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鹏
我与老柴平常不联系,每月五号中午,我们会见一面,吃一顿饭。通常吃饭进行得很快,也很认真,不说话,也没有眼神交流。吃饱之后,老柴会把自带的茶叶交给服务员,然后我们开始聊天。老柴抽烟,一根接一根,我不抽烟,只喝茶。我们聊天的内容没有局限,但大多都围绕我们初中的某人或者某事,由此延伸联想,最后不知归于何处。三点钟,会面结束,老柴骑自行车离开,我骑自己的电动车走。临走之前,老柴会点评一下餐厅,并指定下次会面的地点。我很乐意坐享其成,并且祝愿她之后的一个月能过得顺心。这样的会面,出过三次意外,一次是去年的12月5号,我出差;第二次是今年5月5号,老柴结婚;第三次就是今天(11月5号),老柴带了一个人过来。
这个人看起来五六十岁,跟老柴长得有点像,我以为是老柴的父亲,上桌之后,老柴说这是她生父的朋友。我记起之前某次聊天时,老柴说过,她本姓陈,辽宁盘锦人,初中时,跟着母亲改嫁到堵街,改继父的姓,柴。这之后,我们才成了同学、朋友。我问,叔是东北过来的?她说,是,没人可投奔,只好来投奔我了。我问,那叔要不要喝点儿?她说,最好喝点儿。我叫了一瓶梦之蓝。这叔叔自我介绍,我叫宁王。我问,叔姓宁?他说,不是,朋友们捧我,都叫我宁王,后来时间长了,真名就忘了。我说,那有意思。老柴向寧王介绍了我,这是我朋友老周,是个作家,写小说。宁王看着我,很惊奇,说,没想到老弟是个文化人。我说,叔,咱们辈分不能乱。宁王笑了笑说,文化人就是讲究。老柴说,叔为人任侠,不拘小节。我说,看得出来。
酒上来了,我给宁王倒上了,老柴没倒,她怀孕了,不能喝酒。宁王上来喝了三杯,说感谢你照顾小闺女。我赶忙喝了三个作陪,并说,这么些年,都是老柴照顾我,该我敬您。老柴说,老周是我救命恩人。宁王一听这个,眼睛瞪得老大,说,我得再喝一个。我说,算不上……老柴打断我,接着说,初中那会儿,我刚到堵街,满口东北话,大碴子味儿很重,同学们都笑话我。后来,我慢慢开始不说话了,老师提问我,我也不说话,因为我一说话,那些人就开始笑,老师有时候也跟着笑。渐渐我彻底成了哑巴,那些人就开始叫我小哑巴。有次去厕所的路上,我遇见一个男生,他拦住了我,说他想跟我处对象。我没同意,他打了我一巴掌,说我给脸不要脸。他长得没我高,按理说打不过我,可是我没胆儿,哭着跑了,更丢人的是,我尿裤子了。我没回教室,直接爬到了教学楼天台,人还挺狠,直接走到了边儿上。我正准备跳下去的时候,老周抱住了我,他那时候个子小得不行,我站得还高,他就只能够到我的腰,我俩摔在了天台上。楼下有老师上课,以为房子出问题了,赶紧疏散学生。只有一个学生机敏,说楼上有人。后来我们两个就被政教处主任叫了过去,说我们早恋,还在天台偷食禁果。老周把所有事儿都扛下了,挨了个处分,留校察看。我们两个当年都没能入团。
宁王在老柴说话期间喝了三次酒,没啥犹豫,一次一杯。我酒量不行,陪了三次,一杯也没下干净。宁王说,没想到你来这边受了这么多苦。又转过来跟我喝了一杯,你小子是个爷们儿。我赶紧回敬一个,酒下得太快,我脑子有点蒙。
这事儿我跟老柴回忆过很多遍,当天我在阳台上晒暖,更多的是为了逃避英语课。英语老师跟我有仇,我曾暗地里伏击他,打了他一闷棍就跑了,把他的眼镜打坏了。他虽然没猜出来是我干的,但也把我算进了打击的范围,没少折腾我。后来图清静,一到英语课,我就跑到天台上去。那天老柴一上来,我以为是英语老师来抓我了,我躲在一边偷看,发现上来的是个女生,高高大大的,一上来直接就往边儿上走。我知道老柴,是三班新来的转学生,东北的,不太爱说话。长得很好看,像明星,但不知道为什么,不太受欢迎。她迅速走上了房檐儿,把我吓坏了,我一个箭步上去抱住了她,想拦住她,结果没想到,她太沉了,两个人直接摔在了天台上。那一下摔得挺重,她还压在我身上,我浑身疼得不行,眼泪往外涌。老柴比我哭得还厉害。我们两个没啥交流,各自哭各自的,还没等到她解释,老师就冲了上来。我们两个一身灰,老柴裤子还湿了,直接被老师送到了政教处。政教处主任是我班主任,对我知根知底,直接把早恋的名头扣到了我头上,不容我辩解。当天我被拉到了国旗台上罚站,站到半夜,老师给了我一个处分。我当时很气,明明一个见义勇为,咋就变成耍流氓了。
宁王说,要是老陈在这边儿,准得闹出人命。老柴很少提起她生父,甚至很少说关于东北的事情。我看看老柴,之前没注意,她胖了一点。她正把一只虾往嘴里放。我想拦着她,她对虾过敏,这一口吃下去,估计又要浑身起红疹了。她也看着我,微微笑了一下,我从没见过她微笑,因为她微笑很难看,显得嘴巴很大。虾吃下去,她起身说要去上个厕所。我说,那你注意点。她说,我这么大的人,还不会上个厕所?我说,我是指我大侄子。她说,也有可能是你大侄女。宁王的脸有点红,他看着老柴走了出去。
叔,您继续说吧。我说。
宁王愣了一下说,成,咱们继续。我跟她爸老陈是在动物园认识的,那时候他养老虎,我养狮子。老虎是纯种的东北虎,吼起来整座动物园都能听得见。整个动物园里,不怕虎啸的动物不多,老陈人也就跟着傲。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头也昂得高高的。我的出现是个意外。我本来是一个马戏团的,负责狮子戏。狮子不是咱们本国原产的,这你知道吧?
我点了点头,咱们国家的狮子,大多都是从南亚来的。
宁王说,到底是文化人。跟着我的那头狮子是头公的,脑袋大得像灯笼,一圈鬃毛被我养得油光发亮,没事老卧在地上,遇见人了,感兴趣了瞅一眼,不过大多时候它都不理人。1999年,我们马戏团经营不下去了,班主就想着把马戏团里的几只动物卖给动物园。跑了好几个市,最后盘锦接手了那头狮子。由于没人会照顾狮子,我也就沾了狮子的光,进了动物园,成了动物园的饲养员。老陈的虎园里有座假山,山上有个虎洞,平常老虎就住在虎洞里。动物园没养狮子的经验,想着狮子也算是百兽之王,不能亏待,就把虎园一分为二,老虎还住东边。西边收拾出来,铺上草坪,盖个狮穴,为了保险起见,也学东边虎园,挖个人工湖。狮子也是猫科,应该也怕水。这事儿对老陈刺激挺大,好好一个虎园,咋就一分为二了?狮子刚住进假山,老陈就约我到外边喝酒。
那时候大概是七月份,热得不行,到了晚上八点,天儿还大亮。在动物园东边的烧烤摊儿,老陈点了两斤羊肉、四个羊腰子、一盘烤韭菜和两箱啤酒。菜还没上,他先吹了一瓶,我这一看,不能,也跟着下了一瓶。他感觉没压住我,又来了一瓶。这时候,谁谁就输,我也下一瓶。羊肉上来之前,我们各自下了五瓶啤酒,老陈的脸有点红了。我觉得这么下去不是事儿,干脆开口,吃口羊肉继续喝。老陈见我松口,笑了一下,拿起签子,吃了一串羊肉。他问我,兄弟哪儿人?我说,跟着马戏团四处为家。他说,那总得有个根儿吧?我说,离家早,天下就是我家。他说,行,还挺豪气。接着他又开始喝酒。菜还没有上齐,啤酒就喝完了。老板没见过这么喝酒的,也上头,说,你们两个要是能再喝两箱,今天这顿饭我不要钱。老陈的眼圈已经开始红了,他说,还真别激我。我也不能落下,说,喝就喝。
大概到了十点钟,烧烤摊上已经没人好好吃饭了,都在看我们两个拚酒,老板也在一旁吆喝起哄。我醉倒是没醉,就是胀,感觉自己是啤酒做的。老陈也不行了,一张嘴感觉啤酒就要倒出来了。
你们两个喝了多少?我问。
宁王说,没数,加起来得有七八箱。
谁赢了?我问。
宁王说,没人赢。喝到最后,我们决定一块儿去厕所。在厕所,我算是赢了,我比他多尿了两秒钟。过了几天,老陈说要跟我比一比驯兽的活儿。我说,咱俩驯的东西不一样,不好比。他说,也没啥不好比的,你驯你的狮子,我驯我的老虎,看谁的话好使。我说,这没啥难度,咱俩反过来,这才算本事。他一听,更来劲了,说就這么干。这话说完,我有点后悔了。我之前就驯过狮子,而且还是野路子。他来动物园十来年了,驯老虎之前还养过一阵儿大象。
我的手机响了一下,是微信消息。宁王还在说,我把手机放桌子上,趁他喝酒的时候,瞄了一眼,是老柴发过来的。她说,你拖住他,我报警。我感觉喉咙里很痒,一杯酒抿下去,竟舒服了许多。
宁王问我,你没事吧?我说,没有,这故事挺好,继续讲下去,说不定我能写成小说。他挺高兴,那我还能进书里。他说,之前动物园已经没啥可稀奇的了,突然来了一头狮子,又吸引了不少人,而且假山背后就是老虎园,老有人想看狮虎斗,看看谁才是百兽之王。这个时候动物园了解到我和老陈之间有个赌约,为了再吸引一波人,动物园就将这个赌约公开了,还弄了个大海报,狮虎斗。接着,我跟老陈第一次上了报纸。
我的手机又响了一下,还是微信消息。我把铃声给关了。
宁王看着我,你手机响了。我说,没啥事儿,不能影响咱们爷俩儿喝酒。我还指望您给我提供故事呢。后来呢?说完,我向他敬了一杯酒。他喝得很痛快,喝完一杯又喝了一杯。我晃晃酒瓶,没酒了。我叫了两声服务员,没人答应。我说,叔,你先坐着,我去拿瓶酒。他说,你再去看看小闺女,看看她咋回事儿。我说,行,我也有点担心。
走出房间,我看了看手机,有三条微信消息。
他杀过人。
我把服务员支开了,你找个理由赶紧跑。
赶紧出来!
我又叫了一声服务员,没人答应。大堂里的食客已经被疏散,我看见老柴站在警戒线外的人群里,她胳膊上都是小红点,她已经开始挠了。警察已经把这里包围了,我朝外边走了过去,前两步还是走,第三步就开始跑了起来。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已经到了门口,见我出来,把我送到警戒线外边,接着走到包间门口,破门冲了进去,大概一分钟,把宁王抓了出来。他在大堂里大喊大叫,你们赶紧放开我,小心我放狮子咬死你们!他吼叫着,真有点狮子的样子。
之后,每月五号的聚会渐渐就取消了,又过了一段时间,老柴跟着丈夫回了东北,关于初中的陈年旧事几乎都随着北风吹走了。走之前,老柴给我留了一封信,还有题目,叫《夜幕下的鹤岗》。我知道,这是抄袭《夜幕下的哈尔滨》。
老周,见信如晤。经过几番思想挣扎,我还是决定回东北去,回鹤岗。夏天的鹤岗天很长,夜很短,这一度令我非常痛苦。不过这不是给你写这封信的理由。我也不知道我是否有目的,你就当听个故事吧。
九几年,具体时间我已经没了概念,我爸在鹤岗一家煤矿厂工作,煤矿厂福利待遇出奇地好,我十岁之前都不知道钱能干什么。因为我们拥有自己的学校、食堂、超市、医院,甚至是动物园。鹤岗城边也有一家火电厂,比堵街的火电厂大多了,大到围绕火电厂形成了一个卫星城。我爸厂里的煤,有部分就送往那个火电厂,不用火车,用卡车。我小时候,最喜欢看卡车了,一辆接着一辆,把马路都压凹了。你晕车,估计体会不了那种粗犷的汽油味。到了冬天,夜很长,太长了,长到一切都变老了。只有那些运煤的卡车不老,他们开着车灯,轰隆隆驶过,一道道光集中起来,汇聚到火电厂那里,那里是鹤岗最亮的地方。
没过几年,我爸就下岗了,因为鹤岗的煤快没了,只剩坑了。最先倒闭的是动物园,接着是医院、超市,后来是小学。不久之后,路上没了卡车,火电厂也黑了下来。再之后,我就来了堵街。堵街天黑真早,真好啊!漫漫长夜里,蹲在黑夜里的猛兽太多了。
……
柴不平
2018年3月19日
马戏团
我跟阿水的故事得从一场梦开始。
阿水让我去她家提亲,我答应了。我买了很多东西,具体有什么,已经记不住了,反正是很多。我没有交通工具,决定骑共享电动车过去,小溜电动车,那车有踏板,正好放下我买的东西。在梦里,我觉得阿水家很近,可是我从早上跑到了中午依旧没到。我很发愁,因为共享电动车是按时间计费的。就在我心烦意乱的时候,我爸出现了。梦里我很清楚,我爸已经去世了,多年前的冬天,喝多了倒在雪窝子里冻死了。可是我爸一招手,我就过去了。他带我去参加喜宴,不知道是谁的,好像也没随份子,直接上桌了。同桌的人和我爸很熟,我一个也不认识,我爸也没打算给我介绍,就让我一个个敬酒。我拒绝了他,我说,忘了你咋死的了?还来祸害我。他说,你个年轻小伙子跟个鬼置啥气,喝一杯,这是你四爷爷,给个面子。我说,别咒我四爷爷,他活得好好的。他说,不喝拉倒。自己喝了起来。挨着他坐的那个,不停跟他对饮,两个人越喝越开心,最后竟然离座跳起舞来。我从没有见过我爸跳舞,他那圆锥似的体型,跳起舞来,特别难看,像只上了发条的陀螺。我吃了很多菜,但都记不清了,没啥特色,应该就是平常喜宴那些东西。我又想起了那个问题,这是谁的喜宴?我问我爸,他已经跳开了,飞身上了桌子,接着又有人上了桌子,一张张桌子摇晃起来,不知哪里来了音乐,整个世界仿佛都跟着躁了起来。我爸突然站在我身边,说,咱们走,去提亲。我问他这是谁的喜宴,他就像没听见一样,径直走向了共享电动车。看见电动车,我脑门嗡嗡响,没关,这得扣多少钱!我爸坐在前面开车,我坐在后面。他开得极快,几次差点把我甩出去。转眼,天就要黑了,我爸突然刹车,我从后座飞了出去。他对我说,天黑了,我得回去了。阿水这闺女不错,你别辜负她。说完,他就消失了。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身处一片巨大的荒野之中。我拿出手机定位,原来已经到了阿水家。可是我找不到阿水。远处传来一声象鸣,我往天边望去,已经被黑夜笼罩的地平线上,有头奔跑的白象,阿水就坐在白象上面,朝我挥手。白象的叫声越来越近,地面也开始晃动,于是我醒了过来。我不断喘气,感觉像是被大象踩了一脚,浑身难受。阿水正盯着我看,她眼睛里有刀,正一刀刀剜我的心,疼痛难以名状。我大喊一声,这次,我算是真正地醒来了。
阿水给我递了一杯水,又做梦了?我说,是,去你家提亲了。阿水说,你现在不行,去我家得会打麻将。我说,我梦见你骑了一头白色的大象,是不是白色的也说不清楚,反正会发光。阿水把手边的书给我看,海明威的《乞力马扎罗山的雪》,里面有篇小说叫《白象似的群山》。我说,跟这没关系。她说,那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一个花瓶。我说,那我不如等着智能机器人,长啥样的找不到?她说,还有没有其他的?我说,我梦见我爸了。她说,叔叔是不是在梦里夸我了?我说,是。她说,叔叔估计知道除了我没人看得上你。我说,我爸带我去吃了喜宴。他很高兴,还跳起了舞。她说,你一定是太累了,小说要不然就停一停。我说,停不了,如果不赶紧写完,咱们怕是要揭不开锅了。她说,我那儿还有一点钱可以撑一撑。我说,那先留着,去你家打麻将肯定会玩钱。她没回话,睡着了。我从来没看过她睡着的样子,因为我睡眠质量一直不错,沾床就倒。她就侧卧着,头倚着右胳膊,很平常的睡姿,胸腹起伏很均匀,换气很顺畅,一动不动。她睡觉真老实。我准备起来写点小说。
我没跟阿水聊过老柴,估计老柴也不会跟她丈夫提起我。我们除了在小说里交流,已经没什么机会聊天。最近我老做梦,老柴也没来过。最后那些日子,老柴很关心我的小说,动不动就从白纸里蹿出来,坐在我身边,对我的小说指指点点。终于,阿水发现了她。
老柴坐在床边上,跷着二郎腿,嘴里叼着烟。我家没烟灰缸,她手里握着一个纸杯,杯底有点水,已经黄了。阿水进来时,她的烟刚刚抽了一半。阿水叫了一声,然后跑过去夺她的烟。阿水平时非常注意锻炼,身材匀称,甚至有肌肉线条。可是她还是没能从老柴手里抢过烟,因为老柴很高。阿水脱了鞋,爬上了床,扑过去抢那支烟。老柴转了个身,把烟塞进嘴里,一口气抽完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烟,屋里已经烟雾缭绕。阿水跳到我的电脑桌前,我捂住脑门儿,叹了一口气。
“你先别着急。”我说。
“把她弄走!”阿水说。
“让我缓一缓。”我说。
“她竟然敢在我的卧室抽烟。”阿水说。
“你得注意身体。”我说。
“我讨厌比我高的人,我想锯了她的腿。”阿水说。
“小矮个子,嘴还挺毒。”老柴说。
“你闭嘴!”我跟阿水异口同声。
阿水把房间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确认房间里再无一粒烟灰,再无一缕烟气,才让我进屋。她脱了衣服,准备去洗澡。我又打开了电脑,老柴已经改了一部分情节,这让我有点头疼。她说在小说里,她得是一个女侠,允许女侠有缺点,但女侠绝对不能被打败。我说这不行,人生来就是要被打败的。她说我不会被打败,因为我真的不是人,我是小说人物。我说主宰权在我的手里。她说,你只是一个媒介。
阿水回来了,她的头发还没干,正用毛巾擦拭。她从床头柜中拿出吹风机,对着镜子吹头发。洗发水香味遇热,更加活泼,我看着她吹头发。她说,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我说,快了,最多还有两天就能写完。她说,什么时候去我家?我说,书出来最快也得半年。她说,半年你能成为麻将高手。我说,现在有点小问题。她说,那个叫老柴的女人,我想了解她。
有天我爸告诉我,老火电厂门口来了一个马戏团,他让我去看,顺便打壶酒回来。
打酒路上,我看见一个女孩儿,她坐在一头大象身上,双手不停抚摸大象的耳朵。大象挺高兴,不停用鼻子挠她。她吱吱笑,然后继续抚摸大象的耳朵。她停下来是因为我,我跟着大象走了几百米,大象走我就走,大象停我就停。她看着我说,你想摸摸大象吗?我说,我不敢,小花说大象会踩人。她说,马戏团的大象不会踩人,它很温顺。我摸了摸象腿,很粗糙。我闭上眼睛抚摸象腿,还是很粗糙。大象一步步往老火电厂走,一直走入一顶帐篷,她没下来,直到帐篷的布帘搭下来。这是我第一次遇见老柴,她是马戏团班主的女儿,她跟菩萨一样,骑着大象。
大象会表演很多把戏,但它最喜欢坐在地上,后腿着地,前腿撑着地。每当它一坐下,四周都会响起掌声。快看,快看!那大象会坐!大象此时会向那边喷水,水很多,简直像一个水泵。人们落荒而逃,只有我站在原地,我在等老柴。我知道,大象喷完水,老柴就会从大象身后出来,喂它一根胡萝卜。她把胡萝卜给了我。她说,拿去吃吧,吃完你会长高一点,你太矮了。我说,我长不了大象那么高。她说,这大象就是吃胡萝卜长大的。
胡萝卜不错,挺脆的。
班主最近搞了一头狮子过来,大象有些不舒服。整个马戏团,其他动物都颓了,大象不开心,不再喷水了,也不吃胡萝卜了。到了第三天,大象开始拉肚子,厕所被它给堵住了。人们都不敢接近厕所,太臭了。没人知道,只吃胡萝卜的大象,为什么会放那么臭的屁。我下次再见大象时,它已经瘦得皮包骨头,老柴没在它的背上,老柴说硌屁股。我再次摸了象腿,不那么粗糙了。老柴说,你有没有办法杀了那头狮子。我说,我连马戏团里的老鼠都打不过。老柴问我,你玩过狮虎斗没?我说,玩过,但那只是卡牌游戏,不作数的。老柴说,大象打得过狮子。我说,你的大象都快死了。老柴说,瘦死的大象也能压死狮子。我说,你的大象是吃胡萝卜长大的,兔子才吃胡萝卜。
大象死在了老火电厂门口的广场上,它坐在广场中心的雕塑旁边,成了另一座雕塑。它的鼻子耷拉着,耳朵也是。老柴爬到了它的头顶,它倒了下来,老柴就这么消失了。同年,我爸戒了酒,跟着马戏团去了远方。
阿水说,你这么写不合适。我说,哪里不合适?她说,你起开,我给你写一段。
冬至,堵街来了一个马戏团,这是堵街有史以来第一次。
那年,我爸下岗了。他开始爱上喝酒了,一喝就会喝醉。我妈跟我爸关系本来就不好,这下彻底决裂了。她跑了,跑之前告诉我,如果过不下去了,就去马戏团,学个手艺。我没听懂。
马戏团在一顶巨大的帐篷里,走进去之前得交钱。我跟我爸说过,我想进去看看。他给了我钱和酒壶,散酒坊就在马戏团北边的胡同里。我拎着酒壶进了马戏团。马戏团里坐满了人,中间空出了一个圆形舞台,舞台上坐着一头大象,大象旁边坐着一头狮子,一左一右,守着一个拱形的大门。说是门,其实后面什么都没有,推开,只能看见两边的观众。一个魔术师站在门前,先摸了摸大象,大象喷了一鼻子水,接着他摸了摸狮子,狮子大吼一声,差点把观众全部吓跑。我没跑,因为我腿软了。魔术师瞪了一眼狮子,狮子伏在地上,把头埋进了尘埃里。魔术师推开了门,空空荡荡的门里,走出一个小姑娘。她就是老柴。
老柴爬到了大象的背上,大象站了起来,它开始绕场行走,并不断把桶里的水喷向观众区,人们一边欢笑一边谩骂,老柴就坐在大象身上,不停抚摸它的耳朵,还不忘吱吱笑。人们都躲大象,只有我没躲,我的腿还在发麻,重若千斤。大象把水喷到了我的身上,先是热的,接着迅速变冷,我觉得自己被冻住了。再睁眼,我站在冰里,外边人影晃动,我什么都看不真切。魔术师划了一根火柴,走到我面前,我感觉到温暖,然后冰化了。我身上一点都没有湿。我打开手中的酒壶,壶里已经装满了酒。我非常开心,拎着酒壶回了家。
我爸不在家,桌上放了几根胡萝卜。胡萝卜不新鲜,已经蔫了。我把胡萝卜放进锅里煮了煮,香气飘了很远。老柴来了我家,她说,我来拿酒。我问,什么酒?她说,酒壶里的酒。我说,酒壶就在桌上。她看着酒壶说,那里面没有东西。我说,我回来时,就把酒放在那里了。她问,你在煮什么?我说,胡萝卜。她说,我能吃一个吗?我给了她一个胡萝卜。吃完,她变成了一个兔子跑了出去。
晚上,天已經黑透了,我爸还没有回家。我一直等到天亮,我爸仍然没有回家。我去找在火电厂工作的叔叔,路过马戏团,发现我爸就坐在马戏团旁边的广场上,他旁边有座雕像,跟他一样坐着。雕塑旁边有只兔子,我刚想过去抱她,她就跳走了。我追她,她跑了起来,一跃,把我爸踢倒了,酒洒了一地。
阿水站起来,她说,我瞌睡了,我要睡觉。我说,你先睡,我今晚要把小说写完。她说,我不能睡觉,我得看着老柴。我说,老柴已经结婚了,而且有了孩子。她说,你还没有结婚,我还没有孩子。我说,我最近就会开始学习打麻将。她说,你还是不要学了,今天我把钱用来买酒了。我说,你不能再喝酒了。她说,我会注意,我不会倒在雪窝子里。我说,据说明天会有马戏团到你们镇。她说,我不行了,我得睡觉了,你先变你的魔术。
阿水盘在床上睡着了,不时还打鼾,鼾声细密,没有规律。我看着被她修改之后的小说,不知道怎么处理。她应该已经放心了,老柴已经变成了兔子,兔子不会说话,不能改我的小说了。到了后半夜,老柴给我发了一条微信消息,是一张图片,里面有一头大象,阿水坐在大象身上,笑得很开心。
半年后,小说出版了,我去了阿水家里,阿水的母亲问我有多少钱。我说,我不会打麻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