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
“麻醉的过程里,请您想一样让自己着迷的东西。”医生说道,“想得越细致越好。这将有利于芯片和脑神经快速融合链接。”
M点点头,闭起眼睛。最先跃入脑海的竟是芯片本身,她在手术前的数次会诊中细看过它。硅与碳,纳米ANI。几十年前的医学就能让纳米机器人在血液系统内精准定位给药、在器官内消除病变,这次的微创手术只是定位于脑部的升级版。
世纪初,“医美”兴起,和所有高科技新产品一样昂贵,M心态上很能接受,但对最优先发展的技术细节不甚满意:同质化的模板操作简直令这一行蒙羞。M坚信,有朝一日,客户定制整容将和20世纪末流行的洗牙一样简单且廉价。那时她还年轻,等得起。肉身的老去是从局部声张重要性开始的。每一個局部都在呐喊人生对自己的无尽折磨、错用、滥用乃至无用。皮肤,眼睛,关节,肠胃,血管,心脏,海马沟。放出长屁后的松弛感重新定义了愉悦。排泄重新定义了快感。眼明耳聪重新定义了青春。终于体认了肉身,因而决意放弃肉身。五十岁,她开始期待脱胎换骨:既然未来科技允许更换局部或整体器官,义体取缔了有机肉身的一次性,仅仅追求美颜未免太形而下了。但到了2030年,M仍没有等到义体的合法化,更不用说平价化了。
时年六十九岁的M躺在手术台上,即将被植入脑部芯片。她花费了毕生积蓄的十分之七,成为率先尝试大脑更新业务的新顾客。她不能理解大多数人为何恐惧、排斥这种技术,同样的价钱只能处理脂肪、表皮细胞和局部骨骼和脏器,而她可以一劳永逸地更新大脑,加速学习和提高记忆能力,定期更新最新知识,还能调节内分泌——不仅能有此生可望而不可即的智慧,还有立等可取的多巴胺!理论上还能因此挣到更多钱,为日后更换义体做好准备。曲线救国。
她不确定麻醉是否已开始,但想起了医生的嘱咐。“让自己着迷的东西。”好的。接着,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那块矿石。
很多年前M去过海拔最高的高原,驱车三千公里,看够了大地表面的景致后,偶然步入了一间私企冠名的矿石陈列馆,看到了三十五亿年前的层叠石近乎圆润的坚硬、寒武纪的海星化石上不可知的海底生物留下的细褶碎纹、砂金石深处散沙般的金色、古庙废墟般支棱出四角尖柱的方解石、深秋母蟹膏黄质地的雄黄石、庞贝古墙壁画般的雌黄石、日本铁壶般的铁胆石、撒了阿月浑子果碎的栗蓉蛋糕般的磷氯铅矿……最终停留在那块石头前,她意识到地球表面的移动已不再能让她驻足。要纵深,往上或往下,看到她所属的世界之外黑暗中的存在,或是在地底或海底,或是在外太空。铁灰色的团块上布满了诡谲的绿色颗粒,晶莹,密集,涵盖光谱上绿色所属的一切范畴。那块矿石非常大,需要一只单独的展示柜,但她能想像出来,它其实属于更辽阔的一片地底世界。它如造物般精致,有种近乎刻意为之的浑然天成,就连绿色颗粒的质感和不规则的排布都在强调这一点。高原曾是海洋,也将迟早回归入海。在漫长得近乎巨大的过渡时期里,高原从容不迫地酝酿这样的石头。是什么样的机缘啊?让某人用某物掘地三尺,凿开巨石,让这幽灵般的绿色见到光,见到人。M站在玻璃柜外忘记了时间,因为时间已全然地、纯然地融解于这块石头了。是她不存在。
M听到温柔的指令:“深呼吸。”心胸开阔,腰背挺拔。错觉。麻醉随着呼吸起效,世界在瞬间消失。对常有睡眠困扰的她来说,这样沉睡实在太爽快了。
醒来后的M躺在床上,病房里灯光幽暗,舒适宜人。她扭头看到邻床上躺着一个看不出年龄的男子。他们都穿着病患服,不分性别年龄的统一制式。他们几乎是同时醒来、转头张望的,很自然地迎合彼此,相视一笑,像从同一个梦里醒来。护士进来分别查看了他们的各项指标,说休息半天即可出院。
M留恋着多年不曾体验的熟睡,但试了一会儿还是睡不着,索性睁开眼睛,看了看墙上的电子钟:竟然还未到午时。
“您不是来焕颜的吗?”男子仿佛憋了很久,终于等到可以对话的人,语气很热络。
“哦。不。”M清了清嗓子,“我装了脑部芯片。”
男子惊讶地问道,“这种业务真的开放了吗?我还以为是谣言。”
“谣言……好像说的是道德美容。”M摸了摸脑袋,发量和发型都没有改变,针眼大的创口根本摸不到。“让脑子变得更好使,应该比道德高尚更有用吧?”
“问题在于,谣言说的新业务不是让道德高尚,而是统一道德准则。”男子轻叹了一声,又轻笑了一声,“那可太吓人了。”
M坐起身,头不晕,便将枕头竖起来,背靠床板坐好。她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男子的脸,看不出任何修整的痕迹,想来是小修小补,不是锉骨画皮。“医生跟我说,道德美容的技术要求更高,成本也高,还要接受行政管控,所有诊所都不愿做。”
“就怕不得不做啊。”男子也坐了起来,很利落地把双腿挪下床,双手搭在膝头,微微躬身,往前凑了凑,问道,“我可以提个过分的要求吗?”
M扭过头,迎向他那张符合主流标准的脸孔:皮肤光洁细腻,骨骼线条流畅,五官对称,形状姣好。这时,有一些从未有过的思绪突然跃现于脑海,她猛然意识到芯片已启用了,无师自通,或仅仅是记起了此前忘光了的知识,她发现自己对这张脸的认知增生到了让她惊诧的程度,从医学到美学,从生物学到几何学,从历史到诗歌,无论朝哪个领域去想都有无穷的信息。矿石。此时此刻的大脑就像被无数绿色颗粒点亮的黑暗地底。
“是太冒昧了……”男子见她犹疑便有点退却。
M轻轻摆摆手,“没关系,您请说。刚刚做好手术,我大概还有点恍惚。”
男子抬起眼帘,袒露瞳孔的沙褐色以及好奇、渴盼的眼神。“我可以近距离看看您吗?”
“是要看看这城里已很罕见的衰老素颜吗?”
男子笑着点头。那笑容的幅度和诚意都无可指摘。“生而为人,与其说不知如何占有,不如承认是不知如何失去。”M立刻想到了20世纪出版的两本名著,被他说来,竟像是天生就在一起的两句话。他的视线从她的眼角移到嘴角,继续说道,“像您这样允许衰老保持自由的人,真的不多见。您很有勇气。”
“您误解了。”M坦然地说下去,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引用哲学著作里的句子。“生而为人,我们和生老病死一样,都是自由的所有物,而非自由的拥有者。我没有勇气,只是还有一点时间罢了。脑部芯片不就是为了扼制衰老吗?我只是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科技商业却进展得这么慢——尤其是行业法规全球化这种破事儿太耽误时间了——要是回到三十年前,我应该也会毫不犹豫地换头换脸换器官。依我看,您是这儿的老客户吧?”
男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还翻过来看了看掌心。“今天是更新肤色肤质。这还是三十八年前我在这家诊所做“医美”时附送的项目。每隔三年可以来做一次保养,就像祖辈们往古董家具上抹松节油那样。我们应该是同龄人。”
M又羡慕又怜悯地端详这位同龄人的脸。“那您就看吧。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他们就这样看了起來,凝视陌生人已被这个时代定论为粗鄙的举止,只有隔着屏幕的凝视才能正大光明。男子索性走过来,谨慎地用半边屁股坐在M的床边,和她面对面。他伸出手指,她没有拒绝,他就轻轻抚摸了她起皱的手背皮肤,然后是裸露在病患服外的起皱的胳膊肘。就像当年她瞪大眼睛,想看清楚石头褶皱里的奇妙色点。他也带着又羡慕又怜悯的神态,“三十八年前,医生说,先去掉多余的脂肪吧?我说,先去掉时间!”
“然后呢?”M笑了。
“再去掉我!”他也笑了,“未来就像财富,不会均摊到每个人的生活里。有些人领先,有些人永远活在过去。我把我剔除后,只需要把身体交给专业人士打理就好了,觉得人生轻松多了。”
“我和时间真的都不存在了吗?”M保持了让年龄显得格外明显的笑容。
男子保持了无龄感的笑容,无声地摇摇头。他们手拉手地坐了一会儿,像幼儿园里最听话的孩子在等待游戏的指令,各自怀抱着心爱的玩具:她的是大脑,他的是肉身。
护士进来送餐。这家历史悠久的医美诊所素以精湛的医术、体贴的服务驰名海内外,这儿的营养餐丰盛又美味,食材都由诊所附设的有机农场提供,不像公立医院的配餐只是合成营养素。护士轻触墙面,折叠搁板自动伸展出来,并根据她的身形调整高度和角度。“这是根据您的手术特殊配制的,尤其是蛋白质的种类和数量经过了精确计算,请慢用。”接着,护士把另一盒明显小了一圈的餐盒送到男子床前的搁板上,用更熟络的语气说道:“这是营养师为您特调的,这次出院后也要听话哦!”
护士走出房间后,M津津有味地吃起深海鱼肉,又瞄了瞄男子,他没有碰那盒吃食。“您那份不好吃吗?还是吃了三十八年,吃腻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食欲了。”男子说着,把餐盒递给她,“这份给您吧。您的大脑现在一定很需要营养。”
“多久?”M从未吃过那么美味的小牛肉卷,只能嘟哝地问了一声。
“忘了。大概从换了新胃开始吧。”男子重新躺下去,双手慢慢地在胸腹摩挲,“您恐怕还不知道这家诊所有多么厉害。我十年前自杀过一次,但他们拯救了我,由内至外,全部换新。醒来后,我用刀刺入腹部,还用火烧了身体,当然,都被制止了,局部肉体也都迅速更新了。我知道在诊所里是死不掉的,就决定出院后用更决绝的办法,比如爆炸、卧轨,诸如此类物理性的摧毁。”
M想起近百年前某部电影里男主角摧毁硬盘的暴力场面——天啊,现在她的脑子无异于收藏了所有资料的图书馆——还能从哲学、医学、精神病学等层面罗列出几百种他没能自杀的原因。
“肉身更换到多少比例,自己还有所有权?您现在是智者了,应该比我懂。”
“您为什么要自杀呢?”更新过的大脑让M认定这个问题很关键。
“因为那是唯一的、仅剩的、独属于我的权力啊。”男子仰卧着,颀长的身躯放松伸展的样子很迷人,“在那次自杀后的拯救过程里,我太太仓惶中签了一份医患合约。我出院后才细读了一遍——整整一百五十七页——发现从那次手术开始,我已失去了对肉身的处置权。多么荒唐啊!为了拯救一心想死的我,医生们动用了尚在开发中的某些技术和材料,美其名曰“W827018潜能开发项目”,为此,我太太不得不同意附加条件:在未来一百年里共同保养这具身体,根据知识产权法,我是院方的无形资产、合作者和共同开发者,免费享受技术优先使用权。只有这样,才能免除我们理应交付的巨额诊疗费。我太太很爱我,我理解她签那份合约时的状态。但她没什么头脑,哪怕很爱我,她也绝无可能看完那密密麻麻写满术语的一百五十七页。我就这样错失了唯一的自由——不,用您的理论来说,那根本就不是我的自由。”
M放下了餐具,美食的吸引力已消失了。她不确定该安慰、该鼓励还是保持沉默。
“在血管换新术成熟后,有个医生声称,如此保养下去,我的身体理应可以续存数百年。我已是本院有史以来接受最多次最新医美材料和最新技法的纪录保持者。医生团队及其律师都说,只要没有更换基因,不管我的肉身更新到了什么程度、更换了多少比例的构成物,我就依然是我,是承担这份合约的主体人。”
“甚至无法脑死吗?”大脑是个体的最终堡垒,存储一切属于个体的意识与意志,导引一切个体的感知与认知。脑死才是真正的死亡,与此相比,肉身存续完全没有个体性可言。
男子不再仰视天花板,慢慢地向她扭过头来,俨如崭新的发条玩具,动作到位且匀速。“您不会天真地以为只有您是脑部芯片的尝鲜者吧?在拯救我的过程里,他们在我的脑部安装了干预死亡的特种芯片,那是与我体内某个脏器直接相关的配套设施。我现在是发自内心地躲避危险场所、恐惧一切危险因素的胆小鬼。再过十几二十年,如果我的脑部出现萎缩迹象,恐怕会直接换一个,据说比局部更换更容易……但我打算等家人都死光了,再想办法找人来杀我,无论如何不能留下把柄让院方敲诈我的后人。但这也很难,我们的儿子刚刚生了双胞胎……”
M打断了他绵延的哀伤,“您该找些让自己着迷的物事,投入时间,投入自我。”
“您是在教我伪造未来吗?”
“伪造……?”M再次想起那块矿石,嵌在深处的绿色颗粒无穷无尽,也许就是苍茫宇宙所有星系星子的高度镜像,绿色颗粒之间黑灰的坚硬,也许就是脑体中的所有黑洞。“如果我是您,我会去高原的地底,看看亿万年前的海星。毕竟,您拥有了我们无法企及的时间。”
“啊!多么荒唐!我是连‘我都没有的人啊!再给我一百年,哪怕变成一块漂亮的琥珀,里面还是什么都没有啊!”
男子变得凄厉的喊叫声引来了护士,她敏捷地给他打了一针,并把病床推走。“抱歉,劳扰您的休息了。事实上,这位先生有他专属的病房,只是今早要更新室内环境软件,所有病房满员,只好临时加床在这里。请您继续用餐。”护士带着完美的微笑和完美的男子走了。M推开餐盒,又想到一则传说——坊间传言这家诊所的护士都不是真人,而是院方自行研制、非法实验的仿生人。她想了一会儿,认定这应该是谣言。无论如何,现在可以让她想的事情实在、实在、实在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