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安
成为高考状元,也许有一半是我妈的功劳。我妈是家庭妇女,注意力都在孩子身上,因此尤其严格。高中有社团,我爱下棋,就报了国际象棋社。第一次上课,和两个人下,我都赢了。我很开心地告诉我妈,没想到她大骂了我一顿,你心思还在学习上吗?你还想高考吗?我说年级第一也去了。她反问我:那你是年级第一吗?
我不是。所以我没有选择的自由。作为高考大省的全国重点,我们高中最出名的就是军事化管理和整齐跑操。一届3000多个人,一本率高达90%,200个人能上清华北大。大家跑操前要背书,打饭排队时还要背书,还有人刚上了回家的火车就掏出卷子开始写 。稍微一松懈,就会显得很扎眼。于是我也只好拼命学习。
后来,我终于把学习搞好了:我考了全省提档分第一名,我解放了,我赢了。字面意义上的海阔凭鱼跃,天高任我飞了。当时最大的苦恼除了选清华还是选北大,还有念什么专业。我放弃了向往多年的文史哲,选了光华,理由很简单:家里人都觉得念商科有前途,我不愿跟家人起冲突。那是我收到赞赏最多的一段时间,我什么都得到了,我觉得自己终于可以休息了。
我在北大遭受的第一个打击就是,考试成功的人,真的太多了。光华的状元浓度高得吓人。我左边宿舍住着新疆的状元,右边宿舍住着天津的状元,再往右边去,还有个辽宁的状元。比起他们,我就是个土鳖学霸。入学没多久认识了个新朋友,聊起高中来,她说自己飞很远去参加模联,在学校里办哲学社团,写 作拿过我从来没听说过的奖。而我,就只能说我们高中好苦。
我不喜欢商科,更融入不了环境,成绩糟糕是自然的。我逃课躲起来,开始没完没了地看课外书。大三是大学生最容易焦虑的时候,我也没能幸免。以我当时的专业知识储备,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工作,保研又保不了,考虑之后决定出国念书。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成绩这么差,可能哪都去不了。我还发现在迷茫的同时,因为之前没好好学习,可选择的面更窄了。就算我想干更多事,可能也没机会了。
那种崩溃的感觉像洪水一样,一下把我淹没了。我每天睁着眼睛挨到凌晨四点,怎么也睡不着,莫名其妙就会开始哭。有天下午,我坐在自习室,要给一位带了我三个月助研的老师发邮件,请求她给我写 推荐信。那个下午我一个字也没有动。我对着电脑开始掉眼泪,然后去自习室的窗户边站着。我打开窗户。自习室在四楼。朋友出来拉我回去,给我挂了北医六院的精神科。医生问我怎么了。我说我觉得我是个垃圾,我不配活着。医生问我多久了。我说很久很久了。她问我,你为什么不来看病?这是抑郁症。
心理咨询是个很神奇的过程。它不会让我的家庭正常一點,不会让我立马找到生命中的热情。但它让这些曾经要命的东西看起来似乎都不值一提。老师会给我讲一些他帮助过的人,当然不讲名字,大家都抑郁,都是原生家庭有问题,都有不如意的亲密关系。
我发现我也太普通了,连痛苦都那么普通。这些让我痛不欲生的事情,不知多少年前开始数不清的人就在经历,不知多少年后数不清的人也将继续经历。好像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值得我去死一死。
好起来的确是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过程。我吃了一年的药,接受了半年的心理咨询。大四春节后开学回学校,中介老师告诉我,上学期提交的四所学校,所有的都给了拒信。我当时平静得出乎自己意料,不伤心,不绝望,也没有哭。那一刻我惊觉自己真的不一样了:不再因为挫败而彻底否定自我价值。那天我想到我其实有很多优点。我长 得很可爱。我头发超多。我唱歌好听。我为别人着想。我讨人喜欢。我其实很喜欢读书。我好起来了。
妈妈给我打了电话,她的语气也柔和下来。
她说,回来吧,妈妈给你做好吃的。朋友曾经送过我一只很逼真的小猫模型,我把它带回家。结果和我妈吵架时,这个小猫的鼻子被我们摔掉了。等我回家后,妈妈沉默着把这只小猫又递给了我。我发现,她偷偷把小猫的鼻子粘好了。我很清楚,我们以后难免还会彼此伤害。但至少在那刻,我想我们互相谅解了对方。
很多人并不能接受这个现实:从最好的大学毕业,最后还是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但我想我们也只是年轻人,还要开始慢慢去奋斗,一步步往前走。更何况很多事情不是靠个人奋斗就能控制的,所以不用对自己太苛刻。
我们院长 特别爱说一句话,叫“万物生长 ,各自高贵”,大家只要找到适合自己的路就好。我花了五年时间,才终于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那就是不用着急自己暂时没找到那个解。
很早就找到热情所在的人非常幸运,可以说是天选之子;我还没有找到,这也并不丢人。
我18岁时的确不知道抑郁症是什么。但如果我早点鼓起勇气面对现实,也许就会好走很多。真正困住我的,是自以为的孤独,以及耻于求助,我兜了一个很大的圈子,在23岁时才终于明白“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这句话也许是对的,没有任何人能够百分之百地理解另一个人。但是如果你找到一个人能理解你20%,另一个人理解你30%,又一个人能理解你50%,那么你就获得了100%的理解,你的生活就会愉快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