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云
她随意地抛给他一些傲慢
下垂的眼睛里,倒映着城市的污水
他一笔一划刻画:背后落满雪的塔楼
身穿的黑色貂毛,帽檐上乳黄色的鸵鸟
绒毛
细密粗壮的睫毛……寒冬里一个毛茸茸
的女人
和她嘴唇上橘红色富暖的光
他一点一点接收、理想化地拼装
最后竟得出了爱——傲慢、自尊又独立的
跨越距离,他理解一位都市青年女士
向下的目光——
她坐在高高的车座上,久久地
看着街道旁忙碌的他
这是她一生无数表演中的一场:
她向后抬腿指向天空,伸张双臂模仿天鹅飞翔
小纱裙像云朵托起她,旋转的刹那
她在舞台中心,独一无二的光
落在她身上
她害羞地向前递出自己小小的胸脯
又骄傲地向后仰着自己的脖子
——这场失败的考试震动了她:
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多么完美;
也看见完美的她们,旋转在舞台的中心
和她一样,被无数忽略
春光在你们身上醒来,秋千荡漾着你们
——这是神给的启示
原始丛林里,树木森森没有形状
赤裸的身体盖着薄薄的纱
相拥的爱隔着沉默
秋千上的透明与火焰,紧握平衡的绳索
在晨雾弥漫前,你们会甜蜜凝视
婴儿、青年、老妇……
相聚在纸上的一生
思考者思考“我们从哪里来”
“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
不知道,我们睁着眼睛
努力绘出,或被绘成纸上相似的肉体
细微有别的指纹、唇印
和循环重复的一生
“知道”会往寻找的眼睛里
扔进多少太阳,晒干多少梦境
把多少肉体变成纸张
这真不知道
是什么在阻止你
粉红色的身体爬行在旅程中
去往远处的家——高冷的窗子
闪着寒光,像在遗忘你
微风轻易吹倒野草
倒伏的叶子摩擦地上的手掌
也像在阻止你,弱小者为难弱小者的
力量强过暴风,它们窸窸窣窣地笑
一个摔倒在地的活物
你拒绝来客扶你,拒绝他
把你创造成懦弱的站立者,靠着
一双想象的怜悯的手
为了保持尊严,你浑身泥泞
爬行在倒伏的田野里
独行去远处的家——它在高高山坡上
窗外有悬浮在空中的九月
和俯视可见的金色玉米地
没有等他睁开眼睛,没有讲述
没有定义和商量,她已经把它塞进他嘴里
他被温柔的野蛮征服,忘了哭喊
弹性的墙堵住他的眼睛,所见的白
仿佛圣光,无处不在地抚摸他
他惊慌中抱着它吮吸,光芒悬于月亮
暖流驱赶饥饿,他逐渐用力,逐渐熟练
——没有人告诉他应该或不应该
唯一能做的事,是唯一要做的事
他爱上此刻,不愿停止
他第一次扮演别人是在照相馆
穿上蓝色小西装后,妈妈给他
从服装道具堆里翻捡出一个真丝领结
摄影师指导他叉腰昂首、目光炯炯地
望着很远的前方
照片被展示在橱窗里很久
少年身姿挺拔、双眼充满清澈理想
他一遍遍退回現场确认:
恼人午后,衣服上的夹子让他纹丝不动
头发被母亲用口水固定造型、镜头那边
反复训斥的嘴、生气的眼睛……
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大人们满意
表扬和批评都让他迷糊慌张
在后来的人生中,他逐渐适应有余
明白只要不质疑虚幻,扮演别人
比呈现自己更像真实
只是表面的描摹就已经足够:
农夫把牛车驾驶进小溪,妇人在岸边洗
衣服
溪水从她流向他,带着他们衣物中的汗水
穿过牛蹄子上的泥土、兴奋小狗的吠声、
碧绿小草的根尖……跳跃的溪水
闪烁着碎金子的光
他们捧出各自所拥有的,像河流一样合并
互相成为对方、成为画面上极小的两个
黑点
两朵看不见的动人水花
舞台张开巨怀,邀请来者加入
拥挤摩擦幻想,吻亲热地俯向耳侧
泼辣女郎穿着耀眼的舞蹈
在绅士的手里绽放
灯火晃动,吸引众人离开自己
离开不变的颜色和恒温的影子
音乐喧闹,问答逐渐变为凝视
绚烂舞场的主角们相拥在光的引领中
服从不同寻常的靠近
在这由激情之手速写的刹那
没有伤害发生,没有信仰被修改
天空燃烧、岩浆融化,河流翻滚起
厚黑的波浪,今天的路忽然在坍塌
身体这软泥的囚牢,就要陷入消失
带着未被找到的门
你惊叫,扭曲的面孔
像刚刚被吞噬,刚刚被吐出
行人与你擦肩而过
大地崩裂颤抖,他们没有察觉
你的呐喊,他们无法听见
肉体粉色、草地绿色
和肉体绿色、草地蓝色
谁更真实
谁更需要的真实
抒情者踌躇在纸上
致力于让灰烬发光——
鱼缸里亚马逊河的漩涡
正在训练一尾小鱼战斗
因为它们的更需要
他给小鱼的紫色配上
漩涡的橙色
这样简化地轻和深入地重后
他获得了一个填埋的深渊
和燃烧的平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