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文学“历史化”的学科意义及其与外部社会的结构关系

2021-02-13 10:23吴秀明
关键词:当代文学文学史文学

吴秀明

(浙江大学中文系,杭州 310058)

一、历史化的学科意义

当代文学研究自觉意义上的“历史化”,是在20世纪90年代尤其是进入21世纪以后,伴随着学科建设大潮而出现的一项学术活动。在横向上,它与詹姆逊等西方马克思主义及后现代推崇的“历史化”有关①詹姆逊的“历史化”观点,参见詹姆逊:《政治无意识》,王逢振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1—3页。,而在纵向上,则与中国传统学术有一定的关联,自有其外源性、内源性的根由。它的提出和实践,主要是对原有过于政治化、主观化、感性化的历史叙述,如现有作家的位置、文学经典的筛选、知识谱系的确立、意识形态的症候、作家创作的真实情况等,重新进行排列、辨析和调整,使之呈现出作为学科应有的客观属性,带有盘点和总结的含义。这也是“三古”(古代文学、古代汉语、古典文献)等成熟学科早已经历并留给我们的一份宝贵的学术遗产。它表明当代文学在经过70年的自我型构后,不再满足于现有的状态,开始向知识化、专业化、学术化的阶段和层次推进,有了较为自觉的跻身于中文核心学科行列的思维理念和学术追求。

当然,如果跳出较为狭隘的专业论域,从社会主义文化建设与发展的战略目标来看,它的提出和实践,可能还与新世纪以后国家主流意识形态要求加快中国特色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等三个体系建设有关。②参见习近平:《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6年5月19日。这里所说的“三个体系”,当然不是单纯针对当代文学甚至不是针对文学,而具有更为宏大的追求和深刻的现实指向,但它所蕴含的思想对当代文学“历史化”(以下简称历史化)同样也是适用的。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学科体系之所以被称为“体系”,除了有主观性在里面外,还必然有建立在高度专业化基础之上的客观知识的支撑。这也可以说是构成当代文学历史化的一个新的、更大的学科背景。其实,如果站在新时代中国特色学科体系建设的高度,藉此反思和盘点1949年以来的文学历史,这对当代文学学科来说,也是一次难得的契机。学科是知识与权力的结合,它有自己的功能价值与评价标准,也有自己内部的学术逻辑与外部的社会响应。当代文学也不例外,所不同的,是因为所述内容与当下社会历史密切相关,且处于变动之中,不易把握,具有多种重构的可能性。这也正是它的一个独特之处。陈平原在谈及学术史上的现代文学时指出:“对于具体的学者,选择什么样的研究策略,除了审时度势,还须考虑自家的兴趣和能力;可对于学科来讲,则有可能借助于经常的自我反省,调整方向与步伐。每一次理论反省,每一次方向调整,每一次队伍集结,都是为了重新出发。”①陈平原:《文学史的形成与建构》,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71—72页。反思是学科保持青春常在的奥秘,也是观照把握历史化的重要切入点,只有具有自觉的学科意识和学科眼光,才能充分认识历史化。恕我直言,现在有的学者尤其是有的批评家往往只从审美角度来看历史化,这虽不失为一种研究且自有其价值,但因较为单一狭仄,也使其自觉不自觉地陷于另一种“迷津”,而失却对历史化之于学科意义的全面理解。一个学科推进到一定阶段,总要反思与盘点,而反思与盘点,恰恰是历史化的本义。可见研究角度的选择不单纯是视点问题,还与深层的思想观念有关。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以往的当代文学就没有历史化研究。一般地讲,作为一种历史叙述的方式,历史化在当代“前三十年”也存在。如文学史、文学选本和文学史料汇编等。但它的话语权主要掌握在当时文坛和学界领导那里,带有较为明显的意识形态色彩,学者参与度有限;即使参与,通常也是被动的,更多是基于革命历史的建构,而不是出于学术研究的写作,更不要说出于学科建设的考虑。这种情况,直到90年代文化学术转型后才改变,因此导致此前有关成果和积累比较孱弱,很难对当代文学学科产生多大的影响。要知道,历史化是建立在切实的专业和学术基础之上的,缺少专业和学术的基础,其所谓的历史化也是有限的;反过来,历史意识的缺乏,也不能不对学科发展带来局限,这是相互牵制、相互影响的一种关系。

众所周知,在目前中国语言文学一级学科(中文系)所辖的七个二级学科中,“当代文学的学科可靠性一直让人疑惑和担心”,在教育部和国家质量监督检验检疫总局、国家标准化管委会颁布的“学科或专业名目”中,现代文学被称作“现代文学史”,而当代文学不叫“当代文学史”,而叫“当代文学批评”。这一二字之易,差别甚大,它反映和说明了当代文学作为一个独立学科的不确定性。这种情况的出现,除了中文学科内部的偏见和对学科标准的不同看法外,也暴露了学科自身存在的问题。其中一个比较突出也是令人“困扰”的主要问题,就是把当代文学的批评和研究的功能价值简单地理解为“不停地跟踪现象”,而不是在跟踪的同时“还停下来做一些清理和切实的研究,以及设定边界、积累资料而形成话语共识”②程光炜:《当代文学学科的认同与分歧反思》,《文艺研究》2007年第5期。。由于缺少学科自觉和自律,所以,尽管当代文学领域人数众多,在思想的敏感活跃和对当下现实的深切关注方面具有明显的优势,也尽管在十七年、80年代等时段或领域取得了一批不俗的研究成果,也开始形成一些相对比较固定的研究范畴,但与学科发展的需要及人们的诉求相比尚有较大的距离,只能说刚刚起步,还处于“初级阶段”。

当代文学不同于成熟的传统“三古”,甚至不同于与之具有血脉关联的现代文学,它应充分发挥自身“当代”的优势和特点,不必也无须简单沿袭传统学科的方法。但既然是学科,那么它也必然地与其他学科有共通或一致之处,不能以“特殊性”为由反对向传统“三古”及现代文学寻求借鉴。遥想20世纪80年代,当时的现代文学就如今天的当代文学一样,在中文系的声誉并不高,处境也多少有些尴尬,但经过近四十年持之以恒的努力及其历史化,这种状况有了很大的改观,如今在学科建设方面明显走在了几乎与之同时起步的当代文学前面。有的研究者在谈及洪子诚和南帆治学方法时指出:“他们对于观点的限定范围和预设的前提有很清醒的自我意识”,认为这对提升当代文学研究的专业水准是有贡献的。“因为我们知道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一方面是一个学科,可是另一方面,这个学科经常不被认为是一个学科,很多时候它就变成了一个所谓的借文学为名的公共发言。”这种“学者”与“公共知识分子”身份的混淆有利有弊,它的“最终的结果是会阻碍学科成果的累积或者说长时段的思考”。③转引自南帆等:《文学的意义与能量》,周云龙主编:《圆桌》2015年春夏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34页。这是有道理的。研究的学科化与学科化的研究,是现代学术与传统学术的一个重要区别。新世纪学科建设根据时代社会需求和遵循自身发展逻辑,借助教育和科研制度突飞猛进。资料显示,近年来西方发达国家在推进学科专业动态发展方面,呈现出了新的学科与学科群不断涌现、鼓励发展新兴交叉学科、重视基础学科和应用学科的融合发展等三个重要趋势。据美国教育部国家统计中心(NCES)公布的“学科专业分类目录2020版”统计,目前共有学科群50个,一级学科469个,二级学科2179个,相比2010年新增学科群3个,一级学科81个,二级学科459个。当然,这主要是指自然科学,人文社会科学占比较少,其中一级学科43个,二级学科182个;且因关注普遍共性的东西,相对较稳定些,但受总体背景和趋势的影响也出现幅度不小的变化。①参考王红梅:《国外学科发展动态及机制保障》(《光明日报》2020年8月11日)并根据王文提供的线索,对NCES公布的“学科专业分类目录2020版”中的“人文社会科学”学科数据作了检索和统计。中国大体亦是如此。据2018年教育部等有关部门颁布的“专业或学科目录”显示,现在中国共有一级学科111个,二级学科412个,而在这其中,属于人文社会科学的一级学科13个,二三级学科50个。这样的数据虽然在整体学科中占比不大,但较之1997年的一级学科6个、二三级学科45个,也有明显的增加。②参考2018年教育部颁发的《普通高等学校本科专业目录》、国家质量监督检验检疫总局和国家标准化管委会2009年发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学科分类与代码标准学科目录》、1997年国务院公布的《授予博士、硕士学位和培养研究生的学科、专业目录》。有必要说明:美国的学科命名和范围与中国不能完全一一对应,这里的“中国人文社会科学”有关数据,暂按照国内现行的“专业或学科目录”中的文史哲三大类所包含的学科进行统计,包含了宗教学和传播学,不包含性别、地域研究等。更为重要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学科成果的累积,它们开始形成了许多共识性的东西,需要进行知识的归纳和处理,尤其是一些新兴学科。历史化就是为了适应时代发展和学术转型的需要,对之所作的一种调整。

不少学者在论及历史化或史料搜集时指出,将这项不无滞后的工作提上重要的议事日程,“有利于学科的稳定性和确定性,也可以使当代文学史更贴近历史真实和更具学术深度”③陈剑晖:《当代文学学科建构与文学史写作》,《文学评论》2018年第4期。,且还有利于建立“与古代文学、现代文学史的历史联系”④程光炜、夏天:《当代作家的史料与年谱问题 ——程光炜先生访谈录》,《新文学评论》2018年第1期。。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学科建设是建立在一定“历史稳定”的基础之上的。上述这些基于史料的整体系统研究,不仅开阔大气,而且的确也在相当程度上发挥了这样的“历史稳定”的效果。从一定意义上说,历史化所做的就是“历史稳定”的工作,至少带有“历史稳定”的功能作用;而“历史稳定”,对于一个学科来说是相当重要的,它是学科建设的重要前提和基础。愈是成熟的学科,其“历史稳定”性往往就愈高,形成的共识性的东西也愈多。在中国语言文学一级学科中,当代文学学科自然是属于稳定系数不高的一个学科,至今尚处在“很大的不稳定性之中”。⑤参见洪子诚:《近年来的当代文学史研究》,《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2期。某种意义上,“不稳定”正是它的属性特点之所在。所以,尽管我们勉力从事着“历史稳定”工作,但却完全没有必要为其“不稳定”感到惭颜,也不能操之过急。因为常识告诉我们,所谓的“历史稳定”总是相对的、动态的。但不能操之过急,并不等于放弃努力,或以“相对性”为由,轻视或排斥这些“历史稳定”工作,更不能由之得出虚无主义的结论。对于当代文学历史化研究来说,我们现在需要做的,最重要的也许不是作主观随意或绝对主义的理解,而是在“历史稳定”与“非稳定”之间寻找动态的平衡。落在具体实践的层面,就是根据自己的理解,将其变居无常而又繁杂无比的文学历史暂时固定住,在此基础上开展对它较为客观和具有历史感的研究。这也是我们作为“历史中间物”的一种责任。王尧指出:“在历史化的过程中,形成了文学史某个方面的共识,但同时也不断产生分歧甚至会扩大分歧。历史化的过程,是文学研究者和更广泛意义上的文学接受者累积共识的过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历史化,是在史学的层面上对当代文学与历史、当代文学思想思潮现象、当代文学经典作家作品作出确定性的论述。”⑥王尧:《作为文学史研究过程的“历史化”》,《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年第5期。用“史学的层面”和“确定性的论述”来概括当代文学历史化,是否妥贴,也许可以讨论,但他在讲动态即“不稳定”过程的同时又强调“稳定”,这个意思应该是清晰的,也是没错的。

说到“历史稳定”之于学科的意义,这里有必要对历史化的压抑性机制略述一二。这种压抑性机制尽管不无残酷无情,它“压抑”了不该“压抑”的东西,加之认知的局限,有时甚至会产生误评误判,就像陶渊明、杜甫的诗在当时受冷落,直到中唐及宋代才被人认识“入史”一样。但这种现象在历史化中却是不可避免的,并且也是有意义的——因为历史化的表述总是“以简单来征服丰富从而成功地宣告了前一段历史的终结”,没有压抑性机制就无法达到文学历史化的目的,它也“不能圆满地说明自己的正当性”。⑦程光炜:《“四次文代会”与1979年的多重接受》,《花城》2008年第1期。当代文学历史化亦然。所不同的是,因“只有起点而没有终点”的学科属性所致,加之其间跌宕起伏,变化频仍,且作家作品数量令人咋舌(现在仅长篇小说,年产量就在5000部以上),所以“压抑”的问题显得更突出,被“压抑”了的对象可能也更多,只是我们现在还没看出来,或者所存在的问题在短时间内还没有充分暴露出来。无论怎么说,当代文学历史化也是属于“唐人选唐诗”式的学术评判活动。它的所谓的“重返历史”是有效的,同时也是有限的。其对知识化与学术化的追求,不仅带有很强的主观性和随机性质,而且有时甚至会出现误评误判,这种被遗落而又被发现的例子在文学史上并不少见。可以预料,随着史料的发掘和史观的变化,此种情况将日益明显地突现出来,被历史化了的对象可能还要“再历史化”甚至“再再历史化”,包括将其降格或剔出文学史(所谓的文学史的“减法”),也包括对被忽略或湮没了的重新发现和打捞(所谓的文学史的“加法”)。

需要补充说明,这种“减法”或“加法”本身也是历史的,不能作绝对化和本质主义的理解。因为按照后现代观点来看,“一切历史皆文本”“文本之外无历史”。对于这种将“历史本体”悬置或取消的观点,我们虽难以在整体上给予认同,但它对如何“历史地”认识、理解和评价当代文学历史化,无疑是有启迪的。这里的关键是,面对无可回避的“减法”或“加法”,作为“研究主体”的我们具有怎样的立场、态度、学养、胸襟、眼光,这是最根本的。由之,它也向我们提出了一个“自我历史化”问题。应该说,相对于“研究对象历史化”,迄今为止在这方面的论述明显偏弱,包括研究主体的自觉意识,也包括综合素养等。这自然与长期形成的“重论轻史”和“分科教育”有关,是很值得反思的。

二、历史化与外部社会的结构关系

这是从内外关联角度对历史化所作的考察,它大体属于“外部研究”。须知,“文学历史化”虽不同于“史学历史化”,有自己的属性与特点,但它毕竟不是一个封闭自足的系统,也不是一个纯粹的文学现象,而是与中国当代社会历史具有密切的关系,成为“中国问题”“中国经验”的重要组成部分。包括任何思想理论、艺术观念、趣味格调、文体叙述等,都应当放在这样的背景下加以理解才有效。如果不顾及具体的历史语境、对象乃至特定的时空,许多问题都无法解释,更不要说给予准确到位的解释。

程光炜曾在澳门大学中文系上课,当谈及刘震云、铁凝小说有关那个年代农村年轻人如何艰苦奋斗,讲到伤痕文学有那么多的眼泪时,就碰到与他们无法对话的“尴尬”:自己讲得手舞足蹈,那么的兴奋和激动,可听者却没有感觉,甚至认为那是一种“历史和文学的矫情”。这里的原因就在于,他们对这些作品发生的历史语境“缺乏了解”。①颜水生:《文学史研究中的“年代学”问题——程光炜教授访谈》,《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第6期。他还以自己亲身经历为例,谈了对王蒙发表于1979年的短篇小说《夜的眼》“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受”,认为“如果我们不能理解当时很多人这种地狱重生的历史感受,就无法懂得这种年代性”,如果“抽去1979这个年代,《夜的眼》的意义是无法存在的;相反,1979的年代意义,也只有通过这种记录特殊年代的小说,才可能被人们认识到”②颜水生:《文学史研究中的“年代学”问题——程光炜教授访谈》,《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第6期。。又比如,年长一点的人们都熟悉“中年问题”,谌容80年代初发表在《收获》上的中篇小说《人到中年》在社会上曾引起强烈反响,并已成为新时期“文学史经典”进入了教科书。然而40年过去了,当我们再去读这篇小说时,就会感到有些“隔膜”。为什么呢?原因就在于今天面临的社会大背景已发生了很大乃至根本性的变化,诚如作家黄咏梅所说:“谌容们的中年已经不能代表我们现在的中年了。也许,我们还会面临陆文婷那种家庭事业的沉重和艰辛,面临时代赋予的重任与个人生活之间的矛盾,但是,这些巨大的问题已经不会成为我们小说里主要处理的事务,我们更多的责任是处理身处这个时代中人的精神事务。中年,在我们这代人的写作中,不是简单的上有老下有小,不是生存与责任的拉扯,而是更为复杂的况味,更多地指向一种生存样态、心态、姿态,是一些难以说清道明的生命感。”③黄咏梅:《这一声“啊”要不要写?》,《文学报》2019年8月1日。

即使是有些看似与外在世界好像两两相忘的所谓的“纯文学”探索,如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阿城的《棋王》、余华的《一个地主的死》等一批80年代中期崛起,有的延至90年代遂成潮流的小说,他们切断与现实“关联”的先锋、寻根、新历史叙事,也都与时代社会有着撕扯不开的关系,其生成、嬗变与发展的背后也总张开着一只历史之手。就拿《棋王》来说吧,这之中当然有文化寄托和精神蕴含,但如果剥离后来附加的“寻根”标签,返回特定的历史语境,我们会发现:《棋王》中以“吃”为代表的物质却高于以“棋”为代表的精神文化,各式人物的精神活动及其所谓的“道家文化”“传统美学”,都起源且受制于物质现实。小说的本义不是回归传统文化、宣扬老庄哲学,而是表达一种将“吃”上升为本体论、强调物质第一性的唯物主义观。④俞欣恬:《道家文化表象下的“唯物主义”内核——阿城〈棋王〉的另一种解读》,《中文学术前沿》第17辑(浙江大学中文系主编,浙江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也正因此,尽管新时期以来人们对文学的“外部研究”一直嚷嚷不息,更多持反思和批评的态度,包括像郜元宝这样更强调内在“文心”或作品“文本”,而对当代文学研究历史化(他将其称为“史学化”或“考据式的文学研究”)提出批评,对这种“由文而学”“由文而史”研究旨趣和研究理路给予更多批评的学者,①郜元宝:《“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史学化”趋势》,《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7年第2期;《“德、赛两先生”所遮盖的鲁迅的“问题”与“主义”》,《探索与争鸣》2015年第8期。一俟置身具体的批评或研究实践,他也颇具兴味地撰写有关鲁迅、汪曾祺“内篇与外篇”“文里与文外”互证的文章。这种自我“矛盾”,亦从一个侧面说明“外部研究”虽有局限,但它无疑是构成评价、把握当代文学及其历史化的重要方面和维度,将其简单地视为“因果式的研究”,即“只是从作品产生的原因去评价和诠释作品,终至于把它完全归结于它的起因(此即‘起因谬说’)”②[美]雷·韦勒克、奥·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第65页。,进而否定其意义和价值,显然有失公允,也不符合客观事实。同时,也印证了美国学者乔纳森·卡勒揭示结构主义宗旨的如下一段话:“为了理解一种现象,人们不仅要描述其内在结构——其各部分之间的关系,还要描述该现象同与其构成更大结构的其他现象之间的关系。”③[美]乔纳森·库勒:《文学中的结构主义》,伍蠡甫、胡经之主编:《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下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533页。这里所谓的“更大结构”,就是外部的社会历史与现实政治。

当然,今天之所以这样提出问题,还隐含着我们对当代文学学科认知和建设的另一番用意。当代文学领域的批评和研究大致可分为两路:一路是跟踪当代文学进程,在海量般的作家作品中,及时发现和评判处于萌芽状态的新的现象、新的元素,来催促新一代文学的产生,不断为文学史增彩添色;还有一路是致力于还原历史,对之作知识谱系的爬梳和清理,进行必要的历史化,使之由庞杂逐步趋向整合。前项工作,主要由批评来承担,它可充分发挥当代文学“当代性”尤其是与批评对象处于近距离观察的独特优势,用自己鲜活的感受参与到同时代对话活动之中,形成能动有效的文学授受“共同体”。但是,因为近距离观察,也往往限制了批评的视野,使其极易产生“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之惑,即带有同代人共通的局限和偏见,而影响了评判活动的客观性和科学性。面对这种情况,后者,也就是历史化的另一路,才彰显出其特有的意义,它也正好对“当代性”偏至形成了一种纠偏和反拨,为这个新兴学科建设及其良性的、可持续的发展打下了扎实的基础。这对以跟踪作家作品为己任,容易受到时代潮流裹挟和主观因素干扰的批评,以及“不算太年轻”的当代文学学科来说,似乎也很有必要。

众所周知,自80年代以来,也许受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的影响,在文学主体性不断强化的情况下,关注文学本体的“内部研究”为批评家所推崇,批评和研究所谓的“向内转”已成为文坛学界的主流。尤其是“85新潮”前后,伴随着文学创作的热潮,当代文学更是加快了“向内转”变革的进度和力度,而迎来了文本批评前所未有的兴盛和活跃,不期然而然地成为“显学”。但是,这种“重内轻外”的批评,也“暗伏下了内在的矛盾:一方面,作为上层建筑的一部分,文学本身就是社会思想、政治、文化复杂建构的一部分;另一方面,通过文学研究来探索人的现代性、文化启蒙、知识分子身份和使命一直是学人治学的起点和抱负所在”④姜涛:《“新诗集”与中国新诗的发生》,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页。。故而,当代文学批评虽驰骋文坛,具有良好的声誉,但这一学科的话语规范和叙事规范始终没有随物赋形地得以建构。相反,其合法性一直受到质疑。所以,经过“重写文学史”等带有学科自觉性的探索,到了90年代,随着激情喷涌的新时期的结束,文学研究范式也悄然发生了由文本批评向超文本的“外部研究”(主要是“文化研究”)转换。美国著名文学批评家希利斯·米勒曾对于晚近以来文学理论批评的宏观走向做过这样一番描述:“事实上,自1979年以来,文学研究的中心有了一个重大转移,由文学‘内在的’修辞学研究转向了文学‘外在的’关系研究,并且开始研究文学在心理学、历史或社会学语境中的位置……因此,文学的心理学理论与社会学理论,如拉康式的女权主义、马克思主义、福柯主义等,就具有了一种空前的号召力。与此同时,一些早于新批评、已经过时了的注重传记、主题、文学史的研究方式,开始大规模的回潮。基于此类研究方法的论著横空出世,仿佛新批评方法——更不要提更新的理论方法了——从来就没有存在过。”⑤[美]J·希利斯·米勒:《重申解构主义》,郭英剑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216—217页。

希利斯·米勒对西方晚近理论批评“从形式主义到历史主义”范式转换所作的这番概括,一定程度上,也适用于90年代以后的中国当代文学“由内向外”转换的客观现状。中国自先秦以来,就有“言志”“载道”的传统,我们今天以其文学成就优异而将先秦的作者们当成文学家,但在他们自身,却未必甘于以此自居。于是在客观上,研究这些作家,就必须把很大一部分精力花在诗文作品的审美论析之外。现当代文学研究虽不能简单照搬传统文学研究之法,但也应该顾及此点。比如研究鲁迅与左联的文学活动,就有必要考察国共两党的意识形态之争的具体情况;研读毛泽东的《讲话》,应该了解那时一大批作品及延安根据地的历史和现实状况。至于十七年的百花文学、新时期的伤痕文学,直至当下的反腐小说、官场小说等,又有“哪一种是仅仅在文学内部就可以搞得透彻?所以,在一部分人喊着‘把文学还给文学’,企图打破政治分界而以纯粹时间段落划分文学史的同时,也有一部分人仍然坚持以政治起落、王朝变迁来划分文学史各个阶段,原因即在于此”①董乃斌主编:《文学史学原理研究》,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57页。。

当代文学是与时代“同构”的文学,其有关的文艺政策、文学运动、文化体制不仅仅是分析和把握文学的背景史料,同时也作为主体性的研究对象进入我们的视域。因此,如果不顾及“当代”这一实际,一味强调文本,切断它与“外部”之间的勾连,不对美学以外的东西进行定义,那么,就会对当代文学研究及其历史化带来掣肘。有学者因此认为“沈从文、钱锺书、张爱玲等人的创作,在20世纪50年代不被王瑶先生看重,王瑶先生是正确的。‘百年忧患’,是知识分子的思想传统,也深刻地影响了百年中国文学,知识分子对中国社会生活的介入和拥抱,是一种合乎历史要求的选择。沈从文、钱锺书、张爱玲等没有选择这样的道路,他们被王瑶的文学史所忽略,其命运是符合历史逻辑的。而介入生活写作的传统前赴后继‘络绎不绝’,同样是我们考量文学史写作的重要参照”②孟繁华:《建构当代中国的文学经验和学术话语——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70年》,《文学评论》2019年第5期。。

如果说学科建设需要是推进当代文学研究及其历史化的内在动力,那么,文学向史学寻求借鉴,强调把“历史联系”和“历史过程”的观念引入灵动的文学研究,实现对研究对象的精准把握与富有意味的对话,则可以说是其重要的推进器。中国是四大文明古国之一,有举世罕见的丰富史籍和悠久的史学传统。“清代以来,中国学术由经入子入史,史学不仅成为学术发展的重心,而且起着中心的作用,所谓的‘史学者,合一切科学而自为一科者也’……说史学革命带动了近代中国学术的整体变动,并不为过。”③桑兵:《晚清民国的国学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60页。从五四开始至今,几代现当代文学学人,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对研究对象进行历史化的。如鲁迅,他在为《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所撰写的“导言”,及其与之差不多同一时间写成的《我怎样做起小说来》《答〈北斗〉杂志社问》等文,尽管都是描述刚刚发生不久的作家作品及文学现象,但稍加比较,我们就会发现,前者是“以史家的笔法客观叙述”,而后者则是作家口吻的主观说明。④王瑶:《茅盾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历史贡献》,《王瑶文集》第5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95年,第397页。最有意思的是胡适,他屡称自己有“历史癖”,告诫人们,研究一件事物,首先要从研究它的历史开始,了解其脉络系统,并建立在真实可信的史料基础上之,“史料若不可靠,所作的历史便无信史的价值”。⑤姜义华主编:《胡适学术文集·中国哲学史(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第18页。当他对上古史料抱有疑问的时候,就宁肯从汉代写起,连《诗经》也暂付阙如。这与洪子诚因“潜在写作”的写作时间作了“提前”修改而拒绝将它入史、作评价,具有惊人的一致。⑥洪子诚:《问题与方法——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讲稿》,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75—78页。这样一种向史学取法客观求实的写作态度,打开了文学研究的广阔空间,当然也给我们留下了至今尚未根除的“重史轻文”的弊病。更为主要的,是对历史“真相”及其“本质”“规律”的盲目执信,“在既定意识形态的规限内讲述既定的历史题材,以达成既定的意识形态目的”,使之难以有效地“回到历史深处去揭示它们的生产机制和意义架构,去暴露现存文本被遗忘、被遮掩、被涂饰的历史多元复杂性”。⑦黄子平:《“灰阑”中的叙述·前言》,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2—3页。当代文学与当代中国密切相关,并成为当代中国的一种文学表达。更何况,当代中国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一直处于不那么稳定的状态。发展到最近几十年,随着苏东的解体、西方遭遇的动荡,以及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内部各式各样的变化,都让人陡生一种“历史终结”的感觉。所有这一切,都不可能不对当代文学历史化产生辐射和影响。

张光芒有感于80年代“向内转”造成对实践性和时代精神忽视的偏颇,在十年前曾提出了文学“向外转”的主张:“我们倡导文学的‘向外转’,着意在重新调整文学之‘内’与‘外’关系、个体与人类的关系、审美与思想的关系、现实与历史的关系、叙事与道德的关系,等等。而其中最重要也最根本的就是重新建立文学与社会的血肉联系与紧密的契合度,锐意突进外部世界与国人文化心理,创造直逼当下和人心的自由叙事伦理,从而建构起属于新世纪的审美空间与精神生活。”⑧鲁枢元:《论中国当代文学的“向内转”》,《文艺报》1986年10月18日。如果不拘泥于具体的概念与字眼,而就其内在本质来看,我认为是有其道理的,它反映了学界对曾经倡导并已成气候的“题材的心灵化、语言的情绪化、主题的繁复化、情节的淡化、描述的意象化、结构的音乐化”①张光芒:《论中国当代文学应该“向外转”》,《文艺争鸣》2012年第2期。的研究的焦虑和不满,希望文学在自身“内部”进行“纯文学”推进之后,应根据时势变化与专业化、历史化的要求,进行结构性的调整,以应对和破解文学面临的新境况、新问题。其实,文学所谓的主体性、独立性是相对的,而不是恒定的、绝对的。即使讲求文本细读的、推崇和标举“内部研究”的新批评,它也无法摆脱包括历史在内的外部世界的参照。就说韦勒克吧,他也并非完全否定“外部研究”,主张文学与历史绝缘,而是从新批评角度,以一种内部反思方式将文学应当如何历史化的问题提出来,“事实上,一反传统理论的反映论,新批评暗含了一套文学的社会学,企图自文本内的小宇宙与文本外的大世界间,建立一种既相似又相异的吊诡秩序”②王德威:《重读夏志清教授〈中国现代小说史〉英文本第三版导言》,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4页。。以柳青《创业史》“反差极大”的评价为例,严家炎之所以在1963年撰文对梁生宝形象过于“理念化”提出质疑,“这倒不是严家炎有先知先觉,而是60年代初的纠左思潮给了他批评柳青的视野”。后来,陈忠实、路遥、贾平凹、何西来、李建军等作家批评家之所以超越严家炎们的“错位理论”,提出继承“柳青传统”,同样,也是基于发生历史巨变的今天的“现实”,其所继承的“柳青传统”,“实际上只是柳青的写实传统、文学为人生的传统,却不包括柳青作品所反映的社会内容”。因为他们清楚地看到,《创业史》令人激动地描绘农民被组织起来的“未来”图景,却没有被今天的农村和农民的现状所证实。“‘现实’在那里倒逼着‘错位理论’,作家批评家不可能脱离现实而思考。‘错位’不光是在历史整合过程中出现的问题,其实也是对未来判断与后来历史的发展不匹配的结果。被裹挟在未能达成和解的两种历史叙述中间,这正是作家批评家思考柳青现象时所面临的社会语境。”③程光炜:《柳青、皇甫村与20世纪80年代》,《文学评论》2018年第2期。

实践表明,批评行为如果不适当地过分夸饰放大,等同或变成纯粹的个人的主观化行为,那么,它不仅无助于学科话语规范和叙事规范的建立,而且也不利于文学研究的历史化和“再历史化”,即将其纳入“永远历史化”的体系中,给予大体则有、定体则无的阐释。就像钱理群自述他前期的鲁迅研究,强调的是“个体的鲁迅”“人类的鲁迅”,主要强调和突出“作为独立知识分子的鲁迅”,以及他对“帮闲、帮忙、帮凶的知识分子”的批判,以与80年代个性解放和走向世界的时代思潮相呼应;而后期的鲁迅研究,有感于社会贫富不均和社会的两极分化,转而关注“民族的、社会的、阶级的鲁迅”“作为左翼知识分子的鲁迅”,当然,在讲鲁迅左翼立场时不忘其独立性与批判立场。⑤钱理群:《在世界文明大检讨视野下重新认识鲁迅的超越性力量》,《探索与争鸣》2016年第6期。也正因此,我对目前学界存在的只关注“1960年的《创业史》”、不关注“1960年以后的作者柳青”⑥程光炜:《柳青、皇甫村与20世纪80年代》,《文学评论》2018年第2期。的研究状况抱有想法,而对邢小利等提出的不能只在已完成的《创业史》的小说文本上做文章,还应该结合作者的“后期思想”来分析他的主张⑦邢小利、邢之美:《柳青年谱·附录一:柳青晚年的读书和反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第168—199页。表示认同。这也就是说,对柳青《创业史》的评价,不能将眼光局囿于1960年出版的第一卷文本,对之作单纯的语言与形式的解读,而应把第二卷文本的创作状况以及“后期思想”(这一“后期思想”在其女儿刘可风所写的《柳青传》中有不少披露。当然,由于作者身份比较特殊,容易引起歧义)也纳入视域,对之作整体综合的考察。或许与这种历史化的审思有关吧,已故诗评家和学者陈超后来在论及朦胧诗时强调指出:“用‘表现自我’来总结朦胧诗的主要意蕴并不恰当,因为朦胧诗人比之同时代活跃于诗坛的大部分诗人,更具有深入地揭示生存、洞透历史、介入时代的‘代言人’的品质。”否则,“在特定阶段的抗辩结构中产生的尖锐思考,变成教科书‘结论化’的学问和知识,流动的历史语境中的言述,变为不再随时间和历史的变化而变化的‘本质’”⑧参见陈超:《汲取与掣肘——当代诗歌批评与文学(诗歌)史写作》,《燕赵学术》(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主办)2011年(秋之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265页。。李洁非说得好:“当代文学史不是一部缘创作而延续的历史,而是一部随时被它外部的强大社会现实因素所牵制、影响和操纵的历史。”因此,要真正搞懂这段历史,拥有关于它的正确知识,就要“在背景和总体关系方面下功夫”,“重心要放在‘关系’的发微、辨析和阐释上”。⑨李洁非:《典型文案》,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第4页。这也是研究与批评的一个重要区别吧。在这里,当代文学研究及其历史化,它的变化与否以及变什么、如何变,都与具体的历史语境息息相关。

由此及彼,我想到了蔡翔在反思“纯文学”的文章中有一个颇具力度的诘问:“在国家、政治、社会、群体、意识形态等等都被从文学这驾马车上卸下来之后,文学这驾马车上还剩下些什么呢?”①蔡翔:《何谓文学本身》,《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6期。蔡翔此话是针对80年代文学而言的,某种意义上的确也击中了“纯文学”的要害,为我们如何认识和理解包括红色经典在内的十七年文学提供了一个思考角度,它也提醒我们在研究时要注意现实环境与历史事实之间平衡,不能太任性。在这一点上,白烨、程光炜等有过80年代文学经历的50后学者比较突出,他们不止一次地提出,在文学史编写和文献史料整理时,不能抽离当时的历史语境,将“先锋文学的文学史篇幅明显扩容,伤痕文学被严重压缩,新时期文学三十年被理解成以先锋文学为主流的文学期”,或者大幅度地压缩曾经有过并对当代文学产生深刻影响的文艺论争等有关材料,将其留给所谓的非主流文学。②参见程光炜:《文学史二十讲》,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6年,第137—144页;第144页。其实,这种增删隐显有时恰恰是非历史的,至少是大可质疑的。正如有人所尖锐批评的:“如果我们想站在忠实、公正的立场把这一文学期的历史面貌留给后人,那么,有什么理由把革命文学、社会主义经验、历史的浪漫和痛苦这些东西在资料丛书中淡化?”③参见程光炜:《文学史二十讲》,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6年,第137—144页;第144页。这也说明当代文学历史化的艰难和复杂,它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简单和绝对。“它既不能是非历史或反历史的,也不能只是加上时效的本质论——仅仅说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观,尚未使历史真正进入文学性的内部。在文学与历史的辩证关系之外,文学性的重构还有其他维度,各有纵深展开的可能。”④汤拥华:《重构文学性: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写作的一个理论问题》,《扬子江评论》2015年第6期。我们需要做的不是非此即彼,而是通过还原历史现场对之进行综合的、辩证的把握,使“历史真正进入文学性内部”。

最近读到青年学者曾攀写的一篇谈当代文学“向外转”的文章,该文从带有时代性表征的物、知识、非虚构入手,揭示当下文学向外求索时呈现出来的动向和能势,对张光芒提出的上述问题作了呼应并有相当周彻的思考。文章最后指出:“文学的向外探询是融汇了20世纪文学‘向内转’过程中所习得并保存的语言转圜与形式革新之后的再出发,因而此中体现的,便不是简单的内∕外二元式的单一与偏倚。……其真正意义并不仅仅指示内存之间参照、对比与映证,而是内置于文学本身,让文学增加逻辑,启发新的图景。”⑤曾攀:《物·知识·非虚构——当代中国文学的“向外转”》,《南方文坛》2019年第3期。对此,我深表赞同,认为他的态度是相当辩证和到位的。稍感犹疑和不满足的是,他还没有对文学“向外转”后深受商业资本这只“看不见的手”的掌控,而陷于另一种“不自由”的状态有充分的认识。特别是今天这个时代所面临的问题,不仅比鲁郭茅巴老曹,就是比拨乱反正的新时期也不知大出多少倍的情况下,更是如此。另外,还有一个问题也需要引起注意,这就是在强调语境意义的同时,也不能忘记,“如实描述语境却是一个可疑的想象”,它“还有‘时过境迁’的问题。‘境迁’不在于质疑是否真的能够如实回到当时的语境去,也不是质疑语境的重要性,而是提醒,每个语境都有着不确定性和非封闭性,或者说,语境总是不稳定或未定型的,总是处于连续变化的状态,因此难以确定一个独立有效的语境”。⑥孟繁华:《建构当代中国的文学经验和学术话语——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70年》,《文学评论》2019年第5期。这也是80年代“纯文学”研究及与之有关“重评文学史”“重写文学史”“重排文学大师”所没有也不可能有的,是文学“向外转”的真正的难题所在。如果说以上说法尚有道理的话,那么,这也就提醒我们对文学与历史“结构关系”的探讨,有必要突破恒定锁闭或一般逻辑推演的思路,将其纳入具体切实的历史脉络和文本肌理深处进行考察。如是,当代文学研究及其历史化方有可能求取生命灌注而又富有质感的“真历史”,在文史互动对话中,开拓出自身更大的发展空间。

三、余论:历史化的局限性与超越之思

当然,历史化只是当代文学研究的一种,不能夸大,它有自身的功能价值,也有自身的局限,不能也无法包办和取代其他。事实上,在历史化发轫之初,张清华在肯定它扩展当代文学学术空间与内涵的同时,就对此提出批评,认为它也面临着历史碎片化、“文本”和“文学性”被湮没以及“非人文”“非现实”的难题。⑦张清华:《在历史化与当代性之间——关于当代文学研究与批评状况的思考》,《文艺研究》2009年第12期。就是历史化的倡导者和实践者程光炜,他在新世纪第一个十年带领研究者们“重返八十年代”时,就相当明晰地看到了历史化的局限性:“所谓的‘历史化’包括‘自我历史化’,其实仍然是那种非常‘个人化’的‘历史化’,存在着不可能被真正‘普遍推广’的学术局限性。”⑧程光炜:《当代文学学科的“历史化”》,《文艺研究》2008年第4期。只不过后来为了推进研究,更强调其积极的一面。再如颜水生,作为年轻一代学者,对历史相对陌生,他在充分肯定历史化意义价值的同时,对其本身存在的“令人困惑的问题”,如历史化与当代性关系、自反性问题等①颜水生:《历史化视野中的文学史研究——略论程光炜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理论学刊》2011年第1期。,也有不失敏锐而又相当到位的批评,较之张清华、程光炜等年长的学者,似乎更有一种超然冷峻的认识。

指出局限是为了超越局限,使之在学科建设的层次和境界上有新的拓展,即所谓的“超越之思”。目前,当代文学历史化处在某种胶结状态:一方面,相关会议开过多次,发表的文章为数不少,国家层面也给予支持和推动,这反映了学科焦虑引发的积极意向和良好态势;另一方面,有的学者尤其是批评家,以维护文学审美本体性为由,对之提出批评和质疑,在近一二年似乎出现了某种反弹。②如2009年和2019年中国人民大学、杭州师范大学曾召开有关当代文学历史化会议;如2020年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指南中,有“新中国文学史料学研究”“中国当代文学史料整理与研究”“当代故世作家传记和年谱研究”三个与历史化有关的选题;有关历史化著述,除程光炜的《当代文学的“历史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外,其他如李杨、张清华、洪子诚、郜元宝、孟繁华、黄发有、张均、钱文亮等都发过文章,《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等刊物还组织专栏文章进行讨论。这种情况的出现,除了彼此的隔阂及其心态外,还与其深层的思想观念有关。也就是说,看似在历史化问题上的差异,实则反映了历史化背后的文学观、历史观、价值观以及对整体当代文学认识和评价上的歧义。这些问题,尚待专文做深入研究,在此不赘。这里限于篇幅,只想指出一点,就是对相似甚至完全相同的问题,由于参与者知识、视域、观念的差异,有不同的认知本属正常,但观念或价值上的不认同,不应简单变为学理上的不理解,彼此的争论需围绕对应的概念和边界展开。否则,会造成不必要的学术损耗,看似讨论热烈,其实双方所讲的并不是同一层面或阶段的事,也就很难形成真正的学理上的交集。

张均在2016年曾提出史料及历史化研究存在的“隔阂”问题③张均:《当代文学史料利用中的问题意识》,《文艺争鸣》2016年第8期。,这个判断是符合实际的,这种“隔阂”今天依然存在,它已成为制约历史化研究一个重要因素。假如上述理解偏差不大,那么如何在讨论时保持一种谦逊、警醒和对异己者立场加以同情性理解的态度,并将其诉诸理性的学术表达,就显得不无重要和必要。只有这样,才能形成并达到真正的学理上的交集,并在“他者”的视野下,更好地审视、拓展并提升自己。

猜你喜欢
当代文学文学史文学
广东当代文学评论家
FOUND IN TRANSLATION
我们需要文学
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建构的海外因素
当代诗词怎样才能写入文学史
作品选评是写好文学史的前提——谈20世纪诗词写入文学史问题
“太虚幻境”的文学溯源
现代视域中文学史著对《红楼梦》经典化的推进(1900—1949)
文学自觉与当代文学发展趋势——从昭通作家群说开去
我与文学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