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身如莲

2021-02-07 02:49张宗涛
延河 2021年12期
关键词:梅子

张宗涛

最近,林一卉持有的梅子尧国画《守身如莲》,在国豪艺术品拍卖行拍出了非常喜人的价格,业内人士纷纷认为,这或许会是书画收藏由重名向重实转向的一个拐点。作为梅子尧和林一卉的同门,我们弹冠相庆并深受鼓舞。

谁料这样一件大好事,最终却因为拍卖所得引发了轩然大波,并不断发酵,大有形成网络暴力的态势。各种质疑、猜忌、嘲讽、谩骂,铺天盖地,势不可挡,甚而殃及师门,严重地伤害了我们的声誉和情感。

为了平复这一事件,我们曾奉导师之命多番出面调停,虽不遗余力,但收效甚微,至今双方仍在剑拔弩张,相互攻讦,这让师门上下十分痛心。为回应广大网民的关切,也为敦促双方尽早化干戈为玉帛,在征得导师和各位同门的一致同意后,我决定现将深入了解到的事情始末公之于众,以明事实,辨是非,止毁谤,导舆情,并愿承担由此带来的各种法律风险和责任。

梅子尧说,接到林一卉的电话前,他那时正瞅着画墙上的一幅画发呆。那是一幅清莲图,碧叶婆娑,红花嫣然,初露小脸的莲蓬偷窥着一池妖娆,静雅可人,禅味十足,题款“守身如莲”四个篆字与画面浑成一体,相得益彰,颇能给人怦然心动的视觉冲击。

寂寞面壁二十多年,梅子尧的莲以徐渭为远祖,以白石为近宗,杂取各家而又自辟蹊径,在用墨似泼和惜墨如金间大胆走笔,巧妙腾挪,把形和意、情和趣、动和静、笔和墨洇润得浑然天成,其风雨沧桑里透着股蓬勃的生命意趣,率性天真,近几年一跃成为岳东书画圈私底下公认的写莲好手,名气见涨,润格也在连年攀升。朋友见面都向他连连道贺,可梅子尧却鼻孔一哼说:“能咋?我还不是群艺馆一名普通的创作员,哈!”

此刻,梅子尧的眼睛盯着画面,可魂儿却出窍了,飘忽到昨晚那场长长的梦里头。

那是一个颇令他费解的梦。在哪儿呢?像鹿鸣寨,又似马蹄山,仿佛又在烟云谷,青山秀水,碧草云天,头戴花环的林一卉赤脚在草地上蹁跹而来,长发飞舞,裙裾飘扬,惹眼得犹如寂寥长空张扬出来的一挂彩虹。这让梅子尧一下子真真切切感到了口干舌躁、心跳激荡,每一寸肌肤都好像在熊熊燃烧着了。他一把扔掉画夹,心急火燎地想迎上前去,可是双腿却被缚住一般,怎么也到不了她的身边,那种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的急迫折磨得他心急如焚,禁不住扯开嗓门喊叫起来。刚一喊,林一卉却忽然变成了一匹枣红色的牝马,打着响鼻扬鬃而去,惊得他猛然醒过来,睁眼一看,空空如也,由不得一恼:“干嘛要醒呐?”

早晨起来,老婆吴洁收拾床铺时发现了异常,还低下头闻了闻,怫然变色喊:“梅子烧,过来!”

这些年来,吴洁只要一生气,指定要把梅子尧喊成梅子烧。在岳东,子和纸是一个读音,没纸烧的意思是为人不好,死了都没人愿给焚香化纸,是相当狠毒的咒人骂语。吴洁显然对她的这个发明相当得意,动不动就喊得嘎巴脆。

梅子尧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赶忙抓起手机躲进卫生间。

“女人到了这个年龄,再好的脾性也会变成一只刺猬,扎你毫不商量。这个时候你跟女人较劲,不是白痴,就是混账。”梅子尧嘿嘿笑着跟我说。

吴洁果然追过去把卫生间门拍得啪啪响,尖声嚷:“臭流氓,出来去洗!不是不行么,又想哪个狐狸精了?”梅子尧坐在马桶盖上笑得浑身乱颤,直到听见吴洁骂骂叽叽打开了洗衣机,接着传来锅碗瓢盆的乒乓声,这才溜出去折进画室。洗好笔,倒上墨,铺开宣纸,握着笔愣了半晌,却丁点儿兴致提不起来,便将昨天那幅四尺清莲图挂上画墙,呆呆地望着出神。

电话铃就是这个时候响起来的。

最初的一刹,梅子尧有点儿恼火,谁这么不识相,偏在这个时候来电话,非得搅人遐想,以及这份遐想带来的心旌摇荡?他厌恶地瞥了眼画案上的手机,本不想接,可又担心是谁要来买画,便探身捡起,“喂”字还没出口,电话那头一个声音就冲冲扑过来:“忙什么呢,半天不接电话?“

梅子尧被呛得一怔,刚想问:“谁呀?”却一眨眼就回过神来,冷冰冰的心里旋即柔成一摊暖融融的水,心想:真邪门了,昨晚刚一梦到,今天就听到了声音,这是天意垂怜呢,还是心有灵犀?这个林一卉,啥時候变成玲珑心了?不拖泥带水,不拐弯抹角,只直通通这么一句,就一下子拨云见日,立马便拉近了两人之间遥远的距离。便赶紧说:“能忙啥?”隔门一瞄吴洁还在厨房忙饭,过去把画室门轻轻一掩,换了一种声音:“正想你呐!”

电话那头的林一卉咯咯咯笑,打机关枪一样说:“什么时候嘴变得这么甜了?看来没少哄小姑娘。收拾一下,我接你去马蹄山写生,顺便谈点事!”梅子尧惊了一跳,吊起嗓门问:“不会吧,你啥时候回岳东了?”林一卉尖着嗓门调侃:“你怎么也婆婆妈妈了?真是士别三日啊!一小时后,国贸中心门口,不见不散。”说完直接把电话挂了。

林一卉的直截爽利倒把梅子尧给逗笑了,放下电话嘀咕说:“你这才叫士别三日呐。”然而他阴沉了许多日子的心窍却忽然洒满了阳光,暖烘烘的。是的,他太需要这份从天而降的久别重逢了,这段日子他都快要闷疯了,瘦得谁见了都会大吃一惊,关切地问:“你咋了?没病吧?”梅子尧的幽默是跟他的润格一路见涨的,眼白一翻:“咋能没病?有毛谁爱装秃子?”

吴洁推门叫梅子尧吃饭时,发现他原本雾霾重重的脸上竟有春风得意的模样,满眼狐疑地在画室睃巡了一圈,问:“有喜事?”女人天生就有做侦探的资质,一辈子好当福尔摩斯。梅子尧立马板平脸,剜她一眼说:“神经病。”心猿意马地匆匆扒拉了几口饭,撂过碗,一边往画室走一边尽可能若无其事地说:“他们约我去写生,得几天。”

吴洁的大嗓门跟屁股追了过来:“都谁?”

梅子尧说:“还能有谁。”

吴洁又问:“去哪?”

梅子尧把画夹往案子上“啪”地一摔,大声喊:“干嘛呀,审犯人呐?”

这一招果然管用,正在收拾餐桌的吴洁把碗筷哗啦一掼,走进卧室“咣”地把门一摔,锐声骂:“梅子烧!”

梅子尧赶紧背起画夹出了门,来到小区门口,站住,掏支烟点上,回头一望没见吴洁跟出来,这才挡了辆的士,“呜”地开走了。

梅子尧赶到国贸中心门口时,林一卉正沐浴在五月的薰风里,对着汽车遮阳板上的妆镜撩发弄影。四十多岁的林一卉一精心妆扮,还是满招眼睛的,长发飘飘,身量纤纤,依然一副精精致致的文艺范儿。

梅子尧的记忆里,林一卉是个既单纯又爱幻想的女子,身上总有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儿,同学们都打趣地叫她林妹妹。那时候的她就像个刚刚绽开的花骨朵,眼睛不得不盯着地,可心却高高地挂在云端,漂亮女孩被宠出来的那份优越感在她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面对众多热辣辣、黏乎乎的目光,她已经可以由当初的羞涩、惊慌和厌恶,一变而成高傲、淡定、从容,头扬得高高的,像只冷艳而孤傲的天鹅,目不斜视。读美专时,外系有个高高帅帅的男生魏健对她倾慕已久,好多次约她去看电影、蹦迪、爬山、野炊,花样天天变,但她一次都不答应,说:“学习!没空!”同寝室的女孩羡慕忌妒恨,乜起眼睛问她:“知道人家爸是谁吗?”

她眼睛一斜,问:“谁?”

“魏晓东!”

林一卉的眼睛忽闪了一下。魏晓东这个名字很响亮,传说买他画的人都排成了队,就连捡破烂的都围着他家转,看能不能在垃圾堆里捡巴掌大一块画稿。有一次魏晓东到学校来做报告,校长鞍前马后陪同着,一贯冷若冰霜的大脸盘上堆满了异常灿烂的笑,逗得大家交头接耳问:“他竟然会笑?”

林一卉乜了室友两眼,眼皮一耷,蹙起鼻头轻哼一声,说:“那又怎样?”

这话不知谁递给了那个公子哥儿,便不再理她,今天换一个女朋友,明天换一个女朋友,左拥右抱地在林一卉面前晃悠。可只有林一卉知道,那个公子哥只要一见她,脚步就凌乱了,两股夹得紧紧的,能把一条笔直的马路走得像麻花那样绕,逗得她用书包把嘴一遮,笑得两个肩膀乱抖。后来,满校园传开了一个闹剧,说魏健同宿舍一个男孩很替魏公子打抱不平,便咒骂林一卉是个石芯子,白长了一副好脸蛋和两只大奶子。魏公子问:“啥是石芯子?”男孩子说:“就是和男人干不成那种事!”魏公子直接扑了上去,一拳打掉了那个男孩两颗门牙,人家家长找到学校,闹得天翻地覆的。好多天后,魏健手里攥住两颗门牙拦住林一卉,手一摊说:“林一卉,为了你我啥事都能干!”林一卉吓得双脚一跳,尖声喊:“滚开!滚开!”魏健失魂落魄望着林一卉,好一阵子才说:“一物降一物,我真拿你没办法!”从此不再纠缠。这以后,林一卉再见到魏公子他们,脸上就挂了一层冷霜,于是便在美专又得了一个冷面花的外号。

可是这个冷面花后来却说,她第一眼看见梅子尧时,脸上的那些孤傲一下子就像风雨蚀透的墙皮,吧啦吧啦剥落了,露出一个怀春少女特有的牡丹羞。

梅子堯那天是负责接待研一新生的,正指挥着一帮小年轻帮新生往硕士楼搬东西。当一男一女两个学长跑过去接林一卉手里的行李时,林一卉早已变成了一尊泥偶,丢了魂一样盯着梅子尧看,感觉世界整个儿消失在了她的眼前,人世间只剩下了前面这个身材颀长,满脸沉稳,举手投足一派老成的男人。他置身于一帮衣着邋遢、打扮张扬的准画家堆里,格外抢眼,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吸魂儿的气场。

林一卉感到自己那颗冷冷的心融成了一摊水,水面上荡漾着一点一点胭脂红。她偷偷问接她的学姐:“那个老师叫什么?”

学姐扭头扫视一圈,睁大了眼睛,指点着梅子尧问:“老师?你是说他吗?”

林一卉迷离着美丽的大眼睛点点头。

学姐咯咯咯笑弯了腰:“他呀,他是咱们学长梅子尧,研三的,都孩儿他爸了。”

林一卉心里铮的一声,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是河冰破封了,还是镜子裂纹了。梅子尧这个名字她读美专时就很熟悉了,经常看他发表在省内各家报刊上的画作和文章,尤其几篇对中国画形神关系的辨析文章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她做梦也想不到,眼前这个叩响了她心门的人,竟然就是梅子尧。

梅子尧似乎得到某种感应似的,扭过头来,只见两个接待林一卉的学长正一左一右拎着东西等她,而林一卉却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阳光从她的背后泼洒过来,给她镀上了一圈光焰,让她整个人就像一个特写,被勾勒得楚楚动人,光彩夺目。人世间,有哪个男人能对漂亮女人的惊鸿一瞥无动于衷?梅子尧像头飘扬着鬣鬃的白马嗒嗒嗒走过来,招呼说:“同学你好!”

林一卉脸腾地一红,人也窘在那儿,慌乱得有点儿手足无措。

后来梅子尧告诉林一卉,恰恰是那一刻她脸颊上飞起的那两朵红云,让梅子尧藏在心里的一面铜锣被重槌敲击了一下,发出一声悠扬的金属音。在美院那个谁披条被子都想上天的地方,林一卉那天就像一朵带露的白莲,清纯得耀人眼睛。

林一卉显然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邂逅面前乱了阵角,慌不择言地回了句:“挺好。”话一出口顿觉不妥,窘急中忽然转身走了,脚步凌乱得就像狂风中的狗尾巴草。

许多年后,梅子尧进京办展与林一卉不期而遇时,林一卉还提到了这一节,摇着头抿嘴一笑说:“我那时真笨得像头熊,整个一没见过世面的傻丫头。”梅子尧则直接伸过手去,把林一卉搭在桌上的小手紧紧握住,满含深情地说:“谢谢你,你是我这辈子唯一忘不了的,唯一。”林一卉当时眼泪就涌出来了,用了好几条纸巾也没止住。

男女之间,眼泪真是很神奇的东西呢,它不独能表达委曲,传递不满,抒发愤恨,更能够弥合嫌隙,修复裂痕,洗涤猜忌。梅子尧和林一卉心上的那些鸿沟,就是给这一通眼泪消弭了的。那一刻,他们抛掉了过往所有的顾虑和猜忌,一心只想把自个儿尽情地燃烧给对方,整晚只呢喃一句话:“这就够了!这就足够了!”然后任由各自的胸膛印满对方的口水、眼泪甚至鼻涕。

可到了,吴洁的一个电话便把梅子尧拽走了。

那是梅子尧紧握着林一卉的手刚打开宾馆房门,两个人正拥做一团时,梅子尧的手机长了眼睛般尖叫起来。拿出来一看是吴洁,马上撇下林一卉去到窗口,嗯嗯啊啊接完后跟林一卉说:“对不起,我得走。”林一卉眼里的柔情蜜意腾地汪出了两疙瘩跳荡的水光,冷冰冰说:“随便!”梅子尧尴尬地解释说:“她爸约了几个画界前辈,正等我呐。”林一卉两眼死死盯了一会儿梅子尧,埋下头缩到沙发里一动不动。梅子尧过去想抱抱她,林一卉肩膀一摆坐到床沿上,身子挺得像根又冷又硬的拴马桩。梅子尧的目光从她背上一滑,跌到地面上,说:“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呐,你明白的,这对我很重要!”林一卉眼里的火花熄灭了,只剩下灰烬,幽幽地说:“你走吧。”男人嘛,正事大于天,梅子尧稍一迟疑,便急匆匆走了,临出门回头一瞥,看到林一卉一头扑倒在了床铺上。后来梅子尧无数次联系林一卉,林一卉就是不接电话。没办法,梅子尧尝试用短信跟林一卉沟通,涂涂抹抹编好后一发,才知道林一卉已经把他拉黑了,从此断了来往。

因此,今天的這次意外相逢,对梅子尧来说,既异常惊喜,又弥足珍贵。

梅子尧急匆匆走过去一拉车门,林一卉那张红彤彤的笑脸便成了他唯一的风景。四只眼睛的碰撞、交汇、纠缠中,梅子尧在林一卉亮晶晶的注视中找了句最不合时宜的问话:“啥风把你吹来了?”林一卉眼睛一眨,目光一下子由写意变成了写实:“不打扰你吧?”梅子尧这才稍稍镇定一点,能正常思维了,赶紧弥补道:“求之不得呐!”

林一卉莞尔一笑,问:“真的吗?”

闹市喧嚣着往后拥挤。

车子缓慢地朝前挪动。

久别重逢,林一卉和梅子尧都兜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可是猛一见面,寒暄过后,两个人却像极了两枚久经风雨的螺丝,锈住了,竟一时陷入了沉默。然而他们的心却在左奔右突,很不平静。

林一卉后来跟我说:“刚一看到梅子尧,我的心里只滚过了两个字——岁月,眼睛由不得一酸,心里的那些芥蒂随即就烟消云散了,只剩下一股淡淡的伤感。岁月真是一把无情的刀啊!”

本来就跟同门鲜有往来的林一卉,自从和梅子尧闹僵后,差不多便屏蔽了一切与梅子尧相关的交往。却不料一个星期前,她头一回陪国豪投资老板去参加一个聚会,竟然意外地听到了关于梅子尧的信息。

那时候一桌人正在闲聊,有个长得圆滚滚的藏家操了一口山东腔说:“岳东有个梅子尧,很有潜力,值得关注。”林一卉大眼一忽闪,支棱起耳朵正等着下文,谁知那人见无人接话,便闭口不说了。按理,作为刚入职此行的新手,又跟着自己的老板,在座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陌生面孔,哪有她林一卉说话的份儿?但她半天也不见有人搭腔,到底没能忍住,鬼使神差地接话说:“梅子尧是我的同学。”说完方才意识到,人最想忘记的,原来往往最难忘记。

一桌人的目光都盯向了林一卉,看得她更不自在了,脸上腾起了两片红云。林一卉老板笑了笑,这才跟大家介绍说:“林一卉,我的新助理,老牌研究生,刚从美术出版社挖过来了。”老板这一介绍反倒让林一卉自在了许多。落座后新面孔都给大家做了介绍,却唯独落下了她,惹得一双双眼睛闪烁闪烁的,如芒在背,扎得林一林浑身难受,可是老板却像很享受似的,冲着那些闪闪烁烁的眼睛频频举杯。

山东腔不无夸张地把桌子一拍,朝林一卉老板叫起来:“俺的个娘吔,你可逮着个大宝贝了。”一桌人嘻嘻哈哈笑得很暧昧,纷纷举杯给林一卉灌酒。林一卉恼得恨不能踢山东腔一脚,暗暗骂自己嘴欠。

山东腔趴到桌沿上,顺势跟大家讲起了段子,说梅子尧的花鸟市场价已翻了几番,以前挺大方的一个人,一顿饭都能弄他一幅,现在却越来越抠门了,巴掌大一块都很难求到。“知道这个梅子尧抠到什么地步了吗?”山东腔故意卖个关子,见大家都看着他,才接着说,“他妻妹张嘴跟他要一幅画,他竟然说你又不懂,要它干啥?妻妹实话实说,一个闺密跟我要了半年了,实在推不过去。梅子尧说推不过你送幅老爷子的画不就得了?妻妹说人家就想要你的画嘛!梅子尧说,咋都想干指头蘸盐,一点水都不出?妻妹说你现在掉钱眼里了?梅子尧说谁没掉钱眼你找谁去,就是不给。防贼防盗你能防得了妻妹?顺手牵羊拿一幅不就结了。没想到下次见面时梅子尧趁屋里头没人,一把从后面抱住妻妹说,你会偷我不会偷?吓得妻妹再也不敢上他家去了。”

饭桌上,这种荤素搭配的笑话最能提神,一桌人笑得牙齿亮晃晃地闪着贼光,直拿指头点山东腔。

人真是扁嘴软舌头,怎么能这么不靠谱啊?林一卉涨红脸叫起来:“有这么编排人的吗?梅子尧哪来的妻妹,他老婆只有一个哥哥!”说完自己先笑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谁叫他梅子尧要冒尖呢?这个世界,谁冒尖,谁就招风!

一圈人都给逗笑了,指着山东腔调侃说:“你这就叫吃铁丝拉笊篱——真能编!”山东腔遭到嘲笑,急了,冲着林一卉说:“俺要有你这层关系,就先下手了。梅子尧这个人,现在很难打交道。”林一卉回头看了一眼她的老板,老板不动声色地笑着,慢条斯理地只管夹菜吃。

世间诸多事,常起一念间。晚上回去林一卉就翻出来梅子尧一幅画,铺到案头仔细端详。这张小写意荷花是她手上唯一一幅梅子尧的画,压在箱底十多年了。梅子尧当时想题款为荷韵的,林一卉眼睛一眨巴,说:“守身如莲怎么样?”梅子尧偏过头朝她一笑说:“好句子,你来写。”林一卉就仔仔细细题下了这四个字的款。时光飞逝,物是人非,世间好多事真还不如一张纸这么耐久。林一卉心里感伤万端,竟夜难眠。

谁知第二天一上班,老板便把林一卉叫进办公室,直截了当说:“咱们这个行当,复杂,一定要学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更要学会不动声色,沉得住气。”林一卉不明就里,一脸懵懂地望着老板。老板五指插进头发里,埋下头捋了捋,干脆挑明说:“像昨晚那种情形,就算梅子尧是你家亲戚,都不能挑明。你这一挑明,就等于暴露了商业机密,那以后操作的空间就小了。要多长点心眼。”林一卉脸腾地一红,这才瞪大了眼睛连连点头,心里直骂自己头脑简单。老板蹙紧他的细眼睛,手支到下巴上揉着嘴巴慢条斯理说:“既然这样,那你就负责搜集梅子尧的资料,我们先论证论证。”

没几天,老板就跟林一卉轻描淡写说:“梅子尧的花鸟呢,我个人觉着还行,可以先收几张,试试看。但是呢,一定得抄底,有没有这个把握?”要搁以前,林一卉肯定快人快语满口答应:“没问题!”新入职,谁不想打响头一炮?可是林一卉再也不会揣不住事了,她得给自己留一手,便也慢腾腾说:“我想想。”

林一卉左思右想纠结了好几天。

本我怂恿她:去!为什么不去呢?他欠你的,要还,两辈子都还不清。超我却劝她:人生哪有回头路呀,他你还不了解,何苦要去旧伤新舔呢?而自我则一声声斥责:嘁,瞧你那点出息,还没吃够前怕狼后怕虎的亏?你现在了无牵挂,想干什就干什么。都不看看啥年代了!

挣扎来挣扎去,还是自我占了上风,林一卉决定亲自去会一会梅子尧。主意既定,林一卉的心里竟生出了一股少女般的缱绻,每个末梢神经都变成了旱地里的嫩芽儿,渴望着一场铺天盖地的透雨。她自信在梅子尧的心里是扎了根的,只要给一声召唤,梅子尧肯定会兴冲冲来见她。可她还是给自己留了点余地——人迟早都要被揉皱的,谁还会像年轻时那样平平展展、清清亮亮?

林一卉瞄了梅子尧一眼,见他全神贯注地把握着方向盘,一缕夹杂着几根银丝的头发斜垂到眼角处,那些细碎的几道皱纹,让他的侧面既显出了岁月的沧桑,又显出了日子的疲惫。

林一卉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隐隐一疼。

梅子尧眼睛盯着潮涌般的车流,心却像被春风拂醒了的种子,胀鼓鼓地在拱芽儿,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张开着嘴,尽情地吞吐着林一卉软桃子似的撩人气息。

在梅子尧看来,人到了一定的年龄,两性之间的火花多半会由外转内,更倾情于精神层面的契合与共鸣。这也是梅子尧心里的另一个痛。

磕磕碰碰二十多年的发妻吴洁,已经活脱脱成了梅子尧眼中的一个大妈了,容颜虽有各种护肤品顽强支撑着,但心却斑驳成了风化的老墙。跟所有青春已逝心犹不甘的大妈一样,吴洁现在疯狂地迷恋上了旅游,买来数十条色彩斑斓的丝巾,只为把自己打扮得像只花蝴蝶,摆出各种姿势拍照。还吆五喝六地非得调到美颜上,把满脸黄褐斑调成鸡蛋白,完了一组一组发朋友圈,满世界炫耀她的自足感。梅子尧最怕跟她出去,不管到什么地方,她最上心的只是拍照,两人常常为此吵得不可开交。说心里话,梅子尧不止一次动过离婚的念头,可最终都像他家玻璃缸里的乌龟,刚一冒头就会碰壁,只好乖乘把脖子缩进壳里。这一多半是忌惮吴洁的父亲吴湛臣,一小半因为吴洁绝不会善罢甘休,除非他能舍得下一切。

同所有稍有名气的画家一样,梅子尧到哪,都会被众星拱月般前呼后拥,身边自然少不了投怀送抱的花蝴蝶。可梅子尧除了嘴巴上挂一些插科打浑、打情骂俏,骨子里却刻意保持着十分明智的距离,认为这些都不过是名利场上的风月,染不得的,最容易惹火烧身。年龄越大,他越清醒地知道自己想要啥,一个男人,什么能比出人头地更具诱惑力?更何况,他的心里一直绾着一个结,平时悄悄地隐藏着,像一粒干土中的种子,可只要遇着一点儿暴风骤雨,它就会冒出芽儿来,顶得梅子尧心里隐隐地痒,也隐隐地疼。那就是对林一卉的牵挂和愧疚。

梅子尧的这个小秘密倒底还是被人看穿了。那是个保养得妖妖娆娆的中产阶级女人,老公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满世界乱飞,她便学钢琴,学绘画,练瑜伽,逛夜店,用大把大把花钱来换心理平衡。经朋友介绍来跟梅子尧学画,表面上言行举止都格外得体,其实小动作一直没断。比方说一声不响地伸出兰花指将梅子尧衣领上的头发屑拈去,然后冲他大大方方一笑。比方说过马路时轻轻抓住梅子尧胳膊,妩媚地说:“我最怕过马路啦,都神经质啦!”还比方無论大节小节,她都会送梅子尧一个小礼物,有一回带了一条红围巾,说:“来,试试啦!”围巾往梅子尧脖子一搭,润滋滋的手指便把他划拉得痒酥酥的……梅子尧不是一截木头,早就心领神会,却只是悄没声息地享受着,并不做丁点回应。日子久了,那个雅雅致致的女人终于认输,请梅子尧吃了顿豪华西餐,说:“你这个人心机太重啦,真打算把那个人藏在心里捂死呀?”梅子尧起初并没听明白,问:“你说啥?啥人?”女人笑得一脸调侃,眼睛扑闪扑闪地说:“心上人啦!你瞒得过别人瞒得了我呀?”梅子尧端起酒杯叮地和她一碰,仰头把大半杯红酒一气儿喝干,说:“人生过半,不扯闲淡。”

可酒肉是能穿肠过的,今天吃了喝了,明天可能连味儿都想不起来,而感情这个东西,一旦上了心,它就钻到骨头缝里了,时不时就会伸出爪子来挠心。梅子尧比谁都清楚,林一卉就是他心上的一个疤,今生今世,它好不了,也剜不掉。

日子要是顺风顺水,梅子尧的心思也许就不会旁鹜了,有多少人不是都在睁一眼闭一眼往前凑合?可偏偏梅子尧觉着诸事不顺,别听他满嘴看破红尘的恬淡,与世无争的洒脱,其实内心又孤独又焦虑,憋了一肚子生不逢时的失落和怀才不遇的焦躁,这愈发让他和吴洁的关系一塌糊涂。经常的,午夜梦醒,林一卉的眼睛就会扑闪扑闪盯着他,让他悔恨得长吁短叹。尤其近几年吴湛臣患了阿尔茨海默症,这就相当于悬在头顶那把剑再也构不成威胁了,梅子尧心里的那只兔子就变得很不安分,时不时便会蹿出来,拱得他浑身痒酥酥麻。所以说,与林一卉的这趟意外之行,怎能不在他的心里翻卷起一浪赛过一浪的桃花汛。

车子终于绕出了拥堵不堪的城区,梅子尧紧绷着的身子这才松弛下来,迟疑片刻,腾手去握林一卉搭在储物箱上的手。城里边人多眼杂,谁知道会碰上什么鬼?要被吴洁听到点风声,以她的贼心眼和破脾气,不把他弄成过错方讹个净身出户,绝不会善罢甘休。对付狡猾的狐狸,就得先变成好猎手。

林一卉本能地把手一缩,却被梅子尧抓紧了,眼睫毛簌簌地颤动。梅子尧的喉结跳了一跳说:“这些年,只要进京,我都一定要到你原来的工作室去走一走。物是人非呐,可是我总盼着能够不期而遇。”林一卉挺直着的身子一点一点塌下去,手也变成了一只受伤的小鸟,卧到梅子尧的掌心里一动不动。这让梅子尧蓦然想起了他们头一次拉手的情形,禁不住心里滚过又甜又酸烫乎乎一股热浪,柔声柔语说:“谢谢,谢谢你圆了我这个心愿。”

林一卉的心里当即汪成了一摊水,一漾一漾地荡,荡着荡着就出了声,问:“这次能多陪我两天吗?”声音里有股儿溺水求救的味道。

梅子尧嗓子紧紧地说:“嗯。”

林一卉的手一翻,紧紧扣进了梅子尧的指缝里。十根指头的缠绕中,那种浓得化不开的沉醉迅即由手掌心蹿出来,沿着两个人的神经元向全身传导,一股比当年初恋时还要强烈的甜蜜占据了两个人的心房。

梅子尧方向一打,“呜”地驶上了高速。

近一段时间,梅子尧一直过得有点窝火,像吃了一肚子的棉絮消化不了,也难排出去,沉甸甸堵在心上,是一种千回百转的抓挠,掰着肋骨扯着肉,一个字:疼!

人逢不如意,常向来路想。好多个不眠之夜里,梅子尧回望自己的过去时,经常就会止不住地唉声叹气。从前的梅子尧是个不折不扣的逍遥派,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信奉的处世哲学是转毁为缘,默雷止谤,这让他在群艺馆各门各派的明争暗斗中心静如水,无是无非。搞音乐的上位了,吹拉弹唱成了门脸儿,写字画画的怨声载道,嘈嘈切切骂,但他并没觉着受了冷落,只管埋头写自己的字,画自己的画。到搞美术的掌门了,书法绘画一下子粉墨登场,个个满脸扬眉吐气的嘚瑟,他也没感到有啥大不了,仍然埋头写字画画,还鼻子一哼说:“打铁你得自身硬,有凑热闹的这些工夫,不如扎扎实实把内功练好。”后来搞曲艺的上台了,大会小会强调:“吹拉弹唱你能跟音院比?写字画画你能搞过美院?咱就把家当全都砸上,也弄不过人家。咱本来就是搞群众艺术的,少搁这里装葱装蒜。”搞音乐、书法、绘画的这些人心里自然不忿,拉帮结派的搞各种小动作。来撺掇梅子尧时,他正埋头读着石涛,头也不抬说:“你瞧这石涛,多有意思,明明因为家仇国恨出家了,到头却两次跪迎康熙,山呼万岁,一点文人的骨气都没有。”这话好比拿着软刀子捅人,不见血,却也疼,一个个便讪讪地走了,从此见面只打哈哈,再也没人愿意跟他交心了。吴洁更是把他看成了扶不起来的阿斗,逮住机会就热嘲冷讽:“烂泥扶不上墙,朽木头做不了梁,猪鼻子插葱,你只会装象!”

任凭谁咋说、咋看、咋想、咋做,梅子尧就是不为所动,还定力十足地给自己写了幅座右铭,高高挂到画室最招眼处:“文章千古事,勿贪一时荣。守身若清莲,拥书自争雄。”吴洁不屑地瞥了两眼,把嘴一瘪说:“狐狸!”梅子尧鼻孔一哼作为反击,意犹未尽,反唇相讥说:“就你满眼的葡萄,市侩!”吴洁的声音立马高了八度,喊:“我真把眼睛瞎了,咋能看上你这么个货?”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更何况吴洁手里握有杀手锏,动不动就会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翻他那些陈年旧账。梅子尧是那种死爱面子活受罪的,他哪是吴洁的对手。便立马缩起脖子不吱声了,伏到画案上去用功。

可是最近几年,梅子尧的心却越来越静不下来,时不时就会怨天尤人,满脑仁的心不甘气不顺。

不知打哪天起,书画一下子成了人们追逐的热门,那可是实打实的家当啊,软黄金呢。不要说大腕了,就连那些三脚猫身边都围了一大堆请吃请喝请玩的。梅子尧当然算不上大腕,但也并非三脚猫,于是成为那些够不着大腕又不屑俯就三脚猫者最合适不过的热捧对象,迎来送往觥筹交错中,自然收获着各种表情虽异但目的相同的恭维、赞美、打抱不平和愤世嫉俗。

人最容易给那些毫无成本的马屁拍膨胀了,气球般轻飘飘感觉自己能上天。梅子尧也是人,怎能例外?

豆一膨胀,就要拱苗,人一膨胀,此前的空间咋能不感到狭促?梅子尧的不满和怨怼便发芽儿了,一天天疯长。眼见身边那么多人一个个都干得风生水起,要名有名要利有利,人前人后头扬得高高的,满脸的不可一世,梅子尧的心里一面生出许多不屑和嫉恨,一面五味杂陈极不甘心。谁说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那是人均寿命不过三四十岁时的生命体验。而如今,有相当一部分人五十岁左右时却最有危机感,回望来路心有不甘,放眼穷途倍感苍凉,憋了一肚子的不尽人意,是最容易成为愤青的群体。

梅子尧觉着,凭他多年来坐冷板凳潜心钻研获得的修为,正常情况下,要在小小的岳东画坛占一席地位,应当是顺理成章的。可现状却是,岳东但凡露头露脸的大活动、大展览、大集会,多半不会有他的席位。只一些小打小闹的场合才会有人想到他,那也不是让去抬轿子,就是叫去凑人头,剩下的便是不如他的拉他去撐场子了。要搁以前,梅子尧是断然不会屈就的,矮子面前显摆个头算啥能耐,要比高低,找大个头才算本事!可现在梅子尧不敢那么较真了,但凡是个机会,他都会跑去露脸。于是就很后悔这些年的不通世故,既不愿给人抬轿,还爱认点儿死理,时不时喜欢撰点儿文章在大大小小的报刊上批评书画界乱象,不是撞了这个的软肋,就是碰了那个的疼处,这在抱团吹捧、结盟获利的书画界,哪门哪派愿拉他入伙?

好在梅子尧智商情商都不算低,不至于像有些榆木脑袋那样食古不化,当岁月打磨掉了他所有棱角后,彻底变圆通了。他才不信山水好移脾性难改那套歪理呢。苗在石下,曲里拐弯也要拱出地面。蛹在茧中,拼了命也要破茧成蝶。眼看就快到天命之年了,还有多少日子可供挥霍?

前几年,他揣了块古砚,拉下脸皮去拜见一位在岳东说话很有份量的前辈,点头哈腰地陪了不少笑,人家却当着一屋子的同行哈哈一笑说:“有些乳臭未干的二道毛,嘴上不把门,谁的火他都敢拼,一点口德都不积!”一屋子目光刷地盯到梅子尧脸上,窘得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脸烧得就像正对着一个大火炉。后来他把那方古砚献上时,人家眼眨都不眨,说:“这么好的东西,我哪配?”梅子尧为此羞愤了差不多个把月,每想起来浑身就腾地燃一把火。现在的人都怎么了,连基本的争鸣都不容?他不过曾在一篇谈画坛现状和出路的小文章里,只带了那么一小笔,不单没点名,话还说得十分婉转,就摸了老虎屁股啦?有必要这么讳疾忌医吗?与此同时,梅子尧又很后悔自己曾经的过于天真,大家都啧啧连声地夸赞皇帝的新装如何如何漂亮呢,唯独你喊光屁股,该千刀万剐的不是你,难不成会是别人?

大丈夫恒患功业不立,何须计较小节?梅子尧腆着脸,一次又一次登门谢罪讨好,终于拿下了那个又臭又硬的老前辈,并且成为莫逆之交,都到了拍着肩膀称兄道弟的程度,说:“子尧现在变得,越来越老道了。”

有个在岳东被称作人肉貔貅的书画掮客,手里很掌握着一些硬资源,谁要得罪了他,便联手一帮笔杆子臭谁,连一些大腕都不愿招惹他。眼见着梅子尧的花鸟越画越好,想藏几幅,便以参加一个大型展览为由打电话叫送六幅八尺精品。梅子尧一听当然高兴了,赶紧精挑细选送过去,挂上墙一张一张看完,人肉貔貅悲天悯人地说:“老弟呀,你已经颇有大家气象了,不敢再光知道闷头画画了,你得多参加活动啊。回头我给你联系几个大腕,现在哪个人的名气是埋头傻画出来的,要炒,明白不?”一席话说得梅子尧连打收条都不好意思提了。谁知没过几天,人肉貔貅打电话说那六张画不知让谁顺手牵羊拿走了,丢了,要梅子尧赶紧再送六幅,马上就要布展了。梅子尧明知这是硬讹,却连半个不字都不敢说,硬生生咽下了这口恶气,颠儿颠儿又送去六幅,还得赔上笑脸连声说:“没事没事。”

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在遭受了许多洋罪,吃了不少哑巴亏后,梅子尧总算得到了他所想要的回报,名气在圈内圈外一天天大起来,就连一贯对他颐指气使的吴洁也不太敢再对他撒泼了,只要他的声音稍微一高,马上就蔫下来,大不了摔个筷子掼个碗。

可这些离梅子尧的目标,还很有一段距离。眼下,距他最近的一个目标就是岳东美协副主席这个位子,他已经紧紧盯了好几年,也下了不少功夫。眼睁睁美协换届将要开场了,都紧锣密鼓呢,可他呢,许多关节都打通了,谁知事情却在美协主席魏晓东那儿停摆了。他无数次亲自上阵或托人架桥修路,心思没少花,力气也没少用,却都得不到确信儿,这让他心上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硌得慌,吃饭睡觉都不安宁。

人哪,就是这么奇怪,执迷和觉悟只隔着一张薄薄的纸。无望实现愿望时,都很豁达,压抑着那么多的失落宽人慰己。可一旦那些欲望有望满足或实现时,便神马都不是浮云了,立时会变成一匹扯着鬣鬃嘶鸣的烈马,稍不顺意就尥蹶子。梅子尧最近经常不顾场合地尥蹶子,招得妻子吴洁动不动就一摔卧室门骂:“梅子烧你狂犬病啊?”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欢快地飞速疾驰。林一卉的手被梅子尧紧紧扣住,抽了几下都没抽出来,娇嗔道:“别闹,好好开车。”哪料梅子尧却把她的手拉过去,贴在唇上深深一吻,惊得林一卉叫了起来:“你不想活了?”梅子尧把手一松,一面往路边打方向,一面嘿嘿坏笑说:“是呀,就不想活了呀!”

林一卉这才想起了梅子尧曾经讲过的那个笑话。说住简易房的时候,有对小夫妻每次爱爱时女的都要大喊大叫:“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不想活了。”邻居不堪其扰,路上见到他们时就故意喊:“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不想活了。”臊得两人再也不敢出声了。可整个小区却流行起了这句暗语。

林一卉跺着双脚喊:“哎呀你坏!”拳头还没打到梅子尧身上,车子已经泊到了应急车道上。梅子尧顺手抓住林一卉拳头就拉,无奈身子被安全带系着,拉不动,便倾过去,嘴巴烙铁一样焊住了林一卉的双唇。林一卉手撑到梅子尧胸前抗拒着,可嘴唇却不由自主张开了,起先还摇头晃脑地挣扎,怎奈脸被梅子尧紧紧捧住了,嗯嗯地叫了几声,魂儿就被吸出来了。

天旋地转中,梅子尧和林一卉的世界只剩下了两张嘴、两颗心、四只箍条一般的胳膊,什么天光、云影、过往、未来,都消失了,他们甚至忘情到连警车的鸣笛和喊话都没听见,直到交警梆梆梆敲玻璃才分开身子。

“熄火!”

两人这才意识到车子还没熄火。

“驾照!”

梅子尧满脸赔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们这就走。”

交警板着脸,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睃巡着,继续喊:“熄火!驾照!”

梅子尧浑身摸个遍,一脸窘相说:“驾照忘带了,咋办?”

林一卉赶紧掏出自己的驾照往外递。

交警紧绷着脸批评说:“无证驾驶。占用应急道。你俩不要命了,也不管别人的死活了?下车!”

林一卉红着脸一声声求情。梅子尧却一边掏电话一边问:“你们是哪个大队的?高速?”

交警没吭声。

梅子尧搜到电话拨出去,高声说:“马队呀,我梅子尧呐。哈哈哈,那还不是小事一桩,没问题没问题!我现在在绕城上,啊刚在应急车道停了一下,就碰上了咱们两个同志。好!好!”完了把电话往外递给交警。

交警接过去,嗯嗯啊啊听完,电话一还说:“以后不能这样停车。”上了警车哇啦哇啦开走了。

林一卉懊恼地说:“丢死人了!瞧他们的眼神,不知把我想成什么了。”梅子尧咧嘴一笑说:“这有啥丢人的,不服气他们也来一出。”林一卉一拳捣到梅子尧胳膊上:“你现在变了!”梅子尧声音夸张地说:“老了嘛,能不变?”林一卉酸溜溜说:“神通广大了。”梅子尧嘿嘿笑着启动了车子,说:“在这个城市都快三十年了,咋还没几个熟人了。”

如林的高楼旋转着往后倒退,长虹一般的立交飞奔着迎面扑来。城市在像水葫芦一样快速蔓延,巨大的变化让林一卉对这条原本熟悉的路线,感到异常陌生。

多年未见,林一卉其实有一肚子话想跟梅子尧说,比如她这次来主要想跟梅子尧谈生意的,国豪投资近几年的主要战略目标就是瞄准有潜力的书画新人,整批收进,然后花钱铺天盖地炒作,再一路高价抛售,被圈内称作名家孵化航母;再比如她已经不在那家美术出版社混日子了,看稿子算码洋朝九晚五按部就班为他人做嫁衣的日子,她已经腻歪透顶了,所以辞职跟了航母干;还比如……可是突如其来插曲和忽然袭来的陌生感,却在她心上打了一个结,结里绾住的,是一股莫可名状的伤感。她扭头看看梅子尧,他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那份陶醉里,满脸惬适地漾着笑。生活中他多半是个慢性子,可只要掌握上了方向盘,就恨不能一脚将油门踩到底,最喜欢在速度里享受快意。女人天生的那种倾诉欲在林一卉心里一拱一拱的,顶得她浑身难受。

林一卉强忍了半天,到底还是没能忍住,说:“我离婚了。”

梅子尧问:“啥?”

“我离婚了!”林一卉抬高了声音,说完心里猛一轻松。

职场上没有性别,只拼业绩,她已经好久没人倾诉了,感觉自己就像磐石下的一棵苗芽儿,不堪重负。

梅子尧没有接话。

前面一辆车占了快车道,却走得很慢,梅子尧把喇叭拍得啪啪响,发出又尖又长又刺耳的鸣笛声。

就算是普通朋友,也不至于这样冷漠啊?林一卉的脸一下红到了脖子根,鼻孔里呼出來的气又粗又重又烫。她眨巴着眼睛心酸地想,难道我们女人真的是最容易雾化的人类吗?明明都被晾成了冰疙瘩,刚给了一束阳光就融化成水,想变成蒸汽轻飘飘飞了?男人到了这个年龄,早油腻成一块洗不干净的抹布了,他们可以贼心不死,但绝对做不到贼胆包天,能有一点激情就相当不错了,哪像女人,一辈子把感情当成阳光、空气和水,缺少了就会窒息、萎顿、变蔫。

要搁以前,就冲梅子尧这种反应,林一卉也肯定会七窍冒烟的。她可是把他当成最亲近的人才会倾诉的呀!但她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林一卉了,她身上的那些小任性、小脾气,早已经被生活打磨掉了。林一卉调整了一下情绪,幽幽一笑,打僵似地问:“吓着你了?”

梅子尧缓了一缓,说:“惊着了。”

林一卉眼里忽地起了雾,扭头望向车外,说:“我没别的意思,请你放心。”

梅子尧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此刻,藏在他心里的一些念头突然像受惊了的雀儿,扑棱扑棱乱飞,而脑子里反倒被搅得空空的,一时竟如鲠在喉,无言以对。

林一卉一咬嘴唇,猛然一阵恼恨。她真想叫停车子,让绕道回城,直接摊牌把合同一签,从此照旧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可就在她思量着该如何开口把购画的事儿挑明时,梅子尧却柔声柔气道:“谢谢你告诉我。”

林一卉望着远处的田野,睫毛上有了晶莹的闪光:“惹你笑话了。”

梅子尧轻唤了一声:“卉!”搭在换档杆上的手掌心往上一翻,摊开一个要手的姿势。林一卉装作没看见,僵直了身子一动不动。这个曾经让她非常喜欢的称呼,现在听上去竟然显得那么别扭。梅子尧用眼斜了一下林一卉,嗔道:“冲出围城,海阔天空,这是天大的好事呐!”

林一卉两眼一眯,转过头去瞅梅子尧。梅子尧冲她笑着,五指舞动做出召唤状。林一卉迟疑了一会儿,才慢慢将手放进了梅子尧掌心。梅子尧紧紧地攥住了那双冰凉柔软的小手。身体是不会骗人的,林一卉感受到了梅子尧手掌心里的情意,眼睑跳了两跳说:“我不会给你添乱的。”梅子尧五指叉开,扣进林一卉的指缝里,长吁一口气说:“千错万错,这都是我的错。”

林一卉被梅子尧这句话给打垮了,一边摇头一边眼泪就流了下来。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跟人流泪了,现在却很不争气,怎么都控制不住。梅子尧攥紧林一卉的手,鼻子也酸酸的,他心知肚明这些眼泪里的滋味,赶紧赔上笑脸说:“别哭,好在咱们还有的是日子,要不然等到都没牙了,啃都啃不动了。”林一卉一边抬起右手,用指尖抠着眼角泪珠,一边吭地一声笑了:“我可不想伤害谁!”

对男人而言,善解人意要比蛮横撒泼更具杀伤力。一霎间,梅子尧的心里盛满了温情,当然也漾出来一股豪气,动情道:“放心吧卉,我再也不会辜负你了,不然还算哪门子男人?”林一卉的心顷刻间便饧成了一摊糖稀,眼睛忽闪忽闪的,就像梅雨天忽然见着了亮堂堂的阳光。

林一卉已经很难确切地记得,梅子尧到底是什么时候占据了她的心房的。头一眼便撞进了林一卉心扉的梅子尧,其实当时多半只在她心里搅起了一点儿涟漪,荡出几圈波纹后,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只留下一抹想起来就会烫脸的羞窘。心高气傲的林一卉那阵子压根儿就不可能跟一个有妇之夫谈情说爱,何况梅子尧还拖着一个孩子。所以,当她得知梅子尧竟然就是她的同门师兄时,心里还尖叫了一声:“见鬼了。”

人就这么奇怪。土地里要落一颗种子,若不想叫它发芽,不浇水不就得了。万一长出来呢?连根一拔一扔,便就不留一点痕迹。可心里头要掉进去一粒种子,那就复杂多了,你就算死死捂着不让它发芽、长苗、开花、结果,却无论如何也除不掉根,它时不时就会拱你的心,挠你的肺。

林一卉刻意保持着她和梅子尧的距离,有他的地方,林一卉尽可能不凑热闹,实在无法回避了,就保证离他两米远。这个距离,她认为足以在他的磁场外。可要命的是她还是能感觉得到梅子尧身上一圈一圈的磁感线,一波一波撩拨她眼睛的余光,皮肤上的汗毛,甚至开了叉的头发梢。这很干扰她的注意力。一次,导师给大家示范八大山人笔简形赅的韵味,讲怎样以形写情,怎样变形取神,讲着讲着猛然停下来说:“林一卉,你来临。”一旁的师姐捣她一下,林一卉才回过神来,茫然瞅着导师问:“您说什么?”逗得大伙哄地笑了,羞得林一卉红着脸暗骂自己:“你要死啦?”从此再也不敢分心了。

要是后来不出那档子事,也许他们的命运就会是另一种模样?谁知道呢,也或许这一切原本就是命运的安排。

研一时的那个寒假,林一卉申请了留宿自学。她一点儿都不想回她那个除过争吵就是冷战的家。妈妈是一家职工医院的骨科医生,在她眼里,人不过是二百零六块骨头的拼接,可下班后却最爱追剧,不是哭得稀里哗啦,纸巾一张接一张撕,就是把剧中的遭遇和自己的喜怒哀乐捆绑到一起,冲着爸爸一声一声喊,瞅瞅人家怎么做的,你呢?跟你一辈子,我享过一天福吗?在子校中学教孩子们美术的爸爸一开始先灰头土脸地不理,十句八句过后就爆炸了,叉了腰吵。吵完了各自把脸冷成冰疙瘩,十天半月谁不理谁,直到下一场战争爆发。

其实爸爸妈妈原本一个在塞北,一个在江南,八竿子都打不着。可是命运却偏偏让他们一同上山下乡,插队到一个偏远的小山村。爸爸内向、悲观、多愁善感,妈妈则泼辣、直率、叽叽喳喳像只百灵鸟。不知为什么,妈妈很快就爱上了能写会画的爸爸,并用一个多情女子所能想到的一切办法,让爸爸不再唉声叹气、自怨自艾。酒肉的朋友、米面的夫妻,相比于日子的苦涩,甜蜜的感情又怎能持久呢?眼看着知青一个又一个返城了,爸爸的老毛病终于犯了,动不动就尥蹶子,揪着自己的头发泄愤:“为啥他们都能回去,咱们却只能继续受罪?为啥?”妈妈只得给爸爸宽心:“放心,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此话何其缥缈!爸爸抡起一个碗,“哗”地砸了一地碎瓷。那以后爸爸便发疯一般积极表现,劳动冲在最前边,工余也不休息,办板报,画伟人像,把各家各户门上褪了色的毛主席头像一笔一笔修复得色彩鲜艳,熠熠生辉。而且学会了打小报告,没事就往驻队干部的窯洞钻,检举张三偷懒,不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李四反动,散布贫下中农的坏话……为此经常被同村的知青使黑手打得头破血流。妈妈劝他,他反过来威胁妈妈:“你别管我!小心我连你也举报了!我要有靠山,用得着这么贱?”妈妈总以为他只是怀才不遇,心情不好,撂撂狠话而已。再说妈妈心里也有意见,凭什么有关系有门路的都回城了,只剩下他们这些一没背景二没靠山的平头百姓?爸爸的良苦用心到底没有白费,他终于成为最后一批工农兵大学生,返城上了一家师范院校的美术系。第二年,妈妈挺了个大肚子去跟驻队干部申请参加刚刚恢复的高考时,驻队干部瞅一瞅妈妈高高隆起的肚子,同情地说:“唉,本来去年那个推荐名额是留给你的,可是你娃他爸举报,说你给人接生孩子时着急慌忙,扯了张报纸擦手,把毛主席像给人家撕成两半了……这政审咋能过得了关?”妈妈一听,人像散了架一样,站都站不稳了。她憋了一口气,没日没夜地复习,最后终于考上了医学院。开学后的头一件事情,便是找爸爸离婚。爸爸指天发誓,拒不承认他说过那样的话,跪在妈妈面前求她:“多苦多难的日子咱都熬了过来,你忍心让咱们的孩子一出生就缺爸少妈?”软缠硬磨,终于打消了妈妈的念头,但他们从此就磕磕碰碰,吵了大半辈子架。

“爱有多深,恨就有多疼!”面对林一卉歇斯底里的质问,妈妈曾经这样为自己开脱。林一卉瞬间泪崩了,无比愤怒地冲妈妈大喊大叫:“爱就是爱!爱就不会恨!我要爱谁,就会原谅他的一切!”妈妈只是深幽幽看着她,一句也没再反驳。然而她和爸爸的战争却周而复始,从未消停。而爸爸呢,面对她的质问,却一声不吭,把头深深埋到胸前,老半天才说了一个字:“命!”

林一卉越大越厌恶这个家。

赶巧的是梅子尧也没有回家,一心一意在做他的毕业论文。此事关乎他毕业后的去向,所以他格外上心。

先几天林一卉便不大舒服,以为只是女人的周期性生理反应,便没太当回事。可那天晚上正趴在桌子上作画,却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头疼得像要炸裂了,不一会儿便呕吐得天昏地暗,感觉快要活不成了。没有办法,她只好打电话向梅子尧求助。

梅子尧赶过来一看,连忙把林一卉送到校医院,值班医生还是很有经验的,马上拨打了120,直接拉到了市中心医院。一番检查下来,确诊为急性结核性脑膜炎,值班医生还夸梅子尧说:“亏你送来及时,要敢晚来一半天,就非常危险了。”梅子尧整整折腾了一宿,等林一卉爸妈匆匆赶到后,便赶紧回去继续用功。导师对他的论文要求很高,也抱了很大期望,透露说已经给吴湛臣打过保票了,要梅子尧一定得把论文做扎实,好为他留校夯实基础。

早先,梅子尧美院毕业后被分配到一个山区县城的文化馆,一杯清茶一张报地干了没到两年,便干脆辞职来到岳东,一边在一家画廊打工,一边到处拜师学艺。后经人引荐结识了吴湛臣,便投到门下潜心学画,时间一长就认识了吴洁。那时候画家还没现在这么吃香,长相普通工作还在郊县的吴洁发誓也不会嫁给写字画画的,说文艺青年没有一个靠谱的。高不成低不就,一年又一年便拖成了老姑娘,动不动就跟继母干架,让吴湛臣十分头疼。

有一天吴湛臣问吴洁:“你觉着这个梅子尧咋样?”吴洁说:“不咋样!”吴湛臣说:“我倒觉着挺好的,懂事,勤快,画也画得不俗,以后能有出息。”吴洁没有反驳,这很反常。吴湛臣赶紧趁热打铁:“你要愿意,我就安排他去读研,毕业后一留校,你也就能调回城里了。”吴洁沉默半晌,叹口气说:“你觉着行就行吧。”

谁料到了梅子尧那儿,事情却并没预想中那么顺利。吴湛臣先作铺垫问:“有没有女朋友?”梅子尧说:“还不想考虑。”吴湛臣说:“该考虑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哪个阶段就要说哪个阶段的话嘛。”梅子尧信誓旦旦说:“三十五岁之前我不想结婚,好全心全意跟您学画。”吴湛臣被逼到没有退路了,干脆挑明说:“你觉着我们家吴洁怎么样?”梅子尧哪敢往这方面想,赶紧说:“洁姐很好啊,又聪明又能干。”吴湛臣哈哈一笑,直接问:“那你干脆就来做我的女婿,如何?”梅子尧一下子嘴讷了,结结巴巴不知道说啥好。当姐是一回事,当老婆又是一回事。当姐,大梅子尧两岁多的吴洁无可挑剔,可要做老婆,吴洁离梅子尧喜欢的女人还有很大一截子距离呢。这该怎么办?梅子尧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条退路,说:“我一没工作,二没才干,哪配得上洁姐?再说,我一直都、都把她当亲姐姐看待呐!”吴湛臣眉头一皱说:“你是不是嫌她比你大?女大三,抱金砖,吴洁都同意了,就看你了!”到了这个份上,梅子尧再退便山穷水尽了,山沟沟他不想回去,打工的滋味也并不好受。而往前,则会柳暗花明,吴湛臣马上就能改变他的命运,便立即改口说:“洁姐不嫌弃我?那我谢谢恩师,谢谢洁姐!”头一年冬天结婚,第二年秋天梅子尧就顺顺利利进了美院去读研究生。吴湛臣告诫他说:“你得比别人更努力,别给我丢脸。毕业要能留校,那就进到圈子里了。”

梅子尧心无旁骛地苦心经营着他的论文时,导师从千里之外的家乡打来电话询问林一卉的病情,得知梅子尧还一心扑在论文上,很生气地批评说:“同门师妹得了这么大的病,你居然一问三不知?学问重要,做人更重要!”

梅子尧这才去了一趟医院。

林一卉一见梅子尧,眼泪就哗地流了下来,汩汩的,收都收不住。苍白的脸颊泛出两朵桃花红,鼻翼一翕一翕说:“你来了!”

梅子尧不像一般看望患者的人那样,小心翼翼的,一脸的同情和严肃。他笑嘻嘻地往林一卉床邊一坐,老练地给她掖掖被角,打趣说:“别哭,眼睛哭肿了,就不漂亮了!”

林一卉扑哧喷出一个笑,眼泪流得更恣肆了。

从死神手里挣扎了一场,林一卉那时该有多么脆弱啊,小小的一个关心就能让她感受到莫大的温暖。也许就是那一刻,梅子尧便满满当当地占据了她的心房?

马蹄山到了。

马蹄山山势险峻秀幽,云缭雾绕,起伏变幻中,把披麻、折带、解索、牛毛、卷云、斧劈、豆瓣、钉头这些山水笔墨的技法,生动活泼地呈现了出来,直让人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山中奇花异卉,姿态天然,生趣蓬勃,是岳东画家趋之若鹜的写生胜地。

车一拐弯,远远看见了那家最好的宾馆,梅子尧的眼睛睁大了,刹车一踩,车子尖叫着泊到了路边。

林一卉吓了一跳,扭头问:“怎么了?”

梅子尧没有作有声,直勾勾望着前边嘿嘿笑。林一卉顺他眼睛望去,远远看到一家宾馆的楼上悬挂下来一道超大的红条幅,上面一行肥硕的金字格外惹眼:“热烈欢迎著名国画大家魏晓东先生莅临本店!”

林一卉不禁笑出了声,说:“这个世界可真小。”

而梅子尧的心里却沸水一般翻滚了起来。在梅子尧的眼睛里,岳东美协主席魏晓东为人高调,善于结交,豪爽时像瓶烈酒,一点火星子就能点燃起蓝汪汪的焰,但要小气起来,绝对是细面箩筛粗粉,怎么摇也不透底儿。他曾是梅子尧岳父吴湛臣的入室弟子,本来亲得跟一家人似的,坏就坏在迂腐的吴湛臣是个老顽固,最看不惯那些拉拉扯扯的事情,一见魏晓东便横挑鼻子竖挑眼地批评,半点情面都不留。这倒还不算什么,魏晓东心里虽不舒服,但深知吴湛臣的脾气,当面刻薄,背后却很敦厚,所以对尊师还是很敬重的,人前人后从不说半个不字。后来魏晓东为争美协主席的位子,圈里圈外传说很用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吴湛臣彻底变脸了,人前人后大骂魏晓东不肖,声称已经不再承认他是自己的弟子,两人就此翻脸,再不往来。

这当然直接影响到了梅子尧。

这些年来,梅子尧明中暗中其实一直在致力于修复他和魏晓东的关系。翁是翁婿是婿,都啥年代了,总不能还搞株连啊!再说了,现在的吴湛臣已经连人都认不出几个了,还有必要忌惮吗?虽然经过梅子尧近几年的不懈努力,他和魏晓东的关系算是有所缓和了,起码一些稍微有点名头的书画活动魏晓东已经把他圈进里面了,也算往前迈了很大一步。可是,即便一帮在魏晓东跟前说话还算管用的画家们在各种不同场合极力推荐梅子尧,魏晓东当面也应诺得很痛快,说:“这还用得着你们敲边鼓?子尧是我恩师的乘龙快婿,我不比你们上心?”可是事情上却一直按兵不动,急得梅子尧一次次登门造访,请吃不去,送礼不收,光打官腔。这让梅子尧心里像塌了一面墙,堵得慌,一天天食不知味,寝不安眠,比热锅上的蚂蚁好受不了多少。正在节骨眼上呢,这些天却谁都联系不上他,原来是躲到这儿来了。看来林一卉的确是一个福星呢!

梅子尧禁不住笑出了声。

林一卉问:“你笑什么?”

梅子尧说:“这就叫赶得早不如赶得巧。”

林一卉警惕地问:“什么意思?”

梅子尧下巴一扬:“刚好拜拜大神呐。”

林一卉把头一扭:“我不去!”

梅子尧吊起嗓子说:“多好的机会呀!”

林一卉一下子来气了,涨红着脸喊:“梅子尧你想干什么?”这应当是林一卉头一次冲梅子尧发这么大的火。

梅子尧愣住了,一声不吭。

有关魏晓东的奇闻轶事,林一卉在岳东进京人员的饭局上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他们说魏晓东当年为当美协主席到处烧香拜佛,一次到一个关键人物家里去时拿了一叠画,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刚往外掏了几幅,人家老婆就笑了,说:“留一两张就行了,太多了都没地方放。”心凉凉的回去,越想越不是滋味,脑袋瓜子一转,跟人家老婆联系说:“咱家开着画廊,把您多余的画一收咋样?”那当然高兴了!刚开始还不好意思谈价钱,打开一张说这张人家说值多少万,又打开一张说这张人家又说值多少万,魏晓东的儿子一次就提回了几大兜,交接单往桌上一拍,牙疼般蹙紧眉头说:“给,拿钱吧!”魏晓东那时的润格还不高,为了筹款,一面没日没夜埋头作画搞钱,一面到处找人拆借。一个贼精贼精的油老板听说后,主动找上门,愿掏五百万跟他签订购画合同。五百万,这在当时对魏晓东有很大的诱惑力,眼睛都直了,连忙答应。油老板什么场面没见过?摇摆着五百万的大旗把价一杀再杀,很玩了一把放长线钓大鱼的把戏,见面谈一场,好多天没有音信,再见面谈一场,又好多天不闻不问,魏晓东急等现金,被吊得眼睛都发绿了,最后只好按白菜价咬牙签了合同,这才收到人家三百万的首款。磕磕绊绊终于当上了美协主席,画价一夜间翻了几个跟斗,就反悔了,宁愿赔钱也不再给油老板交画。俩人就此闹翻,一个坚持要画,一个只答应退钱,扯来扯去搅得满城风雨。油老板掏钱挑了一个美女团,个个都是猛女,叉着腰往魏晓东家一拥,吵吵闹闹索画。不给?一圈儿围上前动手动脚,打肉搏战,魏晓东被一圈胸器包围着,衣服都被扯烂了,每次都是报警才能解围,弄到魏晓东那段日子连家都不敢回去,到处东躲西藏。他们还说,魏晓东人老心花,最爱往美女堆里扎。请他出场,进门一看没有美女就会很不高兴,灰头土脸地专找茬儿。所以但凡要请他到场,谁都可以不用考虑,美女那是绝不能少的。可你要招来的都是冰美人,不会嗲,不擅长动手动脚,魏晓东就一点精神都打不起来,蔫蔫地只会敷衍了事,想叫他写幅字画幅画,那比登天还难。但凡有美女左簇右拥嗲声嗲气地撒娇卖俏,好家伙,老头立马眉开眼笑,龙飞凤舞地写,神采飞扬地画,那比给钱还管用。妻妹醋得七窍冒烟,动不动就跟姐姐生气说:“你要再不管,小心鸡飞蛋打!”魏晓东老婆白一眼小她近二十岁的妹妹,套用一个著名演员的话说:“只要枪是咱家枪,子弹爱打谁打谁!”恨得她那颇有些姿色的妹妹直跺脚后跟,尖尖地喊了一嗓子:“不行!我不同意!”

头一次听到这些传闻时,林一卉马上想起了读美专时那个追过她的公子哥儿魏健,暗暗庆幸自己没上贼船。上梁不正下梁歪,他爹这样儿,他能好到哪儿去?后来听得多了,就把魏晓东勾勒成了一个色迷迷的老不正经,抿了嘴只管笑。因此林一卉不想见这个人!再说了,她约梅子尧到马蹄山是为了什么?梅子尧他这是想玩哪一出?

梅子尧缓了一缓,耐住性子给林一卉说好话,完了央求道:“美协就要换届了,有好几个副主席都该到站了,这对我来说可能就是最后一个机会了!”

林一卉的心忽悠晃了一下,酸溜溜说:“那还不是吴湛臣一句话吗?”

梅子尧说:“他现在连人都认不清了,熬日子呐。”

林一卉静了静说:“也行!要么我先回去,要么我先去别处,你好办你的正事。”

梅子尧显然不耐烦了,急眉急眼说:“我还想请你帮忙敲边鼓呐!”

林一卉歪了头瞅着梅子尧,一脸揶揄地说:“你是要我当你的公关小姐吗?”

梅子尧讪讪笑着恳求说:“别耍贫嘴,我的忙你不帮谁帮?要不出意外,肯定会送你一幅画呐,你知道他的行情的!”

林一卉的目光先由软变硬,再由硬变尖,身子也像淬了火的铁坯子重重砸到靠背上,把头往车窗一扭,说:“随便!”

梅子尧不顾林一卉的反应,一脚油门,汽车就欢叫着向宾馆奔去。

这一刻,林一卉猛然觉着自己就像个二返场的买主,已经失去了讨价还价的优势,只能随行就市了。让她难过的是梅子尧的眼神,当年出事后,梅子尧不就是用这种眼神恳求自己的吗?那时候她单纯得就像一颗胀鼓鼓的露珠,只想在爱情的阳光里把自己蒸发,既然阳光被乌云阻断,她只好簌簌一抖把自个儿摇落进干涸的尘土里。

家是女人的天下,天下却是男人的家,男人要冲锋陷阵了,儿女情长又算得了什么呢?车刚一到宾馆门口,林一卉便“叭”一声把安全带一松,探身从后座拎了包,下车把车门关得“嘭”的一声闷响。自顾自进了宾馆,玻璃门在她身后“哐”地弹出来,又“哐”地荡回去。

魏晓东抬头一见梅子尧,满脸意外,干巴巴问:“你咋找这儿来了?”梅子尧讷讷一笑,侧身让出花枝招展的林一卉,魏晓东僵硬着的脸这才活泛起来,笑成了一朵艳艳的花,欢声说:“嗬,有美女啊,快请进快请进!”梅子尧堆满一脸的笑,介绍说:“林一卉,我的同门师妹。现在是国豪投资经理助理,魏主席的铁杆粉丝呐!”

林一卉心里翻起一个大大的白眼。而魏晓东大眼袋兜着的小眼睛却笑成了两道细缝儿,握住林一卉的手连声说:“国豪投资?那可是大门大户啊!幸会幸会,欢迎欢迎!”那手又厚又滑,凉冰冰的,瘆得林一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里说:“果然名不虚传!”

魏晓东拉着林一卉一句一句问长问短,林一卉表面上笑盈盈应酬着,心里却在恶狠狠骂梅子尧。梅子尧啊梅子尧,我急头巴脑来找你,你就这么待我?你明知道魏晓东的为人,这是想叫我給你博彩头呢,还是要把我当作牺牲给你祭旗?扭转头去瞅梅子尧,本来是想剜他一眼的,没想到却见梅子尧塌下身子,冲魏晓东笑得脸皱皱巴巴的,一副行乞状。林一卉心里一震,大有看到一棵树被雷拦腰劈折了的惊讶。心便一软,犹如目睹一只鸟在滂沱的大雨中哀鸣求助。谁不想出人头地?可眼下,圈里圈外,名头就是造诣,职位等于水平,你本事再大,谁认?清高孤傲的梅子尧能当着自己的面这个样子,还不可怜?如此一想,便气恨半消,表情生动地欢声道:“魏主席呀,我经常听梅子尧说起您,他对您,那可真是敬佩得五体投地了!”

魏晓东笑得眼光一闪一闪亮晶晶的,阔大面庞上的表情异常生动,扭头冲梅子尧说:“怎么样,住两天吧?”林一卉巴巴地等着梅子尧回绝呢,可梅子尧却鸡叨米似地点着头连声答应,这让她的心被尖尖地硌着了,生生一疼。魏晓东大声唤他的助理:“去再开两间房。”梅子尧赶紧谢谢绝:“我去开我去开,咋敢麻烦主席呐?”魏晓东哈哈笑着说:“要是你我就不管了,这不还有美女嘛!”助理进来问:“开哪?”魏晓东说:“就开在我两边,方便!”林一卉眼一斜瞥向梅子尧,梅子尧躲闪开她的目光,笑逐颜开地迎着魏晓东殷勤。林一卉狠狠地剜他一眼,目光收回来时,看到魏晓东的眼睛扑闪了两下,嘴角挂上了一抹笑。

林一卉被偷窥到隐私似的,一窘,转身向房间走去。她感觉胀鼓鼓的自己哧儿哧儿泄了气,干干瘪瘪地把门哐地一关。

午宴虽是清一色的农家饭,却十分丰盛,小鸡炖蘑菇、清蒸红鳟鱼、手抓鲜羊排、尖椒炒土鸡蛋、鲜竹笋炒腊肉,还配了些花花绿绿的时令野山蔬,满满当当摆了一桌。林一卉怏怏不快地洗漱了一番,被魏晓东助理请进包间时,大家已经落座。梅子尧赶紧起身挪动椅子,特意要把她安排在魏晓东旁边。林一卉心里哼了一声,款款过去,长裙一撩,长腿一迈,长发一甩,仪态万方地坐了下去,冲着魏晓东千媚百娇笑。梅子尧你不是要公关吗?成!那我就给你把功课做足,看看你到底要耍什么把戏!

肢体要说起话来了,比嘴巴不知要巧多少倍。梅子尧何等聪明,他很清楚要把林一卉的表情动作变成话语,那肯定够他难堪一阵子的,便讪讪地陪了笑,端起茶杯一口一口啜着时,感觉手才有所着落。

魏晓东吩咐助手拎来两瓶茅台,笑咪咪冲林一卉说:“乡下不比城里,老板把看家的都拿出来了。来来来,大家举杯,欢迎我们的林大美女!”

林一卉顺手端起一只茶杯。

魏晓东转脸看着梅子尧。梅子尧手在空中一挥说:“今天都喝酒,不许喝茶!”林一卉不看梅子尧,朝魏晓东笑说:“魏主席,饶了我吧,我从来不沾酒。”魏晓东光笑不说话,酒杯擎在空中不动。梅子尧探身把林一卉的酒杯端起来,往她面前一递说:“没有从来一说。我脸小,魏主席的面子你都不给?”魏晓东哈哈一笑:“要实在喝不了就不要勉强,咱们得怜香惜玉嘛。”梅子尧却不依不饶,酒杯往林一卉手里硬塞:“魏主席人称赛八仙呐,李白斗酒诗百篇,魏主席是斗酒画百幅,酒喝得越尽兴,画就画得越奇绝。”林一卉听得出来,梅子尧明面上是在拍魏晓东马屁,暗里则是给她递话,便翻他一眼,把酒杯一接,心里说:“梅子尧你想挑皮影?那我就演给你看!”

女人要真豁出去了,男人谁是对手?林一卉像喝凉水一样跟几个人挨个碰,碰一个,干一个,还要验杯,谁杯中要能倒出一滴来,罚!不吃罚?那好,林一卉把酒杯往桌上一扣,不喝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哼哼了?林一卉把她所见过的酒桌上的飒爽都使了出来。

魏晓东的脸上乐开了花,朗笑着说:“林大美女果然是女中豪杰,爽快!喝!”一桌人把酒杯咂得吱溜吱溜响。

轮到梅子尧,他坐着不动,说:“咱俩老同学干啥杯,你把魏主席敬好!”林一卉不理他,端着酒杯看魏晓东。魏晓东笑得露出两排牙齿,说:“老同学怎么了?就算是老情人,酒桌上也要一视同仁!”满桌子的笑声,吓得窗外的一树雀儿“轰”地一声惊飞了。梅子尧只好端起酒杯站起来,说:“你悠着点。”林一卉气不打一处来,心想坏人好人你都当了?便叫板说:“咱俩一杯恐怕不行吧,几十年的交情了,怎么也得干三杯吧?”梅子尧知道林一卉这是在喝赌气酒,赶紧说:“行行行,我喝三杯,你这一杯就行了!”林一卉不买他的账,一口一杯,连干三下,博得大家一阵喝彩。

梅子尧被酒呛着了,咳得满脸通红。酒店老板马上递上茶水让他压酒。

林一卉又转身和魏晓东连碰了三杯,杯杯见底,点滴不剩。魏晓东杯子一放,招呼林一卉:“慢慢来,慢慢来,吃菜,吃菜!”自己夹口菜放进嘴里,边嚼边慢悠悠说:“酒色财气这四个字很有意思。佛印和尚说,‘酒色财气四堵墙,人人都在里边藏,谁能跳出圈外头,不活百岁寿也长’。可是东坡居士却认为,‘饮酒不醉是英豪,恋色不迷最为高,不义之财不可取,有气不生气自消’。到了王安石眼里,这四个字却有了另一种境界,‘无酒不成礼仪,无色路断人稀,无财民不奋发,无气国无生机’。宋神宗赵顼则更绝,他把酒色财气上升到更高层面,说‘酒助礼乐社稷康,色育生灵重纲常,财足粮丰家国盛,气凝太极定阴阳’。同一件事情,眼界和胸襟不同,看法就是这么不同,‘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林一卉眯眼瞅着魏晓东,心里说:“理论还一套一套的。”嘴上却喊起来:“不行,我得再敬魏主席三杯,要不然对不起这番高论。”梅子尧赶紧站起来横插一刀:“我来敬,我来敬!魏主席总能醍醐灌顶,点石成金。”魏晓东笑眼看一看梅子尧,又看一看林一卉,说:“好,怜香惜玉,是条汉子。”林一卉却一把抢过酒杯,斟满,双手递上说:“我既不香,也不玉,不要谁怜!魏主席,我敬你!”梅子尧笑得扭七歪八的,僵僵地站着。

魏晓东把酒接到手上,示意林一卉先坐,擎了酒杯说:“我个人很赞成《红楼梦》里的说法,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女字在甲骨文里也读母是吧?男人这辈子,至少要吃两个人的奶,头一个吃自己妈妈的奶,第二个吃孩子妈妈的奶,所以男人永远是女人的孩子,不敬重女人,就不是个好男人。”

这番话让林一卉心里一潮,端起面前的杯酒扬头就灌进了嘴里,眉头一锁咕地一咽,嗓子眼竄出的火苗子便把剩下的那点儿矜持全烧光了。当然了,也同时把她对梅子尧的不满又点燃了。她撇下别人,拉着魏晓东一会儿要喝相见恨晚酒,一会儿要喝莫逆之交酒,无所顾忌地撒娇、耍嗲、卖眼。但她心里的那双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过梅子尧,她就不信他真的会无所谓。

梅子尧欢声笑语地跟着大家附和、起哄、鼓掌。酒桌上的气氛被煽乎得异常热烈。可林一卉还是瞥见了他眼睛里的躲躲闪闪,挤成团儿的笑纹路里装满了牵强和生硬。这让林一卉心里既快活,又伤感。

酒很快就喝到了飘处,林一卉晕晕乎乎忘掉了一切,只剩下了乐不可支。这时候魏晓东却把酒杯一罩,摇头说:“酒不喝了,到此为止,我得给林助理画幅画了。”

梅子尧笑得满面粲然,意味深长地瞥了林一卉一眼。林一卉从梅子尧的目光中把脸一扭,把住魏晓东胳膊说:“魏主席,无功不受禄,这怎么好意思呢?”

魏晓东却不由分说,拉着林一卉就往外走,边走边说:“现在人都变了。想当年买不起宣纸时,不管是谁,到哪儿只要能有几张宣纸,就高兴得不得了,谁想过画的画能不能变钱?一个画家,能画画就是一种幸福,画的画有人喜欢,就是幸福中的幸福。”

梅子尧抿着嘴笑,心里说:“你啥都有了,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他瞥了眼林一卉,见她风摆杨柳般傍在魏晓东身边,嘴轻轻一撇。

一行人进了画室,魏晓东乘着酒兴飞笔走墨,先画了一幅墨牡丹。在林一卉看来,这幅墨牡丹比梅子尧的要逊色一筹,可梅子尧却在旁边连声叫好,说:“瞧这墨色的变化,焦、浓、重、淡、清,比徐渭有过之而无不及!”林一卉心里咯咯地笑,她知道这个马屁拍得有点儿不着调,偷眼去看魏晓东,魏晓东头也不抬说:“子尧功底还是比较扎实的,要不走偏,还是能成气候的。”

不知是酒精稀释了林一卉对梅子尧的不满,还是魏晓东的豪爽让她忘记了不快,也或许是梅子尧的低三下四让她产生了同情,晕晕乎乎中只想笑的林一卉偷偷戳了一下梅子尧,梅子尧却把身子一板,走开一点说:“林一卉你的脸可真够大的,魏主席的画,那可不是谁想求就能求到的。”林一卉还没来得及接话道谢,魏晓东却一把抓起这张墨牡丹,横撕一道,竖撕一道,地上一扔说:“没画好。”又扯了一张宣纸,攒眉凝思地把画笔在墨盘里润了又润,理了又理。

画室里一片安静,气氛有点尴尬。

魏晓东助理酒桌上话就不多,此时更是抿紧了嘴巴,眼睛只盯在魏晓东的手上。酒店老板见有服务员围过来瞅热闹,手一挥眼一瞪,服务员便蹑手蹑脚退了出去。梅子尧站在老板身后,一脸难堪地笑着,用舌尖舔嘴唇。魏晓东把画一撕,不就等于打了他的脸吗?谁叫他嘴快。林一卉心里不由得有点儿难过。书画这一行,要想出头有多难,林一卉比谁都清楚。她猛然觉着梅子尧其实怪可怜的,便拿了一瓶矿泉水递过去,捅一捅僵站着的梅子尧。梅子尧回过神接到手里,说:“谢谢。”声音里是一股刻意做作出来的客气。林一卉鼻子一蹙,扭身去了画案前。

魏晓东笔下,已经勾勒出一位正在敞怀哺乳的母亲,怀里的孩子嘴含着一只乳头,小手还抓着另一只乳房,母亲的眉眼间一片慈爱和深情。只见他飞笔走墨,正在给母亲身后畫数枝荷花。荷花亭亭地扶疏着。枝叶婆娑。红花嫣润。画面顷刻有了一股静穆之气。

梅子尧勾下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魏晓东勾勒点染,脱口说:“漂亮!”魏晓东的助理也接嘴说:“这是幅精品。”魏晓东把笔悬到空中,扭头看了一下助理,打趣说:“你也成精了?”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刚才尴尬的气氛这才一下子松泛了起来。

画完要题款了,魏晓东把笔往林一卉面前一送说:“美女题款,我来钤印。”林一卉连连摆手说:“一块美玉您敢交给一个蹩脚的雕匠糟蹋?魏主席快别寒碜我了!”魏晓东不再谦让,眨巴眨巴眼,笔下龙飞凤舞,题款“荷风莲韵”,笔一放,印一钤,画室里立即响起来一片掌声。魏晓东助理边鼓掌边说:“我这还是头一次见主席给人送这么大的人物画。主席偏心,我跟了他这么多年,一幅人物也没给我画过。”魏晓东哈哈一笑说:“从来酒壮英雄胆,哪个能过美人关,啊?”一圈人笑得嘎嘎脆响。

林一卉把住魏晓东的胳膊边摇边说:“魏主席,真太感谢您了,我受之有愧啊!”梅子尧大概已经缓过神了,说:“林一卉啊,这幅画少说也得值一辆车呐!”林一卉知道梅子尧这是在一箭双雕,既拍了魏晓东的马屁,又向她邀了功,心里不禁起了疙瘩,说:“这话说的。在我眼里,这可是个无价之宝呢!”魏晓东悄然一笑,接话说:“画这个东西嘛,本来就是个艺术品,跟钱一沾边就成商品了,有铜臭味。”梅子尧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撇了一下,附和说:“那是那是。”

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这幅画的原因,林一卉蓦然就对魏晓东产生出了一种别样的亲切感。她无论如何也难以把那些传说,眼前的魏晓东联系到一起。

几声门响惊醒了林一卉,睁眼一瞅,窗框里一钩残月,残月下黑魆魆一溜儿犬牙差互的山峦。正眨巴着眼睛回神儿,一听到梅子尧和魏晓东的说话声,这才想起是在马蹄山。

由声音听上去,梅子尧的心情相当不错,大概是他的公关收到成效了?林一卉心里不由得生出来一丝宽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梅子尧要把事弄成了,也不枉他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再说他身价大涨了,不要说旧情新爱,单是这趟买卖,就值了。林一卉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开着,一心巴望着梅子尧能来她的房间。然而梅子尧的脚步一声声走远了,最后“砰”地传来一道关门声。

口干舌燥,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林一卉摸出手机一看,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昏睡有七八个小时了。白天的情形一幕幕闪回中,酒醒之后的寡欢便水一样漫上了心头。

马蹄山的夜晚幽深旷远,风是山的呼吸,月亮是夜的睡眼,幽深的静寂里似乎有一股按捺不住的躁动,时不时会把草虫树鸟冲撞出一阵惊叫。这一刹,林一卉猛然产生出一股命运轮回的恍惚感。

也是这个季节,也是在马蹄山这个每一处风光都能入画的地方,刚参加完毕业论文答辩的梅子尧召集了一众师弟师妹们跑来写生,想筹办一场同门弟子写生展。

梅子尧的毕业论文答辩十分成功,以至于后来被说成是岳东美院历史上最高规格的硕士毕业论文答辩。一般答辩最多都是五位评委,可那天不一样,连美院院长都亲自出面了,台上台下齐茬茬坐了七八位美术学院的大咖。如果说刚开始这些人都是冲着吴湛臣的脸面前来助阵的,却不料因为梅子尧新颖的观点和出色的表现,后来竟演变成了一场热烈的学术研讨。

评委们围绕梅子尧把中国画语言分为结构性语言和描述性语言这一观点,有的旁引博证地点评,有的步步紧逼着提问,有的列出一系列国画名作让梅子尧逐一分析举证,有的则要他进一步阐释自己观点的理论依据和学术渊源……梅子尧口惹悬河,滔滔不绝地回答着每一个评委的刁钻问题。激动处,评委会主席拍着桌子隔空向美院院长喊话:“这样的人才,我们还不赶快留下?”

老实说,林一卉彻底被梅子尧的论文答辩震住了,一脸的仰慕和崇拜。如果说此前梅子尧只是她心目的中白马王子,那么这一刻,他一下子便成了她心目中的男神。她忽然自惭形秽地缩了双肩,觉着梅子尧合该是美术大家吴湛臣的乘龙快婿,以他的功底和水平,迟早会是美术界的骄子。

然而命运要捉弄起人了,喝口凉水你都会塞牙缝。现今想来,要是没有马蹄山那次写生,哪里会有后来的那些纠葛呢?

人一到大自然,本色就全显露了,谁都不再绷着,个个一腔童心,玩得像率真的孩子。真是乐极生悲呢,林一卉选点时一不小心,把脚崴了,跌到一堆野花野草里直哎哟。梅子尧飞身奔过去,问:“咋样?”林一卉龇牙咧嘴地说:“疼!”梅子尧蹲下来褪掉她的鞋子,说:“好像肿了!”林一卉皱着眉想站起来,疼得尖尖喊了一嗓子。梅子尧抬头看一眼围了一圈的师弟师妹们,说:“你们继续写生,我送她下去处理。”然后不容分说,架起林一卉便往山下蹦。转过一个山湾,林一卉的汗珠子早冲花了妆容,喘吁吁说:“不行了,不行了,歇一歇,歇一歇。”梅子尧干脆往地上一蹲说:“算了吧,我背你。”鬼使神差的,林一卉连客气一下都没有,直接就趴到了梅子尧的背上。

偌大的马蹄山忽然间就只剩下了一个宽阔的背脊。那些喧腾的流水,悦耳的鸟鸣,都听不到了,林一卉拼命想控制住自己的心跳,却听见心跳像鼓点一样咚咚擂响了,窘得她一动都不敢动。

梅子尧很快就呼哧呼哧喘起来了,声音飘飘地问:“还疼不?”林一卉的回答從腻住了的嗓眼硬挤出来:“不。”这是真话,她现在一点都不疼了,或者说她压根儿就感觉不到疼了。她在那个宽宽厚厚的背脊上颠儿颠儿的,筋骨已经散架了,皮囊下整个儿化成了一摊水,咣当咣当摇晃,摇得魂儿都出窍了。

梅子尧也脚步凌乱得像一个醉汉。脚步一乱,劲儿就涣散了,赶紧找一块裸石,想把林一卉放下来缓缓气。林一卉屁股刚挨到石头上,手还没有松开,梅子尧却鲶鱼一样身子一转,四只胳膊便藤一般纠缠到了一起。

一场轩然大波,就此埋下了祸根。

梅子尧留校早已经铁板钉钉,还没毕业就住进了教工公寓。公寓楼是单身宿舍改造成的,钢构楼梯悬在楼外,人上人下,会发出哐哐的响声。吴洁经常一连几个星期也不回来,林一卉便成了那里的常客。闲言碎语很快就在美院被传得嘈嘈切切的。

有一天,导师把林一卉叫去,拉长了脸问:“你跟梅子尧真的不清不楚?”林一卉脸腾地红了,心里很虚,嘴上却很硬:“我在写篇论文,有时候会去向师兄请教。”导师是个厚道人,又顾念林一卉生了场大病,沉吟半天才说:“最近闲话很多,都传到我这儿了。你要注意点,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林一卉装出一脸的委屈,说:“人嘴这么贱。”导师深深看了林一卉一眼,叮咛说:“你是个好姑娘,千万别趟浑水。”林一卉忽然鼻子一酸,低下头说:“我明白。”

自从导师这么一问,林一卉好几天把自己关在宿舍里,吃饭也让室友帮忙带。单纯的她压根儿就没有想着要和梅子尧怎么样,在她心里,两心相爱,两情相悦,这就足够了,此外还要什么呢?然而莲花再美丽,根却得扎在淤泥里,理想和现实,往往是最能通融的。林一卉无可奈何地打起了退堂鼓。

可是林一卉是那种把眼缘和心缘看得比什么都金贵的多情女子,人躲在宿舍了,魂却早飞了出去,牵肠抖肚地挂念着梅子尧:他在干嘛呢?吃了没?喝了没?挂在窗外的衣服收进去了没?给她画的肖像藏好了没?……想着想着眼泪就在眼眶里骨碌骨碌打转。

爱情这玩意,就像长空闪电,一旦阴电和阳电相撞了,不燃烧殆尽,是停不下来的。不过一两个礼拜的时间,林一卉拼命筑起来的防线,便在梅子尧密集的电话和短信里坍塌得一地稀碎。她自己跟自己开解说:“我只是爱他!我不想伤害谁!我也没想着要和谁争!”

那天,林一卉三绕两绕,就又鬼使神差地跑去了梅子尧住处。看着梅子尧作了一会儿画,又让梅子尧看她涂抹了几笔,俩人便难以自禁地搂抱到一起,正咂吧得意乱情迷时,屋外噼里啪啦响起了一阵鞭炮声。隔窗一瞅,几串鞭炮在屋外窄窄的过道上蛇一般扭动着身子,炸飞了一地的血色纸屑。

梅子尧看了林一卉一眼,说:“有人很热心,专门给咱们响炮呢。”

林一卉的心蹦到了嗓子眼,慌乱地拢拢头发,说:“那我赶紧走。”

梅子尧却一把拉住了她,拦腰扛到肩上,边往卧室走边说:“有名就得有实,不然对不起他们的用心!”

林一卉满脸通红,挥舞着拳头乱打乱擂:“你想干什么?放开!放开我!”

梅子尧已经上头了,他把林一卉往床上一放,扑上去便撕扯衣服。林一卉气喘吁吁地拨拉着梅子尧的双手,一会儿护胸,一会儿捂腰,目光却由嗔变羞,再由羞变娇,最后化成了两股软软的春水,淌着淌着便显出了醉态,长长的睫毛抖抖地颤动出万种风情。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摊糖稀,浑身丁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嘴里不停地呢喃说:“不要,不……要!”

恰在这时,门外响起了咚咚咚的擂门声,紧接着便是吴洁发疯一般的尖叫:“梅子烧你开门!梅子烧你不得好死!”

后来的事情在林一卉的记忆里只留下了一些零碎的片断。110来了。保卫科来了。各式各样的审问中,林一卉只是哭,她感觉自己除过眼泪,再没有东西能够遮羞了。

梅子尧把一切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这才换来了对林一卉留校察看一年的处分。吴洁很快调进了美院财务科,手牵怯生生忽闪着一对大眼睛的女儿堵住林一卉,咬牙切齿地说:“要不是不想让这个孩子受我受过的苦,十个梅子尧,我都让给你,什么东西!”林一卉的心被狠狠地划了一刀子,她这才知道吴洁受到的伤害有多深,也明白了梅子尧在吴洁的感情世界里有多么轻微。她大哭了一场后,自动退学,悄没声息地去做了一名京漂。而梅子尧则拒绝留校,自己联系去了岳东群众艺术馆。林一卉知道后曾打电话给梅子尧:“你这是何苦呢?”梅子尧沉默半天说:“我不想当双料囚徒。”林一卉愧悔难当:“都是我害了你。”梅子尧直截打断她:“那我又害了谁呢?这都是命!”

心猿意马地胡思乱想着,林一卉把一张睡床翻腾得吱呀乱叫。现在她迫切地想继续昏睡过去,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心不会再抽,肠不会再拧,活在现世却与现世若即若离,是最好的避风港。可是她一点儿都睡不着,一会儿刷刷手机,无聊,一会儿又看看电视,无趣,那份煎熬,真像活鱼蹦到了热鏊子上,苦不堪言。

魏晓东敲门叫吃早餐时,林一卉其实刚刚眯糊,醒后转眨巴着酸胀的眼睛隔门答应:“你们去吃,我不饿。”魏晓东的声音相当豪迈:“这哪行?赶快起,我在餐厅等你,就剩下咱俩了。”

林一卉腾地坐起来,蹙了眉头发迷瞪:什么状况?其他人呢?正待追问,听着魏晓东的脚步声远去了,便把话咽回肚子。三两把穿上衣服,跳下床,三下五除二拾掇好行李,然后才坐到床沿上气鼓鼓给梅子尧打电话。号码都拨好了,手却在摁键上停下来,心想人家不把你当回事,你还上竿子热脸去贴冷屁股?便把电话往床头柜上一撂,拎起洗漱包跑去卫生间,一边洗漱一边绞尽脑汁猜疑:是局?还是坑?是精心设计?还是临时起念?是自己疑心太重?还是他人用心叵测?林一卉一点头绪都理不出来,反倒兜了一肚子的恶气,潦潦草草化好妆,拿起行李,最后一次将房间睥睨一眼,打开房门走出去。

沟深林密,万鸟朝阳,高低粗细、婉转犷悍的聒噪,交汇成一股极具冲击力的喧腾。

餐厅里果然只有魏晓东一个客人,见林一卉整装待发般走进来,眼睛一挑,笑盈盈招呼说:“快来快來,饿坏了吧?先吃点东西。抱歉抱歉,昨天让你喝多了。”林一卉板直身子走过去,稳了稳神,风轻云淡地问:“他们呢?”魏晓东边撕筷子包装边说:“梅子尧突然有点急事,叫我助理送他回岳东了。”林一卉眼帘一垂,关住了自个的目光,也关住了心底的一股火气,放下包,挑一张离魏晓东远些椅子坐下,接过筷子,心里骂了声“梅子烧”,嘴上却说:“事儿妈!”冲魏晓东浅浅一笑,本想先喝一碗粥,脑子里忽然跳出迷药两个字,便左看右看,小小心心拣了几样觉着放心的吃起来。那些粥、奶、汤,她一样都不敢动。

杯盘叮当。魏晓东的喝粥声、咀嚼声、吞咽声异常响亮。气氛相当尴尬。

魏晓东一边喝粥,一边打破了沉默,问:“听梅子尧说,林助理也是岳东美专毕业的?”

林一卉正在一面猜疑梅子尧的意图,一面盘算自个的事儿,头也没抬,有口无心地答应:“嗯!”

魏晓东哈哈哈笑了起来。林一卉猝不及防,抬头莫名其妙地瞅着他愣怔。

魏晓东笑完,这才用筷子点着林一卉说:“说我家魏健,还追过你一阵子?”

林一卉脸腾地红到了脖子根,连眼眶子都像火燎着了,出气又粗又烫。好你个梅子烧啊,你要巴结就巴结好了,干嘛拿我来开涮?你到底想干什么?

魏晓东见林一卉的粉脸变成了两朵红莲花瓣,半是妖娆半是愠恼,又哈哈哈笑了,说:“我是个直人,藏不住话,林助理不要怪罪啊!”

林一卉这才找到台阶下,赶忙接话道:“怎么会呢?我就喜欢直来直去,最见不得那些弯弯绕!”

魏晓东大笑起来:“好!我就觉着咱爷俩很投缘,前世肯定是一家人!”

爷俩?林一卉心上别地一跳,绷紧的神经随即松弛下来。她忽然觉着自己太好笑了,干嘛动不动就把人想得那么不堪?瞧,弥勒佛似的一个人,这么友善,你也太龌龊了吧?于是娇娇羞羞地说声“谢谢”,赶紧端过一碗白粥,笑眉笑眼地喝起来。此前对魏晓东的所有提防,这一刻都卸下了,就连碗里的白粥都像兑了蜜,入口黏糯,上舌香甜,滑溜溜直往她喉咙里钻。

吃罢早饭,林一卉便跟魏晓东告别,真诚地感谢他的盛情招待,并热情邀请他有时间去他们公司做客,她负责全程接待。魏晓东沉吟一下,挽留说:“你的情况,梅子尧都跟我说了,要没特别紧急的事情呢,就多住两天吧,好不容易回故乡了,就把这儿当你的娘家吧!”自从吵吵闹闹了一辈子的爸妈相继去世后,这是林一卉听到的最亲人的一句话。她的眼里起了层雾,嗓子一哽,说不出话来,只点头,一任魏晓东接过手中的包,一声不响地跟着他回了房间。

魏晓东的贵宾房是个大套间,两间开口的客厅里,当中一个画案,靠墙一方茶台。魏晓东招呼林一卉坐到茶台旁,沏上一杯茶。茶是上好的龙井,淡淡的碧色里飘出来清幽幽的香气。

两人东拉西扯闲聊着,从画坛趣闻,到藏界轶事,越说话题越多,很快一泡茶就喝完了。魏晓东冲第二泡茶时,林一卉趁机想把话题往梅子尧身上绕,便信口说:“梅子尧这些年,有些屈才了。”魏晓东正把泡好的茶往公道杯过滤,头也不抬道:“是金子,在哪儿都会发光。”这话一听就有点堵口的味道,但林一卉仍不甘心。假如她不知道梅子尧的处境跟心思,也和魏晓东不认识;或者说她也认识魏晓东,但却没有说话的可能,那就另当别论了。但实际情况是,梅子尧跟她交底了,而她恰好也有了跟魏晓东说话的氛围,那怎能不尽点儿力呢?林一卉不是只顾自己不念旧情的人,更不是那种当面应承得痛快,背后却见风使舵的人。于是一笑说:“金子也得有人给擦亮了,才会更闪光啊!”

魏晓东深深看了林一卉一眼,给她盏里续上茶水,端着公道杯问:“你听过公道杯的故事吗?”林一卉说:“没听过。”魏晓东把公道杯一放,说:“古人的公道杯原本是酒具,那时候也不叫公道杯,叫龙头杯,杯子中间雕着一个龙头。有一次,朱元璋宴请他的文武大臣,一人一只龙头杯,赏赐了几瓶御酒让大家自斟自饮。御酒可不是一般的酒,那是皇帝的专用酒,酒中的极品。有的大臣想多喝几口,就给自己的龙头杯斟得满满的,有的大臣心想人多酒少,便只浅浅斟了小半杯。奇怪的是,到了举杯时,满杯的人面前只剩下一个空杯,没有酒了,浅杯人的杯中却原模原样,倒了多少就是多少。最后倒满杯的人反倒没喝上一滴酒,倒浅杯的人却喝得有滋有味。原来这种杯子,龙口中设计了一个机关,盛酒时只能浅平,不可过满,过满便会全部漏掉,一滴不剩。朱元璋见大臣们一个个莫名其妙,就给这种杯子取名叫公道杯,并警示他的大臣,知足者酒存,贪心者酒尽,哈哈哈哈!”

林一卉抿嘴笑着听完,端起茶盏一口口啜着,心想,这个世界,比谎言更可怕的,是人们往往只告诉你部分真相。人告诉你勤劳才能治富,但不告诉你有的人越勤劳越贫穷。人告诉你努力才会成功,但不告诉你有的人努力一辈子也成功不了。人告诉你要知足,但不会告诉你知足者往往落伍。人告诉你不能贪心,但不会告诉你,贪心者大都赚得盆满钵满。世事很复杂,格言太苍白。看来这个魏晓东也并不像表面看起来上那么豪爽,他的城府,挺深。

林一卉干脆撇开这个话题,另寻路径,迂回一下。便讨教似的跟魏晓东说,她这次回岳东的任务,就是来给公司购梅子尧的画的。“请魏主席给我把把脉,您觉着梅子尧的画,火候怎么样?”

魏晓东右手搭上茶台,左手撑住膝盖,头斜到左肩膀上,目光由林一卉头顶越过去,眨巴眨巴望向天花板。天花板上,笔洗里的水把太阳光反射上去,洒了一道亮晃晃的光带。这光带,在窗外翠竹的摇曳中忽明忽暗,飘摇不定。

林一卉定眼瞅着魏晓东。

“梅子尧这个人呢,理论功底还是蛮扎实的,”魏晓东慢条斯理起来了,“至于画嘛,他好像更多的看重意了,具体到境呢,总觉着还……欠那么一点点。”

这番话说得字斟句酌,和魏晓东此前的快人快语形成了巨大反差,让林一卉一时还不适应,心里又好笑又着急,就插嘴说:“魏主席,您可千万别有所顾忌啊,我现在是代表公司,完全是买方立场,在商言商。”

这一打断,魏晓东的目光才从天花板落下来,呷了口茶继续说:“不过他的花鸟,还是不错的,尤其一些精品,比较出彩。但是呢,还有继续提升的空间,毕竟还年轻嘛。”

林一卉眼睑一垂, 头一点一点的,表现出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完了眼皮一抬,看着魏晓东说:“刚好也是缘份,我就冒昧了,请魏主席也支持一下我们,办展、拍卖、收藏,都可以合作。”

魏晓东笑得很有些顽皮,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又恢复了此前的豪爽,朗声说:“哈哈哈,那敢情好啊!一会儿魏健来了,你们可以好好聊聊。”

这个消息有点突然。林一卉一时有点心乱,无法理清,懵懵地望着魏晓东,竟不知说什么好。从青涩少女到半老徐娘,这中间的沧海巫山,人间百味,真的一言难尽。若是衣锦还乡,自然乐于迎来送往了,而偏偏自个儿遍体鳞伤,外强中干,哪有心情和颜面见当年故旧呢?何况这个魏健,还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故旧。

林一卉涩巴巴一笑。

偏不偏梅子尧的电话这时候打了进来。要是单独一个人,林一卉才不会接这个电话呢,生气!屁股一拍就走了,把她一个人晾在这儿,算什么?可是手机就放在茶台上,梅子尧三个字在屏幕上扯着铃声哇哇尖叫,不接就会令人起疑,于是拿起电话说:“喂你好!”

“说话方便不?”梅子尧声音细细的,有些失真。林一卉尽量把声音调整正常:“正和魏主席喝茶聊天。”“那你们先聊,咱回头再说。”梅子尧说着就把电话挂了。林一卉心里恨恨地说:谁跟你“咱”?太自以为是了吧?

后来,面对我的质问,梅子尧拍着画案申辩说:“这纯属误会!我能放林一卉的鸽子?事情碰巧了!”

梅子尧说,林一卉得了魏晓东的画后就钻到房间不闪面了,连晚饭都叫不出来,这让他很没面子,也很不是滋味。好在魏晓东并没有计较,还帮腔说:“女同志不胜酒力,让好好休息。”又专门叮咛服务员让给做碗醒酒汤,再送点水果和点心。

可梅子尧还是觉着林一卉很不给他长脸。都事过境迁了他还耿耿于怀,紧皱着眉头冲我说:“好不容易逮住个机会,正想叫她帮腔呢,噢,她把画一拿就不露面了?就算她不雪中送炭,但也不能雪上加霜吶!”

没法子,梅子尧只好单打独斗,先找酒店想买两瓶茅台,前台说没有,只剩一箱五粮液,还是老板专门留着招呼人的,不卖。梅子尧又找到老板,老板表情夸张地说:“好我的梅老哥哩,你也好意思跟我说买?你这不是打我脸嘛,这一箱都给你,随便用,不够再说。”梅子尧不想沾这种光。小人情,大价钱,很麻烦的,便推辞说:“这咋行,大家都不容易。”老板把他往前台推:“老哥啥时候心情好了,给兄弟,啊,随便画上两幅,这感情和脸面,不啥都有了?”

没想到魏晓东却拦住梅子尧,坚决不让开酒:“咱俩喝有啥意思?留着留着,中午已经过量了。”无酒不欢,晚餐便吃得沉闷无趣。

吃完饭,梅子尧陪魏晓东去散步。这是魏晓东多年不变的习惯。五月的马蹄山草木葳蕤,气候宜人,不是仙境胜似仙境。魏晓东很有感触地说:“人这一辈子其实都活在悖论中。年轻时一门心思往城里挤,图热闹,图功名,老了老了却最向往乡下,爱清静,爱天然。我现在就盼着退下来,一天都不想在城里待,烦!”此时梅子尧正在挖空心思动脑筋,想着怎样才能不显山不露水地把话题引到正事上,听魏晓东这么一说,随口问:“魏主席南山那么大的别墅,不就是名副其实的世外桃源吗?”魏晓东果然把眉头皱得像咽着一口苦药,摇头说:“一家不知一家难啊,我那个歹公子,能把我祸害死!”

梅子尧早就知道,魏大公子魏健生性风流,但为人简单,身边总围着一大帮贪图他老子名气和字画的俊男靓女,哄着他海吃海喝海玩。他经历了两次婚姻,但两次都被媳妇捉奸在床,闹得乌烟瘴气,还被卷走了不少字画。干脆发誓不结婚了,乐得自在,把魏家别墅当成他醉死梦生的乐园,想怎么嗨就怎么嗨。四十大几的人了,要家没家,要事业没事业,最主要没给魏家添半点香火,这成了魏晓东最大的心病。

自然而然的,梅子尧随口说:“魏健跟林一卉也是同学。”

“林助理也是美专毕业的?”魏晓东的兴致来了,“这个女娃蛮不错嘛,很大气!”

梅子尧笑了,就又说:“他俩不光是同学那么简单,魏健当年还追过一阵子林一卉呐!”

“是吗?”魏晓东停了下来,很意外地瞅着梅子尧,“还有这回事?”

梅子尧看着魏晓东,只是笑。

魏晓东饶有兴味地说:“这么说,小林就是魏健的初恋了?”

梅子尧目光从魏晓东脸上一移,看向别处。荒径一旁的草丛里,有野兔受到惊扰,忽啦啦蹿出去老远。野雉高亢的欢叫声扯着山风,在满世界秀恩爱。风把山林吹动着荡漾过来又荡漾过去,给人一种很不安定的感觉。

魏晓东背起手继续往前走去,梅子尧跟班一样紧随到身后。半天,梅子尧终于开口说:“他们这两个人,唉,婚姻都不很顺,林一卉也离婚了。”

魏晓东唔了一声,沉默半天,才叹口气说:“现在的年轻人,太随意了,离婚就跟吃馍一样,张口就来。”

梅子尧细声细气说:“社会发展了嘛,年轻人更看重两情相悦了。”

很有意思的是,魏晓东忽然话多了起来,围绕林一卉问东问西。梅子尧说他只知道林一卉的父母都不在了,孤身一人在当京漂,其他的情况都不太了解,毕意是男女同学,来往得很少。末了魏晓东哈哈一笑,感慨地说:“人生的圈子就这么小,转来转去,往往就转到原点了。”

散步回来,梅子尧敲敲林一卉房门,不见应答,还要敲,魏晓东劝说:“这小林,太实诚了,让好好睡。”梅子尧原本想着趁热打铁,让林一卉再把魏晓东的胃口吊一吊,这样只好作罢,转过身讨好地说:“主席也累一天了,您也早点休息。”魏晓东则边开门边说:“来喝点茶,还早呢。”

梅子尧就盼着这句话呢,马上兴冲冲跟了进去。明摆着魏晓东不像以前那样拒斥自己了,这是个非常良好的开端。接下来就得让他知道自己的站位,明白只有自己才会成为他的死党。

茶喝到兴头上,梅子尧终于把话引到了正题上。他先从岳东画坛上的山水派、花鸟派、人物派、写意派、写实派、传统派、现代派、专业派、江湖派等各大派系逐一说起,简明扼要地分析了各派别之间阳奉阴违、谁不服谁、互相拆台甚至欺名盗世的现象和原因。梅子尧对此做足了功课,说得头头是道,分析得条条在理。魏晓东听得格外认真,说:“我此前也听说过一些,但都没有你这么全面。”接下来,梅子尧又字斟句酌地对老岳父吴湛臣进行了反思,援引许多古代的当代的、东方的西方的理论,指出吴门画风的复古倾向和墨守成规,缺乏现代意识和当代视野,技法虽然娴熟但格调陈旧。魏晓东不接一句话,双臂抱在胸前静静听。然后梅子尧才大赞魏晓东的画具有大视野,大胸怀,大气象,既得中国绘画语言的神韵,又不拘泥成规,率性本真,还善于将现代元素和当代意识融汇贯通,是继往开来……话说得好似漫不经意,却句句直叩魏晓东心门,很中听,又可心,还在理。临别时,魏晓东把梅子尧送出门,说:“岳东美协缺少的,就是这种大眼光和大视野。你呀,这些年光知道单打独斗了,都啥时候了,还玩个人英雄主义。”

“谢谢主席批评!”梅子尧赶紧接话,顿了顿又说,“从今往后,我就拜到您麾下了,鞍前马后!”这番话原本很真诚,是发自肺腑的,可惜他还没修炼到能把这类话说到天衣无缝的地步,听上去便有点生硬。

魏晓东摆摆手回屋去了。

梅子尧都躺到床上大半天了,还在为自己最后一句说得牵强而闹心,脸一阵又一阵发烫,思前想后,禁不住骂了一句:“蠢蛋!”完了又安慰自己说,一壶凉水总算给放到了炉子上,火也生起来了,剩下的光是添柴了,那也算是好开端了呐!兴冲冲拿起手机想给林一卉打电话,犹豫一番觉着还是微信好,点开微信,却愣了半天也没发一个字,最后干脆把手机一撂,翻来覆去,将床板折腾得咯吱咯吱呻吟。

这一夜梅子尧睡得很不踏实,一个梦接着一个梦。先是梦见和林一卉吵得一塌糊涂,惊醒了,眨巴着眼睛分不清到底是梦还是现实,纠纠结结迷糊过去,却又梦到魏健拉住他一摇一摇连声说谢谢谢谢,他把手狠狠一甩,魏晓东的眼睛便像钉子一样射向他,他正抓心挠肺地想跟魏晓东解釋,电话铃尖锐地响了起来。迷迷瞪瞪翻找到电话,一接,听是吴洁的声音,没好气地问:“啥事?”吴洁质问:“半天不接电话,干啥呢?不方便是吧?”梅子尧不耐烦了:“有事快说,睡得正香呐!”吴洁口气软了下来,说:“那个姓宫的画商又来了,打电话说想再谈谈,你赶快回来!”梅子尧直截了当回答:“晾晾他!就说我没有时间,回头再说。”电话挂断一看时间,还不到六点,嘟嘟囔囔骂了吴洁一句,掉过头去想继续再睡,听到魏晓东那边门哐啷一响,一下子就清醒了,眼珠子转了几转,又给吴洁把电话打过去,说:“那好,我这就准备往回赶!”

赶紧起来,草草洗漱一下,轻轻拉开门走出房间,看见魏晓东正在院子的花坛里打太极拳,轻手轻脚走过去小声说:“魏主席,家里忽然有点急事,我得回去一趟。”魏晓东收回手脚,有点不满地看着梅子尧的眼睛:“魏健说要来呢,你咋能走?”梅子尧目光一折,朝林一卉房间瞟了一下,眼睑一垂轻声说:“人家老同学相见,自自然然的,多个我,讨嫌。”魏晓东闪闪烁烁打量着梅子尧,一笑,痛痛快快说:“那好,我叫助理去送你。”

和魏晓东喝了一个多小时茶,林一卉借故回到房间,一心等着梅子尧的电话,却左等不见动静,右等不见消息,索性直接把电话打了过去。

“唉,我怎么就那么沉不住气呢?我还是头脑太简单了,没办法!”事后林一卉才后悔地跟我们说,“要放到现在,打死我也不会先给他打电话,等着看他要放什么屁,拉什么屎!”

而在当时,林一卉想不了这么多,也或者,她还有求于梅子尧,不想好端端把关系弄麻烦,便尽力压住火气问:“你什么意思?”

梅子尧一个劲儿低声下气地给林一卉赔礼道歉,说一个老朋友急要一些画,千里迢迢从江西赶过来,老交情了,他不得不赶回去接洽。说事出突然,天又太早,舍不得打扰林一卉休息,就没有顾上打招呼。说他快刀斩乱麻把事情处理好,立马就赶回来。完了见林一卉一声不吭,还调侃说:“我总不能太重色轻友吧?”

林一卉乜起眼睛听他说完,这才不容梅子尧辩解,一口气接连发问:“那你为什么要提我跟魏健的关系呢?又为什么要说我离婚了呢?你是怕我赖上你,还是要用我给你祭旗?”

梅子尧像被碰到了伤口上,尖叫了起来:“你咋能这么想我呐?这都是话赶话说起来的,我是啥人你还不了解?”

林一卉眼里噙上了两汪泪,头轻轻一摇,噘了嘴说:“不了解!”

梅子尧那边又赌天赌地的发誓,说他对林一卉一片真心,说他这么多来年一直生活在自责和后悔中,说他以往和现在的所有努力,都有一个深埋内心的原动力,过去是想证明给林一卉看,他梅子尧绝非平庸之辈,而现在,则一心想成为林一卉的依靠,以弥补他这么多年对她的亏欠……

这是林一卉听到的梅子尧最长篇大论的深情表白。当年他都没这样表白过!后来表白过一次,也仅仅只有那么三两句。林一卉的眼泪幸福地流了出来。

只有受过伤的心,才更容易被温情打动。是的,林一卉是一个受过大伤的女人。她曾经拥有过一个爱她的老公,那个人甚至在她得知自己不能生育,哭得稀里哗啦要求离婚时,紧紧地抱住她说:“既然老天不愿给咱们一个孩子,那你就是我今生今世的孩子!”将近二十年的婚姻里,前十年房小车破收入少,他倒做到了疼她爱她迁就她,可后十年房大车好收入多了,他却变了,动不动就是一副焦躁的模样。终于当上了他们出版社社长后,很快便跟一个娇滴滴的女会计好上了。其实林一卉并不是一个小肚鸡肠想不开的女人,这个全面开放的时代,人就像一群关得太久饿绿了眼的羊,栅栏一开,呼啦啦涌出来,草呀花呀庄稼呀,碰上什么吃什么,哪儿顾得了那么多。成功的男人大都像怒放了的花朵,有一苞的蜜汁儿,身边能少得了蜂蝶?再说谁让自己不能生育呢?这对一个春风得意的男人来说,该是多大的缺憾啊!林一卉本想睁一眼闭一眼的,多大点事儿,那和社长职位换来的实惠比,算得了什么呀!

可是她到底管不住自个的心。每到夜深人静,她的眼泪就会汇成一条小溪,腌得肝疼肺疼。直到有一天,当她冷冷地盯着丈夫的背影时,心里忽然一颤,那个宽宽的后背,竟然那么像梅子尧!她一下子明白了当初怎么就会在众多的相亲中,一眼便看中了这个男人。林一卉瞬间崩溃了,哭得天昏地暗。

社长吓了一跳,蹙着眉头问:“好好的又咋的了?给你说我跟她断了,再不会来往。”林一卉不理他,哭够了,心平气和地说:“咱们离吧,彼此都解脱了。”社长愣愣地看了林一卉足足有几分钟,头一偏小声说:“我不同意!”林一卉知道,她要不走出这一步,他们那个形同虚设的婚姻仍然会是招人羡慕的,人哪,眼见的都只是别人的风光,谁会想他们的不易?林一卉惨然一笑,决绝地说:“明天我就搬走!”

那是林一卉最难过的一段日子。同所有冲出围城的离婚女人一样,白天她尽可能唇红齿白地放声大笑、高声说话,好一副鸟归山林的喜悦状,可一到晚上,孤单就会像蛛网一样缠到她的心上。作为一个知性女人,这些年她读了不少女权主义的书籍,什么波伏娃、莫依、西蘇、里奇、克里丝蒂娃……她能数出一大串儿名字。可是她却从骨头缝里都认为,女人一上四十,那就很像过了季的商品,款儿再好也得打折,不然就得成为库存。她把这叫女人的败花恐惧季。这时候,如果你摊上的是个知冷知热会疼人的,磕磕碰碰的也就熬过去了,等做了婆婆,当上了奶奶,忙忙碌碌一辈子也就过去了。要是遇上的是个冤家,针尖对了麦芒,死磕,那就惨透了,要么离婚,要么出轨,要么就会变成一只扎人的刺猬。

假如不是个北漂,有稳定的工作和可观的收入,以林一卉的心性,那就独身了。要男人做什么?伺候?都不看看什么时代了。做伴?弄不好要比自己一个人还更加孤独!性?激情褪去之后,很快就会像左手摸右手了,哪还有兴趣?倒不如一个人,可以天天谈恋爱。可是林一卉达不到这种状态。于是只好重新寻觅。于是碰到过各式各样的奇葩。差多不有三分之二的油腻大叔,头几次见面还矜持得一脸稳重,文雅地吃饭、喝茶、聊天,可装不了几次,便猴急猴急地只想着怎么去开房,还腆着脸振振有词:“都是过来人了,谁也别兜着!”恶心得林一卉差点没吐。其实她也曾遇到过一个让她心动的,是在社交平台上认识的,头一次见面就给林一卉留下了很好的印象。那是一个高高大大的儒雅男人,小有名气的作家,戴副眼镜,笑眯眯的,声音磁得让人耳朵很舒服。他带林一卉去划船,去赏红叶,去摩天岭手卷成喇叭筒对着天地大声呼喊……林一卉爬摩天岭脚被磨破了,钻心疼,那个男人很绅士的先征得她的同意,然后腰一弯蹲到她面前,背起她就往山下赶。林一卉趴在她宽宽的后背上,那散发着一股热汗味的男人气息,痒痒地撩拨着她的鼻窍,令她一阵心醉神迷。此情此景,蓦地就让想起了梅子尧。一想起梅子尧,林一卉的鼻头一酸,眼泪哗哗地夺眶而出,止都止不住,吓得那个男人放她下来,手足无措地不知她怎么了。林一卉像个神经病人一样哭得稀里哗啦,一塌糊涂,以致那个男人从摩天岭回去后,就再也没和她联系过。

心里本就驻扎了个梅子尧的林一卉,怎经得住这番掏心窝子的表白?马上就替梅子尧着想起来了:人在屋檐下,谁能不低头?要是都能凭本事吃饭,谁愿意低三下四去巴结人?再说了,反腐倡廉常态化后,书画市场已经低迷到像遇着了寒流,梅子尧哪敢怠慢找上门的顾主?这样想着,便一抹眼泪打断梅子尧,柔声说:“好了好了,是我误会你了。你赶快忙完赶快过来!”梅子尧的声音马上浓稠得像抹了蜜:“你以为我不急呀,朝思暮想呐!”

林一卉心里的疙瘩一下子解开了,甜蜜得浑身发饧。

两人正你一句我一句说着撩心勾魂的私密话,敲门声响了起来,紧接着一个声音嘹亮地扑了进来:“林一卉,林一卉,我魏健啊!”

林一卉本能地把电话一挂,一边应着,一边对着穿衣镜拧身照了照,撩撩垂下来的一绺儿头发,款款地向门口走去。

她听到手机“叮咚,叮咚”地响了好几声微信信息提示音。

一个发了福的中年男人,油头粉面的,右手抱一大捧红玫瑰,左手提了一个精致的礼包,冲林一卉笑得眼眯嘴咧鼻翼舒展。

“魏健?”林一卉眨巴着眼睛,怎么也无法将有限记忆中那个高高挑挑的男孩,和眼前这个肚腩凸起、脸盘阔大、眼泡儿胀鼓鼓的男人联系到一起。

“啊呀林一卉,”魏健将花和包往前一递,“好多年不见啦,太意外了,欢迎啊!”

一开口说话,那种公子哥式的张扬腔调和做派,才让林一卉找回点熟悉感,咯咯一笑,心里冒出句“还是当年那种调性”,但到了嘴里却拐了个弯,说:“老同学客气了,这太夸张了吧?”只得伸手把花接住,却看都不看那个礼包。

魏健一扬拎着的礼包:“也没啥带的,一个坤包,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林一卉抿嘴一笑,心想还口味呢,看来这家伙彻底蜕变成吃货了,瞧他那一身肉,真是好味(胃)口呀。便随口说:“花就很好了,我喜欢。包就不必了,留给你夫人。”

魏健干脆把礼包往林一卉怀里塞,高喉咙大嗓门说:“我跟你一样,也光棍一条,哪来的夫人。再说了,这么好的包,谁配?只衬你这个大美女!”

林一卉心里咯噔一下:连这他都知道?脑子里忽地冒出来三个字:鸿门宴?身上不禁一冷,由不得想:那么就有人是告密的曹无伤了?看来这花好接,但不好摆啊!于是胸膛一挺,要英勇就义似的,迎面走出房门,把杵在门口的魏健逼得一连后退了好几步。

林一卉把花直接抱去了魏晓东房间,魏健提着礼包大摇大摆跟进来,朝着笑得跟弥勒佛一样的魏晓东说:“林一卉,我的初恋情人。”魏晓东哈哈哈只管笑,说:“好好好,你们聊,我去安排饭。”林一卉半急半恼,尴尬得坐也不是,走也不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可魏健却表现得无比兴奋,又是冲咖啡,又是削水果,一句紧接一句,问林一卉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为啥跟同学们都不联系,他跟好多人打问过,都没消息。接着就调侃当年自己追林一卉时的那些糗事,时不时发出肆无忌惮的大笑声。

林一卉也被逗笑了,说:“比起当年,你现在变了个人似的!”

“是吗?”魏健挤一挤他的水泡眼,做了一个鬼脸。“给你讲个笑话。一帮朋友聚会,男女老少总有一二十人吧。有人劝哥少喝点酒,要注意养生。嫌哥老是吧?哥给丫露两手瞧瞧!哥离开座位,三两把扒光衣服,赤身裸体给丫展示哥的胸大肌、肱二头肌、臀大肌,吓得几个小姑娘花容失色,吱哩哇啦乱跑,嘎嘎嘎。”

林一卉斜眼看着他,抿着嘴笑。魏健呼地站了起来,双手交叉抓住衣服下摆,说:“你不相信?走,咱大厅去,我现在就脱!”林一卉咧嘴一笑说:“行啊,正好叫魏主席也见识见识!”魏健乖乖坐回到椅子里,指头点着林一卉说:“一物降一物,我就拿你没办法。”

这是蓄意设计的台词,还是就信口这么一说?林一卉判断不出来了。她现在切身感受到世事的混沌和人心的复杂了。连梅子尧她都琢摸不透了,还敢相信谁?林一卉不动声色地静观着事态的走向。

魏健果然换了副认真的面孔,关切地问:“以后怎么办,有啥打算?”

林一卉故意裝疯卖傻:“什么以后?现在人都光看眼前,谁管以后?”

魏健脸上的纨绔气一扫而光,幽幽长长说:“居北京,大不易呀!”

林一卉不置可否,一笑而过。

魏健身子往前一倾,看住林一卉,一脸郑重地问:“孩子多大了,跟谁生活?”

林一卉脸上的肌肉一僵,一抽,又一抖,沉默片刻,干巴巴说:“我没孩子,不会生!你不知道?”

魏健愣了一愣,说:“你别开玩笑了。”

林一卉眼睑一垂,反感地说:“这种事我开玩笑?看来你的消息还不是很灵通!”

这太尴尬了。魏健的目光立马折断,跌在了茶台上,粗脖子上的喉结跳了两跳,不知道说什么好,干脆给两个杯子里再续咖啡,却被林一卉一挡:“谢谢,我不要了。”

气氛有点尴尬。

尴尬中魏健忽然嘎嘎地笑出了声。

林一卉一脸愠怒地盯向他。

魏健边笑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梅子尧和魏晓东两人,合计着让咱们……嘎嘎嘎……老爷子想孙子想疯了,威胁说要再不成家,就要断我的血呢,嘎嘎嘎,老天爷呀。”

一股黑血立马涌上了林一卉的脸。她气得眼跳嘴抖,七窍冒烟。

魏健那边还在自个儿乐呵:“老爷子的算盘,嘎嘎嘎……咱俩成了一家,那才叫资源互补,拴住了我,也套住了你,嘎嘎嘎嘎……”

林一卉忍无可忍,骂一声“卑鄙”,跳起来就风卷枯草似的跑出了屋子。

魏健这才打住笑,慌忙追出去,喊:“不过我是真心的,谁骗人谁不得好死!”

林一卉冲进她的房间,把门哐地关上。魏健冲到门口一声声叫,半天听不到任何声音,梆梆地敲。

林一卉拖着鼻音大骂一声:“滚!”

魏健这才愣住了,咕咕哝哝寻思了半晌,才后悔得唉声连天的,一句接一句嘟囔:“我真拿你没办法!我真拿你没办法!”

林一卉把脸埋进枕头,咬紧哭声,一把一把淌眼泪。对她来说,这是最难承受的打击,其威力不亚于投向广岛的原子弹,射向伊拉克的炮火,撞向世贸大厦的飞机,杀伤力具有毁灭性。她感觉到心疼、肝疼、肺疼,连肠子都绞成了一团,越拧越紧,越拧越疼。她一遍遍地问自己:我算什么,我这到底是算什么?她也一遍遍问梅子尧:梅子烧你在干什么,你这是在干什么呀?

这时候,她听到魏晓东高喉咙大嗓门喊叫:“魏健,魏健!招呼小林过来吃饭!”魏健的声音立刻在门前炸响了:“你心情好,你自己吃吧!”

院子里忽然一片寂静。

魏晓东过来,小声说:“你又吃错药了?咋了?”父子俩咕咕哝哝你一句我一句,一会儿便发生了争执,一声声怼开了。现如今,谁家老子会是儿子的对手?魏晓东很快就不吱声了,边敲门边叫:“小林,咱吃饭吧,啊?这事赖我,人老了,脑子简单,有啥得罪的,我向你道歉!”

林一卉噎得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儿摇头。

不见动静,魏健又开始敲门,央求说:“不管咋说咱们还是老同学嘛,请你开开门好不好?我就是个直肠子,人家都把我叫魏二,你别跟我计较好不好?只要你高高兴兴的,其他的都是屁事情,好不好?”

林一卉现在已经肝肠寸断了,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事呢?她的眼泪已经流成了河。

没办法,魏晓东只好叫服务员把门打开,他们看到,林一卉趴在床上,整个儿把脸埋在枕头里,浑身发着抖。魏健蹲到床前,苦丧着脸,手足无措,只一个劲儿说:“都怪我!都怪我!这些年我那帮狐朋狗友,胡说惯了,嘴没遮没拦,可我心是好的!”魏晓东气得头一斜,嘴一撇,把眉眼蹙得皱皱巴巴的,狠狠哼了一声,过去俯下身说:“你和魏健既是同学,那也就算我的孩子了。孩子,有啥气有啥怨,咱好好说,世上没有解不开的疙瘩,也没有过不去的坎。我有啥做得不对,伤着了你,你尽管批评,我赔礼道歉!”

林一卉的头在枕上一摇再摇。

魏晓东推了推魏健,示意他把林一卉拉起来。魏健手举到半空,却缩了回去,迟疑着不动。魏晓东一脚把他拨拉开,硬把林一卉扶坐起来,说:“好了好了,咱爷俩投缘,我命里没有女儿,就把你当女儿待了,有话咱好好说,啊?”

林一卉吸溜着鼻涕,把头摇了又摇。这一刻,她多么想敞开心扉,把她跟梅子尧的事情一股脑儿合盘倒出来,沤到心里,她疼啊!她谁都不怪,但她不能不恨梅子尧,也不能不恨她自己。可怜之人自有可恨之处,这话太精辟了。小孩子天真了,可爱!小年轻单纯了,可亲!你一个已过不惑的中年人,还天真,还单纯,你不可恨谁可恨?

但她最终还是把这种冲动嚼碎,咽进了肚子里。梅子烧不仁,她总不能不义吧,人各有志,志各有因,因果对应,就算她不为他考虑,也不至于去亵渎自己的这片感情呀!于是便幽幽地说:“你们都出去吧,让我静一静。我一会儿就去餐厅。”

魏晓东他们只好先出去了。

魏晓东他们刚一出门,林一卉就又一头栽倒在了床铺上,她已经连坐着的力气都没有了。此时此刻,要是她能一个电话打过去,骂梅子尧一个狗血喷头;要是她能冲到梅子尧面前,咬他几口,抓他几把;最起码,要是她能够毫无顾忌地大哭大闹一场,也或许,她的心就会轻松一点,她的难过就不会这么深重。可是这些都不是她能做得出来的,便只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呵儿呵儿吞咽眼泪。

她突然十分扎心地想起了妈妈的那句话:“爱有多深,恨就有多疼。”一股打心底涌出来的同病相怜,跨越了生死,让她禁不住地叫了一声“妈”,一股刻骨铭心的悔恨、愧疚、难过、绝望,交织着,纠缠着,绞绕撕扯着她的心。

电话铃执着地响了又响。

林一卉侧脸一瞄,是梅子尧,把腮帮子咬出来两道肉棱。

很快,微信又咯儿咯儿响起来。

林一卉抹把眼泪,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出梅子尧发来的两个字:“咋样?”重重一击点进去,才看到,梅子尧原来早已经发来了好几条信息。

“卉,我有急事,回去一趟,很快就来,请谅!”

“卉,我猜魏晓东可能会把他儿子魏健叫来。这家伙,结了两次离了两次,现在还孤家寡人呢。”

“卉,如果魏家父子动了其他念头,你可得头脑清醒啊!魏健现在风流成性,整天花天酒地的,圈子里都把这家伙叫魏二呢,你小心点!”

“卉,我看魏晓东对你很有好感。魏健那边你假意应付着,反正换届就在跟前了,千万别较真。我心已决,等换完届,我就离婚,有情人必须得成眷属,否则,我不仅对不起你,连我自己也对不住!”

……

林一卉腾地坐了起来。她忽然觉着自己这么伤心痛苦,太可笑了,不值。于是把泪一抹,把牙一咬,一个电话便打了过去:“你什么时候过来?”

梅子尧欢声说:“明天事情就办好了,最晚后天就过来。”

林一卉心一横,说:“来的时候给我带上二十张花鸟,我要精品!”

梅子尧那边顿了一顿,问:“要这么多,干啥?”

林一卉吊起嗓子说:“你心疼了?”

梅子尧赶忙换了一个腔调:“嘿嘿嘿,瞧你说的,这有啥心疼的,行呐。”

林一卉眉头一蹙:“那就别废话!”

梅子尧那边还在啰嗦什么,林一卉直接把电话掐了,跳下床,简单洗梳一下,呼一下打开门走了出去。院子里阳光正好,一派和煦,魏健站在花坛旁,一见林一卉,眉开眼笑地迎了过来。

梅子尧说他是从北京一位朋友那里才知道《守身如莲》的拍卖消息的。起初他有些不太相信,等到证实以后,气便不打一处来。

“你说这叫啥事儿嘛?噢,你拿了我的画,说好了回公司评估后论价付款的,一走就没消息了?这些都不说了,呃,参加拍卖你不打招呼,拍卖完了你也不吭声,有这么做人的吗?我现在赔了夫人又折兵,两头落空!”梅子尧气得呼儿呼儿说。“现在倒好,吴洁天天跟我闹,说画也是夫妻共同财产,我没权单独处分。她这不是把我往油锅上架嘛!”

可林一卉却说:“别听他胡说八道,这个人现在越来越不靠谱了!明明是他送给我的,拍不拍卖,结果如何,跟他有半毛钱的关系?你说说,你把东西送人了,人家卖了,你能跟人家要钱去吗?”

这两人各说各有理,谁也不让话,连同窗情份都不讲了。

“同窗?她現在跟魏家一家打得一片火热,哪还管啥同学不同学呐!都说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她替我办事了没有?”梅子尧一脸铁青,形容憔悴,倒是叫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呢。

林一卉比梅子尧还轴:“放屁!我怎么跟魏家人打得一片火热了?这些人,梅子尧,魏健,也包括了魏晓东,个个在我眼里都成了谜,谁的话我敢相信?再说了,他的事成不成是我说了算吗?难不成说媒的,还得保生娃呀?”

最先在网上发了帖子的是吴洁。她在帖子里把林一卉描述成一个年轻时就勾引有妇之夫,多少年后还凭色相骗人画作的浪荡女人,声称如果林一卉不妥善解决此事,她将诉诸法律,捍卫权益。吴洁动用了她的所有资源传播、跟帖,很快便成了岳、京两地圈里圈外的热门话题。

老板黑了脸质问林一卉:“不是只有五幅吗,怎么变成了二十幅?”

“其余是他送给我的,也是我应得的。”林一卉直面老板,理直气壮。她知道公司上下早已经指指戳戳、议论纷纷了,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她随时等着老板让她辞职,反正劳动合同已经签了,他看着办。林一卉再也不会轻易拍屁股走人了,现在想起来,当年她自动退学,多么幼稚和愚蠢,不然也不至于一辈子要当京漂。

老板转动着手上的一枝笔,问:“那五幅的钱你给人家没?”

“当然给了呀,我让财务打到他账上的呀!”林一卉很幸庆自己没有经手这个事。当初财务让她经手时,她只是因为不想跟梅子尧再联系才没有答应,现在看来,这个选择太OK了。

老板沉默了半天,这才缓缓说:“不管怎样,这事已经牵连到公司了,我相信你能妥善解决。唉,都不容易!”

没想到头一个站出来回应帖子的,不是林一卉,倒是魏健。他以林一卉老同学和追求者的双重身份,详细讲述了他所认识的林一卉和他所了解到的“勾引有妇之夫”的事情真相,并從一个亲历者的角度,回应了梅子尧给林一卉送画时的情形:

“……梅子尧是两天以后折回马蹄山的。在此之前,林一卉已经因为的我唐突,大哭了一场,心情相当不好。所以梅子尧到了后她连屋子都没出来,还是梅子尧隔门大声喊叫:‘我把画给你带来了,你出来看看。’林一卉这才出了她的房间。她一张张看完那些画,问:‘一共多少钱,你说个数,我微信转给你!’梅子尧看一看魏晓东,又看一看我,冲林一卉笑着说:‘老同学了,生分成这样?啥钱不钱的,你喜欢就行。’然后林一卉第二天就返回岳东了,临走前,她专门跟我爸魏晓东说:‘人想进步,总归是好事情啊!如果情况允许,还请魏主席能帮帮他,他也挺不容易的。’我当时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问我爸:‘谁?啥事?’老头子白了我一眼说:‘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问这么多干啥?’……”

魏健的朋友三教九流,帖子的传播速度比吴洁还快。双方你来我往,很快形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口水战。只是两个当事人却都藏在背后,一言不发。

“这样弄下去总不是个事儿吧,就没有个折中的办法吗?”我们很是着急。

梅子尧说:“那得看林一卉了。她要是能退一步,给吴洁一些补偿,事情不就完了吗?现在这社会,用钱能解决的事情,就不算个事情!”

林一卉则冲我们长叹一声,负气说:“请你们告诉梅子尧,画和钱,都在这,叫他来取!”

梅子尧听后挥手在空中一劈,说:“闹吧,继续闹吧!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星光大道靠哭,电影演员靠脱,名星大腕靠绯闻,我就全当这是免费宣传了!”

两个人油盐不进,谁也说服不了。

只是经过这些风波,林一卉的性情发生了很大变化,好像已经出现了轻度抑郁的症状。据魏健说她常常一个人喃喃自语,翻来覆去就一句话:“我只知道钱能使得鬼推磨,我不知道,钱还能让神低头。”

一旁的师弟听了嘿嘿一笑,接话说:“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

我狠狠地瞪了师弟一眼。祥林嫂是什么人?林一卉是什么人?真是!然而心里还是一阵苍凉。也许那个时候,我就动了要把此事公之于众的念头了?

写好,改定,都要发帖了,魏健却打来电话,声音里有股说不出的欢悦:“我求老爷子出面斡旋,事情已经圆满解决了!昨天刚签了一个协议,我一会儿拍照发给你。”

协 议

甲方:梅子尧

乙方:林一卉

甲乙双方就署名梅子尧的《守身如莲》等15幅国画作品的权属,以及因此产生的纠纷,达成如下和解:

1.《守身如莲》等15幅画作的拥有、使用和收益权归乙方所有,甲方不再主张权益;

2.双方由《守身如莲》拍卖事件引发的网络口水之争应当继续,以扩大甲方的知名度,但不得再有侮辱性言词和侵权性表述;

3.甲方必须于本协议签订的5日内,就此前帖子中的侮辱性言词和伤害性话语公开发帖道歉;

4.甲乙双方以后不再有任何往来。

甲方:梅子尧 乙方:林一卉

证人:吴洁  魏健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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