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饴

2021-02-07 02:49[美]博比·安·梅森小二
延河 2021年12期
关键词:艾迪丹尼糖浆

[美]博比·安·梅森 小二(译)

[美]博比·安·梅森

丽兹凌晨三点醒来,她听出车道上隆隆作响的车子是丹尼的。那辆车的消音器上有个洞。随后她听见车子调了个头,沿着街道疾驶而去。远处,丹尼在小区街道上来回飙车,轮胎不停地发出尖叫声。她在等撞车的声音,但车子开回来了。丹尼再次倒车,冲上街道,轮胎在尖叫。她吓坏了,心想,会有人给警察打电话。

“爹地在干吗?”卧室过道暗淡灯光下的一个小人影问道。梅丽莎拖着她碎布娃娃的一条胳膊站在那里。

“没事,蜜糖。”丽兹从床上下来,弯腰抱了抱她的孩子。

“也吻一下玛瑞塔·露易丝。”梅丽莎说。

丽兹一只手抱着梅丽莎,用另一只手梳理着小姑娘的头发。为公平起见,她也拍了拍玛瑞塔·露易丝的头发。

“他在开车兜风,宝贝。”丽兹说。“现在路上没车,所有的街道都归他了。”

“爹地不爱玛瑞塔·露易丝。”梅丽莎嘴里嘟嘟囔囔,“他告诉玛瑞塔她长得太难看了。”

“她不难看!她好可爱。”丽兹把梅丽莎弄回到她的床上。“我在这里陪你。”她说,“我们别出声,别把迈克尔吵醒了。”

车子再次轰隆隆地开进车道,车门“嘭”的一声关上了。丹尼在轮胎厂上中班,下午四点到午夜十二点,过去几个周五的晚上,他回来得都很晚,总是醉醺醺的。丽兹在廉价品商店上白班,平日她和丹尼待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都在睡梦里。到了周末,看到醒来并变老了的对方,两人都很震惊。他们就像两地分居的夫妻,她心想,却没有这么做带来的好处。丽兹不再像以前那样爱丹尼了。他喝醉酒的时候,做起爱来就像是在种玉米,她一点儿也不享受。

周四晚饭后,迈克尔和梅丽莎去了住在同一条街上的朋友家玩,丽兹在听收音机里一个有特异功能的女人主持的节目,她叫苏·安·格罗姆斯。

“你好,请讲。”

一个男人说:“能告诉我我会被解雇吗?”

“不会,不会的。”苏·安·格罗姆斯说。

“OK。”那个男人说。

“你好,请讲。”

一个嗓音细长、有点犹豫的女人说:“我把婚戒弄丢了。我该上哪儿去找?”

“我看见一栋高房子,”苏·安说,“带地下室的。”

“你肯定是說我在法院上班的时候。”

“我得到一个很强的画面,一栋带地下室的大房子。”

“好吧,我去那里找找。”

苏·安·格罗姆斯是本地人,中学时和丽兹的哥哥同班。她做这个节目已经快一年了,人们打电话问她金钱和家庭方面的问题,还有很多与癌症和开刀有关的问题。苏·安总有一个答案,就挂在舌尖上,而且她还都能答对。太神奇了。丽兹认识一些给她打过电话的人。

丽兹紧张地拨打电台的电话。她拨了好几次才接通。她需要排队等候,便在厨房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耳朵里是电话里的音乐声。当苏·安说出“请说话”时,丽兹跳了起来。她慌慌张张地说:“呃——我丈夫是不是有外遇了?”

苏·安停了下来。心灵感应家通常不会停下来思考。“我的答案恐怕是‘是’。”她说。

“哦。”

接听其他电话时,苏·安·格罗姆斯好像进到了快进模式。生病的孩子、癌症、丈夫失业。答案混成一团。丽兹感到一阵凉意传遍全身。她在商场工作的朋友菲曾劝她出去冒冒险。离了婚的菲周末把孩子扔在她妈家,自己去帕迪尤卡的高级饭店约会。菲不仅追逐男人,她还对有怪癖的人感兴趣。可能是一个养孔雀并自己做苹果酱的老妇人,或者是个跳肚皮舞的。菲曾在“西部酒店”遇到一个跳肚皮舞的,那个女的当初学这门艺术纯粹是为了取悦丈夫,因为她的肚脐能引起他的性欲,但她却由此开始了自己的演艺生涯。她靠跳肚皮舞走遍了全美国,菲说。

天还没黑,丽兹开车出去兜风,她希望自己的雪佛兰是辆轻巧的跑车。经过“假日酒店”时,她看见旅馆大门上挂着“欢迎德士古石油公司贵宾光临”的横幅。她停在一个德士古加油站加油,琢磨着什么样的贵宾会来这个小镇。因为可以买到烈酒,帕迪尤卡经常举办大型会议。一个脾气乖戾的年轻人帮她加满了油。

“那些贵宾在哪儿?”她问道。

“什么?”

她提起“假日酒店”的横幅。

“我不知道。”他耸耸肩,笨手笨脚地找着零钱。他看上去并不迟钝,只是有点沉闷。丽兹一踩油门冲出加油站。她感到欲火中烧,但并不针对某个特别的人,她不知道会怎样,但期望迟早会弄明白。在高速公路的一个三岔路口,她放慢了车速,有年轻人在那里擦洗车窗,为白血病募捐。

“为什么我们不偶尔去一次高档点的饭店?”那个周末她问丹尼。菲去过湖边的一家饭店,那里的面包是放在花盆里烤出来的。饭店里装饰着古董和野生动物标本。

“你总想要那些我们买不起的东西。”丹尼边说边拧开啤酒瓶盖子。“你想要一个微波炉,现在到手了。到手的越多,你要的越多。”

她提起他一直想要的奥兹莫比尔牌的汽车(他父亲常用奥兹莫比尔来发誓),不过这么做太费精力了。他一把拽过她来,粗鲁地搂住她。“我怎么你了?”被她推开时他问道。

“没什么。”

“你有点奇怪。”

“我只不过有点沮丧。我想回学校完成学业。我没把大学读完,我应该读完。”

“你上了两年学,可是对你没一点用。这里找不到一份需要大学学历的工作。”

“我只是希望把开了头的事情做完。”她说。

他咧嘴一笑,用啤酒瓶斜指着她。“厂里一个家伙说他老婆去上学,结果彻底变了个人。她改了发型,还有饭菜的味道等等。他看着她的照片,觉得自己或许被人骗了,她不是原来那个人了。这样的事还真不少。”他若有所思地说。

“总不能得过且过吧。”丽兹怒气冲冲地说。丹尼陌生地看着她。

菲曾对丽兹说起过一个做高粱饴糖浆的人。“我在跳蚤市场认识的,一个讨人喜欢的老头子,他用老式工具做高粱饴。”丽兹特别嘴馋高粱做的糖浆。上次吃这种糖浆时她还是个小姑娘。周五下班后,她开车去了那里。

萨默农场地处五英里外的乡下,靠近一座破落的旧村庄,那里有一家老式的百货商店(油漆剥落,挂着“乐倍”的招牌)。克莱特斯·萨默住在一栋崭新的牧场式砖房里,亮闪闪的白色碟形天线霸气地蹲在后院里。谷仓年久失修,顶已经塌陷,灰蒙蒙的。一个棚子跟前站着几位访客,他们正在围观一个老头在桶里熬糖浆。桶下方的火苗散发出的热浪烤着丽兹的脸庞,她往后退了一步。这个老头已经做了好几十年糖浆,她心想。而她甚至无法让丹尼把鸡烤熟。

那只桶被分割得像一座老鼠迷宫,克莱特斯·萨默用一把铲子让液体在迷宫里流动。他不时铲起浮在表面的泡沫。糖浆是绿色的,像水塘里的淤泥。

“这是第二锅。”他对访客们说,“昨天我花了一整天做了一锅,结果被我倒掉了。味道不对。有股绿味。”

“看上去确实是绿的。”丽兹说。

一个头戴牛仔帽,身穿红色T恤衫的年轻人说:“本来应该让驴子转着圈碾压高粱秆。但是老爸造了一台机器来榨汁。”他笑了起来。“老一辈不是这么做的,是不是呀,老爸?”这个男人皮带的大铜扣上,“ED”两个大大的字母叠在两把交叉的邦联步枪的图案上。“还记得上次那个老农用高粱酿私酒,结果酒被猪喝了,最后还喝醉了?”

男人们大笑起来。老头说:“到处都是吆唤猪的声音!那个老农也被豬撞倒了,昏倒在猪圈里。”他恶狠狠地踢了一脚火堆里的一根木头。“该死的木头!烧不着。它们还完全是绿的呢。”

“这里什么都是绿的。”丽兹说,端详着滑溜溜的糖沫。散落在地上的高粱叶绿油油的。

“过去只要有一家做糖浆,邻居们都会来帮忙。”艾迪说,直直地看着丽兹。她拿定主意他长得很帅。

“现在的人干起活来都不靠谱。”老头咕哝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丽兹问。

“说你干活不靠谱就是说你懒呗。”

后来,在她把买来的一加仑糖浆放进车子里,并停住脚步抚摸猫咪的时候,丽兹又看见了那个叫艾迪的男人,他坐在一棵树下,正在读一本简装书。他体型很棒,有张粗糙坚毅的脸。他朝她笑了笑,一种扭曲的笑容,像贴在糖浆罐子上的标签。

“你住在附近?”她问道,“我从来没见过手里拿本书,懒洋洋地坐在树下的农民。”

“不住在这儿。我刚从孟菲斯赶过来,给我老爸搭把手。我在那里做生意——卖音响。”他合上书,用拇指卡住读到的地方。这是一本关于希特勒的书。

“我一直喜欢往煎饼上抹糖浆,”丽兹说,“但我从来不知道糖浆里面到底有什么。”

“和老爸待在一起是在受教育。他还在用老法子做事情。不过没这个必要了。”艾迪瞟了他父亲一眼,后者正朝糖桶弯下腰,用一把木头勺子品尝糖浆。他似乎还是不满意糖浆的味道。“老爸的状况很糟糕——经常忘事。不过他还是闲不住。他有个女朋友,还自己开车去镇上。顺便告诉你一下,我叫艾迪。”

“我猜到了。我叫丽兹。”

“你最喜欢吃什么,丽兹?”他问道。

“冰激凌,问这个干吗?”

“随便问问。你最喜欢哪个影星?”

“有时候是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有时候是保罗·纽曼。”

“你想和我一起去吃冰激凌,然后再去看一场保罗·纽曼的电影吗?”

她笑了起来。“假如我丈夫知道了,他会不高兴的。”

艾迪说:“要是‘假如’‘但是’是花生糖果,我们每天都在过圣诞节。”

她大笑起来,他把牛仔帽往下拉了拉,遮住眼睛,从帽檐下方挑逗地看着她。“你丈夫有什么我没有的吗?”他问道。

“我不知道。我从来见不着他。”她说,后悔提到自己有个丈夫,“我俩关系不好。”

“那不就得了。走吧。”

坐上艾迪的红色卡马罗,他们朝帕迪尤卡驶去,走的是小路,经过成熟了的烟草地,盛夏的热浪烤着地里的玉米。艾迪开车很谨慎。丽兹想象不出他会在凌晨三点把邻里搞得惊恐不安。蜿蜒的小路穿过遗弃的小镇和破落的农庄,丽兹觉得很兴奋。原来这么容易。这就是菲每个周末干的事情。

“我死后不想被火化。”经过一个小型家庭墓地时艾迪说。

“现在好多人都火化。我觉得这没什么了不起的。”

“我妹妹烧伤了她的狗,兽医不得不让狗安乐死,她把狗火化了,把装骨灰的罐子放在壁炉架上,成了一件古董。”

丽兹感到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想象自己是一部电影里的某个角色,在女孩遇到男孩的浪漫场景里。她说:“我想看一部新电影,里面有切维·切斯。”

“我以为他已经死了。”

“没死,他还活着。”

“不记得是哪位影星死掉了。”他说。

商场里,他们在一家“睿侠”询问立体声音响部件的价格。“查看一下竞争对手。”艾迪说,然后在商场中央的一个小亭子里换上西部服装拍照。丽兹选了一件低开领的长袍和一条带羽毛的披肩。她在帘子后面换衣服的时候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咯咯地笑着。艾迪选了一顶没有任何装饰的黑帽子、蝴蝶领结、一件绿夹克和带吊带的羊毛裤。开照相亭的妇女说:“你们看上去真棒。拍完这种照片后大家都很开心。我想这会把他们带回到从前那个简单的时光里。”

“要是真有这么个时光就好了。”艾迪点点头,说道。他们在相机前摆姿势时他说:“这是巡回牧师眼中的‘琼斯小姐的诱惑’。”丽兹认出走廊对面鞋店门前一个她认识的女人。丽兹扭过头去,希望没被那个女人认出来,而艾迪则忙着填表格,好把洗好的照片寄到他孟菲斯的家里。

“想吃什么就点什么。”在商场的一家餐馆里艾迪说。丽兹点了卡津香味鸡和一杯玛格丽塔。她从来没吃过卡津香味鸡。价格不菲,不过她觉得艾迪肯定很有钱。她松弛了下来,开始享受生活。她爱喝玛格丽塔。她说:“我店里的朋友菲上周去一个地方吃饭,你从别人端来的一个盘子里挑选肉,然后就在餐桌上自己动手烤着吃。我告诉她说,如果需要自己动手烧,我看不出外出吃饭的意义。”

“你丈夫常带你出去吃饭吗?”

“没有。他上下午四点到半夜的班。而且,他所谓的出去吃就是去麦当劳。”

“他让你感到幸福吗?”艾迪呷着酒,眼睛盯着她看。

“没有。”丽兹说,有点尴尬。“他常喝醉酒,和其他女人鬼混,他才不在乎我干什么呢。”她把通灵家的话告诉了他。

“我曾经让人看过一次手相。”他说,“佛罗里达有个镇子,那里到处都是通灵家。”

“真的吗?”

“真的。我去过那里一次,找了六位看手相的人看我的手相。”

“发现什么没有?”

“我的生命线弯弯曲曲。我会有一个危险且没有结果的人生。”他展开手掌,追踪着他的生命线。丽兹看见那根曲线,就像来帕迪尤卡的小路。

“你有孩子吗?”她问道。

“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我结婚的时间从来都不够长。”

丽兹大笑起来。“生个孩子要不了多少时间。”

“你有吗?”

“有——两个,迈克尔和玛丽莎。一个八岁、一个六岁。他们把我弄疯了,不过他们是金不换。”

又买了一杯酒后,艾迪说:“有次我看见一个在儿童棒球队打棒球的小孩子,他是个十全十美的小家伙——金头发、蓝眼睛,聪明得像个小人精。他球棒握得很好,跑得也快。你知道我干嘛了?我找到他妈,把她娶了,立刻就有了一个很棒的孩子。一个可以带去钓鱼和玩抛球接球的人。”

“后来他怎样了——还有她?”

“哦,長大后他麻烦不断。不过我在那之前就离开了。”

“说说你自己,”她急切地说,“我什么都想知道。”

丽兹有种满不在乎和自由了的感觉,在那个夏天和秋天,她开始不定期地在周五晚上与艾迪约会。让迈克尔和梅丽莎周五晚去她父母家玩很容易,那里有有线电视。丽兹的借口是和菲以及其他几个姑娘打牌。

艾迪要是周末从孟菲斯过来给他爸帮忙,他会打电话到店里找丽兹。萨姆先生有个女朋友,她平日照料他的生活,但周末要开车去看望自己的家人(她丈夫在蹲监狱,儿子住在一家精神病院)。艾迪结过两次婚,每次都是与在服装店上班、穿着时髦的女人。但他坚持说她们都没有丽兹漂亮。他告诉她说她很性感,他喜欢她想到什么说什么的做派。她在商场和他碰头,一般先吃点东西,然后丽兹把自己的车停在那里,坐艾迪的车去萨姆农场,艾迪在堆放糖浆设备的棚子里整理出一套小公寓。那里是他儿时的俱乐部。房间很舒适,艾迪甚至在里面安装了一套音响。当他们在窗前一张单人床上充满激情地做爱时,丽兹没听过的圆润低沉的音乐充满房间,就像是从教堂管风琴里发出来的。丽兹感到幸福,但是照进来的月光让她为自己的行为战栗,好像月亮正在窥视她。但是她不相信月亮会在意。她在想如果丹尼发现了会怎样,他会不会把孩子从她身边夺走。她不这么认为。她不知道有哪个女人失去过孩子的监护权,特别是当她丈夫是个酒鬼和拈花惹草的人。不过有人觉得出轨的女人更坏。他们觉得男人这么做理所当然,但是女人应该做得更好才对。丽兹对此不理解。不过她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离开丹尼,靠自己养活孩子。她希望能够带着孩子去孟菲斯和艾迪住。他曾经告诉过她他的公寓有公共游泳池,而且他还加入了一个乡村俱乐部。丽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他。他宣称的生活方式似乎有点牵强,与陈旧的农场和高粱地对不上号。不过周五待在棚子里的那些夜晚,她感到自己的生活就像挂到五挡的汽车一样飞起来了。她见不到艾迪的父亲,他独自待在那栋小牧场式小砖房里,看着从太空飞入他卫星天线的东西。

秋天的一个礼拜五,艾迪告诉丽兹下一个周末他想带她去里尔富特湖。他把被子拉平了,弹去上面的灰土。开始穿衣服时他说:“我想带你去参加我和朋友每年一次的野味晚餐。”

“可是那么远,半夜之前赶不回来。”

“你可以住在那里。我的一个朋友在湖边有栋房子。”

“丹尼会发现的。”黑暗中她看不见艾迪的脸。他靠近窗户站着,正在穿靴子,一只脚踏在一只高粱饴罐子上。

他说:“我才不在乎他发现没有发现呢,除非他跑过来一枪崩了我。”

“他块头不大。”丽兹在扣衬衫的扣子,“他的块头没你大。不过我有点怕。我不知道跟你这样下去会怎样。”

“嗯,我也不知道跟你这样下去会怎样。”艾迪说,扣上他的“ED”皮带扣。“不过我们会在里尔富特湖玩得很开心。野味晚餐很不一般,会有野鸭和各种野味——负鼠、浣熊、野兔、犰狳等。”

“哦,你在逗我吧!”她大喊道,“你真会开玩笑。”

“和我一起去吧。这是一个传统,一件有点意思的事情。”

礼拜四晚上,丽兹没有先睡,等着丹尼回来和他说事。她不想和他吵架,所以没提他周五晚例行的寻欢作乐。他把脱下来的工作服扔进装脏衣服的筐子里时她说:“你明晚回来时我有可能不在家。”

“为什么?”

“我和菲要去田纳西的一个地方,那里有一个里面全是直销店的购物中心。”那里确实有一个这样的购物中心,菲去过。“路太远了,我们想礼拜五晚上开车过去,住在菲的一个朋友那里。”这个故事是丽兹和菲一起编的。

“好吧,”丹尼说,“如果看见价钱合适的501牛仔裤,给我买两条。”

下班后,丽兹把车子停在富尔顿火车站,艾迪在那里和她碰头。他穿着绿色运动服,领带上印着飞翔的野鹅,看上去很帅气。去见他的朋友让丽兹感到紧张。“哇,快看,美国小姐。”他们停在一个加油站好让她换衣服时他说。为了不引起怀疑,她没带箱子,用一个购物袋装着衣服。

“我从来没机会穿戴打扮,”丽兹很开心,“我喜欢这条长裙子,减价的时候买的。”

等到瑞尔福特湖进入眼界,太阳已开始落山,丽兹也饿了。艾迪减慢了车速,说:“看那个湖。你能想象那个湖是地震造成的吗?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人说又该有一次地震了。”

“希望不是这个周末,”丽兹说,“我每次想去加州都会这么想——就我这运气,我到了那里肯定会赶上地震。如果这个周末这里发生地震,那是为了惩罚我。也许我该先给苏·安·格罗姆斯打个电话。”

艾迪握住她的手。“别紧张。”他说。

“当你处在某个关键时刻时,你不紧张吗?”

“什么样的关键时刻?”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会出事。”

“我觉得自己永远处在关键时刻。”艾迪说。

“是呀,你经验丰富,有很多值得炫耀的东西。”

“马马虎虎吧。我不再种地了,这算得上点什么吧。”

“你幸福吗?”她问道。

“幸福?”

“你得到自己想要的了吗?”

“没人得到所有自己想要的,”他说,“大家总是不满足。不幸的是钱不是万能的。”

“虽然不是万能的,但有帮助。”

艾迪开上一条窄土路。“我们马上就到了。”他说,“乔的乡间别墅很漂亮。说到钱,他在孟菲斯卖女帽发了大财。”他笑了起来。“他的帽店的名字叫‘让·沙托沙波’。”

“他很有钱吗?”丽兹大叫道,“我从来没和有钱人一起待过。我不知道手脚该往哪儿放。”

“哦,他也没那么有钱。”艾迪让她放心。

“他们用‘手指碗’吗?如果他们有‘手指碗’,那一定很有钱,还有很多刀叉。”她咯咯地笑着。

艾迪笑了起来:“你《豪门恩怨》看多了。”

“他们确实有钱。”看见别墅后丽兹说,“我知道湖景房值多少钱!我确信这栋别墅值十五万。”

“嗨,别大惊小怪的。”艾迪说,“至少,你比这儿所有人都年轻漂亮。记住这点就可以了。她们都会嫉妒你的。”

这是一栋两层楼、带大窗户的瑞士农舍风格建筑。艾迪领着丽兹从地下室那层进到里面,那里有个带水池的酒吧,几位衣着既有品味又不张扬的人站在吧台前喝酒说笑。丽兹穿着大红色的裙服——菲的主意。被介绍时她有种不合群的感觉,那些名字立刻就从她的脑子里溜走了。艾迪在车上吻她时,脸上的剃须液味道很浓,像个圣诞礼物。但是在这个上档次的别墅里,当加入他朋友的打猎交谈中后,他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在她看来,他完全可以是个毒品贩子。

“玛格丽塔?”艾迪问道,丽兹点点头。

丽兹端着酒杯勘察别墅。一个叫南希的女人领着她四处参观。丽兹估计她是这里的女主人。“我们很久没有这么多客人了。”南希笑着说道,“真荣幸。”

“那张双人沙发真漂亮。”丽兹嘀咕了一句。她在想沙发值多少钱。陶瓷蓝丝绒,带白色木头镶边的沙发。要是放在她家,要不了十分钟孩子们就会把东西撒在上面。

“我们买了那张双人沙发来庆祝我们结婚十周年。”南希说。“十年了,还那么相亲相爱!我们觉得非常浪漫。”南希的笑声有点轻佻,她小口喝着高脚杯里一种浅色的液体。“不过我们是一对浪漫的傻瓜。”她说,“我们的儿子出生的时候,1979年,我写了一整本的诗!它们就这么喷涌而出,那时我还在医院住着。我们找了一个做印刷的朋友把这些诗歌印了出来,效果很不错。”

丽兹在一间金黄色的大到可以在里面跳舞的奢侈洗浴间里梳理头发。她把酒杯放在一个长长的大理石台子上。悬挂着桃金娘和吊兰的温室窗户边上有一个埋在地下的按摩浴缸。丽兹以前从来没见过热水浴缸。浴缸里的热水在翻泡泡,蒸汽糊住了温室的窗户。外面天已经黑了,但是她能模糊地辨认出湖边伫立的柏树,像一群涉水行走的大鸟。她足蹬高跟鞋,歪歪倒倒,急匆匆地走出洗浴间。她突然有一种恐怖的想法,觉得客人们会脱光衣服一起下到热水浴缸里。不然的话为什么要给浴缸加热?她听说眼下很時髦这种疯狂的聚会。

丽兹在小客厅见到艾迪,他正和一个穿着用迷彩面料做的无尾礼服的矮胖男子说话。小客厅里有好几排放着做诱饵用的假鸭子的架子,所有的假鸭子都面朝同一个方向。丽兹期待它们会动起来,就像在嘉年华上见到的那样。她有朝它们扔一个棒球的冲动。

“我收集这些小玩意已有二十年了。”穿迷彩服的男人对身边的客人说。他花了好几分钟来讲叙这些假鸭子的历史,指出哪些是古董。

“嗨,艾迪,你带来的姑娘可是个大美人啊。”他突然说道。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失真,像从一个机器盒子里发出的人工声音。

“我会留下她的。”艾迪说,咧嘴一笑。“乔,这是丽兹。乔·卡拉威。这是他的家。乔和我是老朋友了。”

“很高兴认识你。”丽兹说,“我一直在和你太太聊天。她领着我参观了。”

艾迪在枪架前对丽兹说:“你怎么了?你看上去有点怪怪的。”

“没什么,就是有点紧张。”

“没事的。”他说,拍了拍她的后背。

“估计我期待看见很多戴帽子的人体模型,而不是假鸭子。那件外套真显眼。我孩子的牛仔裤用的就是那种布料。”

餐桌上(两把叉子,没有手指碗),丽兹坐在艾迪和乔的中间,对面男人的头上歪歪斜斜地戴着卷曲的黑色假发。粉色的小鹅标注着每个人的桌位,桌子中央的装饰是一只坐在卷芯菜叶子上的假鸭子。假鸭子一副自鸣得意的表情,背上冒出几枝假花。丽兹注意到一位妇女在用手指头把鸡尾酒里的樱桃拣出来,她明白了假如你有钱,你的举止不再重要。这个想法很舒心,让她不再感到拘束。如果她有什么不当的行为,他们也许会觉得她有创意。那个用手指捡东西吃的女人戴着一顶圆顶窄边礼帽,这让丽兹想到了《凯特和阿莉》里的苏姗·圣·詹姆斯。桌上共有五男五女,丽兹无法把名字和人对上,因为他们总让她想起其他人。当看见一盘摆成烤火鸡样子的小鸟时,她差点尖叫起来。这些小鸟是鹌鹑。

“欢迎参加我们的动物晚餐。”南希对丽兹说,“这是个传统节目。我们每个野鸭季节都要举办,已经持续了十年。”

丽兹已经忘记了艾迪说过的野味晚餐。盘子来回传递着,艾迪在帮丽兹取食物,他从每个盘子里取一点食物放进丽兹的盘子里。

“除了响尾蛇我们什么都有。”艾迪微笑着说道。

“我觉得我盘子里就有一些。”一个说自己拥有一家割草机租借公司的男人开玩笑道。

“大多数的野味都不是当前的,我们把它们冷藏起来,再由女人把它们烧好,这样我们就可以同时吃到各种野味。”艾迪向丽兹解释说。

“这只兔子我烧了一整天。”戴帽子的人说,“肉太硬,我用了一夸脱的嫩肉粉。”

“味道鲜美无比,辛迪。”南希说。早些时候,南希给男人们发了一圈领带别针作为礼品——银质的飞行中的小野鸭。她送给女人们的是鱼形的烤箱手套。丽兹在礼品店见过这些手套,要卖到十块钱。她把送给她的手套塞进包里。家用品奥特莱斯一个难以拒绝的便宜货—五毛钱,她会这样告诉丹尼。

“这是啥?”当一盘看上去像是猫爪的东西传到她面前时丽兹问道。

“负鼠。”乔说,“这归功于我。”

“听人说要把负鼠关上十天,还要喂它牛奶,然后才能杀了吃。”戴帽子的女人,辛迪说,“你们这么做了吗?”

“见鬼,才没呢。我一枪把它从我前面的悬铃木树上轰了下来。它大喊大叫,像在狂笑的小丑。”

“负鼠吃起来有种怪味,但是你们会喜欢上这种味道的。”和戴假发男子一起的女人说。她的头发看上去是真的。

野鹅上面浇了奶油汁;鸭子是和樱桃一起烧的,感觉有点像皮革;鹌鹑肚子里塞了肝;兔子像是腌过的。丽兹盯着自己的盘子。艾迪在和割草机男人讨论怎样召唤野鸭。女人们在谈论某人订制的窗帘。

割草机男人的老婆看上去比他要老,她对丽兹说:“你难道不讨厌那些说好要来做什么,你在家里等他们,他们根本不出现的人?”

“对不起,”丽兹站起身来,“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脸涨得通红。桌上所有人都在看她。在大洗浴间里她想呕吐,但是由于过于激动,她一整天几乎没吃什么。镜子里的她脸很年轻。正如她的新眼霜所保证的,眼睛下方的皱纹去掉了。她看上去年轻无辜。如果她因心脏病发作突然死去(或者因咽下铅弹而中毒而亡),丹尼发现了她的去处,他会怎么想?

她抓住一个金色的浴巾架,想稳住自己。她死死盯着镜子里变成今晚这个样子的她,菲推荐的红裙子简直就像一件妓女的服装,她心想。丹尼说得对,她总想要自己没有的东西。她到底想要什么?她并不知道。她不想失去自己的孩子。她不想再和丹尼过下去了。她倒是想要一个大浴缸,不过她不需要假野鸭。她连五毛钱也不愿意花在那个鱼形手套上。

晚餐五花八门的菜肴让她想起了自己看过的一幅画着花瓶的画,花瓶里插着不可能的花卉组合:三色紫罗兰、鸢尾花、雏菊、鱼尾菊、玫瑰,属于不同季节的花卉的幻想混合,从早春的风信子到秋天的紫菀。花卉排列得很漂亮,不过在真实生活中永远也见不到。这和她想象的与艾迪生活在一栋这样的别墅—样—一件大得不可能实现的东西。

温室的窗户上面全是水蒸气,悬挂着的植物在滴水。浴缸里旋转的水流发出大海的声音。丽兹希望自己此生能去看一次大海。这是一件她真心想做的事情。她检查了门锁,脱掉鞋子。她把钱包放在水池边的台子上,小心翼翼地脱下袜子和长裙。她用脚趾头试了试水温。水烫得有点受不了,但是她决定忍受—像是一种惩罚,或者是一种习惯之后就会变得美妙無比的新体验。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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