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蜈蚣”战船考

2021-02-10 12:34徐旅尊衷海燕
关键词:战船蜈蚣帆船

徐旅尊, 衷海燕

(1. 华中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2. 华南农业大学 历史系,广东 广州 510642)

关于明代中叶的中葡交流问题,历来受到学术界的广泛关注,因此积累了丰富的研究成果。但从科学技术史角度来看,学界对作为运输工具的船只的研究关注度不够。明朝仿造葡萄牙人的船只建造的“蜈蚣”战船,因存世时间短,故鲜有学者对其进行深入研究。相关研究中唯一着墨较多的是席龙飞先生的《中国造船通史》,其中归纳了“蜈蚣”战船的一些特点和属性[1]275-279。钱国梁、陶喻之的《蜈蚣船》一文尚不够深入[2]。2003年,普塔克(Roderich Ptak)采用中葡文献对照的方式分析了蜈蚣船的渊源,为此后进一步研究奠定了基础[3]。2016年,台湾彭文显以蜈蚣船作为论据,在数据上与其他源生划桨战船进行比对分析,研究方法有一定创新[4]。2018年,刘义杰的《蜈蚣船钩沉》一文对明嘉靖年间仿制佛郎机战船的过程及裁革原因进行了探讨,但并未过多讨论“蜈蚣”战船的原型[5]。谭玉华通过研究得出“‘蜈蚣’战船源于东南亚”的结论,认为该船的传入与仿制是中国与东南亚的文化交流事件[6]。对于“东南亚说”,早在1987年,汉斯·洛萨(Hans Lothar Scheuring)就认为“蜈蚣”战船来自东南亚,似乎是配备了葡萄牙武器的亚洲船只。但普塔克先生对其说表示质疑[3]。故笔者认为,从源头出发探寻明代“蜈蚣”战船的原生形态仍有必要,并拟深入考察“蜈蚣”战船的“本土化”问题,进而分析其最终被裁革的历史命运。

一、 “蜈蚣”战船之文献记载

关于“蜈蚣”战船的文献记载,从时间上看最早始于嘉靖八年(1529)汪鋐的奏疏《奏陈愚见以弥边患事》中。该奏疏详细记载了“蜈蚣”战船及“佛郎机铳”的相关特征。

臣先任广东按察司副使,巡视海道。适有强番佛郎机驾船在海为患。其船用夹板,长十丈,宽三丈,两旁驾橹四十余枝,周围置铳三十余管,船底尖而面平,不畏风浪,人立之处,用板捍蔽,不畏矢石,每船二百人撑驾,橹多而人众,虽无风可以疾走……正德十六年正月,臣访据东莞县白沙巡检司巡检何儒,称其上年因委抽分,曾到佛郎机船,见有中国人杨三、戴明,审知伊等年久投在佛郎机国,备知造船、铸铳及置火药之法……南畿根本重地,防守不可不严。操江虽有船只,或未尽善,合无照依蜈蚣船式样,创造数十艘,易今之船,使橹用铳,一如其法,训练军士,久而惯熟,则防守益固。乞敕该部再行查议。(1)汪鋐《奏陈愚见以弥边患事》,参见黄训《名臣经济录》卷43《兵部职方下之下》,嘉靖白棉纸刊本。

该文所记述的正是汪鋐任广东提刑按察司期间的相关经历。据彭全民在《明抗葡名将汪鋐墓志考释》中的考订:正德九年(1514),汪鋐从广东提刑按察司佥事升任广东提刑按察司副使;正德十年(1515),汪鋐奉敕巡视海道,处理边疆戍务。在汪鋐任职期间,屯门海战及西草湾海战相继发生。嘉靖元年(1522)年底,汪鋐凭借这两次战役的功勋,“应朝考天下,治行第一,升广东布政司右布政使”[7]。嘉靖八年(1529),汪鋐回京,任督察员右副都御史管理院事,并于同年上《奏陈愚见以弥边患事》疏,向明世宗推荐佛郎机铳及“蜈蚣”战船[7]。

之后还附上了制造“蜈蚣”战船图样及所需部件、材料、数量等,在此不一一罗列。

其后,于嘉靖三十二年(1553)成书的《龙江船厂志》中也有类似记载。除部分内容与汪鋐奏疏类似外,还加入了仿制“蜈蚣”战船的经过等内容:

又,嘉靖四年,为修武备以固畿甸事,南京内外守备衙门题准:铸造佛朗机铜铳六副,打造蜈蚣船一只。

查系广东按察使汪鋐奏,有佛朗机番船,长十丈,阔三丈,两傍驾橹四十枝……自古铳之猛烈,无出其右。是年行取到广东船匠梁亚洪等三名,发提举司,先行料造蜈蚣船一只,长七丈五尺,阔一丈六尺,及南京兵仗局铸佛朗机铳六副,给发新江口官军领驾操演……[9]73

图1 “蜈蚣船”图样(2) 本图来源:明沈《南船纪》,南京出版社,2019年,第90页。

由于“蜈蚣”战船存世时间较短,使用地点也仅限于新江口,故相关文献较少。中国本土文献关于“蜈蚣”战船的记载主要来自上述三者。

二、 “蜈蚣”战船与葡萄牙海船之比较

(一) 同一时期的葡萄牙海船

葡萄牙在15到16世纪初使用过的船只首先是13世纪葡萄牙王子亨利所使用的巴卡(Barca)船和卡拉维尔(Caravels)船。据《中外船史图说》记载,巴卡船的规格是“仅有一根桅杆,重30吨;也偶有2根桅杆,重量超过100吨的”[10]106;而“最早的卡拉维尔帆船是一种小型渔船及沿海贸易船……到了15世纪,卡拉维尔船已有甲板,并发展成2桅到3桅,有一小而低的尾楼而无首楼,其长宽比为5∶1或者4∶1,与大部分船的3∶1的长宽比有区别……但一般长15~20米,宽6米左右”[10]107。

之后是葡萄牙航海家、探险家达·伽马开通印度航道探险活动所使用的被命名为“圣·加布里埃尔号”的卡拉克(Carrack)帆船。这是14-17世纪地中海典型的大型贸易船。据杨槱在《帆船史》中的描述:“船体较宽,悬伸出船两侧的首楼和尾楼较大较高,船壳板采用平接构造(CarvelPlanking)……14世纪的大船只有250吨载重量,船上设有2桅,主桅挂方帆,后桅挂三角纵帆。15世纪……有一艘……1 300吨的卡拉克帆船到达英国,这船的尾部很高,有四层甲板……”[11]80

此后,葡萄牙人开始向富庶的东方进军。1509年爆发了著名的第乌海战,交战双方分别是葡萄牙人和奥斯曼、埃及联军。葡萄牙人指挥18只船参与战斗,其中有5只大卡拉克帆船、4只小卡拉克帆船、6只卡拉维尔帆船和3只其他小船。卡拉克帆船的四桅上“挂有三角帆及横帆,这能提供足够动力令船只航行速度增加”,且“具备的多层甲板可以安放重型火炮,亦便于发射并排的侧舷火炮,增加船只威力”[12]。由此可见,在1509年争夺印度殖民地之时,葡萄牙人使用的是卡拉克帆船和卡拉维尔帆船。

国外有部分研究也提到,“从15世纪晚期开始,葡萄牙人用它们(Carrack)来进行欧洲和亚洲之间的贸易,直到17世纪被16世纪引入的帆船所取代”[13]。另据《葡萄牙海上战争》一书中的描述,葡萄牙人在东方使用的船只以卡拉克船和戎克船为主,“1519年,西蒙·安德拉德带领一艘国王的克拉克船和三艘私人戎克船,抵达屯门。1522年,西草湾之战,葡方参战船只五艘,其中大克拉克船两艘,小克拉克船两艘,戎克船一艘,另有科埃略 ( Durate Coelho) 带领的戎克船”[14]。该文还提到“葡萄牙人……其对孟加拉国、缅甸、暹罗、摩鹿加的航海和贸易活动……使用的克拉克船和戎克船”[14]。可见,葡萄牙人在中国使用过的西式船只以卡拉克帆船(Carrack,克拉克船)为主。

(二) “蜈蚣”战船与卡拉克帆船的相似处

由汪鋐奏疏所述“蜈蚣”战船的特征可以看出,其与卡拉克帆船相似之处大致如下。

1.船用“夹板”

从外观上来看,该船让汪鋐印象深刻的第一个特征即是“夹板”。“夹板”是在船只部件及船体上包裹的金属片或者金属外皮,以此达到保护木质船体、抵抗海水腐蚀的效果。在船体上加装“夹板”,是早期欧式船只的重要特征之一[1]375。至17世纪,由于“夹板”被广泛应用在英国、荷兰、西班牙等国家的船只上,故“夹板”船一度成为西式船只的代称。《南船纪》中也提到部分战船部件使用“夹板”,但其“夹板”基本上都安装在桅、舵等不易被人观察到的地方。因此,“蜈蚣”战船的“夹板”特征与葡萄牙海船相似。

2.外形特征

从汪鋐所记载船只的长宽数据中可以看出,“蜈蚣”战船的长宽比大致在3∶1至4∶1之间。这与《南船纪》记载的诸多中式战船比例不同。《南船纪》卷一《战巡船图数之二》中记载的四百料、二百料、一百五十料、一百料等中式战船,其长宽比多在5∶1至8∶1之间。船只长宽比比值较大,船体较为瘦长、阻力较小,但横稳性不佳。在海洋航行的帆船长宽比比值较小,在3.5~5之间,而在内河、航道浅窄流域航行的船只长宽比比值较大,往往在4以上[15]。

另外,“蜈蚣”战船的“船底尖,两面平”的特征也更符合长期在海洋航行船舶的特征。卡拉克帆船的一个重要特征也是尖底。卡拉克帆船船底不像平底船的“U”字型结构,它更接近于“V”字型。故而在同样的重量下,卡拉克帆船吃水深度更深、边舷更高。

“蜈蚣船”高大的首楼和尾楼与卡拉克帆船“悬伸出船两侧的首楼和尾楼较大较高”[11]80的记载一致。16-17世纪,从日本画师所绘的《南蛮贸易》一书中可以明显看到这个特点,且卡拉克帆船尾楼高于首楼的特点与“蜈蚣船”图样(图1)相似。

图2 狩野内膳《南蛮贸易》中绘制的葡萄牙卡拉克帆船(3)本图来源:(日)狩野内膳《南蛮贸易》,葡萄牙国立古代美术馆(MNAA)馆藏。

3.桨橹多

从《海战传奇》关于第乌海战中卡拉克帆船的插图可知,卡拉克帆船架设了桨装置作为辅助动力。据此可以推测“蜈蚣”战船的原型可能是加装了桨动力的卡拉克帆船。对于“蜈蚣”战船的各种记载中均提到了其特点是“多橹”。茅元仪在《武备志》中就指出“蜈蚣船,形如蜈蚣”[16]。正是因为多橹,以及船的结构又形似蜈蚣,故得名“蜈蚣”战船。此为“蜈蚣”战船的主要特征,也是后世考据其形态的主要依据。

从葡萄牙人的海外开辟过程可以看到,卡拉克帆船是在船只不断改进过程中出现的。其“融合和修改了他们所知道的在大西洋和地中海航行的船型,并在他们的跨洋航行中推广。船只使用了一种更先进的帆具,使航行特性在大西洋的狂风巨浪中得到了很大的改善,船体的形状和尺寸的改进也允许转载更大的船货”[17]。可见,卡拉克帆船并非一成不变,人们根据外部环境的变化不断对它进行调整。相较于大西洋、印度洋,太平洋海域环境极端复杂,为应对极端暴风或无风的情况,卡拉克帆船适当降下风帆并加装桨橹作为辅助动力也在情理之中。见图3。

图3 卡拉克帆船(4) 参见李恩杰、刘依尘编著《海战传奇》,山西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59页。

4.火铳多

从材料中看,“蜈蚣”战船的另一特点就是可以架设各类火铳,并且可以频繁击发。此与卡拉克帆船能够加装大量火炮相似。明廷下令仿制“蜈蚣”战船的主要目的也是为了搭载佛郎机铳以加强战船的火力。这些铳“大者一千余斤,中者五百斤,小者一百五十斤”(5)汪鋐《奏陈愚见以弥边患事》,参见黄训《名臣经济录》卷43《兵部职方下之下》,嘉靖白棉纸刊本。。而其他传统中式船只无法搭载数量如此大且重的铳炮,而且铳击发时产生的冲击力对船的稳定性有很高要求。

5.风帆

虽然《南船纪》《龙江船厂志》等文献中并未提及“蜈蚣”战船风帆的特点,但其书中的“蜈蚣船”图样(图1)绘有高大的桅杆,推测应当是运用大型风帆作为动力。而卡拉克帆船即是风帆船,“250吨载重量,船上设有2桅,主桅挂方帆,后桅挂三角纵帆”[11]80,与“蜈蚣船”图样(图1)中所绘制的两根高大桅杆相似。

值得注意的是,谭玉华在文中引用了陈文辅(6)谭文误将此文的写作时间认作万历五年(1577)。陈文辅是弘治三年(1490)的进士,是不可能在1577年撰写此文的。该文撰写时间大概在汪鋐赴任京师后,约是嘉靖八年至嘉靖九年间(1529-1530)。该文是陈文辅受亲自参与屯门海战并向汪鋐建议火攻凿船的乡人吴瑷、郑志锐之嘱托所作,故可信度较高。《都宪汪公遗爱祠记》中记载的“蜈蚣”船“诸番舶大而难动,欲举必赖风帆”[18]一语,并认为这与汪鋐所说的“橹多而人众,无风可以疾走”特点相反。据此,可认为“蜈蚣”船并非来自中葡海战之葡萄牙战船,而是汪鋐综合各种情况而设计的船型。此结论颇令人费解,汪鋐为何会去仿制其从未与之交战过、不知战力的船只?据《广东通志》所载屯门海战:“请乘其骄,募善水人潜凿其底,遂沉溺,有奋出者悉斩之……”[19]西草湾海战:“鋐命刷贼敝舟,多载枯柴燥荻,灌以脂膏,因风纵火,火及敌舟,通被焚溺……”[20]另外,金国平先生引用的葡方文献也印证了这种“火攻”加“凿船”的方式。由于葡船“大而难动”,明军采用了针对性的“火攻”战术。故陈文辅所言的“举”,应该是指船只的启动与转向。“蜈蚣”战船船体大,大船的启动与转向必然不如小船灵活。而明军战术破坏了葡船原有的船员分工,“因风纵火”使船只无法仰赖风帆迅速启航,而“潜凿其底”也让桨橹手措手不及而无法快速航行。

综上所述,“蜈蚣”战船的原型应当是葡萄牙广泛在东方使用的卡拉克帆船。从两种船型的大致数据中,可以看到二者的相同之处。见表1。

表1 “蜈蚣”战船和卡拉克帆船特征比较

(三) “蜈蚣”战船并非“加莱船”

早期对“蜈蚣”战船资料的引用和介绍都将“蜈蚣”战船指向葡萄牙人在地中海使用过的加莱船。毕竟从外形上看,二者都有多桨的特征,而“蜈蚣”战船又以桨多而著名。但笔者认为以下几点是否认“蜈蚣”战船属于加莱船或者桨帆船的理由。

1. 从葡方海军实践及远洋航海条件上分析

笔者并未找到关于葡萄牙当时使用加莱船的史料,大部分资料指向葡方主力战舰是装载有诸多火炮的卡拉克帆船。如果加莱船或者类似的桨帆船曾被葡人使用过的话,也应当是首先使用在海域条件更相近的非洲殖民地以及海域距离更近的印度殖民地,而不是在更遥远且陌生的中国和太平洋海域。如果船只没有经过改进和实战检验,一般不会被用于开拓时期的探险活动,更不会被用于远航。桨帆船以其轻便的特性多被用于近海运输,以桨动力为主,因而一般船型狭长且船舷较低。由于桨帆船需要更多划桨手,故耗费补给也相应较多,其装载货物数量自然受限,因此并不适宜长距离海上运输和贸易。

2.从船型主要特征上分析

虽然“蜈蚣”战船和桨帆船的共性在于“橹多速快”,但以加莱船为代表的桨帆船无法装载数量众多且具有更大威力的火炮。据《殊域周咨录》对“蜈蚣”战船的记录,提到“(铳)大者(重)一千余斤”[21]。而桨帆船由于细长而窄,大多只能在船首装载一至二门火炮,不能放在侧舷,否则极易受火炮击发影响而倾覆。

再从地中海桨帆船发展史来看,正式装载大型火炮的改进桨帆船——加莱塞(Galleass)战船的船型是在16世纪中期勒班陀海战之后才为地中海各国广为接受,并被应用到对海上霸权的争夺中。这种能够装载众多火炮的加莱塞战船的船型更大,有50~60米长,这与记录的“蜈蚣”战船“长十丈”(30余米)的特征不太相符。而从时间上看,发生于16世纪初的西草湾海战还不具有使用这种船只的可能性。

3.从战役人数上分析

桨帆船的最大特点就是以桨为主要动力,因此一般需要较多水手。以加莱船为例,一般需约300个划桨手来催动帆船。最大的加莱船甚至需要约500个桨手共同操作,如果船上装备有大型火炮,所需人数还要更多。据中方文献的记录,葡萄牙船只“水手众多”这个特点并未被提及。如,“向化人潘丁苟先登,众兵齐进,生擒别都卢、疏世利等四十二人,斩首三十五级,俘被掠男女十人,获其二舟。余贼米儿丁甫思多减儿等,复率三舟接战,火焚先所获舟,百户王应思死之,余贼亦遁”(7)参见《明世宗实录》卷24,嘉靖二年三月壬寅朔条。。可见,在获其“二舟”的情况下,该战只俘获以及击杀了葡方不到百人。

在西草湾战役中,葡人舰队损失惨重。据葡人档案所载,“从陆地刮来的风愈加猛烈,大帆船又一马当先,我下令将别都卢的船凿沉,因为他已无法航行,我也无人为其配置水手。我的大帆船上也人手紧缺,无人操作绞车。我损失了许多人,剩下的人士气低落……”(8)原文见《里斯本国家档案》编年档1-30-40,参见金国平《1521-1522年间中葡军事冲突——“西草湾”试考》,《20世纪中国“海上丝绸之路”研究集萃》,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600页。从葡方材料看,正是有了陆地上刮来的风,才催动了大帆船快速航行。而末尔丁·甫思·多·减儿的船只人手紧缺,以至于无人操作升降船锚的绞车。若葡方使用的是桨帆船,在装载大型火炮和缺乏水手的前提下,必定难以突破明军的层层包围而逃走。

综上所述,“蜈蚣”战船虽然在外形上桨橹多,与桨帆船相似,但在其他特征上与之相去甚远,而与卡拉克帆船有诸多相近特征。由于广东海域“风气和柔”,因而全仗“摇橹”[22],故葡萄牙人在卡拉克帆船的基础上加装了桨橹动力以适应特定海域环境,使之成为兼具风动力与桨动力的船型。

三、“蜈蚣”战船源于东南亚说不成立

首先,根据《南船纪》中的记载,“蜈蚣”战船“其制始于东南夷,专以驾佛郎机,铳之重者千斤,至小者亦百五十斤”[8]81。之前的诸多文献一般不对这段文字进行专门释考,基本认同“蜈蚣”战船源于葡萄牙。但普塔克指出,在16世纪早期,东南亚部分岛屿以及葡萄牙统治下的科钦有类似“蜈蚣”战船的船只。他基于对船只形态的分析认为,“来自于亚洲还是葡萄牙,没有确切的根据。带有帆和桨的船舶在很多地方都很常见,例如分布在东南亚多岛地区的克拉克拉船(Korakora)……众所周知的快船(Gales,galeotas)……”[3]

不过,普塔克也指出了问题,即铳炮对于载体的要求,没有史料能够证明东南亚的船只配备有东南亚的火炮,像“蜈蚣”战船一样[3]。安东尼·瑞德在研究中提到,大型、装置大炮、专用于快速载运士兵的战船在17世纪初才在葡萄牙人经常光顾的地方被仿制[23]。由此推断,16世纪前期的西草湾海战中明军所仿制的大型佛郎机船只是东南亚地区制造的克拉克拉船的可能性较低。此外,澳门出版的《葡中字典》对于上文所提到的这种快船给出了释义。其中,“Gales”意为威尔斯的、威尔斯人;“Galeota”意为用桨帆之小船(古义),一种不大的帆船[24]。这与文献中所记载的“蜈蚣”战船“长十丈、阔三尺(丈),两旁架橹四十余枝,周围置铳三十四个”“二百人撑驾”[8]81的大型船只的特征也不相符。

谭玉华认为“蜈蚣”战船的原型来自于东南亚的兰卡桨帆船。谭文根据“蜈蚣”战船多桨的特点认定其属于桨帆船类型。欧洲桨帆船由于船型所限,不可能远渡重洋来到东亚,故得出中方仿制的桨帆船只能是东南亚船型。不过谭玉华忽视了不少风帆战船也有众多桨橹的事实。如果按动力系统对古代船只进行分类的话,有桨船、帆船与车船,但也有部分战船是兼用人力与风力[25]。如明代《武备志》中所载的“广东船图”“新会县尖尾船图”等,此类船只都具有桨、帆两种动力系统,以应对不同区域复杂的海域环境。

其次,并无文献记载葡萄牙人在中葡海战中使用过兰卡桨帆船,却有使用西式卡拉克帆船的明确记载。

再次,谭文在比照“蜈蚣”战船形制时使用的主要是《南船纪》中的材料,而该书记录的“蜈蚣”战船采用的是中式造船法。事实上,在15—16世纪,东南亚地区的造船技术很大程度上受到中国的影响,尤其是在欧洲殖民者东来之前。安东尼·瑞德在书中提到,“南中国海地区很大一部分中国式帆船应该都是由东南亚地区的工匠为华裔船主制造的。因此这些船舶呈现出混合特征也就在意料之中了”[23]43。由此,“蜈蚣”战船与东南亚船有一定相似性就很好理解了。

最后,虽然兰卡桨帆船部分特征符合“蜈蚣”战船船型,但不符之处十分明显。如兰卡桨帆船“快速灵活,形制简单”,即以轻便灵活为主要特征,故船体不可能太大,而“蜈蚣”战船有“大而难动”的特点;兰卡帆船“吃水浅”的特征也与“不畏风浪”的“蜈蚣”战船不同;“蜈蚣”战船上架设了佛郎机炮,而该炮极重,其铳管用钢铸造,大者1000余斤,中者500余斤,小者100余斤,有铳弹及内用铁、外用铅,大者八斤,但兰卡桨帆船并不能装备大规模、吨位重的火炮。因此,桨帆船的火炮一般设置在船首尾且数量较少,与“蜈蚣”战船“架设火炮多”“周围置铳三十四个”的特征不符。故明代“蜈蚣”战船的真正原型更接近于欧式卡拉克帆船而非东南亚船型。

四、 “蜈蚣”战船的裁革

(一) “蜈蚣”战船的本土化

在中葡西草湾之战中(9)关于蜈蚣船被俘及仿制经过的考据,详见普塔克《蜈蚣船与葡萄牙人》、彭文显《欧洲军事武器与东亚的交流——以明代蜈蚣船及叭喇唬船为例》和刘义杰《蜈蚣船钩沉》。这三篇文章都对中方仿制蜈蚣船的前因后果进行了考据,由于前人做过的工作已十分详尽,在此就不过多赘述。,中方俘获了葡方船只。从《明世宗实录》记载“获其二舟……火焚先所获舟”(10)参见《明世宗实录》卷24,嘉靖二年三月壬寅朔条。,可知俘获的葡方船只被焚毁,那么明朝“蜈蚣”战船的制造技术到底来自何方?汪鋐在奏折中讲述了仿制过程:“据东莞县白沙巡检司巡检何儒称,其上年因委抽分曾到佛朗机船,见有中国人杨三、戴明,审知伊等年久投在佛朗机国,备知造船、铸铳及置火药之法……谕令向化,重加赏赉。彼遂乐从,约定期夜,何儒密驾小船接引。到臣研审是实,遂令如式制造,试验果効后,臣举兵驱逐佛朗机,赖用此铳取捷,杀灭无遗,夺获伊铳大小二十余管,比与杨三等所造体制皆同……”(11)汪鋐《奏陈愚见以弥边患事》,参见黄训《名臣经济录》卷43《兵部职方下之下》,嘉靖白棉纸刊本。从奏疏中可以看出,仿制佛郎机铳的技术来源于在葡船打工多年的杨三、戴明。虽然奏疏中没有明确提到仿制佛郎机船,但《龙江船厂志》中提到“蜈蚣船自嘉靖四年始……广东按察使汪鋐图其制以献,上采其议,令南京造,为江防之用”[9]78。那么,这种“蜈蚣”战船是否就是奏疏中提到的佛郎机船,对此似乎没有确切记录。不过前文《南船纪》中有关“蜈蚣船”内容的首句就说“蜈蚣船……专以架佛朗机”[8]81,《龙江船厂志》也提到“蜈蚣船……用以驾佛朗机铳者也”[9]78。据此可知“蜈蚣”战船与佛郎机铳是配套关系。《续文献通志》卷一三四载:“兵部议:佛郎机铳非蜈蚣船不能架。”虽然汪鋐上奏的主要目的是提倡用佛郎机铳“御虏守城”,但为何还要在奏疏中提及杨、戴二人“备知造船之法”?且在嘉靖四年,汪鋐已经将“蜈蚣”战船图献上,这说明在中葡海战时就用到了杨、戴二人仿制的船型以架设佛郎机铳。

笔者将“蜈蚣”战船制造材料表(表2)与《南船纪》中记载的二百料战船的部分资料进行比对(见表3)。

表2 “蜈蚣”战船制作材料

表3 二百料战船制作部件

根据“正底十一路”可以看出,由十一条正底材料构成船底的二百料战船是平底船;而“蜈蚣”战船只有一路正底贯穿前后巾,组成船只基底,是尖底结构。虽然二者制式不同,但都使用了正底、帮底拖泥、敞堂、锁伏板、庲木这些部件,纵然因船型不同而个别部件存在差异,但这两种船只在制造材料以及船身结构上相似。这说明“蜈蚣”战船采用的是中式制船法。“蜈蚣”战船内部船体主体结构采用的是中式构筑方式,船壳、船架也主要使用中国的制造技术,材料亦源自中国本土。而外部形态基本是对文献记载的还原,绘制时依据其名称,向“蜈蚣”体形靠拢。

而西式造船法则与中式截然不同。据牛津《技术史》中所述:“(欧洲船厂)建造新船时,龙骨被安放在干船坞的龙骨墩上,艏柱和艉柱被嵌接于龙骨两端……内龙骨则沿着龙骨置于底肋骨上;内龙骨、船底肋骨及龙骨相互用螺栓连接在一起。船底肋骨除了两端外都是笔直的……桅孔加固板是很结实的木材,垂直穿插在甲板梁之间,用螺栓紧固,用来支撑桅杆,而桅的根部则竖立在内龙骨之上……”[26]从“蜈蚣”战船所用材料可以看出,其既没有使用大量的螺栓将龙骨及肋骨加以固定,亦没有使用笔直的船底肋骨用以构成船体。但“蜈蚣”战船的材料中亦反映出西式造船技术的影响,如使用“十五根龙骨”“一千六百斤铁钉”。这些都是中式船只罕有的特征。即使是使用“龙骨”“铁钉”最多的预备大黄船,也只使用了“四根龙骨”“六百斤铁钉”。因此可以推测出,“蜈蚣”战船是中、西式造船法交融的产物。这也与明代文献记载的“行取到广东船匠梁亚洪等三名……先行料造蜈蚣船一只”[9]79相符合。

(二) “蜈蚣”战船的裁革

虽然明政府下令制造“蜈蚣”战船,但其存世时间并不长。据上述《南船纪》载,中式“蜈蚣”战船制造出来后参加了实战,曾在一次海战中展现了巨大的威力。只可惜,虽然大获全胜,但船只并未受到重视,仅仅过了九年,“蜈蚣”战船就遭到了裁革。在笔者看来,裁革原因如下。

1. 明政府的海防政策

据《南船纪》中记载:“又嘉靖十三年,为条陈操巡急务,以修职业,以靖江洋事裁革。”[8]81这里提到的明代海防主要任务中的“操巡急务”,指的是日常在洋面所进行的巡洋会哨,通过对洋面的巡查监管沿海民众的私自通番、夷人的入国贸易,同时还兼顾水上安全。而“靖江洋事”则与嘉靖初年颁布的禁海法令有关。相较于明代具有代表性的广船、福船而言,“蜈蚣”战船的形制更大。由于船体较大,为保持速度,所需水手也众多,基本上每船需要200人撑驾。这一人数远远超出明代海防制度规定的人员配置。据《明会典》中记载:“沿海卫所每千户所设备倭船十只,每船旗军一百名。”(12)参见《明会典》卷200《船只》。备倭船旗军,每船仅约100人,而“蜈蚣”战船航行仅撑驾就需200人。因此,适合探索海洋、远洋航行的“蜈蚣”战船,如果仅用来巡航江面,无异于大材小用。

嘉靖初年,因与日本发生争贡事件,明代海禁政策进一步加强。这是陆地国家对于海洋冲击的消极防守。明朝对于海防主动出击的需求低,原有的备倭船已经基本满足防御巡查要求。使用原有的广船、福船船型,加上所搭载的三四只佛郎机铳,就可以满足对海贼、倭寇的打击。故而政府认为耗费大的“蜈蚣”战船无用武之地。相反,由葡萄牙传入的火炮却得到大力推广。《明史》载“兵志云:(嘉靖)八年始从汪鋐言,造佛郎机炮,谓之大将军,发诸边镇”[27]。佛郎机炮的传入在陆地与海洋战场发挥了重要作用,其强大的火力、较低廉的消耗更符合明朝政府的需求。

2.“蜈蚣”战船自身的特性

当然,“蜈蚣”战船被淘汰也与其自身特征有关。明政府起初仿制“蜈蚣”战船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架设佛郎机铳”,从而加强对南京的守卫。汪鋐看重的也是佛郎机炮铳,多次请求仿制该铳用于边防。最初,明官员以为只有“蜈蚣”战船的船型才能架设大且重的佛郎机铳,因此不惜花费重金建造“蜈蚣”战船。但仅将适合远洋的“蜈蚣”战船用于江防,则大大限制了“蜈蚣”战船的性能发挥。虽然“蜈蚣”战船橹多、速快的特征可以“无风疾走”,但在江面航行,难免因自身体积较大而施展不开,速度和灵活性都会受到一定限制,因而无法达到预定的航行效果。加上后来明朝政府发现其他船型也能架设佛郎机铳,故耗费较大的“蜈蚣”战船就显得没有必要。

3.明代海上作战传统与战术思维

明代海洋作战的战术思维与西方存在较大差异。同时期所制造、改进的诸多船只可能更符合明朝军队的战术思维。据《登坛必究》中所记录的内容来看,明朝海战船中所使用的器械有“大佛朗机四座、碗口铳三个、鸟嘴铳六把、喷筒五十个……火箭二百只……弩箭一百枝……宁波弓二张。铁箭二百枝……铁斧二把、薄刀一把……铁蒺藜八百个”[28]。根据这样的武器装备,可推论战船所使用的战术——先远距离使用火炮攻击,靠近之后使用弓箭、投掷器物进行攻击,最后进行接舷战。这与“蜈蚣”战船使用中远距离重炮给予敌船重创的战术思想不同。中西方在战术思想上的分歧也使得“蜈蚣”战船无用武之地。

五、 结语

由中西技术融合制造的明代“蜈蚣”战船,如果被用于航海开拓和远洋运输无疑是十分优异的。处于世界海军变革前锋的葡萄牙卡拉克帆船与东方大国文明的直接碰撞,本应当成为一次改变世界历史进程的机遇,但这次机遇与“蜈蚣”战船一样无疾而终,究其原因还是双方在文化上存在差异。不过,由葡萄牙传来的火器及其技术却在中国本土生根发芽,成为改变东亚战争的利器,也改变了中国历史的进程。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无论“蜈蚣”战船源自何处,将“蜈蚣”战船的事例仅视为中国与东南亚的文化交流事件是比较牵强的。因为无论是发生在16世纪的海战,还是随后的造船、火器技术等交流,中葡双方才是事件主体。而任何文化交流不可能只是单纯“物”的交换与使用,一定离不开使用“物”的人。尽管中文文献中有将15、16世纪活跃在东南亚的葡萄牙人称为“东南蛮夷”,但他们来自于西方并深受欧洲文明影响,带来了葡萄牙先进的造船技术。综上,将“蜈蚣”战船视为中葡造船技术上的第一次碰撞应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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