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纯粹理性批判》(第二版)中先验演绎理论的一种阐释
——基于黑格尔哲学视角的分析

2021-02-01 11:14余怀龙
上饶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知性先验康德

余怀龙

(清华大学 哲学系,北京100084)

先验演绎理论是《纯粹理性批判》的核心议题,也是康德花费精力较多并不断进行深入思考的难题。当然康德也认为,关于纯粹知性概念的先验演绎是其理论中最困难的部分。他说道:“对于探究我们称之为知性的能力、同时规定其应用的规则和界限来说,我不知道还有什么研究比我在题为纯粹知性概念的演绎的先验分析论第二章中所作出的研究更为重要的了;这些研究也使我花费了最多的精力,我希望这些精力不会没有回报。”[1]9不仅如此,康德还在《纯粹理性批判》的第二版中对先验演绎理论部分做出了重大修改。众多学者对先验演绎理论进行了深入探索,其中包括叔本华、海德格尔、迪特·亨利希(D.Henrich)、帕通(H.J.Paton)、克利弗(J.V.Cleve)等著名哲学家和学者。通过文本分析,我们知道康德在先验演绎理论中的重要任务是要阐明纯粹知性概念为何是知识的可能性原则,从而确立概念的客观有效性。在先验演绎理论中,康德是基于一个前提开始的,即把对象区分为尚未得到联结与综合的对象与已经得到联结与综合的对象。前者是感性直观杂多,后者是统一体对象。而感性直观杂多的设定将给先验演绎理论带来两大难题:第一,感性直观杂多为何能向感性直观形式显现因而在主体中以表象方式存在;第二,感性直观杂多在主体中以非统一性的表象方式存在将陷入自相矛盾。这两大难题直接关系到表象与对象的同一性问题,进而也涉及一个核心问题,即知性范畴与感性直观形式之间有何种内在关系,又将如何统一,正如亨利希所说:“对范畴的有效性的证明必须涉及到范畴能够关联到直观上的可能性的解释。”[2]在笔者看来,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的第一版与第二版中都没有处理好表象与对象的同一性问题,从而没有实现知性范畴与感性直观形式的真正统一。而黑格尔哲学真正认识到了表象与对象的同一性(即绝对同一),从而可以为康德先验演绎理论中所遇到的难题提供一种解决方案。因而在某种意义上,康德哲学先验演绎理论的困境之处恰好是黑格尔哲学所取得突破的地方。所以,通过先验演绎理论,我们也可以认识到康德与黑格尔的继承关系以及他们之间的核心差异。由于篇幅有限,笔者将基于《纯粹理性批判》第二版对先验演绎理论进行文本分析。本文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是对《纯粹理性批判》(第二版)中的先验演绎理论进行文本分析,并找出其中遇到的困难;第二部分是基于黑格尔哲学的绝对同一性思想对先验演绎理论中所遇到的困难提供一种解决方案。

一、先验演绎及其面临的困境

(一) 先验演绎的主要论证思路

首先,康德对纯粹知性范畴的先验演绎的必要性进行了说明。在康德看来,对象或概念的客观有效性(即合法性)可以通过两种方式证明:一种是经验性事实;一种是演绎。纯粹知性范畴的客观有效性不能通过经验性事实来确立,而是通过先验演绎的方式来确立。正如他所说:“在构成人类知识十分混杂的交织物的各种各样的概念中间,有一些概念也注定要被纯粹先天地(完全不依赖于任何经验地)应用,而它们的这种权限在任何时候都需要一种演绎。”[3]95因为纯粹知性范畴的客观有效性是通过揭示纯粹知性范畴如何与对象发生关系来确立的,也就是通过揭示纯粹知性范畴与对象的先在结构来确立的,这决定了范畴的客观有效性是经验性实例不能完成的,因为经验性实例是一个既定的结果,而不会显示出这个结果由之而来的、背后的先在结构,它不能解释纯粹知性范畴如何与对象发生关系,即纯粹知性范畴如何应用到对象上去。而先验演绎却可以完成纯粹知性范畴客观有效性的任务。康德对先验演绎有明确的规定。他说道:“我把对先天概念能够与对象发生关系的方式的解释称为它们的先验演绎。”[3]95据此,先验演绎可以解释纯粹知性范畴如何与对象发生关系,可以揭示纯粹知性范畴与对象的先在结构。所以,康德认为纯粹知性概念的客观有效性需要通过先验演绎来确立,“不对一个先天概念进行过先验的演绎,人们就不能可靠地使用它”[3]434。总之,先验演绎的任务是为了确证纯粹知性范畴的合法性,而这一任务是通过揭示知性范畴与对象的先在结构关系来完成的,即通过揭示纯粹知性范畴如何与对象发生关系来完成的。

接下来,康德就对纯粹知性范畴的客观有效性进行了先验演绎。康德先对时间与空间概念的客观有效性进行了解释。他说道:“对于时间和空间概念,我们在上面就已经能够轻而易举地说明,这些概念如何作为先天知识却仍然不得不必然地与对象发生关系,并且不依赖于一切经验而使这些对象的一种综合知识成为可能。因为既然只有凭借感性的这样一些纯形式,一个对象才能够向我们显现,也就是说,才能够成为经验性直观的一个客体,所以空间和时间是先天地包含着作为显象的对象之可能性的先天条件,而且在它们里面的综合具有客观有效性。”[3]97据此,在康德看来,对象只有凭借感性直观形式才能向我们显现为客体,所以当我们把一个对象当成客体时,感性直观形式已经参与其中了。只要有客体显现,那么客体一定是以感性直观形式为先天条件的。因此,客体的显现证明了它自身与感性直观形式有一种先在的结构关系,即感性直观形式是客体得以显现的先天条件。进而,康德认为,由于感性直观形式与客体的先在结构关系已经被揭示出来了,所以先天感性直观形式的客观有效性得以确立了,即时间与空间概念的客观有效性得到了确立。

但是,在康德看来,知性范畴的先验演绎比时空概念的先验演绎更加困难。如康德所说:“这里就出现了一种我们在感性的领域里不曾遇到的困难,这就是思维的主观条件如何应当具有客观有效性,也就是说,提供对象的所有知识之可能性的条件。”[3]97他认为,时空概念是对象的显现条件,所以即使没有知性活动的参与,对象仍然会被给予我们。那么,知性与对象之间又具有何种内在结构关系呢?在此,康德给对象做出了一个非常关键的区分,即以尚未得到联结与综合方式存在的对象(即感性直观杂多)与已经得到联结与综合方式存在的对象(即统一体对象)。康德认为,前者是分散的、杂多的、尚未得到统一的,而后者是已经得到整理与综合的统一体。对象的这两种存在方式分别对应着主体的两种认识能力。就对象作为感性直观杂多而言,它是通过感性的显现能力得以可能的;就对象作为统一体而言,它是通过知性的思维能力得以可能的。感性是一种接受性能力,它接受被给予的感性直观杂多,从而获得一种尚未得到整理与综合的感性直观杂多表象。而康德认为,知性是一种思维能力,它体现为一种联结与综合能力,能够把通过感性被给予的感性直观杂多表象进行联结与综合,如康德所言:“客体是在其概念中一个被给予的直观的杂多被结合起来的东西。”[3]106作为统一体的对象就是通过感性直观杂多表象的联结与综合而成的。所以,感性相当于为知性提供组建统一体对象的材料(即感性直观杂多),并且,这种材料必须在知性运用它的思维能力之前被给予,如康德所说:“杂多对于直观来说必须还在知性的综合之前并且不依赖于知性的综合就被给予。”[3]110当然,如果知性没有感性所提供的感性直观杂多,那么知性的联结与综合能力也就没法得到运用。知性只有通过运用于感性直观杂多并使它们联结与综合为作为统一体的对象,来确立自己的客观有效性。所以,康德认为对象既离不开感性直观形式的显现能力,也离不开知性的思维能力。知性通过范畴表现自己的综合与联结能力。所以,作为感性直观杂多的对象只有在范畴中才能实现为作为统一体的对象:“在这种情况下,对象的一切经验性知识都以必然的方式符合这样的概念,因为不以它们为前提条件,就没有任何东西可能是经验的客体。”[3]99因此,知性根据范畴完全先天地思维对象,知性范畴是对象得以思维的先天条件。因而,康德也就揭示出了知性范畴与对象的先在结构关系,从而确立了知性范畴的客观有效性,他说:“范畴作为先天概念的客观有效性的依据是:惟有通过它,经验(就思维的形式而言)才是可能的。在这种情况下,范畴就以必然的方式并且先天地与经验的对象相关,因为一般而言只有凭借范畴,经验的某个对象才能够被思维。”[3]100

紧接着,康德基于“先验统觉的源始综合统一性”对知性范畴与对象的先在关系做出了更加深入的探究,从而为知性范畴的客观有效性提供更加有力的根据。他也明确指出我们有必要为范畴的客观有效性找到更高的根据。他说道:“因为一切范畴都建立在判断中的逻辑功能之上,但在判断中已经思维了联结,从而思维了被给予的概念的统一性。因此,范畴已经以联结为条件了。所以,我们必须到更高的地方去寻找这种统一性,亦即到那本身就包含着判断中各种不同概念之统一性的根据、从而包含着知性就其逻辑应用而言的可能性的根据的东西中去寻找。”[3]102-103这一更高的根据就是“先验统觉的源始综合统一性”。进而,他对先验统觉的统一性做出了解释。他说道:“我也把统觉的统一性称为自我意识的先验统一性”[3]103,“纯粹的统觉、源始的统觉就是那个通过产生出必然能够伴随所有其他表象并且在一切意识中都是同一个东西的‘我思’表象而不能再被别的表象伴随的自我意识”[3]103。在康德这里,先验统觉,即纯粹统觉、源始统觉,是一种先验自我意识,是一种纯粹的“我思”。“我思”能够把一切我所伴随并且思维的表象都作为“我的”表象。当然,这里要注意“一切表象”这一用法,它不是指某单一的表象。因为,我所思维的单一的表象能够成为“我的”表象并不能体现出“我思”的先验统一能力,我所思维的一切表象能够成为“我的”表象,意味着它们能够在“我思”这里得到综合与统一。如果它们不能够在“我思”这里得到综合与统一,那么它们就不能够都成为“我的”表象。所以,“我的”意味着众多表象可以属于同一个自我意识从而获得同一性,可以在同一个自我意识中得到综合统一。进而,这表明,作为纯粹自我意识的“我思”就是一种源始的综合统一能力,能够把我所伴随并且思维的一切表象都综合统一为“我的”表象。当然,作为源始的综合统一能力,“我思”并不能被其他表象所伴随,因为“我思”是使表象得以综合统一的条件,是先于任一表象被给予的。

由于一切被给予“我的”表象都必然从属于“我思”,所以作为显象而被给予的感性直观杂多表象也必然从属于“我思”,康德说:“直观的一切杂多在这个杂多被遇到的主体中与我思有一种必然的关系。”[3]103这种必然关系体现为感性直观杂多只有在“我思”中才能成为统一体对象。“统觉的先验统一是在一个直观中被给予的一切杂多被结合在一个关于客体的概念之中所凭借的那种统一。”[3]107由此,我们就以更加深入的方式理解到了“我思”与对象之间的先在关系,而范畴就是“我思”这种统觉的先验统一能力的表现方式。所以,感性直观杂多是通过范畴而综合为统一体对象的,即“在一个我称为‘我的’的直观中所包含的杂多,通过知性的综合被表象为自我意识的必然统一,而这是通过范畴发生的”[3]110。因此,康德通过先验统觉为范畴的客观有效性提供更高的根据,并且认为被给予的感性直观杂多都必然从属于先验统觉(即先验自我意识)。进而,康德也把先验统觉的原理称为人类知识的最高原理,他说:“知性本身无非是先天地进行联结并把被给予的表象杂多置于统觉的同一性之下的能力,这一原理乃是全部人类知识中的至上原理。”[3]104

(二) 先验演绎的困境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知道康德在先验演绎理论中把对象的存在状况进行了两种区分,即以尚未得到联结与综合方式存在的感性直观杂多对象与已经得到联结与综合方式存在的统一体对象。正是由于对象在成为统一体对象之前以感性直观杂多方式存在,所以范畴与对象的先在关系是把被给予的感性直观杂多联结与综合为统一体的对象。那么,我们是否有理由认为感性直观形式的对象(即感性直观杂多)是一种尚未得到联结与综合的对象? 康德对此是没有做出解释的,而是把它当成一个给定的前提。这一前提将陷入两个困境。第一个困境是,如果感性直观杂多是尚未得到联结与综合的,那么感性直观杂多为何能被给予感性直观形式从而在主体中以表象方式存在就不能得到解释。在康德哲学体系中,感性直观形式属于主体的一种认识能力,而感性直观杂多是与主体绝对对立的、外在范围的东西。那么,主体如何能够超出自身进入与它处在绝对对立的外在范围,从而被给予感性直观杂多?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提出了类似的疑问。他说道:“这个进行认识的主体怎么从他的内在‘范围’出来并进入‘一个不同的外在的’范围? 认识究竟怎么能有一个对象? 究竟怎样来设想这个对象才能使主体最终认识这个对象而不必冒跃入另一个范围之险?”[4]这是康德主观唯心主义哲学体系的根本软肋所在。黑格尔也敏锐地认识到了康德哲学的弊端:“然而,这个批判却没有进入这些思维规定的内容和它们彼此之间的特定关系本身,而是按照主观性和客观性的一般对立考察它们的。”[5]所以,如果康德已经设定了主体与客体的绝对对立,那么他试图在主体与客体的绝对对立中建立联系是徒劳与自相矛盾的。

我们先暂且认同康德的观点,即处于外在领域的感性直观杂多可以被给予感性直观形式从而在主体中以表象方式存在。但是,在康德看来,感性直观杂多表象也是一种尚未得到联结与综合的表象,因而这些表象需要通过知性才能联结与综合为统一体对象。那么,康德将陷入第二个困境,即由于不存在没有得到联结与综合的表象,也就是说表象一定是已经得到规定(即联结与综合)的,所以作为非统一体的感性直观杂多表象是自相矛盾的,后文我们将阐释,表象只能是统一性的表象。因此,如果感性直观杂多是尚未得到联结与综合的,那它就不能成为感性直观形式的表象。只要感性直观杂多作为表象,它必定就是已经以统一体方式存在了,而且是以显象这种统一体方式存在。既然感性直观杂多表象自身就是以统一体方式存在的,它就不需要通过知性来把自身再联结与综合为统一体。那么,感性与知性这两种认识能力又有何种内在关系?

因此,在先验演绎理论中,康德并没有揭示出感性直观杂多与对象之间的内在关系,也没有揭示出感性与知性之间的内在关系。我们需要为康德所陷入的困境提供一种解决方案。解决第一个困境的关键点是要认识到,如果感性直观杂多能够被给予到感性直观形式中,作为对象的感性直观杂多与作为表象能力的感性直观形式必然处于同一性中。感性直观杂多只有在与感性直观形式的先在同一性关系中才能被给予。解决第二个困境的关键是要认识到,如果感性直观杂多表象在主体中以非统一体方式存在是自相矛盾的,那么感性直观杂多表象就是以统一体方式在主体中存在的。我们不能因为感性直观杂多表象是以显象这种统一体方式存在的,就认为它们不是统一体。所以,解决第一与第二个困境的关键都是立足于表象(即意识)与对象的同一性来对感性直观杂多与对象的内在关系做出理解。所以,康德在先验演绎理论中陷入困境,是由于对表象与对象的同一性没有得到认识,一旦认识到了表象与对象的同一性,就不会把感性直观杂多理解为非统一体对象,从而不会陷入以上提到的两个困境。此外,我们会发现,“先验统觉”也是以表象与对象的同一性为根基的。只有立足于表象与对象的同一性,康德的“先验统觉”才能够得到更好的解释,从而使感性直观形式与知性的内在关系得到更好的理解。

总之,康德在先验演绎理论中涉及根本性的主客同一性(即表象与对象的同一性)问题,但他的哲学理论并没有达到对主客同一性的认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哲学体系存在着一些难以自圆其说的地方。黑格尔真正地认识到了主客同一性,我们可以立足于黑格尔的哲学思想对康德先验演绎理论中的不足之处做出解释与补救。

二、基于黑格尔哲学的绝对同一思想对先验演绎理论的阐释

(一) 黑格尔的绝对同一思想

黑格尔哲学的核心思想是意识与对象的同一性(主客对立统一思想)。对于黑格尔来说,认识活动一定是基于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得到理解的。主客对立统一思想也被理解为意识(即表象)与对象的同一性,而意识与对象的同一性也被理解为绝对同一的一种方式。黑格尔说:“在绝对同一性中,主体和客体被扬弃了,但是,由于它们存在于绝对的同一性中,所以它们同时并存。”[6]就认识活动而言,绝对同一意味着意识与对象虽然是在对立中,但它们并不是绝对的对立,而是在统一之中的对立。所以,在绝对同一中,意识与对象不是一种直接的同一,而是一种有差别的同一。也就是说,意识与对象虽然是同一的,但是同一中又有差别,一方是在与自身同一的对方中回到自身的,即意识是在对象中回到自身的,对象也是在意识中回到自身的。在黑格尔的哲学体系中,《精神现象学》中的“绝对知识”与《逻辑学》中的众多概念都是对意识与对象的绝对同一性思想的表达与揭示。《精神现象学》中提到,意识在绝对知识阶段实现了其与对象的同一性,即主体与客体实现了对立统一,而《逻辑学》正是以《精神现象学》的绝对知识为起点来进行概念的内在演绎与发展,进而在不同层面对意识与对象的同一性进行揭示。在《精神现象学》中,黑格尔揭示了意识为了在其自我认识中达到与对象的绝对同一,分别经历了感性确定性、知觉、知性、自我意识、理性、精神等意识形态,并最后在绝对知识那里完成了任务,他说:“意识在这条道路上会经历一系列形态分化”[7]51,“最终,当意识亲自理解把握到了它的这个本质,它就会标示出绝对知识自身的本性”[7]57。在绝对知识之前的阶段,意识并不能认识到其自身与对象的同一性,从而不能确定其自身与对象的客观实在性。如果意识与对象没有在相互自觉性中达到绝对的同一,那么意识或对象都会被否定与扬弃。当意识发展为绝对知识之后,意识或对象不再遭到否定与扬弃,因为绝对知识已经实现了意识与对象的绝对的同一,进而绝对知识是最高层次的意识形态。在绝对知识阶段,意识通过对象达到了对自身的认识,从而实现了自身与对象的同一性。黑格尔也把在对象中达到对自身的认识理解为概念式的认识,他说:“绝对知识是一个在‘精神’的形态下认知着它自己的精神,或者说是一种概念把握式的知识。”[7]465-469也就是说,在概念式认识中,意识与对象的不可克服的对立已经消除了,即“纯知当然是把自我与一个客体有不可克服地对立的那种狭隘意义去掉了”[8]。

通常的观点认为,概念仅仅是主观的,是主体能动性的体现,主体通过内在于自身的概念去统摄与规定外在于主体的客体。但是,这种理解方式会陷入以下困难,即如果主体与客体是完全对立、隔离的,那么主体为何能够超出自身并运用自身的概念去统摄和规定外在于自身的客体。黑格尔深刻地认识到,概念不是主体性的,而是意识与对象在其中达到同一性的统一体。这意味着概念既是世界本身的结构,也是意识自身的认识结构。所以,在黑格尔哲学中,概念既具有本体论意义又具有认识论意义。据此,主体与客体都只能在概念中得到认识,意识就是在概念中与对象同一,这就决定了概念是一切意识形态的根基,黑格尔说:“概念已经出现在此前各种情况当中,那么它和任何环节一样,都有一个形式,也就是说,都得作为一个特殊的意识形态存在着。”[7]493尽管在绝对知识之前的阶段,感性、知觉、知性等意识还没有以概念方式理解到其与对象的同一性,但是这些意识都已经以概念作为自己的根基,这些意识也必然通过概念的同一性才能存在。所以,一切意识形态都已经以概念的方式存在,并且只有在绝对知识阶段,意识才对自身的概念方式存在达到了真正自觉性。

总之,在黑格尔看来,意识与对象之间有一种先在的同一性关系,它们双方都不能超越这种同一性。由于意识与对象的同一性关系,所以意识就是通过对象认识自身,对象也是通过意识认识自身。意识与对象之间的绝对同一性关系也是概念性关系。意识与对象的绝对同一性关系可以在概念中得到揭示。所以,意识与对象都是在概念中认识其自身的。

(二) 先验演绎理论困境的化解

在上文中,我们提到康德先验演绎理论所陷入的困境只有立足于意识与对象的同一性才能化解。现在,我们就通过黑格尔的绝对同一性思想为康德的先验演绎理论提供一种解释与补救。对于黑格尔来说,一切意识形态都以绝对同一性为根基,在绝对同一性中,意识的表象就是它的对象,意识的对象就是它的表象。所以,对于绝对同一性来说,不存在与意识绝对对立的对象,也不存在与对象绝对对立的意识。意识有多少种形态,对象就有多少种形态。但不论意识是何种形态,它都是一个统一体。同样,对象也是一个统一体。如果表象不是作为统一体的表象,它就没法得到规定,因而就不能在对象中存在。同理,如果对象不是作为统一体的对象,它也没法得到规定,因而也就不能在表象中存在。所以,既不存在非统一体对象,也不存在由杂多材料参与组建而成的统一体对象,而只存在与意识相同一、并在意识中得到规定的统一体对象。因而,康德把对象理解为非统一体对象与由杂多材料联结而成的统一体对象,是不具合理性的。

感性是众多意识形态中的一种,也在绝对同一中与对象同一,而感性直观杂多就是感性直观形式的对象。所以,感性直观杂多并不是同感性直观形式绝对对立的,而是以表象的方式成为感性直观形式的对象。感性直观杂多能被给予感性直观形式,并不是在一个与主体完全对立的外在范围通过刺激主体而被给予,而是在绝对同一性中被给予的。感性直观形式必须通过感性直观杂多才能存在,同理,感性直观杂多也必须通过感性直观形式才能存在。在绝对同一性中,感性直观杂多是与感性直观形式具有同一性的对象。而且,感性直观杂多是统一体对象,因为如果感性直观杂多不是被规定的统一体对象,那么感性直观杂多也就不能作为意识的表象而得到思维。只要感性直观杂多能够作为意识的表象,那么它一定是已经得到规定的统一体对象。所以,感性直观杂多本身就是作为统一体的对象,而不是作为参与组建统一体对象的材料。

当然,绝对同一性思想也可以为康德的“先验统觉”提供更深层次的理解。由于绝对同一性是意识与对象的先在结构,是一切意识形态的根基,所以也是先验统觉的根基。一切意识形态都必然在绝对同一性中。因而,绝对同一性就构成了意识的自我同一性根基,也就是说,主体的先验统觉的自我同一性是以绝对同一性为根基的。意识只有在绝对同一性中才能获得先验统觉的自我同一性,而不是仅仅在主体中获得先验统觉的自我同一性。康德认为,“我思”作为纯粹自我意识,能在一切表象中认识到自己的同一性,即意识到同一个“自我”。其实,康德应该这样说,“我思”是在绝对同一性中认识到一切表象都作为“我的”表象,从而认识到先验统觉的自我同一性。也就是说,作为主体的“我思”与对象在同一性中,任何与“我思”相关的表象都必然在同一性中。因此,绝对同一性能够把与“我思”相关的任一表象都统一起来,并且让这种统一性在“我思”中以“我的”方式出现。统一性不仅仅是在主体中实现的,而且是在绝对同一性中实现的,“我思”就在这种绝对同一性中来运用它的先验统觉能力。所以,自我同一性不是以主体的“自我意识”为根基,而是以绝对同一性为根基。既然一切意识形态都在绝对同一性中,那么感性直观形式及其对象(即感性直观杂多)都在绝对同一性中。同理,知性及其对象也必然在绝对同一性中。所以,感性直观形式也是认识能力的一种,也必然在绝对同一性中与自己的对象相关联。当康德说感性只是一种显现能力,而不具备联结与综合能力,这是错误的。感性自身就能以显现的方式使统一体对象得到联结与综合,而不需要额外通过知性来联结与综合。感性与知性的内在关系就是它们都是以绝对同一性为根基的意识形态。它们是在绝对同一性中达到统一的。在绝对同一性中,它们可以相互过渡,是一种共存的关系,但不可以相互取消对方。所以,感性的表象不会被知性的表象取消,知性的表象也不会被感性的表象取消。

概念是绝对同一性的具体结构。一切意识形态都以绝对同一性为根基,也就是一切意识形态都在具体概念中展开,一切意识形态都在概念中与其对象相同一。在黑格尔看来,概念不仅是知性这种意识能力所特有的,而是一切意识能力都具有的。感性直观形式自身就是以概念为根基的,是概念的一种形态,感性是意识以一种直接的、抽象的方式与对象同一。空间与时间就是在意识与对象的抽象(直接)同一性中得到理解的,正如黑格尔所言,“意识最初是以一种抽象的方式表达出思维与存在、抽象本质与自主体的直接统一”[7]502,“时间就是那个实存着的、作为一种空洞的直观而呈现在意识面前的概念本身”[7]497。由于感性直观形式是概念的一种形态,所以它不需要通过知性额外地提供概念。此外,黑格尔认为概念不仅仅是主体性的,而是在主体与客体之上的统一体,因而既超越又内在于主体、客体之中。对于康德与黑格尔二人来说,主体都是通过概念去思维对象,但是康德认为概念是主观性的,是以主体为根基的,而黑格尔认为概念是以绝对同一性为根基的。因而,对于康德来说,概念的客观有效性是通过主体的先验统觉把关于对象的表象综合为统一体对象达到的;而对于黑格尔来说,概念的客观有效性在于它是意识与对象的绝对同一性,即“概念之所以是一个真实的概念,是因为它与它的外化活动形成一个统一整体”[7]493-494。所以,在黑格尔这里,概念的客观有效性不是通过先验统觉达到的,而是通过绝对同一性达到的。

总之,黑格尔的绝对同一思想可以为康德先验演绎理论的不足之处提供一种解决方案。而且在某种意义上,尽管黑格尔的绝对同一思想与康德的先验演绎理论有不同之处,但它们之间的内在联系也显示出一种继承关系,即康德已经触及绝对同一性,但他是在绝对同一性的大门之外徘徊并且没有进入绝对同一性之中去,而黑格尔则直接打开了绝对同一性的大门,并走进绝对同一性中享受真理的光芒与乐趣。

猜你喜欢
知性先验康德
BOP2试验设计方法的先验敏感性分析研究*
一类低先验信息度的先验分布选择研究
康德的法律法则
荀子知性思想初探
纯接受性的被给予?——康德论自我刺激、内感觉和注意
艺术百家
知性优雅
基于自适应块组割先验的噪声图像超分辨率重建
“知”情知性
基于平滑先验法的被动声信号趋势项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