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清武
荣娃刚刚点着煤油灯,火苗像蛇的信子,在一团漆黑中立即就蹿了上来,荣娃弯着的腰刚要直起,这时,他猛然听到了“扑通”一声,荣娃没来得及关上厦子屋的房门,急忙端着灯走了出来。从声音传出的方向猜测,应该是院墙上或者大门的顶端掉下来东西了,是什么东西呢?在这凛冽的寒风中,在黑黢黢的宅院里,能有什么东西掉了,而且掉在地上,还发出这么大的声音?那聲音在万籁俱寂的夜里诡异地穿透了黑夜,确实把荣娃吓了一身鸡皮疙瘩。也许是一只狼,饿急了,从院墙上猛地蹿了进来,或者也没有可能,声音是闷声闷响的落地声,倒像是一个人落地的声响!应该是一个人吧?这时,一股冷风像黑蛇一样席卷而来,灯上的红光闪了一下,随即风起向四处散开,又恢复了长长的火苗。荣娃边向外面走边在心里思索着,为了防备被突然袭击,荣娃从门后面拿起了一把铁锹,右手把铁锹高举着。
荣娃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害怕发出声响,在细细的煤油灯光线的照射下,缓慢向院墙边发出闷响的方向摸索着,光的照射范围差不多只有三四米之间,周围的影像模模糊糊,可以用熟悉的记忆判断出来。从家里的里屋门到院墙旁边距离也不过十米多的路程,但此时的荣娃行走宛若一个年迈的老人,步履蹒跚,迈步如花开,落地却无声。在离院墙两米开外时候,在院墙的墙根地面上,透过油灯的光线,隐隐约约躺着一个人,这时候,这个躺着的人忽然发出着一阵哀号。
荣娃的判断没有错,这是一个人发出的声音,此人伤势不轻,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还能发出阵阵呻吟声,伴随着急促的喘气声,浑浊却非常清晰。荣娃急忙放下右手上的铁锹,用灯光向这个受伤的人脸庞上照去。
一顶灰色的帽子滚落在他身前,帽子上有许多棱角,在帽子的正前方中间有一颗五角星,这颗五角星,在荣娃端着的煤油灯微弱的灯光的照耀下,发出一阵阵红灿灿的亮光,红色的亮光很是刺目,顿时眼前闪了一下,荣娃忽然感到有一阵发怵,但一种异样的感觉袭来,让他以为自己的身上全然变成了红色。
这人身上穿着一件褴褛的浅黑色布衣、一件灰色的裤子,脚上是一双破旧的布鞋,裤子和布鞋上缀满了泥土,最令荣娃恐惧的是,他在胸前的腰带上别了一把短枪,枪被腰带紧紧裹住,面积几乎覆盖了他的半个胸间。
这就是人们经常传说的红军吧?!荣娃暗忖着,和农民也一模一样,听说他们是什么赤匪,是什么铜头铁臂,青面獠牙,这样子看来和农民有什么分别?他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就翻进我家的院子里来了?荣娃刚才没有细心查看,这时慢慢用手去翻开他的上衣,分明看见他的左胸在汩汩洇着鲜血,血渍把上衣几乎染红了,因为他的上衣颜色是黑色,在微弱的光线里,如果不仔细甄别,一时真还看不出来。
他已经身负重伤,晕厥不醒,紧促的喘息声十分脆弱,假若再不及时救治,这人将永远躺卧在冰冷的地上。一阵阵孱弱的低吟声此起彼伏,似蚊蝇般的细微,却拨动着荣娃的心弦,救还是不救呢?和他素不相识,无牵无挂,可是他现在就躺在院子,真让荣娃纠结啊!这两种抉择,在荣娃的脑海里相互搅和着,交织着。救他,从他的衣着上看来,他是一个红军,一个别着二十四响盒子炮的红军,被人知道,被邻居告密,上告到镇上,自己和父亲将会被杀头示众,这个信息是乡民告示上明明白白写着的,遇见红匪骚扰百姓,立即上告乡里,否则与匪患一同论罪;可是不救呢,这个人奄奄一息,马上有生命危险,顺其自然,那只是一种结果,就是死在自己家中,死了之后,尸体被人瞧见还是洗脱不了嫌疑,通共的嫌疑很麻烦,你即使有一千个理由,民团会听你的解释吗?你当然可以理直气壮地解释说是他自己受伤了以后,慌不择路,夜半翻墙入屋,这种说法反而更让那些人疑窦丛生,民团要欺压起老百姓来,从来都是有理说不清,说得越多,就好比跳进了黄河里,越洗越让自己黑白不清。他们会简明扼要地问:为什么要翻进你们的院宅?唯独受伤在你老王家里,却不去别人家中?明明就曾经相识来往,辩驳只能是无理由的谎言,确凿的证据就摆在这儿。想到这里,身子哆嗦了一下,荣娃倒吸了口凉气。
思来想去,荣娃下定决心,只有冒着被杀头的危险,救下这个红军,然后秘密藏在家里,待他的伤势好了以后,再偷偷摸摸地离开,天不知地不知,这样的结局就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荣娃拿定主意,事不宜迟,立即放下手中的煤油灯,疾步到里屋,把正在酣睡的父亲喊起来。
荣娃的父亲姓王,王姓在村子里是大户,少说在王沟村里,姓王的就有一大半,几乎到处是亲属串亲属,于是多年来相互比较团结。凡遇上村中大事,村长便召集大家一起坐下来,真真切切商酌一下,形成一个大家共同认可的结论,然后由村长下发各族户中去执行。多年以来,在村长的引领下,大家相安无事。但事事不可一概而论。前年,一个乡民的儿子偷偷去投了红军,乡民们都装着不知情,连村长也暗自嘱咐他的父母,就说儿子投奔红军是儿子的主意,当父母的也不知情。谁能想到,村里的一个年逾七十的老汉王成记,每天清晨,要在村里的大路、田野、羊肠小道上捡拾粪蛋,他把这些村里各种家养动物的粪便带回家里沤粪,过一段时间,再去田里施地。可是事情偏偏很碰巧,就在一年前的一个早晨,天色刚麻麻亮,大地还在一片晨曦里没有醒,就在这即将黎明的时刻,那个刚当了红军的儿子晚上偷偷回家,仅仅只在家里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想瞒天瞒地地离开,母亲知道儿子这一去生死未卜,也起身送别,儿行千里母担忧,这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透过一片薄雾,尚在沉睡里的田垄边,在黎明薄霜的潮湿里,母亲正掩着离别的泪水,眼瞅着儿子慢慢走进薄雾里,走进黎明中。这时候王成记一瘸一跛提着个大粪笼走了过来,母子相拥而泣的场景被他看了个清清楚楚,母亲在掩衣拭泪的时候,眼睛向旁边一斜,看见了王成记。
母亲问:他大伯,早啊!王成记“哼”了一声算是回答,母亲掩饰着慌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垄上。本来是一个村的,乡里乡亲的看见也不会有太多的顾虑,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可见到的人是王成记啊!王成记在村子的外号叫铁公鸡,铁公鸡有了利咋能不去图呢!为了五个大洋,就去报告揭发,后来那个投奔红军的儿子的父母便被李兆连抓了去,不问青红皂白便囚禁了,人怕是已经死在了牢狱里。
荣娃的父亲王双记和王成记年龄相近,两人还是伯叔兄弟,虽然名字只错一个字,但性情却大相径庭。王双记作为一个村子的郎中,淳厚善良,待村民就像自己的亲人,谁头疼脑热了,他肯定去端详。长年累月下来,赢得了许多人的敬重;可王成记呢?王成记作为村里的一个大户人家,却吝啬霸道,看谁凶谁,见利忘义,只要他能得到的,绝不顾及任何人的利益,因此,谁见谁怕他,村里的老人们常常说:人恶人怕天不怕。人一上年纪,瞌睡也就少了,而且在睡眠的时候还特别灵敏,荣娃一进父亲的卧室,王双记便一骨碌从床上翻了起来:咋回事呢?咋回事?!后半夜了,咋到现在还没有休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荣娃没来得及开口,父亲倒一连问了几个问题。
父亲,不好了,院墙地下躺了个人,人快不行了。荣娃喘着粗气说。荣娃毫不隐瞒,把他听到的和看到的全部告诉了父亲。
王双记急着说:啥?这人是个红军,红军我可不敢救啊!救了他被李兆连知道了可是要被杀头的,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顿了下,荣娃吸了一口冷气说:要不然把他抬出大门,扔在一处雪地里,看他的造化,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王双记不置可否地坐在床上说:不行,绝对不行。他穿着一身睡觉的衣裳,屁股在床上,身体却坐在空气里,一阵阵发抖,刚才浑身上下还热火着,这下连冷带怕,心里受不住了就感觉到了寒气,连忙用上牙死抵着下牙。父亲,你想想,就是偷偷把他抬出去,我们不可能没有响动,或者脚印的痕迹落在雪地里,仍然会引起邻居的怀疑,这能洗脱怀疑吗?不是正中了别人的口实?更重要的是,你忍心眼睁睁看着这个人死去?父亲,救人如救己,善人如善己,善待每一个生命啊!荣娃急忙抢白父亲。与其让他在外面死去,不如我们去救活他,然后秘密地藏好,除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谁还会知道,等他伤养得差不多了,再让他悄悄地秘密地离开……
王双记听了儿子的主意,想来想去也言之有理,不依着荣娃的主意去做,还有更好的办法吗?扔进雪地中,让他冻死,于心不忍啊!作为一个郎中,治病救人乃是本分,要说不救这个红军,那真是要了他这个老汉的性命,郎中哪有见了病人不救的,除非他不是郎中。
父子二人匆忙把躺在地上的红军抬进了里屋,父亲告诉荣娃:马上在灶房里烧一大锅热水,有急用。荣娃虽然年龄不大,但懂父亲,知道父亲做人的秉性。父亲上过私塾学堂,有些文化,但文墨不多,在荣娃的心中常这样认为,父亲慈悲为怀,乐善好施。父亲行医经验丰富,能治诸多常见疾病,即使没有治疗过枪伤,但凭阅历,应该也绰绰有余。
王双记让荣娃去灶房烧水,他却在屋子的中间生起了一盆大火,本来冷冷的房子里,顿时充满了浓浓的暖意。
耽误不得,荣娃心急如焚,匆忙间在灶膛燃起熊熊大火,许多条火舌在灶膛里跳跃着,跳着跳着铁锅上就冒出来袅袅青雾,还发出一阵阵呜嘟呜嘟的声响。他把冒着腾腾热气的水舀在褐黑色的木盆里,木盆的边缘很烫,他用手换着,端着边缘,刚进里屋,就看见父亲已经开始了动作。荣娃视线有些恍惚,一股股热水的雾气罩住了他的眼睛,他放下木盆,用手抹去眼上的雾气,他分明看见,父亲轻轻剥去红军的上衣,拿出沾了热水的毛巾,在伤口的周围擦拭着。一会工夫,父亲又拿出他药箱的一瓶药酒,在伤口的四周敷拭着,一股刺鼻的中药味弥漫在空气中,荣娃没有掩住鼻子,这样的味道过了一会还很受用。
红军的上衣也弥漫了尘土,在冬季寒气的肆虐下,已经变成了硬硬的一大张冰毡,就像一块被冰冻实了的破布,缀满着尘土和汗液,包裹在红军身上。王双记拿出药箱的剪刀缓缓剪去红军的白色的褂子,说是白色,其实已经不再是白的颜色了,褂子被汗濡湿,还好,没有冻结成冰。
王双记让荣娃把需要用的工具在滚腾的热水中煮了很长时间,然后让荣娃端上来,放到身旁的椅子上。也许很累吧,此时王双记的前额上冒出了一滴滴热汗,汗渍也在滴滴往下掉落,甚至有一滴汗正落在红军帽子上的五角星上面,荣娃拿上毛巾,替父亲拭去了汗渍。
你现在是我的左右手,我要什么,你便递过来,放在我手中。王双记说。父亲说话却不看他,专注的神情让荣娃有些分神。荣娃看着父亲,默默点了点头。一切准备就绪,下来就要取出伤口里的子弹,不取出子弹,这人肯定活不了。王双记低着头说,手上忙着不停,根本没有看他。
红军的伤口已经血肉模糊了,大约是天气的缘故,血竟然凝固住了,伤口的四周早变成了黑青色,这时瘀肿着,形成了一个大大的肉疙瘩,不过疙瘩是从里面向外翻着,在青色的疙瘩里包裹住了一个指头大的肉坑,肉坑已经隐晦不清了。从起伏的胸部可以看得出来,这人还在微弱地呼吸着,借着微弱的喘气声,间或发出轻轻的呻吟声,这些状况告诉王双记,这人还可以救治,当然,要立即切开伤口,取出弹头,时间拖得越久,伤口再进一步感染,或者就再也来不及了。
王双记从木盆里取出一把小刀,让荣娃坐在红军的双腿上,王双记牙关紧咬,很是坚定,用小刀缓缓刺进伤口的血肉中。
王双记四十多岁的时候,人年轻气也壮,为了多赚点钱,经常下河南卢氏县,去湖北郧县,来来回回几百里路也感觉不到困倦。六十岁之后,王双记不再出镇了,他气力明显不如以前,可是,他是个郎中啊!郎中除了要靠行医为生以外,还要怀有一个拯救天下苍生的善心,于是王双记就在镇子上开办了一家诊所,时间一长,他的医术闻名遐迩,加之针灸技术,无论本地的、河南的、郧县的,有人患病了,都慕着他的名气,找他问诊。
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一天,王双记白天在湖北郧县的朱家崖村医治了两个患者,晚上的时候,有个中年妇女态度十分恳切,说她的孩子抽风了,情况很紧急,王双记很疲惫却不好拒绝。这是个三四岁的小女孩,也不知道啥缘由就抽风了,整个脸变得不像个脸了,像一张牛的脸,脸抽已经很危险,谁知眼睛也变了位置,明显的白的瞳仁比黑的颜色多了。王双記靠着他的针灸办法,愣是把孩子从死亡的边缘抢了回来。针灸靠的是技术和技巧,更重要靠的是经验,王双记在床边的空气里站了五个多小时,孩子终于醒转了,先是看了她母亲一眼,再看了她父亲一眼,就狠狠地哭喊起来。长时间的站立,长时间的捻转法、摇法、弹法、移法、穴位拨动法,让王双记精疲力竭,孩子一哭,本来已经很累的身体顿时塌下来了,王双记看见孩子的母亲从褴褛的上身口袋里——口袋还是被一块破布缝着,摸索着掏出了一个大洋,然后把大洋用双手鞠起来,跪在了王双记面前,王双记微微摆了摆手,默默离开了孩子的家。
刚在一家客店里睡下,眼睛仅仅闭了一小会,王双记却听见了敲门声。
恩人呐!恩人呐!孩子的父母再一次站在门外。王双记迷迷糊糊,神志不清,说:大嫂啊!你让我睡会吧!既然我是恩人,你就要感恩让我睡会儿……说完欲关上房门,谁知在此刻,门外的所有人都跪下来了!跪在地上的还有三个稍大的女孩,尽管只有六个人,王双记却模模糊糊看成一群人跪在了门外。
妇人说:孩子,这是你的爹。她拉住那个抽风的小女孩,跪在王双记脚下。王双记说:大嫂,你糊涂了,孩子咋能把我叫爹呢!看着眼前的妇人,王双记忽地想起自己的妻子来。
其实王双记的妻子已经去世多年了,那是在民国二十六年的一个冬天。有一天傍晚,天下着鹅毛大雪,妻子在他们家覆盖着积雪的萝卜窖里掏萝卜,掏着掏着人竟然就昏厥了,霎时倒在雪地里,数九寒天,灰蒙无垠,当时王双记和两个儿子都没有在家中,王双记下了郧县,老大光娃在县中读书,老二荣娃去了婶婶家里,王双记回家的时候,妻子身上盖了一层厚厚的雪,整个身体也硬如冰块了。就在那一年年底,老大光娃在县中毕业后,说不清什么原因也销声匿迹了,村里有很多谣言,有人说,光娃当了红军的军官,领兵打国民党了。还有人说,光娃加入了国民党特务组织,去了西安,这种说法却没有证据,因为王双记曾经接到过一封光娃的来信,信上说他当了红军,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要替老百姓打天下。王双记心中却愤恨起来,常常大骂光娃忠孝不分,大逆不道。
妇人说:恩人啊!你想错了,我和孩子他爹为了表达对你的感恩之情,想让孩子拜你为干爹,孩子有您这样的爹,以后再不会患病了。
王双记尽管熟谙医理,也懂些世间阴阳,对认干爹的事情却一窍不通。在外县,要做别家孩子的干爹,那是要给孩子见面礼的,没有白白认的干爹。
男人突然站起来说:我家里也没有很值钱的东西,这些粮食你拿去,权当是孩子给你的见面礼。在男人的后面,放着三个鼓囊囊的布袋,布袋的外面缝着两三片黑色的破布,黑色和白色布袋搭配很不协调。这时候王双记明白了。
妇人说:这是我家的老四,我肚子不争气,生了三个女儿,第四胎还是个女孩,我女孩子太多,你领走一个,我们就做个亲家,我们两家一辈子互相有个帮衬,这样不好吗?我告诉你啊!我生她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了一条金色的大龙,这孩子却骑着飞龙,在天空自由翱翔着,我给你说,这孩子刚好属龙。沾龙了就是沾了吉祥,龙象征着一种大的志向,属龙当然好啊!滔滔黄河,滚滚长江,是龙的血脉在潺潺流淌。王双记没有机会插话,妇人又说:孩子干爹也认了,以后我们就是亲家了,老四你领走吧!以后她就是你的女儿。
就这样,王双记在湖北郧县收留一个干女儿。那一天晚上,月光分外皎洁,一丝丝月光像金子般倾泻下来,在王双记的窗外映了一个晚上,形成了一个金色的月团。那一晚,在泛着金色的月光的窗沿下,王双记看着小女孩,她熟熟地睡着,呼吸就似树叶般地叹息,光滑的脸庞白里透红,王双记看了一眼月光,悄悄笑了。第二天早上,在回小王沟村的路上,他给孩子重新取了个名字:金月。
岁月催人老,山川记子游,一晃二十五年过去了,王双记两鬓早已斑白,虽然他现在已经七十多了,从心所欲,不逾矩,二十五年前的这一幕却如昨天刚发生的一样。而他在湖北郧县收留的干女儿金月,这时正好二十八岁。
金月从小就喜欢学医,大了以后,王双记就让金月待在菜覎口镇的诊所里,做了他的下手。金月出嫁之后,王双记干脆把诊所作为嫁妆陪给了金月。可金月命苦啊!前年镇子上过军队,高唱着进行曲和大刀歌,很多人都还是十几岁的孩子,他们从街道上过的时候,大街上到处都是红的颜色。有些事情金月想不通,保安兵都穿身着黄色制服,穿大頭皮鞋,可这些人衣着却很寒碜,他们的衣服上补丁缀着补丁,鞋子竟然大部分是编制的草鞋。当时金月的孩子刚满月,金月还在给娃喂着奶,她丈夫黄卫东竟在这时候说:我要当红军,报效国家。金月说:你参军去了,那我们的家就没有了。丈夫却说:国将不国,何以为家。丈夫说的话金月不太懂,但是她听镇子上的老年人说,日本人把东北占了,红军要北上抗日,红军不抵抗日本人,不久的将来中国的地方就全被日本人占了,中国要亡国,中国人要亡种。丈夫黄卫东很执拗,简直就是一根筋,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她抱着孩子,眼睁睁看着丈夫站在队伍里,和一群红色的年轻人站在阳光下。
黄卫东离家后的第二年,金月的孩子却夭折了。这事怪金月,那一天,金月要在药房治疗一个患者,时间一长,猛然人就打了一个激灵,孩子呢?咋没见孩子了呢?金月跑去弄堂,在院子呼喊着,却不见孩子应声,她顿时心慌气喘,找到的时候,孩子竟在茅厕里漂浮着,已被淹死了。金月呼天喊地,有了一死百了的念头,就在此时,心里想起了黄卫东,她毕竟还有丈夫啊!金月把想死的心息了,坐在院子悲恸地哭了起来。丈夫走了,孩子也离开了她,把金月的温暖和依偎全带走了,家不是家,院不是院,只有孤苦的她守着偌大的院子,四处是无可奈何的空寂。
王双记常说:天要下雨,女婿要当红军,儿子光娃亦要奔命,让他们去充填炮灰吧!王双记料想不到,女婿黄卫东没有死,外孙子猫猫却死在家中的茅厕了,以后无论如何,要把荣娃留下来给他养老送终。从此以后,王双记常望月感叹着:金月娃命真是苦啊!像黄连一般苦哩,还说是属龙的,还坐在龙背上,去了丈夫,死了儿子,寡零零一个人,咋不见飞翔呢?
可金月往后的日子应该怎么过下去?她的丈夫黄卫东愿意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留下金月一个人如何是好?金月孤独啊!就连寻一个说心里话的人也没有了,黄卫东把思念留给了金月,可金月没有可依傍的人,没有一堵让她靠一靠的墙,以后的日子不知道如何捱下去。每逢天空如黑布片子,欲要扔下来给人间的时候,对黄卫东的思念就越发强烈,这种强烈的寄托促使她必须要跑上街道边的一处窊地里,紧挨着大路边缘的一处竹林里,去发泄和排解这种感情。因此,金月喜欢上了听雨,准确地来说是在竹林里听雨。
在天空风起云涌之后,那一片黑色的布片便把雨水拧了下来,一片哗哗声在四下里响起,点点滴滴的雨便落在地上,溅起朵朵水花,而在竹林中,无法比拟的许多清新开始弥漫开来,金月独步竹林,心中的郁闷顿时感到一阵舒畅。
金月也从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喜欢雨。只是记得年少的时候,站在王家的窗户前,看那纷飞飘洒的雨丝,聆听落地的雨声,算是求得内心的一种恬静。多少青春流逝,少时的景物已日渐远去,而今眷恋丝丝扣入心弦的雨滴,却是寻求一种慰藉,这种慰藉是对亲人的思念,对过往的记忆和眷恋,当然更多的是惆怅,黄卫东现在在哪里?他还活着吗?
正在金月愣愣地出神的时候,突然,她透过雨水的迷雾,隐约看见了在竹林的水洼处,站立着三个男人,她分明亦看见了,他们穿着同样的衣服,头上戴着斗笠,就和丈夫当红军时穿的衣服一模一样。在她眼神紧紧盯住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在凝视着她,很明显,现在要躲藏已经来不及了。
这是三个红军,外面的人老说红军是赤匪,黄卫东和光娃难道是当了土匪?这三个红军在这里干什么?会不会对自己图谋不轨?金月脑子飞转,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藏在哪里,竹林里这时忽然有鸟声在鸣啭,一声比一声悠长,可是金月没有了听雨的心情,倒是浑身充满着莫名的恐惧。
三个男人向她走来,一字排开,中间的那个红军被竹子挡了一下,用手拨开竹子,掉下来的雨水便落在衣服上,衣服上顿时有了很多黑点子。以前在镇子上看红军,是说不上来的陌生,现在近在咫尺,细心看着,咋不像土匪的样子?
站在最边缘的那个稍瘦弱些,脸庞黝黑,是个矮个,他说:大姐,您好啊!金月只是看着他们,不敢说话。
您不要害怕,我们是红军,红军是老百姓的队伍。中间的那个接着说。他个子高大,身子敦实,似乎是三人的领导。
金月听人说过,红军和地方保安团一样坏,杀人越货,共产共妻,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可眼前这三人就像是看见了自己的姐姐,哪里有一丝一毫的匪气?他们很可亲地对她说话,脸庞上尽是一副和蔼的神气,这样的人会伤害自己吗?金月这时候脑子五味杂陈,说不上来是害怕还是高兴,内心却忐忑不安了。
中间的那个红军又说:我们来菜覎口是为消灭保安团而来,替老百姓讨回公道,可是我们在一场遭遇战中被打散了,我们迷了路,我们要保护的首长同志找不见了。
这回金月听明白了,他们是在为百姓打保安团,他们是在保护首长,在保护的路途中把首长弄丢了。金月稳定了一下情绪,说:这儿是我的家乡,家乡的山河、家乡的草木,我都熟悉地记忆在心中,就像菜覎口的路,除了经常走动以外,还永远在我梦里。但是,你们要寻找首长,只能依靠你们自己了。
淅淅沥沥的雨忽然停了,竹林里的小鸟顿时多了起來,有鸦雀、鸳鸯、红尾鸫、相思鸟、松鸦、四喜鸟和领雀嘴鹎,各类鸣啭声响彻在竹林中,余音婉转悠长,宛若一处桃花源。
金月走在前面,三个红军跟在她背后。金月闷着头,那三个红军也一言不发,四个人就这样默默走出了竹林。在竹林的对面有一条河,因为刚下了雨,所以水流很湍急,那个矮个子也许是身体过于羸弱了,在过河的时候,没有踏稳脚下的石头—石头淋了雨水,本来就很湿滑,他忽然就摔进了河里,整个人成了一个落汤鸡,就连头上的红军帽也飘在了河水上。虽然只是一条小河,但是谁也说不准哪里水深些、哪里水浅些,另外的两个红军看见自己的同伴掉下河里去,一时心慌意乱,急忙也扑进了河中,谁知忙上加楔,不但矮个没有救出,他们两个也被河水顺势往下漂去,雨后的河水汹涌澎湃,一时间三个人没有办法游到河岸上。金月自小熟谙水性,她此刻也顾及不了许多,扎个水猛子,把三个在河里举着双手胡乱扑腾的红军,一个接着一个救了上来。金月救人的动作一气呵成,可她毕竟气力弱小,体力都耗尽了,上岸之后躺在岸边大口喘着粗气,粗气一口接着一口,嘴边的小草也被吹动着舞了起来。但矮个被救上来之后,肚子却臌胀如鼓,被河水灌得晕晕乎乎。金月把气息调匀以后,猛然爬起身,在矮个的后背上敲击,另外的两个红军战士也起身来捶打,矮个顿时就吐出了很多脏水,人立刻就醒转了。
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情谁也没有料想到,一番惊慌忙乱就耽搁了很长时间,不知不觉天色已近中午时分了。在河岸的上边,有一条宛如蚯蚓的河堤,河堤是用石头垒成形似墙壁的矮堤,上面生长着很多绿植,绿植郁郁葱葱,绿荫盎然。金月刚踏上一个石基,仰起头往河堤上看,却突然看见了王成记。王成记头上戴着一个草帽,手里挽着一个草篓,竟然站在这一片绿植中。
王成记本来是到菜覎口镇上抓药的,顺带捡拾一下地上的牲畜粪便。从小王沟村到菜覎口镇上有十多里路程,走在半路上天突然就下起了瓢泼大雨,路上十分泥泞,王成记没有办法,只好藏在菜覎口镇对岸的树林里避雨。这时候刚雨过天晴,金月和三个红军刚刚恢复了力气,竟然碰见了王成记。王成记内心高兴啊!难怪今天早上左眼睛一直在跳,跳得厉害了,王成记折了个草棍撑在左眼睛上,咋还是一直在跳啊!这是三个红军呀!
金月看见王成记,看到了不想看到的人,心里顿时一惊,暗道这下坏了,这下要害苦了这三个红军了,可她脸上还表现得很淡定,她说:伯伯啊!你这会咋在镇子上?雨下这大,没淋湿吧?王成记知道金月和黄卫东不怎么待见他,年头久了,也习以为常了,哼,我还不待见你们呢!
王成记鼻腔先是轻呃了一声,把头上的草帽卸掉,横着脸道:金月,伯没事,你咋恁胆大?领着三个红军,红军就是土匪啊!
金月当然不敢说实话,她说:伯伯啊!我刚过河时看见他们掉在河里,我救人做好事呢,救人就像救我自己啊!金月虽然嘴里说着话,可后面的右手在偷偷摆动,大个子红军自然明白金月摆手的含义。
他双手合拢,用一只手掌盖住另一只手掌,用胳膊擎起双手,说:大姐,感谢舍身相救,我们以后当涌泉相报。说完,竟然上了河堤,向北边的方向走了。王成记见三个人去了北方,嗯了一声也走了,他走的方向也是北方,但是去了镇子上的保安团驻地。
王成记扑沓着脚,走的方向正是金月所猜测的方向,他前脚走了,金月急忙追赶前面的三个红军。
间隔的时间并不长,金月没有浪费太多的时间就追上了,她对高个子说,声音很急迫:大兄弟,前面是菜覎口镇,你们去那里是进鬼门关了,不要去。
大个子问: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金月又道:你们刚才看见没有?那个我叫伯的人,一定是报信去了,他是一个见利忘义、财迷心窍的人,你们被他看见,他就是看见钱来了,能不告官吗?
金月说完,脑子开始细细琢磨起来,这三个红军虽然与自己没有任何瓜葛,但他们看起来不像是坏人,可千万不能落在保安团手里,被抓住,肯定要被砍头示众,这样的结果金月不愿意接受。他们现在举目无亲,就像天空中飞翔的苍鹰,不知要飞向何方,哪里才是栖息地,让他们这样满天乱地地走,肯定会被保安团抓住……可要救下他们,应该咋办啊?啊?啊?到底应该先藏在哪里?对,先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把他们藏起来,等风声过去,再带他们去找那位首长——那么藏在哪里最好?要藏在姑姑家或者隔壁的二娘家?不行啊!真不行!这样被发现了,会给姑姑或者二娘带来灭顶之灾!那藏在药店自己家的后院里行吗?金月翻来覆去想了多次,认为要藏人必须先要藏好眼,刚才已经瞒过了王成记,他们说什么也不会去她家里去搜人吧?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还是藏自己家中最好。最主要的一点,金月认为藏在自己家中就不祸害别人。
金月心里做好了打算,四个人躲在绿植中,等天色昏暗之后,她没有再优柔寡断,她说:快,去我家,动作要快。
雨后,夜色中的空气还很潮湿,却有一阵冷风吹拂过来。四个人健步如飞,刚才还微觉寒冷,这时心头急迫,头上和身上便淌出许多热汗,衣服已经贴在了前胸和后背上了。急急忙忙赶到金月家中,金月从门里把锁挂上,锁住把钥匙收进怀中。走过一条仄仄的小道,上面铺满着青石,青石光滑如雪,却凹凸不平,穿着草鞋的脚,走在上面鞋都被顶起来。走了近乎十多分钟,来到了后面的一座房子前,房子是青砖垒积起来的,透过月光看起来很高大,但金月却没有让他们进房子,她走向旮旯里的一座小土房,开了门,让三个红军进去。
金月身上的衣服湿透了,她在上屋梳洗了一番,把三件黄卫东的衣服扔进了柴房。隔了有十多分钟,又拿着一个罐子,三只白瓷碗和三双筷子,进了柴房,说:你们肯定饿了,吃点东西,等过去了这阵子,我带你们去找首长。金月也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冒着危险去帮助他们,是因为他们是红军吗?或者是因为他们待人和善吗?可能主要是因为黄卫东吧!在金月的内心深处,她有这样的一个困惑,黄卫东这几年一直杳无音信,我帮助了他们,他们就会帮助我,他们或许知道黄卫东在哪里,是生是死,他们应该知道。
金月躺在床上,身体却如火在烤,辗转反复竟然无法入眠;奔走了一天,栖栖了一天,身体困乏到极点,眼睛紧闭着,然而却大脑很清醒,清醒得就如在脑子里放电影,白天发生的事情,一节紧接着一节,就是睡不了。躺着躺着,身上和脑子很疼,因为疼身上竟出了许多虚汗,热得金月难受不已。干脆不睡了,干脆让身体坐起来,金月就摸着了火柴,点了一根蜡烛,烛光在黑暗的房子里一下蹿了上来。
白天里人忙,心不忙,时间稍纵即逝;黑夜里人不忙,却心忙,无处可逃的漆黑中,心里的事情全翻了上来。金月点着蜡烛,还是心乱如麻,知道自己现在一时半会入不了梦里,她就靠在蜡烛旁,慢慢地寻思,谁知一寻思,倦意却顿时涌了上来,金月吹了口气灭了蜡烛,倒在枕头上。
这时候是后半夜了,金月刚刚阖眼,却忽然听到了“叭”的一声。金月猛然就醒了,头发也奓了起来,她急忙翻身而起。
金月以前看见过保安团的人打过枪,知道这是枪所发出的声音,糟了,王成记去告了密,保安团的人来了。
金月披上衣裳,在腿上套了一条绒裤,脚上穿了一双自制的拖鞋,小心翼翼地打开上房门,在柴房的门上敲了三下,低声说:镇上的保安团来了,不要乱动弹;你们睡的柴垛下,有一个地窖,地窖通向隔壁的院子,翻过院子,走五十多米,就是戏楼,你们可以暂时先待在戏楼里。
柴房里的三个红军早已经被枪声惊醒,掏出手枪打开保险,三把手枪同时抵在门上。
金月话声刚落,柴房的三个红军便翻开柴垛,要跳下地窖去。大门的外面突然又响了一枪,开始伴有杂乱无序的砸门声,一时是“咚咚”的声音,一时是“嘭嘭”的声音。
菜覎口镇地处普陀山山脚下,中间是金水河,金水河的对面便是老君山,镇子刚好被两座山环抱,人们常这样说:这里有绿水和青山,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不过要去西北,菜覎口镇是必经要道,所以菜覎口镇就成了重镇,国民党保安团自然知道这条要道的重要性。在镇子的东头,一条狭窄的甬道尽头,有两扇非常气派的大红门,红门的两旁堆着两头石狮,要感谢石雕艺术家,把石狮子雕刻得栩栩如生,如果你是在晚上,一不留神,会感受到一股寒氣迎面扑来,石狮怒目圆睁,威风凛凛,为大门增添了几分威严之气,让人不知不觉感到不寒而栗。
这不奇怪,菜覎口镇保安团副团长李兆连就住在这所宅子里。透过淡淡的月光,扫去黑夜的尘埃,天上的星星也眨着眼睛,大红门反射出一种怪异的亮光,不红亦不暗,却透着丝丝煞气。团副李兆连正躺卧在正屋中,屁股底下是一件竹子制作的躺椅,上面铺着一件毛毯,他软绵绵躺在那里,口中喷着丝丝青烟,片刻的享受让他如坠入了云雾里一般,恍然之间忘记了自我。他紧闭双眼,眉头放松,躺椅上下在摆动着;他的双腿上也坐着一个女人,女人浓妆粉黛,穿着一件醒目的红色旗袍,两条白嫩的大腿在裙缝间裸露出来,很是勾人心魄。女人在旁边端着一盏烟灯,时刻准备为李兆连续火,过了十多分钟,李兆连烟瘾过足了,精神清爽了,便开始在女人身上动手动脚,有时还猛不丁吞一下粉脸,惹得女人呵呵笑着。她摆弄着撩拨的姿态,笑起来双眸似有氤氲缭绕,柔情又蜜意,骨子里还带着说不出来的妖媚。这个女人名字叫蔡青青,娘家是小王沟村的,是李兆连新娶的三姨太。
两人正在情意绵绵,打情骂俏,正惹得李兆连心猿意马,神情迷乱之际,突然,一阵敲门声响起。蔡青青极不情愿地从李兆连身上站起来,她趿拉着鞋,慢悠悠来到院子,问了声:谁啊?天色都黑透了,敲什么门?
门外的声音传进来:姐,是我,我是文亮啊!蔡文亮是蔡青青的弟弟。从小王沟村到镇上走了那么长的路程,近乎夜半时分突然到家里来,是有什么急事情吗?蔡青青不敢问得太多,话多了李兆连会辱骂她,说她是一个巧舌如簧的女人,于是蔡青青很多时候不说也不问,落得一个清闲。可来的是蔡文亮,蔡青青暗忖着,还是忍住尽量保持着不闻不问的姿态。
有李兆连做姐夫,蔡文亮就近水楼台先得月,做了小王沟村的保长。做了保长的蔡文亮,在小王沟村欺男霸女,盘剥老百姓。李兆连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怜老百姓备受煎熬,愤怒日盛一日,却敢怒不敢言,只好把愤怒悄悄地收藏起来。
蔡文亮走进大门,李兆连已经坐在了大堂的官帽椅上,用凌厉的目光盯着蔡文亮。蔡文亮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心里有些发颤,只好站着,双手揉捏着,也不知要放到何处。
就在蔡文亮不知所措的时候,李兆连说:文亮,大晚上急匆匆找我,有事情吗?李兆连脸色明显有些好转,语气也缓和下来,蔡文亮却还是不敢开口说话,虽然叫姐夫,但毕竟是保安团团副,说错了话,姐夫不会饶恕他。
蔡青青这时端了一杯水递给蔡文亮,蔡文亮站在那里,只能用双手捧着。蔡文亮猜测李兆连烟劲刚刚过去,他嗅到空气中还氤氲着大烟的味道。
李兆连说:文亮,你坐下来,不要紧张,坐下说。
蔡文亮心里很明白,他不是害怕姐夫,也不是怕李兆连,他是怕保安团,团副李兆连手下有几十号人和枪,发起飙来,人见人怕。
蔡青青忽然说:你姐夫让你坐,你咋不坐呢!
姐夫,我有重大事情禀报。蔡文亮见姐夫态度好多了,连忙开口。
李兆连呷了一口茶:说吧!别吞吞吐吐的。
蔡文亮很谨慎,大堂上只有三人,蔡青青、李兆连和他蔡文亮,他却眼光扫过整个屋子,唯恐被其他人听见。
确定了只有三个人,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说:姐夫,小王沟村都传开了,红军来了。
李兆连大惊,顿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红军来了?你在小王沟村看见了?文亮,没有亲眼看见,你不要信口雌黄!李兆连因为惊叫了一声,茶水从嘴里喷溅出来。
蔡文亮继续说:我今天白天听黄先贤说的。他说前天晚上他闹肚子,来来回回去了六次茅厕,第六次去的时候,看见一个人戴着帽子,捂着胸口,踉踉跄跄在茅厕外面走,当时还没有太在意,谁知月光在眼前辉映下来,他竟然看见了一颗五角星,在那人的帽檐上闪了一道红光,那不是红军是谁?
李兆连这时确实受惊了,嘴巴微张着,不知作何回答。
姐夫,谣言只是传说,说的人多了,就成真的了。还有,菜覎口镇上有我一个堂兄,他有晚上去偷拿别人家东西的习惯,不偷点东西,晚上老是睡不着觉,他说在前天后半夜的时候,反正睡不着,他只好去了邻居家的垄田里,干脆去偷些麦秆,抱回家取暖,他刚刚把麦秆抱上肩,却听见了枪声,那是镇子上传来的枪声啊!蔡文亮一口气说出来,肚子舒服了许多。
李兆连没有理睬蔡文亮,他再次呷了热茶,尽管神情似乎很是坦然,内心却焦灼了。
看来红军是真的来到镇子了,蔡文亮绝不是子虚乌有,空穴来风,有枪声的地方肯定有敌情,戴五角星的人一定是红军,那么,红军是路过菜覎口镇还是驻扎在菜覎口镇?这应该怎么去辨别?作为一个保安团团副,剿捕红军是己任,遇见红军必杀是职责,然而,红军到底会在哪里?他们会隐藏在镇子里吗?怎么听蔡文亮这样说,竟然感觉风声咋越传越近了呢?
蔡文亮找到李兆连,把肚子里的水水倒干净了,就决定离开。李兆连有他的想法,他不让蔡文亮走,他要带着蔡文亮去镇子,找朱团长,让蔡文亮当着朱团长的面去说,让蔡文亮说要比自己说效果好多了,三个人碰面,更能让传来的消息得到证实。李兆连娶三姨太耽误了许多天,没有去保安团里,也许他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朱团长早已经获知了红军来了的风声,甚或因为绞杀了过路的红军,立下了大功。
風声鹤唳啊!不得不早做准备,要不然,红军来了,好日子就到头了。李兆连不敢耽搁,拉上蔡文亮,趁着惨淡的星光,奔向镇子保安团的驻地。
小王沟村在镇子的后坡组,说是后坡,却离镇子隔着一条岩屋沟。山路漫漫,崎岖蜿蜒,来去有十多里,小王沟村人去镇子不方便,但逢集的日子去镇子的人却很多,赶集除了做点小本生意,便就是去菜覎口镇上捡拾便宜,这点便宜也不好占,要从小王沟村步行,翻越岩屋沟,等到到了镇子,集市差不多也快散去了,小商小贩们眼看赶集的人渐行渐远,萧条了、冷落了,便开始把剩余的商品降价处理掉,当然,小王沟村赶集的人走得身子发虚,汗流浃背,心情却惬意着。从集市的正街往下走一百多米,就是油坊街了,街北的下面有平坦的垄田,地边沿着河道垒砌了一条长长的石堤,石堤之下便是一条小河,小桥流水,欲下前溪去,街上人就居住在小河两岸,蹚过去小河,在河岸的北边,就是岩屋沟口,上了一面陡坡,再向北去,向北边的路越来越狭窄,渐渐变成了一条羊肠小道,向北面的高处翘望,会看见一面山坡,山坡的前后都是更高的山,有一处七宝山,有一处梅花山,山上终年绿树成荫;下面的山坡却甚濯濯,山坡呈梯田状一字摆开,在每一基梯田上,零星地排列着几处房屋,房屋的前后尽是平坦的田地,从房屋的布局看来,有几十户人家。这就是小王沟村了。
那天深夜,王双记手中挺着一把小刀,沉着地把小刀插入伤口里,在一团血肉中搅动着,感染的腐肉被翻开,鲜血汩汩流了出来,血染红了王双记的手,血也染红了小刀,在胸间的伤口寻觅了不长时间,王双记用夹子的两端夹住了镶嵌在血肉中的子弹头。
这下王双记如释重负,神色顿时放松起来。他让荣娃起来,把线穿进针里,自己用剪子铰掉伤口中的腐肉,王双记给红军的胸口敷过云南白药,然后开始缝合伤口,一针接着一针,娴熟轻盈,眼神里透着许多清亮,这时候,呻吟声停滞了,呼吸声却粗壮了。王双记暗忖着,这人真是一个怪人,刚才在取弹头的时候,是铁的东西在肉里搅动啊!明显看见他头上热汗淌流,却不叫疼,不声不响的疼痛哪是真正的疼啊!缝针的时候,要针针过肉,针带着线穿过肉,却还紧闭双唇,硬是忍住了。
王双记为了救人,近乎忙了大半夜,取了子弹,裹好伤口,天色已经拂晓了,窗沿上一缕缕亮光照射了进来,按说忙了半夜,一刻也没有消停过,身体应该困倦极了,可王双记却感受到似乎还有无穷无尽的力气要使出来。救完了人,王双记这才去池边洗了手。晨光料峭,王双记拿了床上的棉衣披在身上,干脆坐在了红军的床沿边,拿着烟袋抽起旱烟来。荣娃彻夜未眠,在这儿守了一个晚上,这时看见父亲一脸坦然的样子,他才放下心,去了里间的房屋睡了。
看到红军匀称地呼吸着,王双记心情很惬意,他坐在床边,似乎能感觉到他的心跳,这是一个生命啊!一个红军的生命。救下人了就了无牵挂了,此时此刻,王双记竟然觉得自己很满足,竟然还有幸福感,幸福不是因为自己能感受到,而是因为自己做了幸福的事情,才有幸福感的存在。
王双记在等待着一个生命的苏醒,准确地说,是一个红军的生命。王双记坐在床前,一锅烟接着一锅,连续抽了五锅旱烟,天空渐渐亮堂起来,过了一会,东方的阳光像金子般耀射下来,整个窗子沉浸在阳光里,阳光穿过斜窗,洒落在床上;看见阳光,就看见了温暖,看见被阳光温煦的红军,王双记莫名地笑了,猛然他看见红军眼睛睁了一下,然后又睁了一下,睁着睁着,人真的苏醒了。
看见红军醒来,王双记赶忙站起来,把被子的两角向上掖一掖,红军眼睛睁着,却示意要王双记扶起他,要坐起来。
红军说:老伯伯,感谢您老人家救了我啊!
王双记把一条被子裹成一团,裹住红军,在背面垫了一个大枕头,让红军身体依偎在枕头上。
王双记道:大兄弟,我不知咋称呼你。我救下你,是我积了阴德,我是一个郎中,你负伤恁重,我做了该做的。
红军说:老伯伯,您是医生?我真是幸运啊!我正好跳进医生的院子了。老伯伯,我姓李,叫李一念,是湖北郧县的,你以后叫我小李好啦!
王双记道:你是湖北郧县的人?我熟悉郧县,年轻的时候常去那里。这儿是小王沟村,我姓王,你称呼我老王就好,你的伤是怎么回事?看到红军平易近人的样子,王双记就想多问一句。
红军继续说:王大伯,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今天我要把我的身份告诉你,但是,我们红军有纪律,你不要说出去。我是中原军区司令员李一念,出发时,我奉命带了三个战士,我们要翻过秦岭去西安找西北特委,送达一份绝密文件,一路上风餐露宿,却十分安全,谁知在翻越商洛山的时候,却遭遇了保安团。
那天晚上天色阴暗,我们也走累了,于是就在山崖的中间休息了十多分钟,蓄足了精神,便开始登山,刚开始的时候,山上很静谧,除了间有几声鸟鸣声,只是数不清的树桩,在夜里看上去像人。我们夜路走久了,便放松了警惕,等我们登上山坡,透过像银子般的月光,竟然在下山的半道出来了几个人,我想,这下坏了,我们遇到敌人搜山了。
于是,我们藏在夜色茫茫的树丛里,等待保安团撤走后,再觅路下山,却料想不到,即将凌晨的时分,保安团仍然没有撤去,等天色大明了,我们便隐身不住了,商量着要蒙混着走出去。我们干脆横着一条心,在雾蒙蒙的山上混过关卡。我在前边走,后面是三个战士,我趁机哼着小调,摆出一副游山玩水的姿态,这样也好,保安团是一帮乌合之众,谁也不会在细节上去注意,谁能知道,刚要过去,眼看可以脱身而出,我自己却出了问题,我在过卡子的时候,一个保安问:你还很浪漫啊!晚上来游山啊?总不会是共产党吧?我说:保安团不让人晚上登山吗?我登山我就是共产党了?我们几个晚上去南山走亲戚,回来晚了,在上边观了一下晚上的山景,还真美丽呢!保安说:还美呢!这么冷,去山上打野鸡啊!去去,快走。
保安让过就赶快过,我朝后面扭了一下头,示意可以过卡子,扭头的时候,身子惯性也扭了一下,在腰上别的枪却蹭着保安的手了,我想,这下麻烦了。
保安大叫:弟兄们,这人别着手枪,肯定是共产党。保安惊慌失措,把长枪端着,向我扣动了扳机,我顿时没有犹豫的时间了,拿出手槍,向保安射击,枪声一响,四处皆是人声,隐藏在树林里的保安闻声而来,顷刻之间我们四个被包围了,后面的三个红军战士也开始向敌人射击,顿时山上到处是枪声,在夜色中闪着红色的火花。我一边射击,一边往山下跑,近距离的敌人都被我消灭了,我却看不见远距离的敌人,我更看不见我带来的三个战士,我黑灯瞎火地往下跑,就像风一样,慢了就会被抓住,一不留神,胸口上被打了一枪。
胸口被枪击中,当时没有感到疼痛,只是伤口一直在洇着血。跑进山洼,看到了一个村子,也不知要跑向哪里,跑着跑着,脚步就不齐整了,脑子也迷糊起来,双腿的节奏跟不上了,开始踉跄了,这时胸口却感觉到针扎一样的疼,我感觉我的身体快被掏空,血液被淌尽了,我看到你的宅院,趁着眼睛还能看见,我豁出去拼着最后的气力,把生存的希望留给院墙的里边,心里在想,但愿有人救了我,存着希望,就盘着身体翻了进去。
李一念把受伤的经过说了一遍,好像耗费了很多气力,人变得困倦,眼睛也半闭起来,他需要休息啊!王双记急忙上前把枕头取掉,扶着李一念躺了下来。
这是位红军首长啊!这么大一个人物现在躺我家中,我感觉房子咋这样亮堂呢,真是蓬荜生辉啊!这是好事情,是我一生修来的福气,我一定要照顾好他,让他恢复如初。
枪声过后,已近夜半时分,这时天空突然飘起了雪花,从昏暗的天空中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霎时间,山川、田野、村庄,全都笼罩在白蒙蒙的大雪之中。
院子里顿时白蒙蒙的,有了许多处积雪,金月俯身在柴房门上,低声叮嘱了,便把脑后的长发向上盘束了起来,迈着碎步打开了院子的大门。
镇上的保安团团长朱文羽站在门前,手中拿了一把手枪,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后面站立着几十个保安兵,黑压压一片。金月有些紧张,心跳猛然加快,腿和手都抖了一下,金月屏息凝神,尽力让自己先镇定下来,她说:朱团长啊!深夜在我门前打枪,敲门,是觉得我一个人过得不冷清吗?金月佯装着掩起眼睑,似乎害怕极了,泪水就挂在脸上。
朱文羽还没来得及说,王成记却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他站在金月面前说:金月侄女啊!你把那三個红军藏哪儿了?在朱团长面前要说实话。
金月顿时胃里作呕,忽然有酸水泛上来,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她说:我不是你侄女,你侄女没在这儿。朱团长,青天白日,我今天确实看见了三个红军,在河边的竹林边,确实凑巧,王成记也在河边撞见了,他明明眼睁睁看着三个红军走了,向镇子的北边去了,他是亲眼所见啊!我怎么就窝藏红军了,王成记说我窝藏红军,我还要说他把红军藏起来了。金月因为被王成记冤枉,此刻竟然泪水涟涟,呜呜地哭起来。
王成记吃了哑巴亏,没有耳闻目睹,没有证据来佐实金月藏了人,自然就缺乏理由去抢白金月,话说多了,反而要把自己绕进去,顿时老身子挺着,一声不吭。
朱团长默着头,这时说话了:你们两个不要争执了,是真是假我搜着人了,我就知道你们谁窝藏了红军。朱文羽把枪向上摆了一下,后面的保安兵鱼贯涌入了金月家的后堂,朱文羽大声喊:搜仔细了,不要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朱文羽带着人在后堂里搜查,金月却静静站在门外,她面色像水一样,平静而从容着,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慌,似乎就像一群牲畜被赶进后院,哼哼乱叫、四出乱窜,却找不着落脚的地方,最后又要被赶回来,在门前又熊成一团。朱文羽在屋子搜了一通,没有找到想见的人,然后打开柴房,把任何一个旮旯,任何一处角隅,都翻开翻遍,还是一无所获。
朱文羽很沮丧,悻悻从甬道走了出来,在王成记还没有做出反应的时候,在门前的一处雪光辉映下,这里有一棵老槐树,和王成记的年龄差不多,树杈上开了两个树股,一低一高向上生长,王成记就站在树下,被朱文羽狠狠打了两个巴掌,声音清亮。王成记被耳光击倒在雪地中,像一匹受了伤的狼龟缩在那里,哀号着。金月想笑,却无法笑得出来,她继续掩着脸,“呜呜”的声音更加碜人。朱文羽熬了大半夜,一无所获,只好带人无功而返,保安团的人消失在夜色中,一阵急促的狗叫声却此起彼伏,把寂静的夜空划破了,巷子里的几处房子有灯光在闪耀起来,看见黑夜里的亮光,金月顿时把佯装的样子收起,从门外面挂上锁,向戏台方向走去。
地上积着厚厚的雪,金月脚踩在雪地里,发出一阵阵沙沙声,声音很悦耳动听,金月听着,脸上流露出微笑来,她的脚步却迈得更快了。金月走过一条街道,从街道的尽头拐上另一条大路,这时她才感到有些后怕,她摸摸胸口,刚才脉搏跳动平稳,此刻竟然心跳加快了,她蹲下来,故意在扑打鞋面的积雪,向身后望去,是一片雪白的天地,被黑夜笼罩的雪天很晦暗,走过的痕迹却被一片片雪花覆盖了。
那三个年轻的红军战士,听见门外响了两枪,哪里还有考虑的时间,翻开地下的柴草,看见地窖便一头钻了进去。地窖并不很深,进去向左面一拐,便会摸到另一个洞口,高个子拿出身上的火柴,点亮了黑暗,在洞口观察了一下,带头就进入了左面的洞中。当年,黄卫东在柴房是挖了地窖,起先主要是用来隐藏粮食的,后来他起出的泥土多了,却发现了一个秘密,就在地窖的左边土堆中,他挖出了许多枪支,挖着挖着,竟然还挖出了许多箱手榴弹,他当时就想啊!这里原来是不是一个兵工厂,人走了,枪和弹药竟然没有带走,他就暗暗下了决心,把洞挖出去,挖到旁边的院子里,以后要把枪支和弹药运出去,更为隐蔽,也更为安全。
窸窸窣窣摸出洞,便看见了地上的雪,白色的光映衬下,三个人从黑暗里出来,看见矗立的院墙,摸着上面的积雪,迅速翻了过去。这里的路很陌生,金月却说得很明晰,向前走五十米,便是戏楼。
西北风呼呼刮着,纷纷扬扬的雪花飘在身上,雪花在空中舞动着各种身姿,或飞翔,或盘转,或直直地快速落下,铺落在地上。天气冷极了,三个人急匆匆翻过院墙,走着走着身体却抖成了一团,便开始跑了起来,跑起来就暖和多了。戏台坐南朝北,上下两层,顶层是一色的青瓦,造型像庙一样,古色古香;两层的中间横着一块长长的青石板,向外凸着,二楼的两侧边缘是镶刻着许多图案的砖石柱子,竖立在两侧像是戏台的大门,上下左右的建筑互为支撑,就构成了菜覎口镇的大戏台,一楼下面是砖土结构,底层有几大间房屋,门却常年没有上锁。
三个人健步如飞,像风一样来到一层;戏台前面是一个偌大的扬场,一眼望去,被雪覆盖着。矮个向天空看了一下,说:党排长,你说这么大的雪,天上咋还有星星呢?!你看,星星在眨着眼睛,看我们呢。
大个接话说:星星出来了,天就要晴了,星星在眨眼,其实是在拨开身边的乌云呢。
那个最矮的廋子刚刚打开土房门,听见星星出来了,觉得奇怪,便又走出来看,却看见在扬场里隐约有身影在晃动,他急忙说:场里有人,好像是两个。三个人看不清有多少人,也许保安团来了,要躲进戏台的房子里,只会被敌人包围,那时要摆脱敌人就来不及了!三个人屏住呼吸,下意识蹲下身体,让目标缩小。气氛一时间十分紧张,三个人做好了应敌的准备,把手枪拔出,打开了枪击保险。
身影确是两个人,动作缓慢,一个还在抽着香烟,火头一暗一亮,火头越近,人就近了。这时候,三个人尽力不要发出声音,空间一瞬间静止了,只有雪花掉落的呼呼声,就像竹子拔节生长的声音。三个红军把身体尽量蜷缩起来,可那两个人越来越近,顿时却看清了戏台下面的三个人桩!似乎是预感接近了危险,火头早滑落在雪地里了,这两人也掏出枪来,低缩着身子,向戏台摸索着走来。
就在近乎同一时间,从戏台的左边,三个红军刚才经过的方向,走出来了一个人,这人是金月,金月透过清冷的雪光,隐约可以看见党排长他们的身影,他们正猫着身体,蹲在戏台下。党排长眼尖,看到金月从后面走来,他顿时就站了起来。他们似乎同时有了默契,有相同的反应,金月开始奔跑起来,速度特别快,长发飘起,用尽全身气力猛跑,就像在雪夜中的雷电,有踏雪的沙沙声,却在跑的动作中让声音缀接在一起,被西北风掩遮住了,她猛然的动作是猝然的袭击。金月从后面上来,那两个人来不及防备,其中一个被扑倒在地,金月执着一块石头,在那人头上猛击;就在一个人倒地,另一个还在发懵的同时,周围夜景化作一片虚影,淡淡星光下,隐约看见党排长如兔子一般,在白茫茫的雪中闪了一下,纵身把另一个人的双腿抱起,然后翻甩在雪地里,那人手中的枪也摔掉在地上,向一旁滑落,党排长用枪柄在头上猛击了一下,那人便昏迷不醒了。
当时金月绕过院墙,拐过一条路口,刚把腿迈进戏台的扬场里,扬场视野很开阔,金月是走在扬场的边缘,离戏台还有些距离,却突然看见了两个人的身影向戏台边靠近,手中拿着手枪,越来越靠近戏台下的三个人桩,毋庸置疑,这肯定就是保安团的兵,有党排长他们三个人在前面,金月顿时胆气大增,于是深吸一口气,从后面奔袭过来。金月也不知道哪里来了这么大的力气,乱砸了一通,把那人的脑浆砸了出来,鲜血喷溅在地上,染红了一片雪,风继续吹着,雪还在飘飘悠悠落下来,在淡淡的星光映衬下,闪着熠熠粼光,融合在朦胧的视线里。
金月靠近尸体旁,仔细辨认了一下,这人是小王沟村的蔡文亮,蔡文亮不是在小王沟村当保长吗?咋在镇子上了?再靠近党排长身边,去看党排长脚下的人,却惊慌失措起来,她说:这是李兆连,这怎么能是李兆连呢?
三天过后,李一念的伤情有所好转,脸色亦红润起来。这时候,雪停了,可风却还呼呼地刮着,凛冽的寒风吹在脸上,宛如刀割一般的疼。
午饭过后,天色依然晦暗着。王双记惦记着伤情,料想药劲过去了,要抓紧时间替首长换下伤口上的白药,他把首长胸口上的纱布解开,在贴近伤口的地方,尽量手法轻柔慢悠,解开最下面的一层,明显可以看见伤口已经愈合,缝合的药线也变了颜色。尽管王双记小心翼翼,揭开贴肉的纱布时,还是看见首长疼得虚汗直冒,却愣是忍着,一声不吭。王双记惊叹啊!这个红军首长无异于常人,却有着超乎常人的坚强意志,有这样的人带着红军,国民党保安团焉有不败的道理。
王双记手上忙着,心里万分欢喜,脸上却没有流露出来。他再次敷上药,把药敷均匀,又用纱布缠了,整个过程持续了十多分钟。王双记把药敷完之后,又扶着首长躺下,他暗忖,依照这样的疗程,疗效很明显,这一次敷了药,三天过后首长基本就可以走路了,能走路,人就恢复得差不多了。首长年轻,身体也壮实,复原自然亦快。王双记低着头,思索完了,欲要把床边上的药拾掇进药箱,却发现剩余的云南白药不多了。
荣娃也没有出屋子,外面太冷,一走出去似乎身上就会结冰,荣娃就坐在床边缘,听凭父亲的使唤。王双记说:荣娃,爹这儿敷伤口的白药所剩无几了,你到镇子里,去你姐那儿拿点药,记着,要快去快回。要去镇上,荣娃当然高兴,在荣娃的心里,菜覎口镇就像一座城,一个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城,而小王溝村呢,它是一个山沟里的村庄,一个无楼无车、人烟稀少的村庄。在一些菜覎口镇孩子的眼中,有时会把小王沟村来的人称呼为山里人。爹叫去城里,自然激动,荣娃应了一声,就迈出大门中间的门槛,迎着冷风,疾步向菜覎口镇和小王沟村交会的十字路口走去。要去菜覎口镇,必须要走到坡的最下面,把山坡上的路走完,再向右拐,拐过右边的一条小路,小路正好和大路组成一个“丌”字,走过乡间小路的一半,才能走上大路,大路是通向菜覎口镇的方向。荣娃走完小路,刚要走上大路,却在一边斜坡的低洼处看见了王成记。王成记手中拿了一把镰刀,正弯下身子,在地里剜白菜。王成记头上包裹了一条破毛巾,长时间没有洗涤,早变成了黑的,听见路上的动静,王成记腰不弯了,看见是荣娃,他问:荣娃,天气这样寒冷,你就不怕冻伤了,你这是要去哪?
荣娃心里在想着,假如王成记一直不抬头,去菜覎口镇就会一帆风顺,然后就有一片树叶掉下来,掉在自己身上;假如王成记抬起头,看见我要过去,还要和我搭讪,就证明会节外生枝。荣娃心里打了赌,却听见王成记问他,还想要一片树叶掉下来,可等了一会一直没有见树叶,心里一下子不乐了。荣娃自然不能说他去镇子拿药去,这是他大伯,是一个人见人怕、臭名昭著的人,要对他说了实话,那就是要惹上大麻烦了,村里人谁都知道,王成记六亲不认啊!他经常在村子里晃悠着,瞄着西家,却也瞅着东家,是在到处寻钱啊!为了钱,王成记已经害死了两个人,那可都是村子的乡亲……不与说话也不行,于是他说:伯啊!我人小火气旺,冻不了的,你在刨白菜啊!我过桥去,也去地里剜些菜。你忙着,我去了啊!伯。荣娃口中叫了两句伯,其实肚子却不舒服了,有呜哇的意思,荣娃忍住了。他心中急迫,也没有顾及太多细节,他去地里剜菜,与伯伯无仇无怨,无缘无故,总不会引起他怀疑吧?如果他要疑心自己去镇上,他就觉得爹爹这几天咋一直没见出门呢?要起疑就会去家中偷窥,暗地里把红军首长的事情,告诉保安团,那就倒了大霉。土路走完,是一座石桥,两边是石头拱起的栏杆,虽然是石头,造型却十分隽秀。荣娃走在桥上的时候,天上的太阳出来了,照在雪地中折射出反光,耀人的眼睛,荣娃感觉眼睛有光在闪动,一阵凉风吹来,荣娃打了一个响鼻,空中的寒气在肆虐着他,要动起来,必须要跑动起来,这样要身体保持正常的温度,他迈动双脚,一溜烟的工夫,就越过了石桥的尽头。从尽头向上看去,就是岩屋沟了,荣娃驱走了寒冷,要去菜覎口镇姐姐家里,心里涌满了喜悦,他却没有想到,就在他跑起来的时候,王成记竟然藏在这头的桥墩下面,在偷偷看着他,亲眼见他过了桥后,没有去地里,却是朝着镇子走去。王成记感觉就奇怪了,就想,去镇上就去镇上,为啥要骗我啊?慌里慌张的模样,王双记让荣娃去镇上干什么?难道家里藏了什么人?王成记猛然想起来,怎么这几天咋就不见王双记了,王双记是一个郎中,却整天待在家里,是不是有事情瞒着人?王成记本来就是一个疑心很重的人,荣娃的怪异行为,不由不让他起疑。
岩屋沟岭很寂静,刺冷的太阳光照耀在树上,山崖上每逢冬天,草木零落,唯独青松不畏严寒,总是绿的颜色,松树本来是被积雪压着,成片成片的矮着脑袋,此时却被阳光融化了,树上就流下来涓涓雪水,汇积在道路上,这儿一滩,哪儿一沱,走起路来甚费力气。以前荣娃在岩屋沟上走,没有心思,没有秘密,来去总是十分轻松;这会儿,荣娃走在雪和水交汇的土路上,空旷的静谧让他害怕,走动着,总是觉得后面有人在伺机窥视着他,向前跨一步,发出一声却响了两声,另一声却是别人走动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后面跟踪着他。荣娃精神不能高度集中,速度就不知不觉缓慢了,抵达菜覎口镇上的时候,夜幕悄无声息地降临了。容娃心里着急,腿脚却不听使唤,他深一脚浅一脚走着,先走过北街,从一处巷子穿过去,上了十几个石基,向左经过一个院子,绕过院子,金月姐姐家就在眼前了,他一阵兴奋,疲惫的双脚顿时迈开了大步,等走到门口,急匆匆用手拍敲大门,却用手摸着了冰冷的门锁,大门紧闭着,姐姐没有在家。
荣娃早就在心里打好了注意,今天晚上在姐姐家饱餐一顿,晚上天黑迟了,就在姐家睡一个晚上,明天再回小王沟村。可是现在呢?荣娃早饥肠辘辘了,身子发虚,前胸抵了后背,哪里有力气再走回去!荣娃垂头丧气,饥寒交迫,于是坐在外面的青石上。姐姐这是去了哪里?黑天黑地的,北风呼呼地刮着,寒气逼人,姐姐能去哪里?荣娃哆嗦着身体,暗忖着,又说不上来要等多久,可只有等了,不等姐姐回家来,自己能去什么地方?有可去的地方吗?寒冷让人冷静,让人寂寞,却更能使人困倦,荣娃坐在青石上,空气中弥漫着寒冷的气息,氤氲着蒙蒙的雾气,阵阵睡意却袭上他的心头。
保安团副李兆连被党排长用枪柄击晕之后,倒在地上就人事不省了。金月感到很惊奇,她惊愕地看了一眼李兆连,总想不通李兆连为什么会在戏台的扬场上,万籁俱静的夜半时分,李兆连来到扬场干什么?是红军在自己家里的消息泄露了吗?金月思前顾后,还是认为不可能,把红军藏在自己家,只有王成记最有可能知道,不过他没有亲眼看见,仅仅只是怀疑,可王成记带着朱文羽不是已经搜查了吗?难道是李兆连看见红军进了戏台,追击而来?那只带了一个人,为什么只有两个人?两个人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偏巧撞上了,李兆连在毫无准备的情况遇见了红军。然而,現在正昏迷的李兆连绝不会善罢甘休,他被人突袭,一定会认为是红军干的,等他醒来,他会带着保安团四处追剿红军,那时要离开菜覎口镇就难了,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必须要离开戏台,那么向哪儿去呢?哪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金月翻来覆去想了很多,决定还是带着他们去小王沟村,那里地方偏僻,消息闭塞,等保安团发现了,可以随时撤离。金月和三个红军战士在戏台下面的房屋中待了一个晚上,他们趁着夜色把蔡文亮的尸体扔在了戏台后边的水洼中,用汇着雪的泥土埋了,这个晚上,金月知道了这三个红军的名字,党排长叫党青山,矮个叫倪玉保,又瘦又矮的那个叫姜永城,三个红军战士都是湖北郧县人,红军经过郧县的时候,他们和黄卫东一样,参加了红军。
党青山道:大姐,李兆连既然是保安团副,是欺压穷人的东西,杀了,以绝后患。李兆连过了一个晚上,人醒了,嘴被倪玉保用一块破布堵住了,口中呜呜个不停。
金月说:杀了他能解决什么问题?这人先不要杀,留着他的狗命。金月想起她用石头杀人的那一瞬间,心里恐惧,觉得杀人之后,身上就已经沾上血了,杀人与拯救相比起来,唤醒一个人的灵魂更好一些,最为重要的一点,李兆连身上背负的人命不多,还没有到非杀不可的地步,给他一个机会,做回原来的李兆连。
可是,不杀他,他回去以后,肯定要带着保安团剿灭我们,后患无穷啊!大姐。党青山继续说。
让他良心去发现吧!我们这次饶恕了他,是给他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他知道错了,以后就不再祸害老百姓了。金月道。
金月继续说:我们趁着天黑去小王沟村,那里离保安团远,就是保安团来了,四处是山林,我们可以随时隐藏在树丛里。现在,我回家一趟,你们在这等着,把李兆连带进屋子,用绳子捆柱子上。金月脚步匆匆,离开了戏台,等上了石基,却看见荣娃身体蜷缩在青石上。
荣娃还在做着噩梦,一会儿是王成记在面前大喊,一会是蔡文亮在揪着他耳朵,大声在训斥着他。被金月拥在怀中,一阵阵温暖传遍了全身,身体猛地打了一个激灵,醒来了。他看见姐姐,叫了声:姐。然后便哭了。
金月说:荣娃,不要哭了,有十分紧急的事情,不要哭了。你咋来了?
荣娃道:爹爹说家里没有云南白药了,叮咛我来你家取药。
金月说:要云南白药?爹哪里受伤了?爹怎么受伤的?金月听荣娃说要云南白药,以为王双记受了重伤,心里顿时急了。
荣娃娃说:姐,不是爹爹,爹没有受伤,是一个红军首长,他的胸口被保安团打了一枪,在咱家里,被爹爹救了。
是一位红军首长?金月错愕了一下,没有说话,却在心里想着:那肯定是党青山所说的那位首长了,哦呵,寻着觅着,首长竟然是藏在了小王沟村。
院子外面风还在肆虐着,像蛇一样卷起来,在甬道里发出一阵呼呼声,风撞在大门上,大门就“咣当咣当”地响了起来。然而,月亮这时高高挂在了天空中,乌云在缓缓散去,是那么皎洁明亮,金月的脑海里却充满了无限的遐思。
金月带着荣娃,和党青山他们一起,在月黑风高的时分,翻过岩屋沟,到了王双记家里,党青山和倪玉保、姜永成,与李一念阔别多日,心里准备了许多话语,见面了却说不出来,心情却特别激动,他们看着躺在床上的李一念,激动之余,竟哭了。
王双记屋子的地头有一棵老松,形状像龙的样子,王双记精通医术,常住在庄子里,时间久了,亦懂些风水。医学本与世间风水相通,天地悠悠,阴阳交错,天覆地载,万物悉备,莫贵于人,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天地自然之中,天气下降,地气上升,阴阳交合,万物滋生,阴阳四时者,万物之终始也,死生之本也,逆之则灾害生,从之则苛疾不起,是谓得道。中医强调人体必须与天地自然界保持高度的和谐、协调、统一,顺应天地物灵,人才可能保持健康长寿。当年,在湖北郧县收留金月的时候,金月的母亲曾经讲过一个关于龙的梦,那时,王双记以为老松形似龙态,是预兆着金月以后会做出一番事业,有龙的气魄,把菜覎口镇的世事改变,这回他的想法变了,原因是现在他家里住着一个红军首长,是一个司令,现在王双记终于确信了,那棵古松是等着首长来,首长没来的时候,古松还在地楞上弯曲着,呈龙态却不分明,这几天顺着地楞往上走,绵延成龙形了,这就应了预兆啊!
金月以为红军首长身躯伟岸,虎头熊腰,见了却亦是一个矮个子,相貌并不惊人,身上缠着绷带,爹还用艾条灸着太阳穴。金月问:党排长,你们下来怎么办?要住在这里也行,但是我认为我们仍没有脱离危险。
王双记却道:我不知道司令是多大的官,但肯定是大官,还是多住些日子,伤口痊愈了,再走。金月,首长坚强啊!了不起哩!他伸出大拇指,赞叹着首长。
党排长道:金月姐说得没错,我们住在这,有危险,我还是认为要尽快离开这儿,以防不测。
倪玉保也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安全,保安团来了还有安全吗?
其实,金月和三位警卫员意见一致,也认为趁早离开小王沟村,就是躲进山洞里也行。荣娃看见大家在议论纷纷,一时间没有结果,去了外面,找着东西在吃。
金月心里清楚,在戏台的屋子,当时觉得是一个安全的地方,可李兆连来了,感觉到危险就来了,又以为去小王沟村安全,可现在待在爹爹家里,她却怎么也放不下心,最让她担忧的人是王成记,王成记的存在就是一个潜在的危险,王成记不要脸,利欲熏心,这谁都知道,这人稍不留意,就会给红军惹下麻烦;自然还包括李兆连,虽然留下性命,李兆连倘若灵魂救赎,幡然醒悟,睁只眼闭只眼,就这样过去,或者就放过红军了,他山之石亦可以攻玉,可李兆连不是玉啊!李兆连如果死心塌地,为国民党效命,那后果就不言而喻了,李兆连或者为了受伤的脑袋,越发肆无忌惮,要报头伤之仇。金月这时候甚至对自己当时的软弱后悔不已,放过李兆连,其实就是让危险在时刻伴着她,当时本应该狠下心来,一并除掉李兆连,为红军赢得更多的时间,直到掩护好首长,安全离开小王沟村,她越想着心里就越发不安,这种心情使她必须要做出决定,这自然要征得三位警卫员的同意。
现在怎么走?首长伤势还未完全痊愈,走不动路。姜永城猛然插话。
准备一个担架,我们把首长抬着,不是一样可以离开吗?倪玉保说。
党排长道:办法很好,我同意马上走,金月姐,你的意见呢?
金月拿定了主意,顿时道:行,马上离开这儿,不过首长伤势还很严重,必须要带上药,党排长,让我和你们一起走,好不好?
担架很容易找到,在家里找一个床板,两边捆绑上抬杠,就是一副担架。金月要和红军一起去,为李一念疗伤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要去找黄卫东,她已经问了党排长他们,他们说不认识黄卫东,说他可能在另外一支红军部队里。
金月要一起去,党青山他们自然高兴万分,首长现在是这种情况,路上有一个懂医的人照料着,肯定要比他们照顾起来好多了。
王成记在荣娃过桥之后,蹲在桥墩下,翻来覆去地想,总觉得奇怪,心事有了,就不再剜白菜,他手中挽了竹笼,把白菜盛上,就去了荣娃家中。院子很安静,间或有一两声鸟叫,那是山雀的叫声。门闭着,从外面看,能嗅到人迹,王双记应该在屋里,王成记上去敲了门,敲了三次,还是没有人开门。王双记当时确实没有听见,他坐在火盆边,火炙烤着身子,时间长了,就泛起困来,困一来眼睛就迷瞪了,他就趴在床边睡着了。王成记敲了三次,不见开门,心想王双记大白天却在屋里睡觉,多懒惰的一个人,还治病救人哩!王成记折转身,往回走,这时却有了尿意,就进了王双记的茅厕,没想到,他进了茅厕,在茅厕里,就看见了带血的纱布,纱布一旁,还有许多棉球,红红的颜色,丢弃在一个粪篓中。王成记看见血了,就小心翼翼起来,他鬼鬼祟祟走近窗子,窗子里挂着一张像床单的布,遮得很严实,王成记用小拇指捅了一下,把一层窗户纸捅破了,掀开布的边角,从核桃大小的窗格往里望去,床上躺了一个人,身体被棉被盖住了,王双记就爬在床边沿,沉沉睡着,他再仔细看去,在那人的枕头边,有一个浅灰色的八角帽,帽檐的正中间有颗五角星。王成记心中“咯噔”了一声,这人肯定是红军,红军啊!王双记啊!你千不该万不该,胆子也太大了,悄悄把红军窝藏在家里,还情真意切地替他疗伤,就不顾及其他的了?我就说咋了,王双记这几天老不见在村子呢,红军来了,红军真的来了。
王成记轻轻地走,就如轻轻地来,他尽量不惊醒王双记,他挪着步子,缓缓离开了王双记的院子,他走出院子,找了一个地方,把镰刀和竹笼放下,然后开始小跑起来。
当荣娃在姐姐门前的青石上还做着噩梦的时候,王成记也到了菜覎口镇上,两人前后相差一个多小时。在金月姐拉着荣娃,走向戏台的时候,王成记却坐在李兆连的家中,上一次告密不成,反而让朱文羽气急败坏,狠狠打了他,这次王成记长了记性,干脆找李兆连。
李兆连死里逃生,在戏台捡回一条命,庆幸自己福大造化大,要不是金月饶恕他性命,那些人肯定要除掉他,他早和蔡文亮一样被埋进水沟里了。留下他的命,金月其实就是留下了一条狼的命,党青山的顾虑没有错,金月的懊悔亦没有错,没有除掉李兆连,却把他们推向了更加危险的境地。
金月拉着荣娃离开戏台后,党青山在走出屋子的时候,狠狠在李兆连身上踢了两脚,李兆连连哼都没敢哼,他很疼痛却不敢声唤,他害怕发出声音,会招来杀身之祸。党青山他们离开戏台,脚步声消失之后,李兆连开始大声呼救起来,身体就在柱子上来回晃动,嘴里呜呜乱叫,房门关闭着,门外北风呼啸,谁也听不见他的呼救声,李兆连做了很多努力,还是摆不开身上的绳索,就连口中的破布片他也没有办法取掉,看来这次活不了了,李兆连心里越急却越是摆不开,晃动的同时,人却精疲力竭了,没有了力气只能等死,死亡在悄然向他靠近,直到气息奄奄的时候,一个来屋子取暖的老头救了他。李兆连回到家里,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一切就怪蔡文亮,不是蔡文亮他能半夜三更去戏台?数九寒天,在戏台却遇见鬼了,红军就是鬼啊!看来红军是真来了。李兆连头上缠着绷带,使劲摇头,却不说话,完了盯着身边撒娇的蔡青青,盯着盯着,就在蔡青青脸上打了一拳,又给了一个巴掌,蔡青青原本粉红色的脸这时肿胀了。李兆连心中的怒气发泄完了,就开始拿出大烟枪,躺在椅子上,这回椅子没有摇,蔡青青盡管挨了打,还是找着了烟灯,给李兆连续着火。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李兆连对蔡青青说:无论谁来,都说我睡了。
蔡青青打开门,看见是小王沟村的王成记,急忙又要把门关上,王成记大声喊:李团长,红军来了,红军在小王沟村。听见红军来了,李兆连理都不理,老子被红军砸了脑袋,差点就死在红军手里,老子不知道红军来了?可王成记的第二句话他上心了,红军饶了我一命,我却不饶恕红军,我要杀鸡给猴看,灭灭红军的威风。李兆连向蔡青青摆了一下手,说:让王成记进来。
王成记说:李团长啊!红军在小王沟村,我亲眼所见。
李兆连问:你本事恁大,红军让你见了,红军就没有动你分毫?偏偏让你回家了?你把我当三岁孩童吧!
王成记急忙又道:我真看见了,有一个红军伤员,悄悄藏在王双记家里,茅厕中有很多血迹。
李兆连这回真信了,他低声道:你来镇上的时候,有人看见了吗?
王成记说:我趁天黑透了,才跑进岩屋沟,谁能看见我,除非鬼能看见我。
王成记继续道:你看,红军我是真看见了,也告诉了你地方,这次能否……啊?王成记摆着手指,寓意很明显。
李兆连有些不耐烦了,他道:你慌啥呢!馍不吃在篮篮放着哩,你为保安团立了功,我能亏待了你吗?这样吧,你先回家,明天我和朱团长商量一下,中午我带人过去,不过你要小心了,当心走漏了风声。
王成记在返回来的路上,非常高兴,明天李兆连抓了红军伤员,会给他赏钱,用这些钱再置办些田地吧!把这些地转租出去,明年收成又要翻一番了,钱真是个好东西,这些钱来之不易啊!想着即将到手的一笔的赏钱,心里越想越兴奋,竟然在黑漆漆的路上哼起了小曲。
突然,在王成记的前面几米处,跑出来一个黑黢黢的东西,跳纵了一下,紧跟着又向他吼了几声,把王成记吓了个半死,这是一头在树丛里游荡的野物,等他转过神来,脚步停歇不住,却掉进了一摊泥水中。
党青山、倪玉保和姜永城他们,和金月意见一致,党青山请示了首长,首长亦同意尽快离开小王沟村,可是,要离开,就必须要商议一条离开的路线,必须要在沿途保證首长的安全。
这时,王双记道:我熟悉一条路,从岩屋沟进去,向东走,翻过黄沙山,到板桥湾,走麻子峡,再翻过牛背梁抵达零口镇,过了零口镇就出了秦岭,过了秦岭,去西安就不远了。
金月问;爹爹,沿途路上有危险吗?
王双记说:这条路又远又难走,但却十分安全,以前游击队走过这条道,沿途的人家相对可靠一些,吃住不会有太大问题。
大家主意拿定,就开始扎绑了一副担架,因为王双记熟悉路线,必须要一起走,所以一行六个人,在天色黎明的时候,由王双记和荣娃在前边领路,匆匆抬着首长离开了。
李兆连获知了红军在小王沟村的消息,在王成记离开之后,急忙去了保安团,和朱文羽共商剿匪大计。其实,名义上是剿匪,心里他却咬牙切齿,要报头伤之仇。
李兆连说:文羽大哥,这一次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我命硬没有死。李兆连啰啰嗦嗦,就把那天晚上的遭遇说了出来。
朱文羽道:兆连兄弟啊!你命恁大,你造化大啊!我还以为你在家里抱着美丽的姨太太,正品尝着甜蜜呢!咋就去戏台了。你在戏台看见金月了?
李兆连答:大哥,金月和三个红军在一起,而且金月还杀死了我的舅官蔡文亮,我当时纳闷啊!你说金月能杀了蔡文亮,咋就饶了我,红军要杀掉我,金月却没有同意,这咋回事?
朱文羽说:我也说不清,可能是金月以为你身上染血太少,做了事情,却没有做尽。说到这里,朱文羽顿时心里明白了,李兆连在戏台撞见金月,也就是他带人去搜捕的那天晚上,金月一定把红军掩藏在家中,在她家里搜人,却踪迹全无,金月暗暗带着红军逃跑了,去了戏台,隐身在戏台的房屋里。这个金月啊!怎么就通匪了?什么原因让她和赤匪走在一起?难道是黄卫东回来了?这一连串疑问让朱文羽十分焦虑,可脸上却依然是平静的样子。
朱文羽继续说:兆连啊!我马上就调回县上去了,你要积极表现,争取立功,到时候,保安团团长就是你了。
李兆连道:大哥,多谢您这么些年的栽培。我接到密报,有一个红军伤员在小王沟村,我想悄无声息地去,抓住伤员,再顺藤摸瓜,深挖地方共产党,争取一网打尽。
朱文羽道:好啊!太好了,把菜覎口镇上的共产党一锅端了,就大快人心了,行啊,我和你一起去小王沟村。
第二天清晨,李兆连紧急纠集了二十多个士兵,和朱文羽一起前往小王沟村。保安团的大部分士兵,都来自农村,大多数都是一些村里的混混,有奶便是娘,为了有口饭吃,就来保安团充了军;当然,还有一部分人,过去是山里的土匪,保安团大力宣传政策,就被收编了,这些人本来就很涣散,纪律性很差,平时吊儿郎当惯了,走起路来无精打采。要去小王沟村,翻越岩屋沟,这十多里地,却走了很长时间,到王双记家里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了,院子里空落落的,人早离开了,李兆连吃了闭门羹,心里有火腾腾往上涨。
朱文羽说:红军已经离开了,我们现在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守株待兔。我就不信,王双记人走了,跑了和尚能跑了庙,把人都分散开,埋伏在院子里,等王双记。
李兆连却说:大哥,让弟兄们埋伏在外边,冷啊!是不是在外面抬开门,进屋里去,也好御御寒。
朱文羽说:行,却千万不要砸开门,门砸了,王双记看见,还回家里吗?
农村的大门都是两扇门,上下安着门轴,从下面抬起来,可以直接把两个门扇抬开,却不用撬开门锁,人进屋子之后,再从里边把门轴上上,门里的人能看见外面人,外面的人却不知道屋里藏了人。李兆连指挥着把门扇抬起,门打开了,就涌入了屋子,人困马乏,饥寒交加,保安们待在屋里胡乱翻着,把棉衣翻出来,披在身上,翻着翻着却看见了地窖,就从窖中拿出酒坛来;在院子里,看见在窝棚下,卧着几只母鸡,急忙去逮,鸡却飞了,掉了一地鸡毛,鸡飞着飞着,就气力全无,被几个人围住了。他们开始杀鸡煮肉,李兆连命人在后面的厨房生起火,顿时屋子里热气腾腾,一阵鸡肉的香味扑鼻而来。
王双记一家三人,把首长护送到了板桥湾,金月要跟着首长去,王双记就依着金月,王双记和荣娃调转方向开始原路返回,到小王沟村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傍晚,天上又飘起雪花来,这次比上一次下得更大,是小王沟村十几年来下得最大的一次雪,像鹅毛,又像白布片子,王双记人还在沟垴上,看见鸟飞着飞着就像石子一般坠地而死,听到熊在洞里也冻哭了,呜啕啕地叫唤。父子两一进院子门,荣娃就说:太冷了,要赶紧热碗烧酒,暖暖身子!谁知荣娃话音刚落,就被藏在院子里的保安按住了,两个人一起被按倒在雪地上。
李兆连命人把父子俩带进屋子,问:王双记,你家里藏的红军伤员呢?你出去是给红军带路了吧?
王双记此时置生死于不顾,他说:我是带路去了,我还给你说,我护送的是一个红军首长,是个更大的官呢,你们现在想追却追不上了!王双记看了荣娃一眼,眼里有老泪纵横在脸上,荣娃啊!可惜孩子的年龄了。
一个保安没有棉衣裹体,身体瑟瑟发抖,气就不打一处来,举枪要打王双记,朱文羽道:他身上的棉衣有用哩,先剥去身上的衣服,要不然打得到处是血,棉衣服就穿不成了。保安一哄而上争着抢王双记和荣娃身上的衣服,父子俩顿时被剥得浑身赤裸。
荣娃赤条条亮着身子,却勇气大增,他大声骂道: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不要让老子受冻!李兆连迎着头打了一槍,荣娃就栽倒在地上,额头上就打出了一个血窟窿,泛着血泡,过了一会儿,鲜血淌流了出来,把雪染红了一大片。
李兆连又举起枪打王双记,可接连打了三次,却都是哑火,子弹卡壳了,李兆连气得要拿枪柄打王双记,王双记却笑了,说:老子生于天地间,热爱着故乡的一草一木,可是,我亦不畏惧死,死则死矣,我就不应该死在院子。我还有一罐子银元在地下埋着,就让我死在屋后地头的那棵古松下,我告诉你银元埋在哪里。
李兆连和几个保安把他拉到屋后地头,果真看见了一棵古松,一个人搂抱还不够,通身褐红,顺着地楞蜿蜒成龙形,王双记看见树身变成了红褐色,红褐色的树身却很潮湿,像是古松落了泪的痕迹,王双记心里犯疑,走的时候咋不是红褐色呢?李兆连说:我听人说你不但是个郎中,还懂阴阳,会看风水,死在这里还真是个好地方!说,银元藏在哪里?王双记说:你还在行,我给你说个消孽债的办法,你挖出银元罐子,就势把我父子俩埋在树下的土坑中,你就是做了善事,善有善得。李兆连说:你先消除你的孽债吧,别啰嗦,银元藏在哪儿?王双记说:就埋在院子里的石磨底下。银元被李兆连的人挖出之后,他命令保安把荣娃扔在坑里埋了。
王双记知道必死无疑,这时却想起大儿子光娃来:光娃啊!你当了红军,爹告诉你,爹没有给你丢人,爹护送了红军首长,爹是因为红军而死的,以后你回家了,见爹爹死了,也不要过于悲伤,我也到了死的年龄,死不足惜。爹却相信你们的首长,他领着你们,一定会打败国民党,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的。
王双记嘴中嘟囔了一会,又老气洪钟地说:你们知道我干女儿吧!她叫金月,她随红军去了,我女婿是黄卫东,也是红军,我儿子是红军的一个军官,我们一家人都是红军,你们杀得完吗?以后我的孙子也是红军,他是我老王家的后代,一代接着一代把红军的路走完。
说完他竟然哈哈大笑起来,一个保安打了他一枪,王双记身子向后一仰,就死在了松树下。
雪越来越大,积雪掩埋了血迹,王双记窝在那里就像卧着一个碌碡,很快很快亦成了一座白雪覆盖的碑。
责任编辑:赵思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