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王霞
(青海师范大学文学院 青海·西宁 810008)
“意境”是中国传统文学理论中独有的概念,“建立世界”与“制造大地”是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为了理解文学作品的本质提出的一组概念。他认为艺术作品存在的两个本质特征就是“建立世界”与“制造大地”,“大地”指的是作品存在本身,或对存在具有遮蔽作用;“世界”则是对存在的解蔽。“大地”是内敛的,具有单一性;“世界”是外显的,呈现一种复杂性,正是艺术作品中这两个本质特征彼此之间的“冲突”,使人们欣赏艺术作品的美感得到深化,思想受到启迪。这两种本质特征在中国古典诗歌美学中有很好的证明,特别是诗歌中意象的使用,无论是中国古典诗歌还是五四运动以后的白话文性质的诗歌,对物象的选择、意象以及意境的建立都有“世界”与“大地”的彼此体现。
海德格尔笔下的“世界”更多的表现为一种情景化的空间,这种空间不是孤立存在的,它有赖于人的存在方式,而人作为这个世界中的存在,又被称之于“此在”。这里的“世界”与中国古典诗歌中的“意境”有异曲同工之妙。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提出了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海德格尔的有赖于人的存在方式的“建立世界”如同王国维所说的“有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1]。将个性主体我加入到诗歌中,创造出一种“有我之境”的情境化空间,这种情境化的空间因为人的存在而具有了丰富性和更多解释的可能性。当然,中国古典诗歌还有一种“无我之境”,意蕴层次更深。
诗人在创作作品的时候,很多都是有感而发,故造就了中国古典诗歌史上的不同分类,有山水诗、边塞诗、思妇诗、征人诗等。在中国古典诗歌创作中,最容易流露的就是情感,情感是诗人创作时对生命最真切的体验,可以说是对生命的一种超越。“世界”是外显的,诗人写景言情,首先都是以自己的情感为基石,然后,再创作出一个与读者可以产生共鸣的世界。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举了一个非常有名的例子——梵高的《农鞋》,来阐述“建立世界”与“制造大地”。“这器具属于大地,它在农妇的世界里得到保存。正是由于这种保存的归属关系,器具本身才得以出现而得以自持。”[2]《农鞋》作品中就只有一双破旧的鞋子,不植入人的主观情感,欣赏到的估计就是单纯的被遮蔽的“大地”,而加入情感以审美的眼光去欣赏的话,便可以进入海德格尔所说的“世界”,一个情境化的世界,进入王国维所说的“意境”,在这样的“世界”里,作者的情感得到了表达,读者亦在作品中获得了无限美感,作品本身的价值也得到提高,中国古典诗歌跨过时间的长河,在今天仍然经久不衰的意义也在于此。
中国古典诗歌所创造的这种情境化的世界更是不胜枚数。从《诗经》到《楚辞》,汉乐府再到诗歌的盛世唐代,优秀的诗歌作品中肯定都建立了属于自己的“世界”,而这种“世界”又不是指存在者本身,而是指存在者如何存在。为了展现这些存在者,诗人们在自然和社会生活当中,选择了大量的物象,来说明存在者如何存在。通过物象的选择,经过艺术的构思,建立了意象,再到最后产生共鸣的意境,这就是中国古典诗歌如何去建立自己的“世界”的。现代大家所能脱口而出,具有代表性的意象,都是诗人们在创作的时候的精心选择,在大众看来是泛化的存在,却是诗人们情感的投射,赋予了生命的意义,从无生命的世界到有生命的世界,最后成为审美对象的代表。如:“水”这一意象,“不过是最常见的物质事实,‘水’这个概念符号如果只有单一的意义,它就只能诉诸单一的感觉,就不会成为审美对象。如果它成为了审美对象,它就具有多种复合的意义了”[3]。这多种复合的意义就是世界建立的标志,意象建立了自己的世界后,也就上升为审美对象,意义的外显也就与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产生共鸣。
中国古典诗歌的创作中,离不开对各种物象的使用,《诗经》中借物起兴就是很好的例子,再到《楚辞·离骚》中香草美人的使用,每一个物象的使用都是诗人独具匠心挑选出来的。首先,它们是日常生活中人们可见的、了解的;其次,它们在众多物象中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在对众多的物象的选择上,人们的标准是什么?以及如何构建更能符合作品的本质,最能表达诗人所要传达的思想,都是值得探讨的。
海德格尔认为,“‘大地’是一个极具隐喻意味的词语”[4]。“大地”是一切涌现者的返身隐匿之所,并且是作为这样一种把一切涌现者返身隐匿起来的涌现,在涌现者中,大地现身而为庇护者。作品把自身置回到大地中,大地被制造出来。“世界和大地统一于一书作平中,但是这种统一不是静止的。世界作为意义的显现总是要求公开,而大地作为庇护者总是倾向于闭锁。”[5]可以从现实主义作品《诗经》出发,去理解“大地”的含义。《诗经》中有很多“水”的意象,特别是十五国风当中,描写少男少女的恋情,就会出现“水”这种意象。抓住“水”的现实特质来说,它纯洁、清净,不会轻易受到外界的沾染,这很符合男女之间纯洁的爱情,对“水”这种意象地选择,也非常符合儒家对《诗经》的定位,“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水”就是作家所要制造的“大地”,在对礼有严格规定性的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对于人类美好的情感——爱情,是不能够像如今社会一样畅言的,而“水”兼具柔情与无情的象征义,首先列入诗人们的选择之中,“水”的存在对作家所描绘的男女之情就具有很好的遮蔽作用,给了不被当时礼教所接受的男女之爱一个很好的返身隐匿之所。因为“水”的存在,古典诗歌中的爱情也多了一层神秘性。
从《诗经》出发,中国古典诗歌发展的历程中,诗人们选择的意象无不具有这样的特质。边塞诗人笔下的寒鸦落日;田园诗人描绘的梅兰竹菊;山水诗人笔下的清风明月,都是他们制造出来的“大地”,从表面看,它们仅仅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的物象,但正是这些普通的意象构成了文学史中的伟大的诗歌史。这些或取之于自然,或来自于生活,给了诗人们思想的寄托,让情感有了寄托之处。正是“大地”的遮蔽作用,才让诗歌的意境上升了一个层次,每一个物象的选择及其意象的建立,诗人都深思熟虑,于显出隐,才更能突出作者思想的表达,加剧作品内部的冲突,创造美感,增加审美享受。
在艺术作品当中,“建立世界”与“制造大地”之间的冲突越强烈,作品的美感就会越深,读者的艺术体验也会越强烈。海德格尔认为,正是这两者的冲突,艺术作品的真理也就由此发生了。在中国古典诗歌的创作和欣赏的过程中亦是如此,诗人在创作诗歌时,“诗人写景物,秘以自己深邃之感情为之素地,而始得于特别之境遇中”[6]。诗人在建立自己的“世界”时,不是虚无缥缈无所依托的,而是有理可循的。钟嵘就将自然风物作为诗情的本源之一,正是有了“大地”的支撑,将“物”的“物性”从诗歌作品中显现出来,诗人所选之物,不仅仅只是作为自然物的存在,是附着上了人的情感的物,且此时的物具有一种遮蔽性,它会模糊读者对诗歌作品的欣赏,而意象存在的遮蔽作用,也增加了作品的神秘性和朦胧美,提升了作品“世界”的内涵。
诗人所选取的物象是社会生活中客观存在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当物象进入了诗人的作品中,就染上了诗人的主观情感,成为诗歌中的意象。西方“意象派主张把自己的情绪全部隐藏在意象背后,通过意象将它们暗示出来。这恰恰是受了中国古典诗歌的影响”。[7]在中国古典诗歌中,诗人利用意象建立自己的“大地”,将所要表达的情绪锁闭起来,而诗人的作品中的情感如同激流,不可抑制,作为意义的表现者不断地想要呈现自己,这种呈现有时候会与存在产生撕裂。在诗人的创作中,两者就已经开始冲撞,但诗人是美的创造者,是艺术的缔造者,在诗人巧妙的构思设计下,二者在撕裂中,升华出新的美感,碰撞出新的火花。
诗歌中所呈现出的这种撕裂性并不能说明两者是完全对立的,诗人在“制造大地”的过程中,在对物象的选择时,还是带有个人的主观意识的,正是因为有了个人主观色彩的加入,才使原本没有任何意义的外物增加了无限的内蕴,而这种内蕴也与作者“建立世界”的意图相契合,二者在一定的限度范围内达到契合,这种融合体现在读者的阅读过程中就是共鸣的产生,而体现在诗人的创作过程中就是浑然天成。这两者最高境界的融合就是诗歌意境的形成,而意境最高的层次是无我之境,物我混成,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世界”与“大地”的融合所达到的效果便是无我之境。而上文举到的“水”的意象就很具有代表性,它所具有的遮蔽性和公开性在中国古典诗歌中达到了完美的融合。“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水”成为了才子佳人纯洁爱情最完美的象征物,意境清新自然;“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水”这个意象强调了谪仙人李白豪情壮志,意境雄壮潇洒;“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水”又成了断肠人在他乡的寄托,意境萧瑟孤寂。因为诗人意趣的不同,同一个物象构成了不同的意象,但它们彼此却能融洽相处,创造出了不同的诗风,为读者带来不一样的情感体验。可见,正是这种撕裂与融合丰富了诗歌美学。
无论是大地的遮蔽,还是世界的解蔽,正是两者互为存在,才能构建艺术作品的存在。海德格尔是从具体的艺术作品出发探讨作品之所以为作品存在的“建立世界”与“制造大地”两个基本特征的。这种研究对中国古典诗歌美学的研究是很有启发意义的,无论是从中国古典诗歌美学的整个发展历程出发,还是深入细致到每一个阶段的具体作品,都可以看到“建立世界”与“制造大地”彼此之间所发生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