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按
他每天早上醒来,都会在镜子前撕掉一张旧脸,露出一张新脸。他是从十二岁的时候开始发现,自己的脸可以像面膜一样撕掉的,窍门就在右耳后的某处,要从那个地方开始慢慢撕才能撕下来。一般情况下,撕下一张脸需要用时三分钟(后来熟练了,只需十五秒),稍微有一点点疼,但完全可以忍受。他每张脸长得都很像,脸与脸之间的变化是微妙的,有时要过好几年,才能发现他的脸有肉眼可见的改变。他像我们所有人一样,在时间中普通地活着,不同的是,我们是在同一张脸上感受时间留下的所有痕迹,而他在时间的无尽流逝中已悄然换了上万张脸。我们的衰老显露在同一张脸上,而他发现,他越往后撕,露出的脸越老。故事进行到此,他的秘密没有被任何人揭穿。直到有一天,他颤颤巍巍地走到镜子前,缓缓揭开他昨天的脸,然后他发现,这张脸的背后,再也没有脸了,他露出脸背后的骷髅,他从镜子中看到自己的骷髅脸,知道自己死期已至。
1900年的秋天,大兴安岭深处的一棵树突然成精了,她化身为一个白衣少女,离开自己的树形母体,走出了森林。少女给自己起名为小A。少女小A来到离森林最近的城镇,待了两天就离开了城镇,继续走,少女小A在一百年的时间里,去了很多地方,见识到了很多地方的风土人情,她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她交到了很多朋友,迷恋上了喝可口可乐,还曾和一个中国人谈过一场终生难忘的恋爱。少女小A再也没有回到过那片森林。有一天,少女小A正走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大街上,正是下班时分,路上行人熙熙攘攘,少女小A突然摔倒在地,口吐鲜血,少女小A掐指一算,知道有人正在遙远的大兴安岭深处砍伐自己(那棵古老的树),少女小A盘腿坐在大街中央,知道自己来到了临终一刻,少女小A缓缓地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回忆那些纷纷闪烁的往事,当遥远森林中的那棵大树被彻底砍倒的瞬间,少女小A也垂下了她美丽的头颅。
一个下午,一个皮肤白皙,面容姣好的女人,坐在一把椅子上喝茶,她看着静静敞开的窗户,轻轻地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并不晦涩,其中没有生僻的字,每一个字都是简单的,听上去有点像一句废话,但是这句话的意义却非常的奇妙。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句话是喝茶的女人说给自己听的,因为身边没有别人,但是她说完,很快就忘了。另一个下午,一个有点沮丧的中年男人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剥橘子,他也是一个人在家里,身边也没有人,这句话又从他的口中被说了出来,他也是说给自己听的。这两个人之间没有任何交集,而且剥橘子的男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喝茶的女人已经死了几百年。坐在沙发上剥橘子的男人说完这句话之后,也很快就忘了。没有人知道,这句话的下一次复活是什么时候。
街道上的落叶被扫到一块,超市里不同品牌的酱油放在同一个货架上,烟灰缸里的烟头快满了,一大群鸟越过黄昏的屋顶,几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人一起朝酒吧走去,很多封信被不同的手塞进同一个街边的邮筒,一个女人走进一家专门卖帽子的商店,有一层病房里全是胃出了毛病的人,五个手指缓缓收拢成一个拳头,很多根火柴静静地躺在同一个火柴盒里,很多素昧平生的人登上同一辆火车,整个街区所有的狗都突然开始叫起来,同一场雨中的每一滴雨在下落的过程中都保持着独立,有一个巨大的会议室里摆满了空空的椅子,狼行成双,一棵桃树上结的每一个果实都是桃子,附近所有的蚂蚁都朝着一颗暴露在空气中的糖爬去,两个人在伦敦的街上用英语对话,另外两个人在贵州的山沟里用贵州方言互相问候,一棵松树长在一望无际的森林里,很多条巴掌长的鲫鱼被一个人不断地从一条河中钓起来放在身边的小桶里,左轮枪里上满子弹,雌雄大盗躺在同一张郊区旅馆的窄床上,一个女杀手独自坐电梯去十七楼,河滩上铺满鹅蛋大的石头,深深的地下埋藏着石油,洪水冲走一个村庄的每一栋房子,猪羊鸡全部顺流而下,一辆汽车停在另一辆汽车的后面,一个人走在另一个人的前面,牛头马面相视而笑,人世的荒野上百鬼夜行,深邃的宇宙中群星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