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平原
我晚上干活,白天睡觉。我扳倒枕头刚刚睡着,就被一个电话吵醒了。电话里说,我是桦树林派出所的,你过来一下,有点事要调查。我说,我没犯事,没超速,没压死人,你们可以去调监控。电话里说,十点必须到。说完就挂。看看表,只有半个小时了。派出所的位置在南郊,还挺远。我捏了几个隔夜的饺子塞到嘴里,把酒瓶里剩的一口酒喝干,牙也懒得刷,随便套了两件衣服就出门了。外面的霾真他妈大,看啥都像在梦里。空气里有股土腥味。到了派出所,民警把我带到问讯室。我弟女朋友她妈(以下简称她妈)双手抱臂,已经坐在那里,一脸怒气。胸脯一起一伏,好像随时要爆炸。她妈劈头就问,你弟把我女儿带到哪里去了?我说,我哪知道。她妈说,你是他哥你不知道?我说,我和他两年没见面了,他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她妈“噌”地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尖说,你必须把你弟给我找出来!我说,我真不知道他在哪。她妈看我跷着二郎腿抖腿,气得浑身肉颤,刚要说什么,民警做了一个向下按的手势,她咽了回去。民警说,拨一个电话给你弟。我弟电话老变:他大学毕业后就到处乱跑,整天换工作。我拨了几个这些年陆陆续续存的号码,开外音让民警听: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查对后再拨。民警说,其他联系方式有吗?我说,原来有QQ,有微信,后来这货把我删了。民警问,为啥?我说,老跟我借钱,从来没还过。最后一次,应该是前年快过年的时候吧,我没借给他,骂了他几句,他就把我删了。民警说,阿姨为这事饭都吃不下,觉都睡不着,都挂了好几天吊瓶了。你得负责把人找回来。我说,他混不下去了会回来的,回来以后赶紧让分手吧,这二百五不适合结婚,整天捣鼓他那破油画,还搞不着调的行为艺术,也没个正经工作。她妈突然爆炸,还结婚呢?他这叫拐卖人口,犯罪!极大的犯罪!应该枪毙。民警说,事情搞清楚再说,阿姨先别激动。她妈说,我能不激动吗?我就这么一个闺女,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杀他们全家!我说,我家人可不是好杀的,尤其是我。民警坐在那望着天花板眨眼睛,手在不锈钢茶杯上摸来摸去,过了半天才说,咱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制造问题的。她妈坐了回去,大口喘气。民警对我说,根据你对他的了解,你分析一下,判断一下,他有可能去哪些地方?我说,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有可能去所有地方。民警说,能不能好好说话?我说,他只要脑子一抽抽,立马就作怪。正常人根本猜不着他想什么。民警说,这样吧,你在这里先打电话,把能问的亲戚朋友都问一遍。民警说完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折回来说,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弟真的犯事了,到时候还得你擦屁股。民警出去了,把她妈也叫了出去。我听见她妈在门口问民警,小范,你妈最近还跳舞吗?民警说,跳啥跳,都咳嗽了一个月多了,中药西药都不管用。她妈说,萝卜丝放糖试试,农村人的偏方气死大夫。我要没这档子闹心事,跳舞一天不落。民警说,阿姨,以我的经验判断,这种人就是神经一点,不属于犯罪型人格。你不要着急,再等等。他们边说边走,去了别的办公室。我坐在问讯室拨了几个电话,结果和我预料的一样:没有结果。我头仰在椅子背上,不到一分钟就睡着了。警察进来叫我的时候,口水已经流在皮夹克领子上了。我抹了把口水,说,电话打了,联系不上。警察说,你这睡眠,神仙都少有。我说,还行,随便睡一个对时没一点问题。民警说,你弟的租房地址查到了,跟我过去看看。
我跟着民警到了一个城西的城中村。一看名字,我就说,这地方马上要拆。民警说,你知道?我说,开拉土车的都知道。民警问我,你是干什么职业的?我说,开拉土车。城中村的房子就像养鸡场的鸡笼一样,密密麻麻。找到地址,一个大白天穿睡衣踩棉拖的女房东一口一个“贼她妈”,说我弟还欠着她三个月的房租呢。我扫码付了账,女房东情绪缓和下来,指了指天井上方,说,在五楼,509,门开着呢。
进到一个只有十来平米的房间,里面空荡荡的。单人床上铺着几张报纸,报纸上全是脚印。垃圾桶内扔满了易拉罐,食品袋,还有几个揉得皱巴巴的烟盒和几颗烟蒂。窗台上有一只半新不旧的雪地靴,里面培着湿土,种着兰草。民警说,这还挺有创意。我说,鞋还能穿,这神经病么。民警拉开床头柜,里面只有药品盒子,剃须刀说明书,还有几个脏不拉几的带阀门的口罩。
民警说,看不出啥眉眼,走吧。已经下到三楼了,民警突然停下,说,等等。我说,咋了?他没说话,又往回走。再次进到房间,民警把靠墙的那个小沙发搬开,除了一些瓜子皮和花生米之类的杂物,地上还躺着一个32K的黑色笔记本,落满了灰尘。民警拿起来抖抖灰尘,坐在沙发上翻看了起来。看了会,抬头问我,你爸妈是杀猪的?我说,是,现在不杀了,年龄大了。又问,你二叔是村长?我说,不是。又问,你三叔是神漢?我说,不是,就打打零工,现在去福建了。农村人都出去了。民警又前前后后来回翻了翻,说,好像是篇小说,写得乱七八糟的,猪都上树了。我说,是我弟写的?民警说,我也不知道,你拿回去研究吧。人还得继续找。
我只在上学时看过一点武侠小说。武侠小说就是一群傻逼整天不上班,一个把一个往死了弄。初中毕业我就来省城闯荡,哪有水平看那些文绉绉的小说,现在顶多就翻翻抖音,斗斗地主。有空闲了,和哥们几个喝喝酒,打打麻将。不过我弟写的这个《平原夜奔》,因为提及我父母,一些杀猪的细节我是再熟悉不过了。看了个开头,我竟然断断续续读完了,虽然有些字不认识,有些地方也不大明白——
凌晨三点多,女人就起来生火烧水。烧的是废旧轮胎,屠夫从渭河边捡来之后用砍刀剁排骨一样剁成一截一截的。女人先引燃一大把金黄色的麦草,火旺起来,再一点一点添加橡胶,黑烟就从灶膛里喷吐出来,杀猪灶台成了一个发怒的长方体怪物。此时,月亮像一只墓地里的灯笼,悬挂在秦岭山脉的一座兀然耸立的山峰上方,照亮了炕席大小的一片后半夜的天空。
屠夫来到后院,左手卷成桶状咳嗽了几声,右手里端着一搪瓷缸子酽茶。搪瓷缸子是农业社时期修冯家山水库那年发的奖品,上面印着光芒万丈的毛主席像。屠夫早上习惯喝发苦的浓茶,这种茶提神醒脑,和中药一样。昨天积攒的疲累还在筋骨间游走,像夜气还未从渭河平原消散。屠夫揭开盖子吸溜了几口热茶,感觉力气正在身上汇集。屠夫的祖上,男人都有喝罐罐茶的习惯。那种茶汤稠得能吊出汁来。
“烧这他娘个逼,把人肺都熏黑咧!”女人嘟囔着,又往灶膛扔了几片橡胶。黑烟冒得更凶了。群魔乱舞的黑烟在后院攀爬翻滚,梧桐树的枝杈和油绿的硕大叶片上积满了橡胶燃烧后的黑絮絮。夜风吹过,地上落一层。女人回想起,春上的时候,杨絮也会掉得到处都是,脚踩上去比城里人的地毯还舒服。现在,乌烟瘴气的后院,连月亮都被围攻了,估计忧郁的嫦娥和苦逼的吴刚也嗅到了人间工业文明的气息。
“那你去买煤么?”屠夫一边蹬一条沾满猪血猪粪的裤子一边反问女人。
“买煤能花多少钱?人得下病了,把命要了。哪一头划得来?”
“煤要天天烧,月月烧,年年烧,时间一长,你算那个账了没有?”
“算账算账,就你会算账?瞅小头挨大头的货!长虫(蛇)细(吝啬)一辈子,连腿都没有。这几年了,给几个娃娃连一件新衣服都没添。挣九块钱,你要再借一块钱,凑个整数存到基金会去。现在哩,连取本金也把手夹住了。你们去上面闹,闹了个啥眉眼?一人发了一台烂电冰箱顶账。长岭阿里斯顿,大树底下好乘凉,好乘他妈个逼,一天到晚嗡嗡嗡嗡响个不停。”
“甭唠叨了,水温到了没有?”
女人擤了一把鼻涕,在裤腿上擦擦手。清亮的鼻涕里有黑丝。她走过去,揭开破旧蚕匾覆盖的大锅,用捞猪毛的笊篱把水上面漂浮的厚厚一层脏东西撇了出来,用水银温度计量了量说:
“还不到。”
早些年,杀一头猪就得换一锅水,水要女人用扁担去挑,一锅水要挑十来趟。屠夫各个村庄转着去买猪,这活计就落在女人肩上,一锅水挑满,人已经累得散架了。后来,干脆杀几头猪再换干净水。水面上积攒的脏东西是几头亡猪洗完热水澡的共同遗物。
屠夫又咳嗽了几声,咔了一口痰在地上。黄中带黑,恶心得很。
“看看,把人作难成啥了?惹得人家四街八邻都骂得火往出漾哩!”女人也开始换工作服。头发上粘着几根黑絮絮子。
屠夫噙上一根“大雁塔”,用煤夹子夹了一片正在燃烧的轮胎点着了。橡胶的烟大得超乎寻常,见了鬼似的。
猪在圈里磨牙,发出舒服的淫荡之声,不知死之将至。要是犯人,接到凌晨处决的判决书,早都吓得大小便失禁、精神失常了。其实猪一晚上都在哼哼唧唧,不知是皮痒还是发情了,抑或是梦见了什么奇怪的物象。那会儿,它可能嗅到屠夫身上热腾腾的杀气,翻身的幅度大了,喘气也粗了。之前的夜晚,和它同住一圈、总是互相推搡撕咬的室友就是这个时间点被拉出去的。它只听到了凄厉瘆人的、钢丝一样刺耳的惨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以确定的事情是:室友再也没回来过。已经有五六个室友在半夜遭到突然的提审,之后,就踪迹全无,好像是顺着直戳戳的惨叫声被吸进灰蓝的夜空里去了。
屠夫操起一米长的钩子,向一人高的猪圈走去。那铁钩子,对猪来说,就是黑白无常手里的办公用具。猪耳贴在浮土里听到了“咚咚”的脚步声,身上有些不自在起来。猪知道这个屠夫残暴得很:前几天它的催肥饲料里加进了一些同胞的腐肉(屠夫把一块肉放坏了,就扔进了食槽),心里有些狂躁不安,在圈里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像发情的种驴。最后把圈墙拱出一个豁豁,搞出了一个大“凹”字。当时屠夫正在歇午觉,下着暴雨,没有停的迹象。屠夫准备扳倒枕头睡到天荒地老,却被猪吵醒了,二话不说,捞起砍刀,直照着它犯贱的冬瓜嘴剁去。可怜它那一张能吃又能拱的好嘴,被削得鲜血长淌,嗷嗷直叫。此后的几日,它再也不敢造次。屠夫一来,它就缩到“卧室”一角,尾巴骨直抵着墙角,前腿斜蹬,绷得笔直。
屠夫一趟趟来,并不是看猪有没有再闹腾,更不是同情猪嘴。屠夫在西园村买这条猪的时候,主人说,膘好得很,有二指厚,就是不知哪根筋不对了,吃饱了,啥也不干,就撞墙,中邪了一样。猪圈墙已经补了好几次了。屠夫拨开猪毛看了看,身上有红点点,还有针眼,怕是得了病,打针不管用,就使劲压价。主人也心知肚明,最终贱卖给了屠夫。在杀猪这个行业里,好猪不一定赚钱,死猪、病猪、脚猪、肉咬不烂的超龄老母猪才是赚钱的货色。沿河街的肉市场和鬼市一样,每日凌晨三四点就开始交易,专收这些便宜货。这些肉最终流向小餐馆和夜市摊,变成了烤肉、肉馅和腊汁肉。调料放重,吃起来比健康的正常的猪肉还香。
按说,猪生病了,都不好好吃食,整日把猪头搁在两条前腿上,眼神迷离,似乎进入弥留之际。这只猪却能吃能睡能闹腾。屠夫用棍子戳了几下正在闭目养神的猪,猪站起来一口气跑了七八圈。屠夫弹弹烟灰,吐了一个漂亮的烟圈,烟圈升到梧桐树顶端才破碎。
女人从一开始就悬著一颗心,入睡前,望着窗外明晃晃的月亮提出质疑:“这能杀了卖不?肉上有红点点咋办?”屠夫一挨枕头就迷迷糊糊起来,像往一个深井里掉,被女人吵醒,脊背回到了炕面上,有点愠怒:“你是猴变的,不睡觉了?”女人说:“我们家的人,不像你们家的人,能把头睡扁了。我们家的人没瞌睡。我是担心,害怕出事。赚钱事小,出了事咋弄?”屠夫说:“你甭乌鸦嘴咧,肉皮一割一扔,能有啥事?”女人说:“有气味咋办?”屠夫说:“肉放时间长了,才有气味,现在天也不热,能有啥气味?”女人没吭声。屠夫说:“实在不行,就绞成肉馅,和好肉和在一起;再不行,就卖到沿河街去,也亏不了本。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永清村的老戴——你知道不?就是腿有点瘸的那个,大儿几年前去深圳打工,得病死了——把人家埋在树下的死狗都偷偷挖出来,收拾干净,拿到市场上去卖。人问这是啥肉,老戴说,麂子肉。人都狗见了稀屎一样,争着买。要挣钱,就要胆子放正。”男人说完,就呼呼睡去,鼾水很快就扯得山呼海啸,地震了一般。窗外月光如水,整个村庄像在海底。隐约可以听见陇海铁路线上火车出站的长鸣。村中寥落的犬吠清晰可闻。梦呓般的蟋蟀鸣叫近在咫尺。女人说:“就知道睡。早晚有一天就睡死了,和猪一样。”
猪被称为猪,是因为它意识不到吃喝拉撒睡以及交配之外的其他事情,对危险很迟钝:往往被抅住下巴,铁钩(像巨型鱼钩)扎进皮肉,才感觉到疼,才嚎叫,但那会已经晚了,完了。这只嘴部受伤的猪却不同于一般:它在屠夫冲进圈里之前,就站了起来,到处嗅,到处瞅,似乎有所察觉。
女人量了量水温,50度,刚好:毛能褪下,皮又烫不伤,于是就关了火,也进到圈里,随手拉上铁插销,关上圈门。屠夫见的猪多了去了,一年少说也要宰一二百头,二十年就是好几千头。猪有大有小,有肥有瘦,有黑有白,但结局都是一样的——死在屠刀下,被源源不断地送上餐桌,从千万张嘴巴进入到森林般的人类消化系统。“猪就是个菜么,世下的。”屠夫经常这样说。世下的,是土话,意思是,造物主设定好的。屠夫站在猪圈内任由猪转圈,还活动了一下颈椎。椎骨发出一串炒豆子的声响,他还抬头望了望月亮,看着要抒情一样,但突然就打了个哈欠。女人去抓猪尾巴,猪却像大鱼一样滑走了。抓了幾次,都没抓住。屠夫弹弹烟灰,猛咂几口,将烧红的烟头弹在猪身上,呲的一声,冒了一股小烟,猪惊叫了一声。屠夫看准猪跑步的规律,猛地一抅。溜脱了。这只猪不傻,它不和无头苍蝇一样闷头瞎跑,而是有节奏的。不但有节奏,还有变奏。屠夫嘴角挤出一丝怪异的笑:“狗日的,成精了。”屠夫示意女人去另一头堵。女人也轻车熟路。杀猪对她来说,就和去地里拔根萝卜一般。猪被迫停了下来,和屠夫四目相对。不,猪眼总看向两边的,有点散光,所以看上去蠢得要死。屠夫抅一下,猪向左躲;屠夫又抅一下,猪向右闪。屠夫躁了,连着抅了几下,都没抅着。一般情况下,屠夫只抅一下,就能让猪乖乖跟他走,顶多两下。屠夫恼羞成怒,抡起铁钩,照着猪身上结结实实地击打起来,猪被打得吱哇乱叫。女人差点被铁钩子伤到,避在角落不敢动。
“你是死人吗?”屠夫吼道。
女人上前,一把抓住了猪尾巴。女人知道猪尾巴要使劲往上提,这样猪的重心就不稳,脚底下就拌蒜。可这只猪神了,它的屁股一个劲地往下压,拖着女人往前跑,还向多个方向冲、跳、抖、甩。女人被拽倒在地上,沾了一裤子猪屎猪尿,膝盖磕在水泥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日你妈个逼!”屠夫彻底被激怒了,鼻子里呼哧呼哧喘粗气。他把枯瘦的女人一把抓起,示意她先出去,随手封死圈门。“把柳叶刀取过来!”屠夫命令女人,“看我戳不死这狗逼!”女人说:“小心把你也伤了。”“少废话!快点!”屠夫憋了一肚子火。
后半夜的月亮在树枝间鬼鬼祟祟地移动。村庄连成一片,像鲸鱼辽阔平坦的脊背,似乎也在微微移动。村民们在夜海底部的梦乡里遨游着、飞翔着。整个世界宁静祥和。
女人提来了柳叶刀,劝说屠夫:“甭生那么大气,气大伤身。小心把你自己伤了。”屠夫说:“说那么多废话做啥?刀给我!”女人只得把刀递给屠夫。屠夫接过月光下银光乱射的柳叶尖刀,用粗糙得像砂纸似的左手大拇指试了试刃子,露出满意的微笑。他猫着腰,开始向猪逼近。猪目眦尽裂,后退着,有点像鸿门宴上的樊哙。
女人在猪圈外看着,心揪成了一疙瘩。
屠夫瞄准了猪眼,猛然斜砍一刀。猪华丽一闪,与屠刀擦肩而过,简直是标准的华尔兹舞步。屠夫又直着刺了几下,猪的鼻子上挨了两记。猪也被激怒了,嘴巴大张,露出獠牙,向前扑了两次,发起了进攻。喉咙里发出水烧开了的咕嘟声。
女人喊:“小心,小心!”
屠夫回过头说:“你悄悄着。”
正在说话的当儿,那猪像鬣狗一样敏捷地冲过来,在屠夫的小腿踝骨处啃了一口,袜子上出现了几个洞,直往外冒血。
“日你妈,日你妈!”屠夫一个箭步上前,劈头盖脸连抡数刀。猪躲闪不及。其中一刀,刺中右眼。它的眼珠子掉了出来,搭在丑陋的长脸上。
这一幕把女人吓得捂住了眼睛,嘴里连连叫着:“娘娘,娘娘!”
屠夫已经彻底失去理智,像被魔鬼附体的激情杀人者。他挥刀向同样失控的猪乱砍。屠夫瞬间无师自通成了关中刀客。此猪也定是前世在阎王殿里未脱尽人的心智,有慧根残留,要么就是今生修炼得好,假以时日必成大仙。只见猪圈内进退躲闪,腾挪跳跃,刀光猪影。和“摘个黄瓜一样简单”的杀猪演变成了人畜大战、世纪大战。
女人突然觉得今晚的事情不对劲,邪性。这样下去很可能会闹出乱子,说不好还会出人命,就赶紧跑出去打街门叫邻居,也就是屠夫的二弟三弟。
铁铸的街门连拍连击,声响震天,异常警觉的村狗们接二连三地吠叫起来,像一盏接一盏亮起的灯泡。还真有几只灯泡亮了起来,可能是有人从梦的云端跌翻下来,要去如厕或喝水。之后,又归于寂灭。
女人和二弟三弟来到后院的时候,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瓷在了原地:这只猪把刚垒好的那面墙又撞开了,猪舍上的瓦片刨下来一大片,橡胶片撒得到处都是,背篓、锄头、镢头、铁锨、耙耙等农具横七竖八、缺胳膊少腿,晾晒豇豆的几张竹篾无一完好,豇豆撒了一地,感觉满地都是绿蛇。更可怕的是,猪此刻正在后院的一棵最高的梧桐树的树杈间站着。
我就是这个时候从睡梦中醒来的。
那时候我上高中,每周只放一天假,因此我知道那是一个星期天,城里人还等着买热气腾腾的新鲜猪肉。我的屠夫父亲和他的劳动对象的大打出手搞得后院一片狼藉,差点把房子拆了,我愣是没听见,没醒来。事后多年,我依然惊异于祖上基因的强大。我到现在一直感谢他们传给我的那段基因。汶川地震那天下午,单位所有人都跑到广场上感叹人生无常、生命易逝的时候,我还在办公室呼呼大睡,直到醒来看见地板裂了一条缝,烟灰缸掉在地上,烟头烟灰撒了一地。我哥更绝,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从周五下午放学开始睡,一口气睡到星期一早晨。我奶奶一直守在旁边扇扇子,嘴里念叨着:“这娃是咋了,这娃是咋了,中了邪了?”我哥从他的长篇大梦中一俟清醒,抓起书包就往学校冲,一边狂奔一边嘴里重复着:“迟到了,迟到了,迟到了。”
我迷迷瞪瞪起来,推开二楼的木窗户,正遇着猪的独眼向我射来的凶光。它的另一颗眼珠子不知掉到哪里去了,眼眶里的血汩汩而出,一副吓死人不偿命的样子。我牛头不对马嘴地想起《封神榜》上纣王那个被挖去双眼的原配——姜王后。
“窗户关上!”父亲提刀而立,仰望楼头,提醒我。我虽然觉得一头猪不可能像鸟一样横着飞过来撞我,但还是把窗户关上了,主要是不敢和它的那只阴气森森的独眼对视。隔着窗户,我看见父亲满脸血污,手上的柳叶尖刀吧嗒吧嗒往下滴血。父亲像刚刚杀过人那样僵立不动,惊魂未定。
我二叔是村长,当了有十多年,逐渐坐大,在化肥厂、造纸厂、印染厂、电镀厂都有干股,还在渭河边开了一家砂石厂。那几年到处都是建设工地,他赚的钱往出溢,财大气粗,权炎熏天,镇上没人敢惹。缓过神来之后,二叔操起炕杈就去戳。炕杈也就是两米来长,根本够不着。这猪好像是测准了树高和炕杈的距离,满不在乎,独立树上,岿然不动。
“见了鬼了!”三叔惊叹道。
“你不是能通神吗?看看这阵势是咋回事?”二叔撂下炕杈,对三叔说。
三叔是村里的神汉,十里八乡的人都邀请着去“安顿”家宅。那些家里遭难的人都把他看成救世主,寄希望于他和他的业余團队的吹打念经和跳大神。三叔把自己装扮成神在人间的代理,对人世,他负责颁布刚刚接到的神旨,告诉哪家人犯了什么天条;对上天,他要把那家人的“诚意”如数进贡。他总是坐在太师椅上长时间闭目不语,那是他在收听上天的信息;他突然发羊痫风似的抖动起来,那是他接通了天界,预示着他马上要用经过处理的腔调宣读神和人的协议书了。而实际情况呢,用我二叔的话说,他就是个“神棍棍”。
“甭讽刺兄弟了,都是为了养家糊口。”三叔似乎面有愧色。
“你还是干点正经营生吧,别一天装神弄鬼的,到处骗人。”
“哥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那些遭难的人求的是个心理安慰。他们心里有鬼,我是给他们驱心鬼的。咋能说是骗人呢?”
“你这条舌头要放在古代,绝对能当宰相。”
“能有一碗饭吃就行啦……咱今晚上可是遇见真鬼了。”
“你驱嘛。”
“驱不了,我的法术有限。”
“我看可以用火攻一下。先得去找个长竹竿来。”
听到二叔如此说,我在二楼向底下喊:
“楼上有。”
“拿两根。”二叔说。
二叔找了一截电线绳子把两根竹竿绑在一起,然后从灶台洞里拨了一片燃烧正旺的橡胶片,扎透了,挑起来,朝我们村历史上第一头上树的猪扎去。燃烧的橡胶片刚一触到猪肚子,猪就发出一连串的尖叫声。猪毛烧焦的味道和橡胶燃烧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弥漫在秋天的夜气里。猪的一身肥膘剧烈地颤抖起来,带动着梧桐树也抽风般抖抖晃晃。
“戳他的另外一只眼睛,它看不见,就掉下来了。”三叔在一旁进行战术指导。
二叔觉得有道理。但这半会工夫,橡胶片就把竹竿烧透了。竹竿一挨上猪耳朵,橡胶片就掉了下去,只剩冒烟的竿头。那情形,像极了一根巨型竹签,要扎上活猪弄烧烤。二叔哪肯善罢甘休,他收回竹竿,再去扎橡胶片。
“算了,放它走吧!”我父亲终于说话了。
“啥?”我们以为听错了。
“放了吧,让它走。”我父亲说得有气无力,但语气坚决。
“啥?”我二叔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二哥,你听你听,这不对。”三叔神情紧张。
“哪里不对?”
“大哥这腔调不对。”
这时,我母亲跑过去,抓住我父亲的肩膀摇晃起来,大声喊着:“平原,平原,平原,你醒来,你醒来,你睁开眼睛看看,看看这是哪……”
平原是我的名字。我们这里有个风俗,准确地说,有个方言现象:女人都用娃娃的名字称呼自己丈夫。我母亲这是在叫魂。按照她的理解,我父亲的身体被我爷爷的魂占据了。父亲的魂还在,就在附近的空气里埋伏着,只是暂时回不到他自己的身体了。
“你应该劝劝平原他爹,让把这手艺停了。”
我母亲双腿好像突然被抽掉了筋,“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右手勉强撑住了地面。我赶紧奔过去扶她,问她怎么了,她头低着,有点倒不上气,似乎想说什么,但是说不出来。我只好不停拍她的后背,希望她的呼吸能顺畅一些。
“这猪不能再杀了,杀不得。”
我们听得真真切切,我父亲是在用我爷爷的腔调说话,或者说,时空秩序在此时此地紊乱了,我死去多年的祖父重叠在了我父亲身上。我们当时听到的好像是爷爷在另外一个时空的录音,也像是连线此时此地的现场直播。以我们有限的认知是无法解释这种声音的。
“你杀够了数,就要停手。这世上,啥事都有个定数,你一辈子吃多少个馍馍,少一个不行,多一个也不行。堎沟村你姑父,馍馍蒸好了,取出来放在了案板上。你姑说,咥个馍馍再去地里不迟。你姑父说,回来再吃。结果,一背篓玉米棒子背到家门口,跌了一跤,一口气没上来,人就走了。你是个杀猪匠,猪也应该死在你手里,但你杀的数够了,猪已经在阴司把你告了。”
没想到,三叔一直努力要达到的接通异界的境界,被我父亲被动地实现了。
多年之后,我混进市图书馆当差。图书馆适合我们这个家族的懒人,可以放开了睡。每次从马拉松式的睡梦中浮出水面,我都会发出灵魂三问:这是哪?几点了?啥时候睡着的?空虚感、失落感、荒谬感像从宇宙深处飘来的雪花,将我团团围困。有一天,我突然想起祖父在十几年前的那个秋夜从另一个时空(平行宇宙?特殊磁场?量子纠缠?)传来的警世通言,就推想,人的睡眠时间或许也是个定数。如果我过早地把一生应享的睡眠时间透支了,是不是……我倒吸一口凉气。看来,得找点事做了。我供职的图书馆经常邀请一些名人来做讲座。有一次,京城的一位以写灵异故事著称的作家在接待室问我学什么专业。我说,园林设计,没啥用处。作家说,你可以尝试写作啊,写作就是在纸上建造园林。我嘴上说了几句客套话和奉承话,心里想,扯淡吧,纸上能搞个屁。但后来还是开始写小说,写了几年,一篇都没发表,我倒不以为意,因为我写小说主要是为了防止毫无节制的睡眠睡出问题。我害怕真有一天会像我母亲咒我父亲时说的那样——睡死了。至于写作内容,我自然而然选择了梦。原因有三:其一,我敢说,我是世界上做梦最多的人之一。如果有这方面的吉尼斯世界纪录,我可以打个申请表试试,我哥也可以;其二,我做过的梦离奇怪诞之程度世所罕见,什么现代派、后现代派、达达主义、荒诞派、超现实主义算个屌毛;其三,别的事我不一定能记清楚,凡我所做之梦都像存进硬盘的电影,随时可以点开播放,一帧一帧画面清晰无损。我在峡谷般的书架间忙活的时候,常常陷入幻觉:这一本一本挤压在一起的书籍不就是古今中外梦境的集合么?如果找个法师给你撬开天眼,你就能看见图书馆充斥着幽灵。它们在天花板上、书架顶上、挡书板上、桌椅上挂着,躺着,骑着,坐着……
说回到那晚的事情——
我父亲(或者说我爷爷)说着说着突然就号啕大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就捶胸顿足。亮晶晶的鼻涕眼泪挂了一脸,把脸冲刷得五麻六道。边哭还边用袖子擦脸,脸上又是黑,又是红。男人的哭声既让人难为情又深感恐怖。那哭声一会像我爷爷的,一会像我父亲的,和广播串台了一样。
看我父亲这个样子,我吓得快尿裤子了,真害怕他有个三长两短。以前听说突然连接不同时空的人很有可能成为神经病,甚至有可能自杀。
“二叔,三叔,这咋办嘛?”我奔过去向两位长者求救。
“用桃木剑试试?”三叔这口气像在请示二叔。
“管用不?”
“试试。”
“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二叔说。
三叔接到将令跑回家拿剑去了,刚一走,我父亲(或者说我爷爷)又开始用头撞猪圈墙了,撞击点就在被那只猪撞开又修补好的地方。撞了两三下,头发里就渗出了血,像从头皮里爬出几只蚯蚓。猪在树上紧张地挪来挪去,对此很不解。
这哪行啊?这样撞下去肯定出人命。二叔果断冲上去,抱住我父亲(或者说我爷爷)大骂道:“寻死呢,不想活了?”
“老二!别以为这几年你挣了几个钱,红火了,就能把鼻窟窿翻到天上去。别人不知道,我知道,你的钱是咋赚的?工厂里排出来的黑水把庄稼地浇成啥样子?这是祖祖辈辈务料的地啊!人吃地一辈子,地吃人一口。你死了埋在地下,就让黑水把你泡着,让黑水渗到你骨头里去?”
“人总得吃饭啊!”
“你吃一口饭,粮食能从你的良心上下去不?”
“爹啊,时代变了,你不能老观念了。人不能在地里刨一辈子,现在粮食能卖几个钱?种地连本都捂不住,种子、化肥、农药、旋耕机、播种机、收割机……种出来,头比身子大。娃娃上学、看病、走亲戚、行礼,到处都得花钱。不做个生意,不进个工厂,能行不?上面招商引资,就是给咱老百姓找活路哩。你就拿味精厂来说,气味是有点大,但是给国家做了不少贡献,咱村上人不是年年从人家那里分红吗?你不能光想着得好处,一点坏处都没有,不可能么。”
“气味不是有点大,是大得要命。因为这个气味死了一层人了。你看现在,这个得怪病,那个得瞎瞎(念哈哈)病。啥原因,你说?”
“我不是医生,我没法说。”
“你心里最清楚。”
“和我有啥关系?”
“都是你害死的!”
“爹,你不要胡说,我啥时候害过人?”
“你狗日的自小就嘴硬,心硬。”
“爹,爹。”二叔做出预备下跪的动作,声调近乎哀求了,“你走吧!我给你跪下了!”
随着一阵鼓点似的脚步声、虚张声势的乱吆喝,三叔手執桃木剑、身披有点像寿衣的道袍杀到后院。我们家的人,有时真有点不着调,我三叔就这样。不是我说他,我二叔也这么认为:“老三,你犯神经啦,还嫌今晚不瘆人?”
我三叔刹住了车,正犹豫要不要演下去的时候,我父亲(或者说我爷爷)手舞足蹈地狂跳起来,一边狂跳还一边撕扯他那凌乱油腻板结的头发,乱抓空气。空气因为受到惊吓也绷得紧紧的。我母亲吓得赶紧往角落躲去,但还是慢了半拍,被我父亲(或者我爷爷)撞倒了,头磕在墙上,母亲和小孩一样哭出了声音。我父亲(或者说我爷爷)也摔倒在地。我去扶我母亲,我二叔三叔去拉我父亲(或者说我爷爷)。我父亲和爷爷重叠在一起,获得了一种不正常的体力,一把将我三叔的破剑夺过去,折成两段,又抽了我二叔一个大耳刮子,骂道:“牲口!”
开玩笑,我二叔是挨打挨骂的人吗?只见他和鞭炮一样被点燃了,炸了,一个饿虎扑食上去,跨在我父亲(或者说我爷爷)身上,像骑马一样,左右开弓扇起了耳光。耳光响亮,和烧干柴的炸裂声差不多。他也不管打的到底是谁了。肉体和精神的辩证关系,教授也胡诌一气,我二叔哪里搞得懂,他也不想搞懂。
但不管打的是谁,我都是不能接受的。我冲上去,像喝醉的鲁智深一样撞向二叔。作为高中生的我已经人高马大,膘肥体壮,冲撞力堪比野猪。我二叔被撞翻在地,和刺猬一样滚了几圈才停下来。
“你小子也疯了?”三叔一骨碌爬起来道。
“我没疯。”
“没疯你为啥撞我?”
“我觉得我爷爷说得对。”
“看来你是真疯了。”
“我没疯。”
我和二叔说车轱辘话的空当儿,我父亲像刚刚睡醒的僵尸,慢腾腾地从地上爬起来,扶住墙壁,揉揉眼睛,走过去抓起搪瓷缸子猛灌茶水,咕噜咕噜灌完,歇了口气,指着树上一脸懵逼的猪说道:“今晚必须弄死它!”
他复活过来,首先想到的还是那头猪,也就是他的本钱。那只猪再贱,也不能让它跑了,飞了。而且现在不是杀猪的问题了,而是我们家族荣誉的问题,甚至可以说是人类尊严的问题。
这回我们听清楚了,我父亲恢复了他自己的声音。这时我们才发现,那只上树的猪被我们冷落了好久,估计都打哈欠了。
父亲猛一回头,与被收缴了武器的三叔撞了个满怀,吓得倒退三步,责问道:“老三,大半夜穿成这样,你犯病了?”
“没有。”三叔尬笑一声,“画蛇添足,画蛇添足。”
“还是得扔东西往下打。”二叔没有跟我一般见识,以大局为重。
在我二叔的带动下,我们五个人顺手捞上瓦片、砖块、石头,向那头猪甩去。这个时候,如果选个合适的角度,支台摄像机,就会看到如下镜头:
源源不断的、各种形状的击打物拖着美丽的抛物线,穿过剪纸般的月亮,向着一头线条流畅的肥猪身上飞去。慢镜头推进,回放,倒退,击打物又回到手上,回到地上。快进头播放,万箭齐发。
猪以其肥厚的皮肤脂肪和超人的忍受力抵御人类的围攻,终因被动防守,寡不敌众,在往更高的树枝上退避时,掉落下来,正好落进杀猪锅,激起了带有骚臭味的巨大水花,把五个人淋成了落汤鸡。
我父亲连脸都没顾上抹一把。第一个冲过去,把猪摁住,冲我母亲喊话:“把刀拿过来,快点!”
我父亲发扬“宜将剩勇追穷寇”的革命精神,痛打落水狗,在那头已经遍体鳞伤的猪身上乱捅刀子,誓要将那头猪戳成马蜂窝(或者蜂窝煤)。
他做到了。
也可能是,那头猪想通了,不想活了,自杀了。引颈就戮。
按理说,猪是不能这么杀的。这样疯狂地杀人似的捅刀子,猪的肝、肺、腰子、心、大肠、小肠、胃袋全被戳烂了,下水还怎么卖?规范的操作是:用铁钩抅住猪,将猪放倒在地,一人固定前腿,一人固定后腿。杀猪匠从脖子处捅一刀。刀要深入,手也要没入创口,刀尖才能扎到猪的心尖,然后迅速拔刀,猪血将喷射如注,就像高压水枪。
就在我父亲抓住猪腿的一瞬间——人老奸,驴老猾,兔子老了鹰难拿——那厮竟然玩了一个鲤鱼打挺,180度大转弯,一头将我父亲撞倒。我父亲的头磕在电线杆子上。这是我父亲今晚第三次流血。水泥电线杆也是我父亲捡来的,顶端系弄着一根木椽子,像一竿空中巨秤。猪毛褪完之后,就可以用杠杆原理把一丝不挂的光溜溜的生猪移到架子上倒挂起来,接下来,当然是开膛破肚,一劈为二。
猪从杀猪锅里跳出来了,在灶台上后退了几步,助跑,飞跃了院墙,向着黎明时分辽阔的渭河平原奔驰而去。
妈的,反了天了!
我们打开后门,一窝蜂地冲了出去,本能地去追。父亲的头破了,鲜血长流,随便找了块油腻的裹肉布包扎了一下,也奋不顾身冲了出去。
“你真不要命了?命比钱重要,钱撂了就撂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母亲冲父亲大喊,伸手去抓父亲,但她哪有父亲跑得快,父亲一溜烟就跑远了,气得母亲大哭大骂。
猪在月光下疾驰,我们在平原上紧追不舍。猪都患有肥胖症,平时也不锻炼,但是真跑起来,比人类还是快不少。再加上,对它来说,现在不是长跑比赛,而是逃命之旅。猪是用欲望、用意志、用生命在奔跑。相比而言,我们的奔跑就太世俗,太功利了。
很快到了村口的大槐树底下。大槐树将近一千岁,枝繁叶茂。大炼钢铁那年差点被砍了烧柴。村里几个老人给公社领导下跪才保了下来。老人们直到今天还在散播通俗风水学:大槐树要是被砍了,这个村的气脉就耗完了。不幸的是,前几年修公路,村上也没人拦。青壮劳力都远走他乡抓钱去了,剩下的都是一些老弱病残。带电锯的工人三下两下就把大槐树大卸八块,装上车绝尘而去了。
这里有个分岔路,一条跨过南沟河通往秦岭;一条过了清水河桥通往市区。猪没有再表演上树绝技,而是向南沟河方向奔去。南沟河,顾名思义,当然在沟底,一路都是塄坎。猪跳了几个塄坎,感觉不爽,震得内脏疼,于是調转猪头,沿着坡路往回跑。父亲在塄坎底下冲上面的我和母亲大喊,堵住堵住。我和母亲哪里堵得住。猪的独眼还在渗血,獠牙就在这一两个小时内长长了一大截。它跑上来时,就龇了一下牙,怒吼了一声,吓得我和母亲立马让道。
二叔三叔埋伏在草丛后面,猪跑过去时,减了一些速度,他们猛扑上去,将其按倒在地。父亲也顾不上骂我和母亲,奔过去准备再加一把力。猪表面上被制服了,它的肚子瘪下去。可是说时迟那时快,猛然间,它的肚皮又像迅速膨胀的气球一般,力拔山兮气盖世,把我二叔三叔弹出三米开外。然后突出重围,继续逃亡。
追到清水河边,追到我二叔的砂石厂边。看厂子的痩狗汪汪了两声,就被跑到它面前的独眼猪吓得闭上了狗嘴,乖乖地钻进狗舍卧下。那猪竟然吞吃起了狗食。这个异常举动给了我们抓捕的时间。猪吃得正欢,看见我们追杀而来,一脚踢飞狗食盆子,狗食盆子弹在狗舍上,“哐嘡”一声响。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是一向嚣张的狗连个屁都不敢放。
二叔冲进砂石厂,让大家火速关门,这样就把猪堵死了,除非它跳进清水河,否则插翅难逃。猪查看了一下四周:院墙明显加高了,墙脊上种草一样种满了三角形的玻璃渣子,而且那五个人手里很快多出了铁棍木棒。阵势对自己极为不利。也只能殊死一搏,鱼死网破了。猪又是一拨乱冲乱撞,搞得满院狼藉,身上也挨了不少棍棒。
激战中,发生了点意外,猪不小心触发了碎石机开关,碎石机开足马力,轰轰烈烈转开了。猪也吓得够呛。它不知脑袋里哪根线搭错了,居然一头扎进了碎石机的漏斗。这不寻死吗?难道它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贞烈观?石头进入也会成碎石子,何况肉猪哉?
二叔已经把闸刀拉上了,拍拍身上的土,拍拍裤子上的土,拍拍手上的土,说:“等着吃肉馅吧,包包子可以,包饺子也可以。”
但是,那头猪在碎石机里走了一遭之后,奇迹般复原了。它在碎石堆上打了个滚,站了起来,顶天立地地站了起来。月亮还没有落下去,就在猪的头顶斜上方。一般而言,侠客义士或者文人骚客才配得上这样绝美的背景。但我想,此猪也配。如此妖娆的黎明,它值得拥有。
“算了算了,让这只猪走吧。这是头神猪。”三叔说。
我和母亲也附和:“人命重要。”
“不行,今晚必须弄死它。”父亲被这头猪气得不轻,魔怔了。
“对,弄死它!”二叔也疯了,“砂石厂给我糟蹋成啥样了?”
猪听了父亲和二叔的决心斗志,嘿嘿一笑,从沙石堆上小跑下去,底下是波光粼粼的清水河。南沟河流到清水河,清水河流到渭河,渭河流到黄河,黄河流到太平洋。这是我们村和世界的联系。说白了,我们村就是世界的毛细血管上的一个细胞。波光粼粼,那是圣洁月光下的美丽假象。如果你大白天从生我养我的故乡路过,途径清水河,相信你一定会掩鼻而走,否则你就得去耳鼻喉科查查了。我爷爷活着时说,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夏天,他还是个光屁股小孩,能潜入到清水河里,睁开眼睛,看清水里的鱼、虾、螃蟹和青蛙。清水河,那真是清水河。那些水里的生灵就像在空中移动。水质变脏变臭是上游建了有色金属加工厂之后的事。
算了算了,不说了,言归正传。
汛水期的清水河齐腰深,人也得绕远路过桥。猪冲进寒彻骨髓的水里傻眼了,扑腾了两下又上了岸,退回到砂石堆上。我们正准备一举将其拿下,谁料它第二次冲下去,违反了物理常识,化身裘千仞,在水面上一阵狂跑,留下了两串旋即消失的漂亮水花之后,出现在对岸的公路边。
现在兵分两路:父亲和二叔蹚过水去追;三叔、母亲和我到下游过桥去追。
快到十七米桥上时,三叔遇见了曾经的一个老客户——偏头老闫。他们村背得很,得绝症的人倒麦浪一般。偏头老闫一家原本五口人,这个得病撒手人寰,那个出车祸一命归西。命苦的老闫这几年光忙着葬礼了。最后只剩他一人泪水涟涟地坐在挂满遗照的空荡荡的客厅了。这充分说明三叔是个骗子。但不知三叔是怎么做思想工作的,背字走到底的老闫居然对他感恩戴德。当时偏头老闫正骑着三轮摩托车拉着一车萝卜准备去市场上卖,遇见三叔,就像基督教徒遇见了耶稣,立马停车,问三叔为何这般匆忙。三叔说,猪跑了。偏头老闫头更偏了,身子向后一倾,大叫道,这还了得?快上车。
偏头老闫的车技不参加比赛亏了,开得比摩托艇还快,都快在笔直的公路上犁出大浪来了。不多时就追上了浑身湿透的父亲和二叔。不远处的310国道上,猪正在撒着欢奔驰:跑一阵,四脚离地,兩条前腿向前并拢,两条后腿向后并拢,呈伸展状,滞空,向前飞行一段。跑一段,飞行一段。在飞行时,还能上下左右调整高度和方向。我感觉它嘴里都快哼上小曲了。
黎明时分的路上车辆还不多。每辆车经过时,司机都要将头伸出车窗,看着这只猪的逆天奔跑,惊得下巴掉一次,安装一次;掉一次,安装一次。
偏头老闫将油门一踩到底,我们坐在车斗里,头发都和地面平行了。我们非常担心这车也飞起来。还好,猪进了味精厂。猪冲进门卫把守的味精厂时,来了一个足球运动员进球后庆祝的超长跪滑,地皮都掀出两道深沟。偏头老闫也来了一个猛刹车,车屁股翘了起来,差点栽倒。
味精厂有六根正在冒黑烟的大烟囱。高的有一百多米,矮的也有四五十米。六根烟囱一齐冒烟还是蛮壮观的,像六位凶神在过烟瘾。
这只“前不见古猪,后不见来者”的猪略一犹豫,决定攀爬最高的烟囱。烟囱的外侧有手指粗细的钢筋做成的垂直爬梯。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它又一次公然违反各种常识,一步一个脚印爬到了烟囱顶端。
那猪像个命运多舛的英雄,上到烟囱顶的时候,稍微缓了口气,就站了起来,不是四脚着地,而是后腿立在烟囱边沿,身体与渭河平原保持垂直的那种站立。估计生物学家看到之后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更让我们大跌眼镜的是,那头猪没有半点犹豫,没有半点惆怅,没有半点留恋,一头栽进了烟囱,自杀了。
父亲和二叔执意要进去,那个一根筋的保安死活不让。二叔的火就像天然气,砰地一下上头了,一脚踹在保安的胸脯。保安“啊”了一声,人仰马翻。
二叔准备闯进去时,突然收住了脚步,因为那只猪从烟囱顶上飞了起来。这时候当然还是缺一台摄像机。如果设备到位,应该七十五度仰角、慢镜头拍摄。我毫不怀疑,那将会创造出经典镜头——那只猪穿过“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似的滚滚黑烟,向着凄美、皎洁、神秘、永恒的月亮飞去。当然,如果有条件,可以考虑航拍,效果会更好——当那只猪像恐龙时代的始祖鸟一样飞向月亮的时候,整个城市或许刚刚醒来,家庭主妇们提着菜篮子正准备去市场。列位看官,我没有见过嫦娥奔月,因为那时候我还没有从地球上诞生,但是我万生有幸,目睹了神猪奔月。这个我可以吹一辈子。只可惜当时还没有智能手机,很多家庭连座机都没有。要不然,你们有眼福了。
可是这时候,我父亲不知是急火攻心,还是失血过多,晕倒在地上,像粮食袋子被狂风抓了一把,腿都没来得及打弯,就倒了下去。三叔一个箭步过去,掐住了父亲的人中。偏头老闫过去搭了把手,将脸色苍白的父亲抬到了三轮摩托车上。我母亲带着哭腔问:“医院怎么走你知道吗?”一句话问得老闫悲从中来,老闫鼻子一酸,说:“嫂子啊,熟得要命!”
我合上笔记本,想着这家伙真是越来越离谱了,突然冒出来个村干部二叔和神汉三叔也就算了,猪居然都上树了。看来给他垫付的房租很难要回来了。
责任编辑:井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