸俗经济学只在表面联系上兜圈子不同,斯密的研究指向了资产阶级社会的内部关联。但是,在马克思看来,斯密的研究对象只限于单个人之间的交换,因而并没有继续深入研究“劳动”与“劳动力”的区别,也不会觉察“购买”与“支配”的差别。由此,斯密无法科学解释利润的来源,也不可能从社会层面理解交换价值体系的成因。
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视野使他能够超越斯密,进而从社会总体角度认识商品中蕴含的劳动支配权力体系。在他看来,商品交换存在已久,只是在商品交换普遍化的资本主义社会里,商品才产生如此魔力,以至于劳动的社会形式转换为商品形式,劳动者与社会总劳动的关系转换为物与物的关系。“由于这种转换,劳动产品成了商品,成了可感觉而又超感觉的物或社会的物。”[1](P89)也就是说,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把人定义为商品交换的载体,从而使人的活动主题仅限于追逐货币。于是,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二篇,从商品交换和货币流通转向商品生产和剩余价值生产,而促成这一转向的关键是“劳动力成为商品”。
在这里,劳动力与劳动能力具有相同的含义。马克思“把劳动力或劳动能力,理解为一个人的身体即活的人体中存在的、每当他生产某种使用价值时就运用的体力和智力的总和”[1](P195)。劳动能力是潜在于劳动者体内的能力或能量,只有当劳动者生产使用价值时,这种能力才会发挥出来,并造成现实影响;劳动能力是一种结构性能力系统,它不仅包含着体力,还蕴含智力、创造力、学习力、意志力、情感等多种内容。马克思认为,单纯的商品交换和流通不会使货币转化为资本,只有当资本家在市场上找到自愿出卖自身劳动能力的工人时,才会产生资本。在此意义上,柯亨指出,在马克思看来,“具有价值的不是劳动而是劳动力,即在劳动中运用的能力”[2](P61)。
劳动能力一旦成为商品,便成为物的世界中的一分子,发挥物的作用。从劳动能力交易本身看,工人在这里用于出售的劳动能力已经“不是能力,而是运动,是实际的劳动”[3](P266)。这种能力已经与工人的人格尊严、个性特点无关,而是可以用经济价值衡量的、以物的形式表现出来的能力。如果还需要工人发挥一点点创造力的话,这种创造力也只能为资本主义生产服务。从劳动能力交易结果看,工人仅仅换取了劳动能力的一定量的等价物,即工资。资本家则将活劳动带到资本面前。资本“像吸血鬼一样,只有吮吸活劳动才有生命,吮吸的活劳动越多,它的生命就越旺盛”[1](P269)。从生产过程看,工人将资本的各种具体形式当作自己生产活动的手段和材料,但是,从价值增殖过程看,生产资料就是资本吮吸工人劳动的手段,它由被工人使用转变为工人的使用者。
然而,马克思认识到,劳动能力自由买卖需要具备两个前提条件。一是劳动能力的占有者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身体和劳动能力,并自愿将劳动能力作为商品进行出售。二是劳动者与生产资料相分离以及这种分离的持续再生产。这样,他们就不得不把自身劳动能力当作商品出卖。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唯一能够提供这两个条件的生产方式。同时,这两个条件也保证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持续性。于是,马克思指出,如同黑人作为人,只有在一定的关系下才成为奴隶,纺纱机作为机器,只有在特定关系下才成为资本一样,生产和生活资料作为财产的时候不是资本,只有当它借助雇佣劳动关系充当统治和剥削工人的手段时,才是资本。[1](P878)至此,马克思对资本的认识,由现象层面,进入本质层面:物的形态是资本的躯体,社会关系才是资本的灵魂。在资本主义社会关系体系的作用下,工人不断生产异己的、统治他人、剥削他人的权力,而资本家却始终把工人的劳动能力看作客观的财富来源。
马克思之所以能够到达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本质界,是因为他真正关心的是资本逻辑下人的全面发展和自由个性的可能性问题。用罗森塔尔的话说,《资本论》的中心思想是“把人和人类从压迫他们的种种势力的支配下解放出来的思想,对于自身命运和全人类命运负责的个性的形成的思想”[4](P76)。劳动力(劳动能力)概念的引入是马克思创建剩余价值理论的关键一步,也是马克思人的发展立场的显现。在马克思看来,古典政治经济学家的研究内容局限于劳动的买卖和劳动的价值,从而无法解决“剩余价值既不能从流通中产生,也不能不从流通中产生”的矛盾。马克思则借助劳动力与劳动的区分,从工人劳动力产出与工资的对比中发现了剩余价值的来源。这一发现既从根本上解决了古典政治经学的劳动价值论难题,又揭露了工资掩饰下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剥削本质,以及资本逻辑对人的发展和自我实现的钳制。
值得注意的是,马克思在19世纪50年代末期到60年代初期较少使用“劳动能力”,而是使用“劳动力”。从马克思19世纪60年代初的社会活动看,他以领导者的身份更深入地参与国际工人运动,并将工厂视察员的报告看作研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重要文件。他在深入研究1845年4月至1864年4月的31份《报告》后,更加真切地认识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把浪费工人的生命和健康,压低工人的生存条件本身,看作不变资本使用上的节约,从而看作提高利润率的手段”[5](P102)。从“劳动能力”到“劳动力”的转变使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更加凸显人的发展立场。
虽然马克思未曾严格区分“劳动能力”与“劳动力”,而且还时常在相同意义上使用这两个概念,但是从“劳动能力”使用频率的缩减可以看到马克思深刻体会到资本逻辑对人的主体性、创造性带来的损害与压抑。因为,“如果说劳动能力侧重于人的内在规定性的话,那么劳动力则更多意味着体力的付出,人的劳动过程更具机械性的意味,这更合乎机器化生产对人在劳动过程中存在方式的要求”[6](P182)。换言之,从人的发展角度看,资本逻辑就是资本的独立和个性取代人的独立和个性的过程。
首先,劳动能力蕴含丰富的主体性和创造性因素。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已经将自由的有意识的劳动看作人的本质属性,因而劳动的过程就是人将本质力量外化的过程,就是人的自我实现过程。个体的劳动能力越强大、技艺越纯熟,就越能彰显他的主体性。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把劳动能力的养成时间和损耗程度作为区分简单劳动和复杂劳动的重要标准。简单劳动是人发挥生命体与生俱来的劳动能力而从事的活动,“它是每个没有任何专长的普通人的有机体平均具有的简单劳动力的耗费”[1](P58)。从事简单劳动的人不需要后天的教育和培训,因而也是最低成本的劳动力。复杂劳动则是劳动者经历学习、训练和长期实践,使得自身劳动能力得到提升之后才从事的劳动。因而复杂劳动内含劳动者高超的技能、长期大量的投入,成本远远高于简单劳动。在生产过程中,两种劳动创造的价值可以形成“自乘的”或说“多倍的”关系。
其次,资本主义生产的发展是一个逐步去除劳动者主体性和创造性的过程。作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起点和基本形式,“资本主义的协作形式一开始就以出卖自己的劳动力给资本的自由雇佣工人为前提”[1](P388),简单协作是资本主义早期工场手工业和大农业最重要的生产形式。在那里,劳动者全面保留了从事原有独立手工业的能力和习惯。不同手工艺者通过分工,被安排在同一件商品的生产线上,他们都在自己承担的劳动环节中自由发挥个体能力,他们的情感和个性特点呈现在每一个零部件上。可以说,工场手工业的发展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个体劳动者的个性劳动能力和专业智慧。但是,协作生产的前提是资本对劳动能力的支配。一旦进入工场协作,劳动能力必须服从资本的安排。从个人角度看,单个人成为一个庞大工作有机体的肢体,他的劳动能力不再属于自己,而是并入资本。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看,由于协作而来的联系不是出于个人意愿的自由联合,而是一种外在于他们的联系。
伴随资本主义生产的发展,分工成为剩余价值生产的重要方式。如果说简单协作只是将个人劳动能力并入资本,那么,分工则使终身从事一种简单操作的工人的整个身体,转化为社会生产的片面器官。它不但压抑工人丰富的生产志趣和才能,使他变成局部的人、畸形的人,而且力求消灭人的思维、情感、情绪对机器生产的不利影响。与此同时,资本家为了获得更多的剩余价值,只将工资成本限制在维护工人基本劳动能力的水平,“劳动能力只作为工人活的机体内的本领、才能、能力而存在,所以,维持劳动能力无非就是维持工人本身,使他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实现其劳动能力所必需的体力、健康、一般的生活能力”[7](P56)。也就是说,资本的力量使潜在于人的身体内的能力转化为现实生产力,但这一能力的现实化并不是人的发展过程,而是资本吮吸劳动能力的过程。
最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造就人的绝对贫困。马克思充分认识到,在当时,资本主义的生产管理方式是最符合人的生理特征和劳动活动特点的严密生产结构,它有效发挥单个劳动者的最大集体效能,生产劳动的总体性促成人的劳动能力突破前资本主义时代的狭隘性,社会财富也在资本家逐利过程中最大限度地保存下来。但是,马克思深刻指出:“在资本主义制度内部,一切提高社会劳动生产力的方法都是靠牺牲工人个人来实现的;一切发展生产的手段都转变为统治和剥削生产者的手段。”[1](P743)工人创造了前所未有的社会财富,自己却处于极端贫困、朝不保夕的生存境地。随着劳动力等级制度和工资等级制度普遍盛行,任何身体健全的人,只要经过简单培训,都可以作为非熟练工人从事工厂劳动。这使得妇女儿童也成为雇佣劳动的补充者。由此,劳动力贬值、妇女儿童的道德沦丧、贫穷的代际传递等成为普遍的社会问题。
工人的贫困不单单是生活层面的窘迫,更是发展时间与空间的匮乏。资本占据工人健康成长的时间,掠夺工人呼吸新鲜空气和沐浴阳光的时间,甚至将工人吃饭的时间算入生产过程。“随着对劳动过程的现代‘心理’分析(泰罗制),这种合理的机械化一直推行到工人的‘灵魂’里。”[8](P154)机器控制下的单调生活不仅破坏工人的进取精神,而且削减他们在智力、社会活动能力等方面的发展可能性。同样,处于这一状态的个人,不可能形成彼此尊重、相互承认的人际关系。因为在丧失主体性的生产活动中,有生命的个人只是作为自然物,而不是作为有人格的人而发生关系。在此意义上,“如果说工人所拥有的是具有普遍性的劳动能力的话,那么这种劳动能力本身就表示‘绝对贫穷,即对象财富被全部剥夺’”[9]。最终的结果只能是工人阶级地位的固化,以及永恒的贫困。
总之,在资本主义条件下,资本逻辑统摄生产与生活,进而机器、科技等以其工具职能服务于资本增殖的各个环节,充当资本权力的卫士。科西克指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作为抽象物的资本成了现实的个人的主体,“死劳动统治活劳动、物统治人、产品统治生产者、神秘的主体统治真实的主体、客体统治主体”[10](P2)。一旦劳动能力作为商品出售,便丧失内在的主体性和积极性,进而被资本逻辑全面颠倒,即劳动能力的创造性以与自身相对立的形式得以实现。马克思对劳动能力问题的分析不但揭穿了资本的秘密,而且打开了认识资产阶级自由、平等、民主等意识形态的新入口。
商品世界的等价交换原则构成资本主义社会人的独立性、主体性、自由与平等的基础。但是,走出流通领域,马克思发现,物的假象遮蔽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建立在等价交换基础上的平等与自由,只不过是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背后则是资本家与工人的对立,以及工人自由、平等权利的丧失。于是,马克思从历史发展视野,以工人的劳动能力所有权及其实现为着力点,在批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造就的物化世界的过程中,呼吁人的个性和自由而全面的发展。
第一,资本主义社会的平等与自由,是以商品等价交换原则为基础的。商品经济的普遍发展使人们突破传统社会的人身依赖,以商品交换者身份参与社会交往,“在这里第一次出现了人格这一法律因素以及其中包含的自由的因素。谁都不用暴力占有他人的财产。每个人都是自愿地出让财产”[3](P198)。马克思充分肯定商品经济形式推动每个人对独立、自由、平等、个性等价值观念的认可与追求,他指出,商品经济特有的等价交换,既在形式上保障了主体之间的平等,又从交换的内容,即交换对象和交换的商品种类和数量上确立了自由。这使得等价交换成为“一切平等和自由的生产的、现实的基础”[3](P199)。换言之,在商品交换过程中,主体基于自愿、自主而建立起来的相互承认和尊重的关系,为资本主义社会关系层面的平等和自由奠定了经济基础。
但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家们却直接将市场主体间的平等,等同于社会关系中的平等,并将选择交换对象的自由,看作现实的自由。他们以劳动能力买卖为前提,构建出资本主义社会“自由、平等、所有权”三位一体的价值原则,进而认定资产阶级生产关系是天然的、合理的。“这些关系正是使生产财富和发展生产力得以按照自然规律进行的那些关系。因此,这些关系是不受时间影响的自然规律,是永远支配社会的永恒规律。”[11](P612)在此基础上,雇佣劳动者被剥削、被奴役的状态是符合自然规律的。马克思则认为,商品流通领域中的自由和平等“只是表面的过程,而在这一过程的背后,在深处,进行的完全是不同的另一些过程,在这些过程中个人之间这种表面上的平等和自由就消失了”[3](P202)。
第二,劳动能力所有权与实质的自由和平等无关。作为生产资料所有者的资本家,与作为劳动能力所有者的劳动者在市场上进行“平等”交换。他们都在自由、自愿的状态下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然而,资本家在购买劳动能力的过程中,并没有付出等价物。他通过占有工人已经对象化的劳动,来持续换取新的劳动能力。于是,对资本家来说,所有权表现为以低于劳动能力价值的付出,占有了他人的劳动能力或者说劳动产品的权利。而对工人来说,劳动能力的所有权及其实现则表现为不能占有自己的劳动产品。在这个“等价交换”中,所有权与劳动能力的同一性,仿佛成为所有权与劳动能力相分离的出发点和必然结果。“这样一来,资本家和工人之间的交换关系,仅仅成为属于流通过程的一种表面现象,成为一种与内容本身无关的并只是使它神秘化的形式。”[1](P673)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在矛盾由此显现:商品等价交换原则下资本与劳动能力的不等价交换。
从交换结果看,一旦交换行为完成,资本家就可以立即获得劳动能力,进而扩充资本数量。工人则转化为资本主义生产的零部件和人格化的劳动时间。他们在劳动能力上的差别只是“全日工”和“半日工”的区别。在雇佣关系中,工人想节约和爱惜自己唯一的财产——劳动力,希望自己每天在正常的耐力和健康发展允许的范围内使用它,但是,资本家却通过延长工作日,在一天内用掉工人三天都无法恢复的劳动能力。“很明显,工人通过这种交换不可能致富,因为,就像以扫为了一碗红豆汤而出卖自己的长子权一样,工人也是为了一个既定量的劳动能力[的价值]而出卖劳动的创造力。”[3](P266)在此意义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最彻底地取消个人的自由与平等,使人的个性服从于物的权力。
第三,资本操控下的自由与平等。如果说在前资本主义社会,商品交换只是以物的形式对社会结构内部产生一定影响,那么,资本主义社会商品结构的基础便是人的关系的物化。在这里,人发生了自我客体化,即属人的劳动能力成为外在于人的商品,它不再依赖人,反过来以外在规律性控制人,同人相对立。一方面,物的世界和物化的关系按照商品世界的规律运行,人能够认识到这一客观规律,也可以运用规律来实现自身利益。但是,人永远无法通过自己的活动改变它。另一方面,商品化的劳动能力服从社会规律这一异己的客观性,进而成为不依赖于人的东西。这导致物的世界的增长与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亦即“不是物质财富为工人的发展需要而存在,相反是工人为现有价值的增殖需要而存在”[1](P716-717),工人作为资本的创造者,反而成了它的奴隶。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将这种悖论归结为物的自然属性,使物神秘化,最终造就“拜物教”。于是,资本成为统治一切、支配一切的权力。它定义了资产资本主义社会的平等和自由。
马克思则指出,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将资本看作存在于所有社会形式中的、非历史的东西,“无非是说资产阶级的统治就是世界历史的终结”[12](P44)。其实,货币或商品占有者与劳动能力占有者的关系既不是自然的关系,也不是人类历史所有时期都共有的社会关系,这种对立只有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基础上才会发生。在资本之光的普照下,工人与资本家早已在社会地位和阶级关系上彼此对立。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不是为人造就自由发展的权利,而是造就资本的首要人权,即平等地剥削劳动能力的权力。劳动能力买卖的契约显示工人可以自由支配自己,但是,契约的实施证实他并不是“自由的当事人”。“他自由出卖自己劳动力的时间,是他被迫出卖劳动力的时间;实际上,他‘只要还有一块肉、一根筋、一滴血可供榨取’,吸血鬼就决不罢休。”[1](P349)可见,劳动能力的转让本身就意味着工人的人格、尊严、平等与自由的丧失,也表明资本主义社会正义的虚假性。
总之,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批判是马克思在人类历史进程中探求人的独立个性和自由平等的重头戏。马克思用大量时间和科学研究“来嘲笑自由、平等、多数人的意志,嘲笑把这一切说得天花乱坠的各种边沁分子,用来证明这些词句掩盖着被用来压迫劳动群众的商品所有者的自由、资本的自由”[13](P810)。在他看来,资本和资本逻辑是一种动态的历史过程,它们既有无法阻挡的全球扩展逻辑,又是历史的、暂时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其他生产方式一样,是人类发展史的产物,又是新发展形态的基础。
在马克思看来,个人能力的丰富和发展与生产力的进步相一致。但是,只有当生产本身是每个人的能力的培养和释放,而不是剥削人的手段时,人才能够在不同的社会活动中自由选择,并发展自身潜能。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既造成人的发展危机,又是人的发展的必经阶段,它在生产出个人同自己和他人相异化的普遍性的同时,也生产出个人能力和个人关系的全面性。
首先,资本既从客观上推动了每个人的全面发展,又必然走向扬弃自身之路。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社会中物对人的全面统治,呼吁人的全面发展。但是,他从历史辩证法角度指出,这一批判的目的,并不是要回到前资本主义社会。在前资本主义社会中,单个人完成全部劳动过程,从而显得比较全面,而且,人与人的关系似乎是独立个体之间的关系,从而呈现丰富的社会联系,但这样的全面只是低水平的、原始的丰富性;人与人丰富的关系也是以特殊地位的个人为纽带建立起来的,即人对人的依赖关系。在马克思看来,人的真正独立性和个性在前资本主义社会中是不可能存在的。只有在商品和货币关系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独立性才凸显出来。“资本主义生产本身由于自然变化的必然性,它本身已经创造出了新的经济制度的要素,它同时给社会劳动生产力和一切生产者个人的全面发展以极大的推动”[14](P465),也就是说,资本主义社会是人类历史走向以每个人的能力发展为目的的自由王国之必经阶段。
资本自我增殖在客观上为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创造了条件,从而构筑了通往“自由王国”的阶梯。马克思认为,个人只有摆脱资本主义社会中异己性的存在,才能得到全面发展,恰恰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产生出个人同自己和同别人相异化的普遍性的同时,也产生出个人关系和个人能力的普遍性和全面性”[3](P112)。具体来看,其一,在科学技术推动下,资本作为追求财富的一般形式的欲望,推动劳动超出自然需要的界限,从而为发展人的自由个性创造时间和物质条件。其二,资本严格的纪律既造就巨大的社会财富,也带来社会成员的普遍勤劳,进而加速资本的自我毁灭。据此,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生产的真正限制是资本自身。但是,资本的毁灭必须经历无产阶级革命阶段。只有无产阶级革命,才能彻底改变生产资料与劳动者相分离的状态,为每个人的自我实现提供必要条件。
其次,自由王国以人的能力自由而全面发展为目的。马克思指出,自由王国是“必要性和外在目的规定要做的劳动”终止后的“真正物质生产领域”彼岸[15](P928),是作为目的本身的能力得到发展的地方。代替“必要性和外在目的规定要做的劳动”的是能够实现自我的劳动。这种劳动不再外在于人,从而使人感到压抑和不自由,而是能够给人带来主体性、愉悦和幸福。在马克思看来,能够成为吸引人的和自我实现的物质生产劳动必须具备两个特征。一是劳动必须具有社会性。不同于资本主义生产带来的小规模分散劳动向大规模社会劳动转变的普遍性,这种社会性是指个人劳动不需要通过交换,本身就是社会劳动。同样,社会劳动产品不需要借助市场交换,就可以成为个人消费品。二是劳动是人支配自然力的主体性活动。由此,生产和财富的基础,不再是人的直接劳动,“而是对人本身的一般生产力的占有,是人对自然界的了解和通过人作为社会体的存在来对自然界的统治,总之,是社会个人的发展”[12](P100-101)。社会化的人,作为独立的个体参与真正的共同体,他们掌握自然发展的规律,从而能够合理控制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在最小的消耗、最适合人的发展的条件下进行物质生产活动。
而当直接劳动不再是财富的源泉,交换价值也不再是使用价值的尺度时,必要劳动时间和剩余劳动时间的界限随即消失。那么,少数人专门的脑力和精神劳动也就不再是人类能力发展的必要条件。这时,物质生产过程不再造成人的发展危机和无产阶级的绝对贫困,或者说,人的发展不再处于对抗状态,即少数人的能力的发展以多数人的发展受到限制为基础。相反,只有每个人得到自由发展,所有人的发展才能成为现实,从而每个人的个性得到自由发展。马克思强调,吸引人的、作为人的自我实现的劳动并不像傅立叶想象的那样,是一种娱乐和消遣。只有严肃的、需要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的劳动活动才能够体现人的主体性,进而才能够使劳动与人自身发展相关联。
最后,自由时间是每个人全面发展的空间。马克思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开拓了人的发展新视角,即自由时间。自由时间是指人们真正获得全面发展的时间。它符合人的本质需要,有利于增强人的主体性和创造性。在此意义上,“时间实际上是人的积极存在,它不仅是人的生命的尺度,而且是人的发展的空间”[16](P532)。马克思认为,自由时间是在剩余劳动时间基础上产生的。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用于“个人受教育的时间,发展智力的时间,履行社会职能的时间,进行社交活动的时间,自由运用体力和智力的时间”[1](P306),都属于自由时间。由此,缩短工作日不仅仅是为了降低资本对工人的压榨,而且更重要的是为工人的发展提供可能性空间。
但是,马克思不会停留在资本主义社会闲暇时间里寻找人的发展的可能性。因为资本是发展社会生产力不可替代的力量。真正的自由时间只有在资本充分发展前提下才能产生。当资本和资本逻辑发展到自己的极限,并且无产阶级充分认识到自己是社会变革的主导力量时,剩余劳动时间的前提性作用才能够真正发挥出来。彼时,人类进入物质生产的彼岸世界,每个人的活动都呈现出独立的个性,“这种个性无论在生产上和消费上都是全面的,因而个性的劳动也不再表现为劳动,而表现为活动本身的充分发展”[3](P286)。
总而言之,劳动能力的买卖不但是揭开商品世界秘密的关键,也是言说人的发展和自由个性不容忽视的立足点。“《资本论》由于引进了‘劳动力’,方使政治经济学在本质上实现了由关于‘物’——商品、货币和资本之增殖到‘现实的个人’之自由解放的历史性转变。”[17](P64)马克思关注劳动能力所有权及其实现问题,不单单是为了将劳动能力归还给劳动者,实现劳动者的解放,更是要以此为突破口,彻底推翻资本逻辑,实现每个人能力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