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前,她有一半并不活在当下。
我向周毅的父亲承诺写一篇文字来纪念她。这几天在翻看她的书,翻读留存的跟她相关的资料。我也看了其他人写她的文章。人们记住她的优秀,她的美丽和善良,为这个病逝于五十岁的女子感到哀伤。
我语速缓慢地说她。
认识周毅快三十年了。查日记,我是1991年3月10日在《萌芽》杂志的笔会上看到她的。那时她在读硕士。她在《萌芽》实习,也是它的作者,笔名石头。笔会的一群人乘船去黄浦江上游(我跟她在江上的同框照片是编辑拍的),四五天里参观塔汇乡、新桥乡、华阳乡,看拉鱼,游佘山教堂、博物馆、方塔公园,去农民家庭看画展(留下另一张同框照片,我在烧灶)。她年轻,光洁的额头,梳马尾辫,爱笑,笑声好听。她说曾推过我的轮椅,那是两年前的大街上。那天推过我的人多,我没回头,不知谁在帮我。
后来跟周毅通过一些信,贴邮票的那种信,她寄给我手抄的海子的《太阳》。她喜欢那本《亲爱的提奥》,她说:看这本书非常非常地想画画。比较让我生畏的文字来说,画画更可以接近或直接面对热爱、美、心灵。她喜欢Pink Floyd的The Wall,喜欢The Beatles的Hey Jude。
1996年我从市中心搬家到城西的万科城市花园。听我说除了飞机吵人,那里环境不错,周毅和她先生来看房子。那时来看的人不少,都被大大的飞机吓跑了,一朋友付了定金仍是退房。没想到周毅买下一个家,将父母接来上海。从此我们成了乡亲。住得虽近,其实很少往来,網络时代也早已不再写信。但远离市区,附近有个朋友很觉得心安。记得她来借过吸尘器,我去帮过她对付电脑的问题。她的儿子和我儿子都在依犁莎白幼稚学园,一起在草地上做操。我保存着的家庭录像中,有她带着吼儿来我家,她用一个玩具教吼儿做算术。
我跟她在MSN上联系,有事说上几句,有闲了会多说几句。多年后,大家都有微信但我怕麻烦没安装,跟她还用短信和邮件联络。她想知道我动静就去看“小众菜园”上我写的长帖“断听断看断想”。等到我为跟孩子联系被迫装上微信后,也就加上周毅。因是乡亲,我称呼她是她在家的小名春妹,她不反对。
我见到她多半是在一些活动上。菜园中的有些活动我会问她一下,请她有空就过来。她参加过“小众菜园”为李娟接风的饭局,她带着儿子跟菜农们一起放风筝。她来跟应红喝茶,去沈尹默故居参观,跟画家朱新建一起吃饭。她帮我订阅《文汇报》,告诉我好看的文章,我就顺手转到菜园。承她帮我编选过一本《陈村语录》。她有书出版就送我一本。
我在2005年给她拍过一组照片,拍完连底片一起送给她。自有数码相机,我出门总带着,顺手拍下开会和饭局中的她。送别的那天,我将跟她相关的上千张照片及几个短视频拷入U盘,转交吼儿和两位老人家。
我以为日子还很长。先是我因孩子的上学搬离万科,搬家前周毅的爸爸妈妈设家宴请我们一家吃火锅践行。最后一晚周毅带着吼儿来看了一下,最后的客人。她搬来,我走了,觉得有点对不起她。
我以为日子还很长。后来周毅生病了。我们夫妇和一朋友只去看过她一次,2009年,她笑容灿烂。她生病不爱见人,她非常不愿意被打扰。眼看一切太平,没料到几年后疾病复发,稍缓和,我问是否可见人了,她说:不见。她会想着别人,我女儿病愈出院,她高兴,说要送她小礼物,被我劝阻。我给她介绍过一个医生,但我跟周毅之间没有中间的朋友,全然不知她的状况。我从她在网上的出现和只言片语猜测病情。我跟她说话像平常一样,不跟她谈论生病,她有时回我有时不回。去年中秋,我发了张图给她:送你一个我刚才拍的月亮。中秋快乐!她没回复。我发去一首歌,王菲的《但愿人长久》。她没回复。微信的最后一条,是我写的两个字:安息。
我知道自己是写不好这文章的。周毅澄明,内心丰富,向往有生气的生活。我在文章的一开头突兀地说:她有一半不在当下。亲情是她的根基。她心里有许多记挂。家乡,失去的弟弟,母亲的病,是她的不能抑制的分神。在复旦时喝酒,说自己喝酒老实,不辜负这好东西,喝完想家想得放声大哭,哭得昏天黑地。母亲生病,她觉得自己是母亲的母亲。中秋给母亲打去电报:天光月色都是女儿的爱与女儿的护佑。她等爸爸来等得心神不宁,说等得像头小狮子,怎么跳啊望啊,老狮子就是不来。在校她常梦见回家,母亲生病那阵,她参加健美操训练被老师表扬,说她克服了困难。她将头别在同学背后,不看老师,心里念着:我天诛地灭我天诛地灭。她将走出校园的日子看作是青春的尽头,茫茫然。她看黑白电视,看到黑水白日,好像整个中国都被淹掉了,心里想流泪。登上黄山的天都峰,她泪流满面地祈祷:高山大地永远赋予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她生日,祈求上天让她保持这颗愚钝的心。
写不好也因为审美。她的审美是脱俗的,刚健的,在山在水,在自然之道。她的一半在那些她神往的地方。她心里有大的境界。她读王国维:一声鹤唳,殷勤唤起,大地清华。她送我女儿六一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跟六岁的小孩玩得好极了。她欣赏惠特曼的诗。她想用庄子做毕业论文。这跟她后来的去三江并流区考察,去后滩看湿地布局,甚至跟她写黄永玉的朱雀城无愁河系列文章有非常大的相关性。她一到山野就开心了,有沉浸,有敬畏。她的欢喜,是欣欣然地用自己的脚去踏过。她不是那种宅在书房的书生,她喜欢身体的运动。在万科游泳,在学校是著名的健美操团队的队员,训练,演出,有次说起,舞台上没地毯,膝盖碰得青一块紫一块。她的关键词,上文提到“愚钝”。我给她照片,她说:有几张素净的照片,真好。谢谢你。她喜欢的是“素净”。她讲过:人说,中年以后的相貌是自己修来的,我在修呀!呵呵。
周毅跟人是有界限的,她自尊自爱,有很强的羞耻心,心里有些地方不让触碰。也可说有精神洁癖,不喜欢那种糟心的故事和关系。在杨绛处理钱锺书书信手稿拍卖的事情上,她坚定激烈地支持杨绛。她要保护私域。在写本文时,我一再去想她是否会反对我谈及什么事情,因此,我不谈她的某些很私人的想法。生前,她是个低调的人,从不张扬。有次评“三八红旗手”在网上投票,是我看到告诉她的,给她网址。她并没公开或私下地去拉票。她不看重名利的事情。在我看,她总是有点忧伤,但她分明珍惜喜悦,珍惜清朗的天空和繁茂的大地。她爱笑。她跟自然在一起,比跟人在一起更舒畅。
她有时催我写稿,我很愿意为她干活,但我原本就写得极少,而且不好用烂文去糊弄她。我热衷于没稿费的在网上没头没脑地乱写,厌恶被审稿。“笔会”的年选中没我,她也送我一本集子,我说是鞭策。
她问:朱新建走了,你要写文章吗?
我说:我现在不写,毫无心绪。
她说:嗯,明白。
她问:想写点跟吴清源有关的文字吗?
我答:抱歉,刚看见。这文章真是写不了。
2005年,我在“笔会”上发表过一篇《关于木心》,这是中国大陆较早在报刊上专文谈论木心先生的稿件。文章见报后,有不少读者看到。但因未向当事人核对,仅凭道听途说,其中兴冲冲地说阿城也曾参与“凑份子”听木心的课、称他是木心的传人,被人传播后引发阿城的纠错。阿城发在《南方周末》上的一个很儒雅很周正的声明,称自己和木心先生并无师生关系。我见后一惊,随即发文致歉,承担失实之责。这令我很惭愧。我曾提醒周毅,小心某些投稿,未料到自己也来挖坑。
我做的较好的事情是向周毅推荐作者。她读到小转铃悼念父母的文字,伏桌而泣。以后见到小转铃写的《繁花》书评也连声叫好,要我请她继续写稿。更圆满的故事是周毅和李娟。她们组合成最可羡慕的编者—作者关系。周毅读到好文字,真是比自己写的还高兴,眉飞色舞地向人推荐。天下怎么有这么好的编辑,能遇到这样的编辑三生有幸。我的慣例,你们相互认识了,就没我的事了,你们自己去谈。后来,她俩情同姐妹。李娟数次来上海看周毅,在周毅最后的那几年,她们是彼此说话最多的朋友。她们的最后见面是交换信件,各自收回。这是周毅一直坚持的私信不公开原则。
周毅喜形于色地说:“娟儿要出新书了,一定会读的。要看‘喜悦这个东西,怎么样从她的笔下,曲曲折折,又自自然然,潇潇洒洒,胜利到达我这里。”
我不是周毅理想的作者,甚至不是她理想的读者。因为认识早,彼此有认同,我是她基本不设防的不经常的对话者。她的喜怒哀乐很真实,但她会自己解脱,不用别人来开导。她不喜欢说丧气的话,不抱怨,不神神鬼鬼。她向往光明的、清新的氛围,不热衷传递八卦和流言蜚语。她有很强的独立意识,有主见,不认同他人对自己有什么权利。跟她说一点励志的话,她会说借你吉言,知道你是励志。她勤勉,热爱工作,投身团体,将工作和自己的志趣结合,并做出好成绩。
她很清醒,说:我知道,在自己日常所做的事情中,哪些是必须的,是饭票,哪些是我热爱的。
她曾要我帮她写个代序,我谢辞了。我很老实地对她说,你自己的书,为何要让别人的文字放在头上呢?写得你不舒服你也不能拿掉,一直在那里。你会后悔的。你实在要我写,我就写一个。我将这道理说给过其他人听,有人不以为然,以为是我的托词。周毅并没有,听完就不坚持了。
我喜欢读她的文字,她的文字有灵气,但很少具体地说她的写作。2007年她生病之前,我对她说过一次:
你的文字跟人不一样,不驯服。你总是不那么平坦,但我看,不平坦是对的,要走过去。你的感觉也是,你有点视野小。文章你发我邮箱,我都会看的。是你的文章,我都看。但你好的是,你是不虚伪的。你傻就傻了,爱就爱了,喜欢就喜欢了。你不好的是,你要面子,还有,你不勤奋。你应该糊涂着乱写乱写,可惜,你通常不糊涂。
我在写李娟的时候,有意识地写到周毅,想表扬她一下。没有料到的是,发表出来时那两句被删除了。
很早时候她说:你不幸将会读到我的理论文章,很认真地在那里发傻,尽管有人说灵,自己觉得不是干这一行的主人。
她说:写出来的东西就怕见人。
后来,她生病了,我不再批评她,有时会夸夸她。我感觉到她希望我多说几句,例如她的心血之作《沿着无愁河到凤凰》。那时我正读,顺手拍了张照片给她看,书在我床头,没蒙她。因我没完整读过黄永玉先生的大作《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已发表部分,而且我私心是不赞成周毅在他人的书上消耗太大的心力,不想鼓励。这话过于扫兴,不好说,心想这书以后跟她讲,因而一直没讲。我真是太迂腐,她写都写完了,还怎么反对。我的乡亲没了,现在我有再多的话,去哪里可说?
黄先生明白自己的幸运,这么好的读者是很难等到的。老先生到上海参加《收获》杂志的活动,很惦念病中的周毅,但周毅谢辞见面。(黄永玉:我没有去成。也不跟我打电话。这女孩心肠硬,真下得了手。)她愿意别人记住健康的、笑声朗朗的自己。那天我拍了一些黄先生的照片,发给她,让她仿佛也在现场。
是的,周毅应该写她自己的创作。她写了不少人不少书,写得认真写得好,受到许多人的好评,不过,在我看,都不如她写自己的。那时辰,她是自由的,任性的,飞翔的,放声大哭,放声大笑。
她的第一本书叫《私心与天籁》。
在大学,她读书读到:
达雅克人(Dyak)把一个季节天气最好的那些日子耗费在建造、雕刻和油漆上。
竟然怅然若失很久。
在绩溪,胡适的故乡,她说牛犊漂亮,猪丑。
我知道自己是写不好周毅的,能将她写好的只有她自己。她在最后的岁月写诗。我想起她说过:诗是不灭的,诗带来令你痛楚的紧张与迷惘。她晚近的诗清澈透明,在光亮中舞蹈。滤去病痛和生活的烦忧,她去找寻自己失落在天地间的另外一半。
她二十二岁时写过这样的诗,一如谶言:
就像没人能使时光倒流
没人能恢复石头的人形了
说个条件吧
我交出一个器官
肝脏,肺,或头发
生场大病胆汁横流
让妈妈领我
家去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