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重山复行未尽,一山还有一山拦

2021-02-13 13:22江雪松
教育研究与评论 2021年6期

摘要:作为“井蛙”,只有永远以一种民主、平等、宽容、尊重乃至谦卑的心态对待教育教学,对待同事伙伴,对待工作生活,才能不断跳出视野上、心灵上、学识上、人生处世上的井,进入新的境界与天地。“路人”应该是教师一生的经典姿态。只有以始终在路上的清醒意识,以赶路者的身姿,确立自己的位置,意识到前方永远有自己敬畏和不可知的未来,价值才可以愈益显现,甚至获得超出预期的不一般成就。人总是生活在现实世界,这是作为“微虫”的我们无可回避的现状,但人总是向着“可能”行进,而不是如动物一般只能被动地接受“现实”,致使永远不能超越“现实”的规定。

关键词:境界与视野;位置与价值;现实与可能

恍惚间,讲台生涯有了三十年的光阴。初始,异常遥远,十分漫长;再回首,“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如昨日,弹指一挥。这个历程,不是功劳,不是成就,而是资历,是一段漫长的岁月,是一个又一个平凡日子的累加。

三十年,于岳飞而言,是“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于陈嘉映而言,是“白鸥三十载”的诗意解说;于我而言,是二十三岁的青涩年华到五十三岁的半百老人。苏格拉底曾说:“未经省察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一段经历。”因此,让人感怀的自然不是时间,也不是金钱,而是“前程隔海,古屋不再”的万千思绪。

一、 我们都是“井蛙”:境界与视野

暑期去浙江大学学习,偶遇多年前一学生。三十年的教学生涯,遇到的学生如恒河沙数。他自报家门——尹知航——我愣了片刻,但几乎同时,过往的一幕便闪现眼前。

我有个习惯,初次接触学生,不看姓名而让其自报家门,解释姓名由来乃至蕴含的道理,窥斑见豹地了解其原生家庭的三观。这也是一场语文素养的展示。

高一,秋日,语文课。我问他为何取这个名,他羞涩而腼腆:“知道人生的航向。”我笑笑:“父母想法很好,但你可知此名还有一层意思吗?”他茫然地看着我。“知,还有一个重要义项。”顿了顿,我在黑板上写下王阳明的名句“知行合一”,转请学生翻译。

这个人所共知的佳句,常人都译为“知和行要结合”。翻译没有问题,但世上许多真理都被庸俗普通的解读搞得索然寡味,以致大家麻木不仁,起不到应有的教育作用。比如,毛泽东有名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尼采有一言就是對此最精彩的解读: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我对“知行合一”的翻译是:“知道了这个道理,但是如果在行动上没有做到,等于不知道。”“知”还有一个义项是“主管、掌管、主持”,中国古代有知府、知州、知县等职。2021年东京奥运会新闻中时时提及东京都知事小池百合子,可见日本官职系统依然保留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面。“知”字本身便是“知行合一”的典范代表,“知航”之名另有一个意义,便是“掌握航向”。

从“知道航向”到“掌握航向”,不只是名字意义的不同解释,更是天差地别的两重境界的认识。前者停留在民间卜卦的无为之境,想要知道人生走向;后者却是天行健自强不息的有为之地,天命在我,天命由我,掌握人生航向。

这是我赋予此名的一种崭新解读,是从井中跃升至地面的一次新生,是从认识到实践的一次涅槃,它是摆脱蒙昧、复萌理性、重获新生的飞跃。作为老师的我,真心希望他从前者人生的被动状态进入后者人生的主动姿态,“我的人生我做主,我的未来我掌舵”。从此,我相信知航同学的灵魂世界里将充满一种新鲜的空气,一些未曾出现的叶芽将萌生。事实是,当我们若干年之后再见面时,他神采飞扬地谈起了这个当年我似乎不经意间解释姓名的场景。

教育的核心是金针度人,是对学生人格心灵的唤醒,是从灵魂深处唤起他们或沉睡或朦胧的自我意识、思考意识,使其有一种觉悟,以探究人生智慧,弘扬生命意义,以促使他以主动有为的行动,从狭小的天地进入更为辽阔的世界。我对知航同学名字的解读,实际是唤醒他对自我价值的肯定。

三十年的教育生涯,这样的故事车载斗量,只是我的思想延伸得更为广远。教师是育人者,要以金针度人;也应是被教育者,更要以金针度己。

扪心自问,我们都是井中之人,古语叫井底之蛙,喜欢把自己生活的小圈子看成世界的中心,喜欢把自己的喜怒哀乐看作社会的尺度,喜欢把自己特殊的个人历程作为宇宙运行的标准。给某个地域贴上特定的标签,这是地域之井,也是见识之井;对王健林制订的“小目标”,网友吵翻天,这是财富之井,也是地位之井。马斯洛说:“对于只有锤子的人而言,他看到的一切都像钉子。”此时,拥有锤子不是长处,而是他难以走出的一口深井……出身、地位、学识、家庭、教育、财富、性格、相貌、经历等,都可以成为那口深深的井,让我们停留在眼前的小格局、私心的小天地,只见到头顶一片狭隘的天空,而看不见更为广阔的世界。

柏拉图有个著名的“洞喻”,与中国的“井蛙”有异曲同工之妙。在一个囚禁的地洞,囚犯不能回头,只能借洞口的火光看到洞壁上类似木偶的表演,他以为这些影子是实物。等到解除禁锢,他回头发现真正的实物,才知过去所见只是这些事物的影子。可是,等到他爬出地洞,看到外面的阳光,才发现整个世界都是太阳光反射的形象。怪不得尼采也有一句振聋发聩的呼喊:“爬出你的洞穴吧!”

教学相长,不能停留于知识层面,也不仅是道德提升,更不应止于能力获得,它涉及一个更为丰富、更为深邃的宇宙。在与知航乃至所有学生的交流与沟通中,我常常询问自己:提升学生境界之时我处在什么境界,这个境界又是一口怎样的井?它让我具备了多宽的视野、多大的格局、多高的台阶?由此它决定了我的舞台有多广,我所成就的事业有多大?只有不断“回头”寻找光源,只有离开地洞拥抱阳光,只有跳出深井来到地面……只有永远以一种民主、平等、宽容、尊重乃至谦卑的心态对待教育教学,对待同事伙伴,对待工作生活,我们才能不断跳出一口又一口视野上、心灵上、学识上和人生处世上的井,进入一个又一个新的境界与天地。

我们是“井蛙”,但金针度人的职业生涯,是我们夺不走的光源,让我们常常能跳出生物需要与实际利益,与学生一起走入一个又一个人生的胜境。

二、 我们都是“路人”:位置与价值

儿子曾经对三国故事很感兴趣,从家中书架翻出了原版,看了半天,问我:“三点水加一个女是什么字?”我说读“汝”。又问:“什么意思?”我说:“这个不要问,看下去就知道了。”半天过去,他跑来:“爸爸,我知道了,‘汝’就是‘你’。古人为什么好好的不说‘你’,而偏偏要说‘汝’呢?”我说:“这是古人的习惯,古人是不说‘你’的。”打脸的事马上就来,读完后的一天,他说:“爸爸,《三国演义》中‘你’都是用‘汝’的吗?”我说当然啦。小家伙翻开书,连续找出三处“你”,我目瞪口呆。

一日早餐,儿子得意地炫耀,语文课上让老师窘了一把,用的就是阅读《三国演义》的这个故事。我勃然大怒:“儿子,你这样做,爸爸感到羞耻。”儿子不知所措,眉飞色舞的神情仿佛冻结锁定了一般。

阅读的目的在于获得认识世界的能力,拥有处理问题的本领,能在无聊中有温暖的慰藉,是“随身携带的避难所”,但阅读有万般之好,却唯独不应有炫耀,有显摆,有接受众人仰慕眼神的虚荣之态,有凌驾世人万众臣服的骄矜之色。

“爸爸手不释卷,你说的尚且不知,老师才工作多长时间?不过是你的姐姐而已,你这不是存心看老师笑话吗?一个存心看人笑话的人是不是内心有点阴暗?一个被人笑话的人,而且在大庭广众之下,在自己学生面前,他会如何想?如果这个人是你的爸爸,你作为班级同学,看到此景又会如何?”

认识自我是哲学探究的最高目标,是众多哲学流派牢固而不可动摇的中心,是一切思潮争论的“阿基米德点”。思想史上,甚至有哲学家宣称:认识自我乃是实现自我的第一条件。但常见的事实是,难以认识自我或多有误判与误识,集中表现在从不认为自己是路者,而以为自己是观众。比如,对我作文评讲时提及的范文,有学生不屑一顾,随意臧否。我笑着回答:“你的作文展示一下,该用什么词语呢?”不是以实践者、劳作者之身视之,而是以评论家、旁观者之眼评之,此时他的位置与价值出现错位,视别人之成就如粪土,视自己之一得如珍宝,我们谓之“眼高手低”。有人读了几本《读者》,听了几期“樊登读书”,看了一些名著速览,就以为读完了天下书,世人都不值一提,都是同例。以一时之所识,以一己之所见,凌驾别人之所短所漏的评论家最好当。

人世沧桑,人与人之间的相遇如过客,我们在世人心中留不下什么影像,“路人”是每个人的经典生命状态。多年后,在国家图书馆那高大明亮的阅览室里,我们父子并肩站着,指着周围顶天立地的书架,我说:“只看目录,我们父子就是活一百岁,日夜不停地看,也不能穷尽。”这是近乎《庄子·秋水》中河伯“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的感受。赶路者不是为了让自己超越众人,飘飘然凌驾万物,恰恰是要将自己放入更为广阔的世界中,去认知,去感受,以望洋兴叹之感来激励自己以更高的热情去面对学习与生活。

“是的,我只得走了。况且还有声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唤,使我息不下。”这是鲁迅的《过客》中赶路人不断重复的话。这位“过客”——“路人”形象,应该是我们教师一生的经典姿态。站立三尺讲台,只有以始终在路上的清醒意识,以赶路者的身姿,确立自己的位置,意识到前方永远有自己敬畏和不可知的未来,我们的价值才可以愈益显现,甚至获得超出我们预期的不一般成就。

三、 我们都是“微虫”:现实与可能

一次班会课,和学生聊高考的“可能”。吴明说:“我考取南航就谢天谢地了。”我说:“不可取。”“老师你说我定什么目标?”“清华啊。”“老师笑我,我离清华十万八千里呢!清华哪里是人考的啊?”“如果说老师明年考清华,你觉得如何?”“那一定有问题了。”吴明毫不掩饰。“这就对了,你这个年龄想想难道不可以?如果街头随机采访,记者问你明年的高考目标,你说清华,是不是所有观众都会感叹,这小子真有志气啊!”“这倒是的,想可以想,但清华还是太远了。”在班级,吴明大概排四十名左右,离理想大学有一段距离。“那先做个梦,老师提个要求,把梦落实一下。”“高三我一定认真学习。”吴明赶紧表态,我笑了:“不是这个。”他疑惑地盯着我。“你不是寄宿生吗?明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对着镜子说一声,我要上清华。”“这个不可以,同学会笑我。”转身面向全班学生,我说:“明天起床,吴明对着镜子说,我要上清华,大家笑他吗?”学生非常配合,异口同声:“不笑。”“他们耍我。”“说一声,又不掉你一块肉,这么难?”“好吧。”他勉强答應。

第二天,我问吴明:“完成老师的任务了吗?”他看着我,同桌耳语一下,他恍然,抓抓后脑勺:“忘了,这本来就是个梦啊。”我对学生道:“吴明今天早上忘记了,大家明天帮他记着啊。”大家很配合:“我们都记着,明天提醒他。”“唉,老师,我觉得这就是一个行为艺术。”我笑笑:“你做一下啊。”

又是第二天,我一进教室便问他早上有没有对着镜子说这句话。就这样被我连哄带骗,吴明每天早起第一件事,便是对着镜子说一声“我要上清华”。每天有学生此起彼伏提醒,大家犹如看西洋镜般:“江老师要我们监督你!”后来,这成为一日三餐雷打不动的标准节目。

年后全市二模结束,吴明匆匆跑来:“老师,我觉得清华就在眼前。”一年来,他的成绩稳步上升,从四十多名,三十多名,到二十多名,十多名……踏实前行给了他极大的信心与动力,行为艺术早已成为自觉自愿的励志行为。

那年高考,吴明考取了复旦。开学之际,他到校话别:“老师,我没有考取清华。”从把南航作为需要努力一把才能实现的无限向往的目标,到充满委屈深怀遗憾地表达仅仅录取了复旦,心态的变化,何止天壤!吴明,调皮而聪明,高中前两年他把所有时间都交给了热爱的篮球运动。为篮球,他可以不寝不食,夜以继日。一年间,历次大考都在前进的现实,无形中给他注入无穷的力量。进复旦不久,他发给我一条短信:老师,是不是我前两年荒废了太多的光阴,要不,可以上清华?我回复:年轻是做梦的年龄,清华依然在召唤你!四年后,他第一时间告知我,跨进了清华的校门。

中外名人传记,多少都会提及年少即立下宏远志向,成就一生功业。成名成家之人,自然可以如此说。殊不知,你我他年少时何尝没有过鲲鹏之志?只是心比天高,却命比纸薄。多少人,胸怀凌云壮志却活成了泯然众人;多少人,把诗与远方活成了苟且与庸常。高尔基说:“高远的目标会产生不竭的动力。”可是《浮士德》里说:“你仅是一个微虫。”于我们这些现实世界里的庸人、常人、俗人而言,高远的目标便是成语“好高骛远”。我把目标定位为教育界的一代宗师、人民教育家,我就成了癞蛤蟆;我定位为每天站好三尺讲台,每天上好一堂课,我就是优秀的人民教师。所谓人生规划,基本是“人生鬼话”,谁都不知道三十年、五十年后我们活成啥样。我们的未来是盲盒。

在复杂的现代社会行进,人是茫茫海洋中的一片叶子,也是电磁场中运动的渺小原子,个人能改变的很少,更别谈改造。按照赫拉克利特的说法,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超越它的尺度,而这些尺度就是空间和时间的规定性。而一切规定性,都着眼于有限或指向否定,作为微小的个体的存在,我们只能考虑“可能”。

吴明的故事,就是表达现实与可能的关系。我始终不用“理想”一词,这是个已被用烂的词语,它的高远,让我无可企及;它的长远,让我垂头丧气。说是理想,还不如说是乌托邦,面对它,我会产生一种无边的无力感。站立讲台第一天就定下“特级教师”的目标,我估计三天就懈怠了,因为对照每一条标准,发现都有巨大的落差,哪里还有斗志?理想一词,常常是想想激动,聊聊感动,回家一动不动。高举理想主义旗帜的人,面对无情的现实往往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结局注定是一场悲剧。而“可能”,却是以一种为期不远的状态呈现在眼前,表达着马上可以实现的诱惑。从“清华就在眼前”到真的跨进清华校门,其间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作为老师,我要做的便是,让“清华”这一在吴明看来是“理想”的东西在他那儿变成现实的“可能”。我的管理经验与认识水平告诉我,他确实有这种“可能”,这是因材施教。

意味深长的是,班上另一个考得不怎么样的同学,私下曾很遗憾地说:“老师,你去年让我这样做就好了。”我说:“老师只能和一个同学说,和所有人说就不起作用了。”隐含另一句沒有说却极为无情的话是,和你说就没有“可能”。

人总是生活在现实世界,这是作为“微虫”的我们无可回避的现状,但人总是向着“可能”行进,而不是如动物一般只能被动地接受“现实”,致使永远不能超越“现实”的规定。

回到文章的标题,十四个字中竟有三个“山”——无论前三十年,还是后三十年,人生旅途总有无数逃不掉、避不开的拦路虎,因为我们都是“井蛙”,我们都是“路人”,我们都是“微虫”,总有先天或后天的无可奈何的局限。如果给人生一个不算定义的定义,我想:人生不过是日日月月的山重水复与草木一秋的转瞬即逝,是年年岁岁的步履维艰与百年光华的刹那传奇。

(江雪松,江苏省天一中学,特级教师,正高级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