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里可耕田——读陈茂智长篇小说《归隐者》

周甲辰

(湖南科技学院 文法学院，湖南 永州 425199)

陈茂智是湖南省江华瑶族自治县土生土长的瑶族作家，他立足家乡神奇的土地辛勤耕耘，近年来连续推出《静静的大瑶河》《归隐者》《金窝窝银窝窝》《梦圆大瑶山》等优秀作品，以浓郁的乡土风情、深厚的人文情怀与独特的生命感悟跻身文坛。他的长篇处女作《归隐者》出版于2012年，作品将主人公离奇的人生际遇与民族地区奇异的自然风光、奇特的风俗民情联系在一起，蕴含关于民族文化与乡村发展深重的忧虑,充分体现了他独特的艺术风格。

一、无名的绝症与神奇的救治

《归隐者》首先是一个关于绝症与救治的故事。作品主人公程似锦原为某市副市长，由于竞争市长失败，又身患北京等大都市的医院都无法诊治的无名绝症，觉得活着就是一种痛苦，厌倦了这个世界，不想再苟活下去，便抛下权势和舒适的生活，也抛下妻子女儿,远离喧嚣的都市，自我放逐，在陌生的山水间盲目游荡。他游荡了一阵后感觉无聊，便随便选择一条河流，一路向源头追溯。二月里的一个阴雨天，沿河而上、已筋疲力尽的程似锦最终懵懵懂懂地闯进了香草溪。他刚踏入香草溪，还没来得及做任何反应，就被一只疯狗咬伤。当天晚上，他狂犬病开始发作，呈现濒死状态，他的人生之路似乎走到了尽头。但是，令读者意想不到的奇迹出现了。程似锦的狂犬病与无名绝症竟然都被治愈了，而且就在香草溪，在那个远离现代医疗条件与技术的地方。在香草溪，先后有三位老人替程似锦治过病：卢阿婆、根普老人和大嘴仙。先是卢阿婆，她用草药秘方治疗程似锦的狂犬病，同时帮助他慢慢调养身体。接着是根普老人，他将程似锦的无名绝症诊断为斑茅痧，运用火灸、针挑等方法祛除它。最后是大嘴仙，他从人迹罕至的高山上采来草药，帮助程似锦调养虚弱的身体。通过三位老人的治疗，程似锦的身体慢慢恢复了元气，甚至还恢复了丧失已久的男性性能力。卢阿婆、根普老人和大嘴仙都不是专职医师，甚至从没受过正规的学校教育，但是他们的医术却无比神奇。

程似锦偶然踏入香草溪后，因为治病，也因为无处可去，便一直生活在那里。在全新的环境中，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人间温暖。卢阿婆关心他的身体就像母亲关心婴儿一般，连他拉的粪便都观察得非常认真。程似锦很惊讶：自己这么大年纪了，竟还有人这么关心他，关心得如此仔细！程似锦病情反复时，卢阿婆为其喊魂：“似锦，回来哦！——回来嘞！”程似锦听后联想起小时候母亲呼唤自己乳名的情景，感动得呜呜直哭。根普老人和卢阿婆他们为程似锦诊病送药，仅按师傅传下来的规矩收取菲薄的谢礼，谢绝其他任何报酬。大嘴仙主动为他采药、送药，不求任何回报。邓百顺和吴盖草像陪伴亲人一样陪伴在程似锦身边，为此，他们不得不调整了自己的生活安排。少妇灵芝则献上了自己淳朴热烈的爱情和活力充沛的身体。在香草溪，程似锦有了到家的归属感和对亲人的依恋感。他以前在都市里虽然位高权重，但却感觉灵魂出窍、人生如梦，感觉得到的是空，向往的也是空，晚上睡觉总不安稳，一到半夜便会醒来。但是，在香草溪他却散尽了全身的污浊之气，枯死的心灵慢慢复活，感觉非常踏实，可以一觉睡到天亮。作者通过程似锦的经历形象地告诉读者：都市文明与现代生活使人病入膏肓，而治病的良药则藏在传统的民间与偏远的乡野，藏在卢阿婆、根普老人和大嘴仙这样淳朴的山民们手中。李祥红分析指出，程似锦所患“无法确诊又真实存在”的病是当代人普遍存在的疲惫、迷茫、焦灼、狂躁等精神症候的形象表现,小说描述这种顽疾，思考医治的良方,并以一种普世情怀呼唤人人向善[1]。诚哉！斯言。“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以鲁迅为代表的一大批作家曾致力追问民族羸弱的病根，深入探究治病的途径与方法，体现出强烈的民族意识和深刻的文化自觉。陈茂智无疑继承了这一传统，只是由于时代不同，他所关注的病象、所探寻的病根有所不同罢了。

二、奇美的家园与虔诚的皈依

《归隐者》也是一个关于找寻理想家园的故事。从桃花源到伊甸园，从千家峒到乌托邦，人类总在追寻自己梦想的家园。《归隐者》中就蕴含着作者关于理想家园的想象。用作品中人物的话说，即使你离开了香草溪，即便走得再远，你的灵魂还是要留在这片偏远闭塞的土地。在作者笔下，香草溪地处三县交界之地，那里溪水有兰草镶边，四季散发着花香，飞舞着蜂蝶。溪边散落着邓家、酒香谷、围篱寨等古朴村寨。无论去哪个山寨，山路两边除了树木更多的是野花，虽叫不上名字，但每一种都娇艳夺目。那里是珍稀动植物的乐园，沿溪生长有千百年的红豆杉，还有茂密无边的竹海以及多种参天的乔木，山林里出产竹笋、菌子和各种野菜，还出产巴石鱼、五灵脂酒等神奇美味。那里早就不是寻根作家笔下的蛮荒状态，它既沉淀有舜帝南巡所开启的道德文明，也沉淀有盘王先祖所开启的瑶族文明，还有代代传承的儒家与道家思想。在那里，我们可以看到清明祭舜、端午放排、参拜湘妃娘娘庙和烧化尸体等礼俗场景；可以听到《盘王大歌》《丧歌》《蝴蝶歌》等民风浓郁的瑶曲。那里不仅孕育了卢阿婆、根普老人、大嘴仙这样的神医，还生活着众多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每个人都有说不完的故事：奉丁乙敬神修道，苦修度日，所有的茶油都用来点长明灯，自己舍不得吃一滴；吴盖草家里建有藏书楼，楼上满是古旧书籍，即便身无分文，他走遍天下也只要有一瓶墨水就可保衣食无忧；邓百顺瘸了一条腿,还总爱走南闯北，去过全国很多地方；祁剧名旦明蝉有非常美的嗓音和非常扎实的专业演技，但却无意借此赚钱，一直坚守在自己的祁剧净土。那里的村民淳朴善良、豪爽好客，无论你是谁，不管你来自何方，也不管以前彼此是否认识，甚至还不管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只要你进了门，还有一口气，他们就会把你当成家人对待。他们将金钱看得很轻，将人情与做人的准则看得很重，即便当家人长年卧病在床，陷入极度贫困，药儿一家也要将程似锦好心留下的钱如数退还。作者关于香草溪的描写多从程似锦的视角展开，清新秀丽的自然风光、简朴纯美的人情民风与程似锦内心世界的杂乱浑浊、绝望渺茫形成鲜明对照。在某种意义上《归隐者》可谓立足都市看乡野，立足现代看传统，立足病态看健康，因而很好地呈现了香草溪的幽静、和谐与美好。作品字里行间既蕴含着作者对家乡深厚的情感，又蕴含着他对理想生活境界的向往以及他对现代生活与都市文明的情感远离与理性批判，作品散发出浓郁的乡土气息，呈现绚丽的文化色彩。

在当地人心中，外面世界再好，也没有香草溪好，香草溪是一个“连讨吃要饭的叫花子都说好”的所在，是一个走遍天下都让人难以忘怀的地方。香草溪的村民大都和灵芝一样，在外面世界受了骗、遭了罪，即便是身负天大的屈辱，也一定要回家。香草溪曾是民众躲避战争与动乱的天堂，遭遇劫难与疾病的人往往能在那里找到安居之所。红军战士麦子山、游击队长奉丁乙、大屠杀幸存者大嘴仙等都是如此，地狗他爹、饿蚂蟥他伯也是如此。劫后余生的他们在那里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安顿生命，感悟人生，续写传奇。今天，香草溪不仅是背包客觅奇探幽的理想去处，更是现代人躲避风雨、安放灵魂的理想境界。在那里，人们很容易忘却都市的纷纷扰扰、官场的尔虞我诈，迷恋上一种简单自然的生活。程似锦在经历人生起起落落、又死过一回之后，香草溪拯救了他。他认为“天下都没有香草溪好”，便选择一个景色清幽的所在，搭起清雅简朴的木屋，心满意足地准备在那里终老。虽然，不久之后他就被纪检部门抓捕归案，但是他仍然想再回到木屋去生活，为此他在狱中表现很好。程似锦的夫人和女儿后来也将香草溪视为生命的归宿，她们一同住进新修的湘妃庙，每天敲打木鱼、念诵经文度日。总的来看，作者笔下美丽、和谐、宁静的香草溪是远离尘嚣的乐土，是可供身心俱疲的现代人休养、疗伤与安歇的净土，是一个现代版的桃花源。

三、离奇的境遇与凄美的坚守

《归隐者》也是一个关于古老乡村的传奇故事，其深刻之处在于它不仅呈现了香草溪的美丽与和谐，同时还呈现了它位置的偏远、环境的闭塞、历史的沉重与发展的滞后。在作者笔下，那里距离最近的乡道有8公里远，除特殊时段偶有背包客踏入外，平时少有外人进出。那里没有架电，没有现代娱乐设施，甚至很少有商品买卖。那里虽然风景如画，但红军长征路过时却曾遭受最残酷的虐杀，极左岁月那里也曾爆发过腥风血雨。进入读者视野的人物，包括几位神医在内大都与凄惨的经历、孤冷的情感、清苦的生活以及无望的坚守联系在一起。他们有不堪回首的往昔：根普老人年轻时挚爱的姑娘被人霸占、被卖进窑子，最后死于战乱；大嘴仙的父母亲人在乱世中全都惨遭杀害，仅有他一个人侥幸逃脱；卢阿婆婚后丈夫浪荡不羁，惹了一身脏病；奉丁乙年轻时曾遭到财主勒索，参加游击队后又眼见同伴一个一个被枪杀。他们现在的生活令人怜惜：根普老人、吴盖草、邓百顺都没有结婚，无儿无女，形单影只；大嘴仙一个人生活在高高的拔贡山上，过着半原始的生活；卢阿婆和孙女灵芝相依为命，灵芝一旦外出她就得独守孤寂。他们的守望与追寻都显得毫无希望：大嘴仙已是风烛残年，随时都可能悄无声息地逝去；奉丁乙双眼已瞎，还四处化缘，最终虽坐化成佛，但还是无法完成捐修寺庙的夙愿；祁剧明星明蝉在无边的寂寞中坚守了数十年，始终没有等来属于她的观众，最后在哀怨中离开人世。进一步看，所有这些人物似乎也只有在香草溪才能显示出价值、称得上英雄，也只有在这里才受人敬重，一到外面的世界就被挤压到社会的边缘，被异化、被损害、被嫌弃：大嘴仙成为肮脏的流浪汉，吴盖草和邓百顺成为专事乞讨的骗子，灵芝沦为他人的生育工具，药儿被骗进美发厅差点被糟蹋。总的来看，作品深刻揭示了香草溪生活的另一面，显示那里虽是一方最接近天堂的净土，但同时也是一方亟需滋养的焦土。作品也深刻揭示了香草溪奇人的另一面，显示这些人虽能救治他人的肉体与灵魂，但其本身却也是需要抚慰与救治的对象。

定居香草溪的人似乎都有一颗感恩的心，都想为那里做点什么，大嘴仙看病送药，奉丁乙化缘修庙。香草溪拯救了程似锦，程似锦也在慢慢融入香草溪。他虽是一名贪官，但也想为香草溪尽一份力。村里清明祭舜、端午放排有需要，他积极参与；药儿家庭贫困，他毫不犹豫伸出援助之手；村民家里有喜事，他乐于随礼。他还一再主动提出为香草溪修路架电出资。正是由于他的到来，药儿才能走出大山，成为一名年轻的歌唱家；香草溪修路、架电的梦想才最终成为现实。对于香草溪而言，程似锦具有“贪腐”与“济世”双重人格。他既是一个病人，同时也是一个不期而至、热情慈祥的施救者。他前期贪腐所得为其在香草溪乐善好施提供了必要的资金支持。作品描述程似锦从副市长到漫游者再到囚徒的曲折人生，从现实层面上看，体现的是反腐主题，它形象地告诉读者，一个腐败分子无论藏得多深、跑得多远，也无法逃脱应有的惩处，其人生轨迹是对其姓名所寓意的美好前程的绝妙嘲讽；从文化层面上看，体现的却是复活主题，它通过程似锦的身体复原与精神复苏，引导读者反思生命的意义，追问优秀传统文化的价值与未来。

四、崎岖的山道与虚幻的未来

《归隐者》还是一个关于传统乡村走向衰落的故事。古人理想的生活境界几乎都是远离尘世的，桃花源、千家峒、香格里拉等无不如此。要想保护与延续香草溪特有的自然环境与文化生态，最佳乃至唯一的办法就是保持它封闭的状态，但这确实极为困难。一方面，今天的香草溪所遭遇的骚扰与冲击在史无前例地增多，以廖警官、“珠海男人”、美发厅老板等为代表的外在世界丑恶势力随时都会侵扰那里的宁静与美好。另一方面，世代生活在香草溪的人们也不愿远离现代化进程，不甘心永远生活在偏远山区，他们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坚定地走向外面的世界。吴盖草、邓百顺、大嘴仙等人走出去为的是云游四海、充实人生；灵芝与豆豆走出去为的是务工赚钱、改善生计；药儿走出去，为的是发展音乐天赋、实现自身价值。他们的出山之路崎岖而坎坷,但是，他们还是勇敢地往外走，投身陌生环境，品味全新生活。作品浓墨重彩地描绘端午节之后，程似锦随香草溪村民放木排出山的过程，那既是对大瑶山民族风情与山水风光的集中展示，同时也形象地说明香草溪出山之路无比艰难，山民们走出大山时的情感自信而豪迈。

山里、山外的阻隔既是都市与乡村的阻隔，也是传统与现代的阻隔。《归隐者》中的人物若仍坚守香草溪，不思进取，不做改变，那他们不仅要继续忍受偏远、贫穷与落后,而且还会影响到成家立业，进而影响到人口与文化的延续。因为有头脑、有能力的村民都出去闯荡了，年轻的姑娘也在纷纷往外走。留在村里的后生曾说，不修路，不架电，再这样下去，他们连婆娘都讨不回，一辈子都要打单身。因此，他们总在梦想修路、架电，消除与外面世界的阻隔。修路、架电需要资金，香草溪资金不足，村民们又不想“占别人一分钱便宜”，所以每前进一步都十分艰辛。因此，当浙江老板林某提出修电站附带筑路架电的开发方案时，村民们虽然担心会破坏珍稀资源，会惹得山神爷发脾气，但他们中绝大多数最终还是投了支持票。可以说，这是他们不得已的选择。但是，正如现实中许多所谓的开发只是污染与破坏乡村，而无法引领它走向现代文明一样，唯利是图的林某挖石盗矿引发了村民伤亡和环境灾难，但却无意履行修路、架电的承诺。暴发的山洪是市场经济巨大破坏力无孔不入的象征，它冲垮的不仅是道路、山林，更有传统道德文化秩序和村民们走出大山的希望。

在小说最后，作者写道由于程似锦的帮助，香草溪终于路通了、电来了，但其结果却并不如村民们预期的那么美好：灵芝外出找她孩子去了，吴盖草云游四海化缘去了，豆豆姑娘和贵州小伙离开竹瓦寨到县城买了房子，往年在外面打工的年轻人不见回来，村子慢慢空了，展现在人们面前的是“白茫茫的一片真干净”。不仅如此，读者还有理由担心路通了、灯亮了之后，香草溪不仅会丧失其神秘性、自在性与完整性，还势必会更多地受到都市文化与商业文明的污染，这个诗意的乐园，这片人类社会的净土迟早也会陷落。作品字里行间蕴含着关于民族乡村发展的深刻反思与深重忧虑，作家阎真曾对作品所传递出来的隐忧意识与济世情怀深有共鸣[2]。

五、结语

综上所述，《归隐者》讲述的是一个患者被救与施救的故事，一个贪腐与捐助的故事，一个桃花源与衰败乡村的故事。作品成功勾勒了两条方向完全相反的道路：一条是进山之路。程似锦从都市到山野，从混迹官场到与山民为伴，走的是一条现代版的归隐之路；一条是出山之路，香草溪和它的民众均致力于走出大山，走的是现代化与都市化的道路。两条道路的同时存在揭示了山村与都市、传统与现代、理想与现实、精神与物质等多重矛盾，揭示了传统文化与现代化的两面性，反映了人们厌恶都市文化与商业文明，又依赖都市的物质条件；向往山村淳朴生活，又梦想改变山村闭塞落后面貌的矛盾心理。王山先生曾将《归隐者》喻为魔镜的两面，一面是现实的生活，一面是虚幻的理想[3]。作者陈茂智志在写一本让人内心安宁的书，一本引人思考的书，他的心愿应该是完全实现了。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归隐者》是一部关于民族文化与乡村发展的寓言。用评论者的话来说，是一部看似很淡，但却隐藏很深的作品[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