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敏 刘明录
(广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广西·桂林 541006)
大卫·埃德加(David Edgar,1948-)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英国典型的“政治剧”作家、左翼戏剧家、鼓动宣传剧的主要代表,是二战后英国戏剧的“第二次浪潮”杰出的剧作家之一。在埃德加的戏剧中,工人形象和罢工现象普遍存在,剧中人物都有很强的政治信仰。这些工人形象与传统的工人形象不同,包含移民、少数族裔及黑人,剧作展现出激进性、鼓动宣传性。二战后英国戏剧文坛上,在与埃德加同时代的戏剧家中,为人所熟悉的是品特、邦德、邱吉尔等剧作家,而国内对埃德加的戏剧研究尚少。部分学者注意到埃德加戏剧中的政治意识和历史呈现,如:学者王岚和陈红薇认为埃德加戏剧是用笔反思红色历史,其剧作的戏剧舞台是一个公众论坛,舞台上的政治问题和场外的政治活动有密切关系[1]。埃德加曾是记者和社会活动家,其戏剧作品显然和现实的政治生活密切相关。学者何其莘将埃德加归为二战后英国戏剧“第二次浪潮”中“新的声音”[2]。与“旧的声音”剧作家如品特、邦德、威斯克和斯托帕德等不同,“新的声音”代表剧作家如埃德加的戏剧更激进,更鲜明地把矛头指向社会政治的黑暗面。这些研究仅简单介绍埃德加的戏剧和政治意识,对其戏剧中的工人形象和戏剧审美价值挖掘还不够深入。本文将结合博亚尔的“被压迫者诗学”理论对埃德加的戏剧《我们的人民》(Our Own People,1977)进行研究。
“红色意识”是指在左翼戏剧、工人戏剧中体现的阶级意识和社会主义倾向,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为指导的意识。《我们的人民》是一部左翼戏剧和工人戏剧,阶级意识和社会主义倾向明显,彰显强烈的红色意识。“被压迫者诗学”是由著名的巴西左翼戏剧家、戏剧理论家奥古斯多·博亚尔(Augusto Boal,1931-)在皮斯卡托和布莱希特的西方左翼戏剧理论的基础上创立的。博亚尔关注的主要对象是无产阶级,在其专著《被压迫者剧场》首先提出了其“诗学”理论的基本思路和核心精神:戏剧是一切被压迫的人们自己的节庆,是他们颠覆现存的不合理的社会秩序的有力武器[3]。这里“被压迫的人们”是指被资本压迫的阶级,也是指戏剧的观赏者。“被压迫者诗学”焦点在解放观众,使观众成为演员,从舞台上作出实际行动,简言之,是寻求从身体到精神的解放,颠覆压迫的力量。该剧《我们的人民》中的“人民”是被压迫的亚非移民工人,剧中的法庭调查会是让他们得以展现被解放的身体和精神的节庆仪式,进行颠覆压迫的行动。他们具有明显的政治信仰,以马克思主义“改造世界”的理论为指导,具有与资本主义对抗的社会主义意识。
《我们的人民》是埃德加的代表作之一,创作于20世纪70年代,于1977年公开上演。该剧讲述的是一次持续两天的调查法庭会。一个位于英国贝克利(Beckley)的纺织厂发生两次罢工,出现了暴力和逮捕等严重现象,因此该州的就业部部长决定安排此次调查法庭来调查罢工原因。该剧有两幕,共25场,均围绕罢工事件展开调查,工人们因在工厂不公平的待遇而提出建议和要求,工厂管理员置之不理,导致第一次罢工,而后和解达成协议,但管理员给工人们的承诺却未得到实现,导致第二次罢工。出席主要人员有调查会主席、法律顾问、罢工委员会主席及成员、秘书、工厂高管、工厂工人代表、总经理。其中可以分为三类:一是压迫者、二是被压迫者、三是调解员。在调查过程中,被压迫者提供罢工的原因和理由中,压迫者皆可找到荒诞的说辞推翻被压迫者的证词,这个辩论的过程充满了压迫与反抗,最后戏剧以没有结论的结果结束。
“工人”有阶级意义上和职业意义上两种概念。从阶级上看,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有关工人的论述中,“工人阶级”“雇佣工人”“无产阶级”这三个术语作为同义词使用[4]。所以工人属于无产阶级,相对资产阶级而言,是被压迫的阶级。从职业意义上,工人概念可以从劳动方式和劳动场所进行界定。从劳动方式上看,工人们“从事的是体力劳动,即以消耗体力为主的劳动。生产制造业工人、采掘业工人、纺织工人、修理装配工人、装卸搬运工人、运输工人等是工人的主体”[5]。工人的劳动场所主要在工厂和车间。根据以上工人概念的论述,该剧中的工人是在纺织厂以出卖劳动力为生的、被资本主义压迫的无产阶级。
在剧中,工人具有多重身份,他们是亚非移民、被压迫者、罢工参与者、剧场主体和观众。首先,作为亚非移民工人,在英国工厂中他们是一个“他者”形象。他们来自亚洲的巴基斯坦和非洲的乌干达,且其中还包括女性。其次,作为外来的他者,这些工人也是被压迫者。他们在工厂里和白人工人的待遇不同,在排班上,这些亚非移民中男性工人几乎全部被安排在夜班,只有一个是被安排在白天班次;在职位晋升方面,这些外来的工人与本地白人工人拥有不平等的晋升机会,他们不仅在这纺织厂没有任何晋升机会,还被处处压迫和剥削,加班时间长,奖金被扣减;面对工业技术的革新,这些外来的工人首先被列在裁员的名单里。此外,那些来自亚洲的女性工人还经常在厕所里遭到工厂管家的为难和骚扰。与文学中传统的工人形象有所不同,该剧的工人洋溢着马克思主义中“改造世界”的信仰,有着革命性的、反叛的精神。对于这些不平等待遇,这些移民工人勇敢与工厂高管提议,发表自己的建议,和平谈判无效后毅然集体罢工,体现出他们反抗资本主义压迫和种族歧视的思想。
剧中的工人既是被压迫者,也是剧中的演出主体和观众,具有被解放的被压迫者特征,但又因自身能力有限,无法彻底颠覆压迫的力量,这体现了博亚尔的被压迫者诗学。身为被压迫者的观众通过对剧场和舞台的介入,亲自参与了整个戏剧事件,成为戏剧的主角[6]。该剧中的工人是被资本主义压迫的无产阶级,也是作为外来的种族他者,这些工人不再是被动地忍受和认同不合理的现状,而是试图登上戏剧舞台推倒压迫的社会秩序和法律条例。但由于他们有限的知识经验与能力,仅仅依靠自身的力量无法与压迫者抗衡。从剧中被压迫的工人代表团侯赛因(Hussein)、班达里(Bhandari)、法鲁奇(Faruqi)、桑杜(Sandhu)和道森(Dawson)的陈述中可知,他们因在工厂的待遇与白人工人的差距甚大,提出要求职位晋升未得到解决而进行罢工,而压迫者代表团秘书长约威特(Jowett)、工厂高管基钦(Kitchen)、公司法律顾问克利福德(Clifford)和总经理哈珀(Harper)却能针对工人罢工的原因找到反驳的缘由。对于剧中工人提到的职位晋升和夜班调整的问题,压迫者以工人的工作经验不足和英语能力不高为理由驳回工人的证词。但工人的工作是看护纺织机器,明显英语在此不是重要的影响因素。更奇怪的是,工人代表团中的法鲁奇的英语相当不错,但主席听取他的证词时让他用乌尔都语回答,再由专门的翻译员对他的回答翻译成英语。其中有处舞台说明:“拉蒂夫把问题翻译给法鲁奇,法鲁奇用乌尔都语回答。(法鲁奇的英语足够理解问题,不需要翻译每一个问题。事实上,法鲁奇用乌尔都语回答的内容有些没有被翻译出来)。”①可以看出,即使在调查会上,工人们还是受到资本家的压迫,工人的证词没有被如实翻译。对于那两个按时计纺织工的职位候选人问题,工厂总经理解释那两位白人担任此职是经过正常的程序的,即申请和选拔。事实上,在选取候选人时工人们正在罢工,所以工人们根本没有机会申请。剧中工厂代表团总能找到反驳工人们证词的缘由,其根本原因是资本主义对无产阶级的压迫和种族歧视。
道森:噢,这很大程度上表明了,但是……
班达里:你在那里说的话,意思是?是关于一个国际阴谋?
道森:当然了,我是这意思,不是吗?有人想看到我们种族被摧毁。
班达里:银行家。你说的,企业家。
道森:是的。①P74
从上述对话中可知工厂工人因种族问题而被压迫者剥削和歧视。压迫者以外来工人们的英语能力不足和工作经验不够为借口进行变相剥削,在工作环境条件、职业晋升和排班时间上,优先把好处给白人工人,对亚洲和非洲移民工人进行压迫。以上亚非移民来英国的工人所遭遇的种种压迫,纠其原因,与英国20世纪60年代以来的移民政策有直接联系。20世纪50年代末,新的经济危机对英国经济打击甚大,移民工人的状况更加恶化,特别是亚洲和非洲移民英国的工人,他们被视为特殊群体,有些地区的失业人群中,如诺丁汉等,“有色”人种所占比例最高。英国1962年的移民法案通过,结束了英国大量接受移民的时代,随后对移民更加严格限制和管理。剧中的亚非移民工人在工厂所得遭遇无疑是现实的反映。
工人戏剧运动是左翼戏剧的主要体现,“论坛剧场”是被压迫者戏剧的代表形式。《我们的人民》无疑是一部左翼戏剧、被压迫者戏剧,是被压迫者的剧场。博亚尔的被压迫者诗学理论认为,戏剧是人民自己的庆典,人民是戏剧的演出者。传统的戏剧理论,如亚里士多德的诗学,首先把人民分成演员和观众,两者之间就建立起了一堵墙;其次,在演员中又分为主角和群众演员,这两者之间也建立了一堵墙。博亚尔从亚里士多德压制者诗学的对立面出发,被压迫者诗学的目标是推倒这两堵墙,从而解放被压迫者的身体,获得行动的能力,达到精神的解放[7]29。对于观众与演员之间的这一堵墙,博亚尔把人民(观众)从被动的造物转变为主体,即为戏剧中的演员。《我们的人民》这部剧中,“人民”是被压迫的移民工人,在剧场上他们被压迫的身体得以解放,是演员同时也是观众,他们拥有思考、批判和行动的权力,而不像传统的戏剧那样把这种权力委托给剧中人。“他们扮演自己的角色,改变了戏剧行为,尝试各种可能的解决方法,讨论出各种改变的策略——简单地说,就是训练自己从事真实的行动。”[8]该剧通过法庭上的调查会形式,让被压迫的工人以目击者身份登上舞台,陈述自己罢工的原因,表达自己对工厂压迫的不满。由此,观众和演员之间的墙被推倒,被压迫者戏剧将叙事性和仪式化结合起来,舞台与现实生活、观演之间融合。而后,对于推倒主角和群众演员之间的隔墙,博亚尔提出了“说笑人”的概念。“说笑人”是观众的同时代人,他独立于剧中的其他人物而更接近观众。“‘说笑人’实际上是一个解释者,起到主角的功能,是演员与人物之间的完美持久的联系,并力图达到集体解释的层面。”[7]35-36该剧中的法律顾问沃茨担任“说笑人”角色,向调查会主席提出罢工案件,解释案件的过程及工厂相关情况,相当于解说员,在法庭上向工人采访,她像仪式主持主席一样起作用,对演员的行为和话语作出解释,在表演中加以证实工人们的供词。因此,消解演员之间的间离,打破掩饰,贴近现实。
根据博亚尔的被压迫者诗学,被压迫者的身体被解放,最终目标是达到精神的解放。《我们的人民》以论坛剧场形式,被压迫的工人的身体得到了解放,在剧场上得以表达自己的愿望,渴望着改变工厂对移民工人的待遇。剧中对于被压迫者罢工的问题没有得到实际性的解决,但通过调查会的形式,通过提供证词和讨论,解放了自己的身体,同时也解放了精神,被压迫的身体和心理得到了治疗。
沃茨:哦,我觉得,首先,大体上是很好了。虽然这次调查会中他们作出了一些可预测的缺乏责任心的建议等。但是他们几乎接受了我们全部的论据,相比你们,这对其他党派更重要。(P89)
博亚尔被压迫者诗学继承了早期左翼戏剧理论的精神,具有革命性和反叛性的特征。20世纪西方左翼力量和左翼戏剧均把苏联视为“红色的希望”,把苏联的戏剧看作指引左翼戏剧发展方向的灯塔[9]。左翼戏剧把无产阶级作为一种新的力量登上舞台,在此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工人戏剧,具有马克思主义的传统。左翼戏剧和工人戏剧中著名的有“红色话筒剧团”“红色收音机”“红衫社”“红色剧团”等,以“红色”命名,是因为这些戏剧以无产阶级斗争为主题,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为指导,表现出社会主义倾向。故“红色意识”是指在左翼戏剧、工人戏剧中体现的阶级意识和社会主义意识,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为指导的意识。
左翼戏剧、被压迫者戏剧的一大特征是社会介入。《我们的人民》上演的罢工调查会无疑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时代背景的反映和预演。此时的西方社会处于冷战时期,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两大阵营对抗,英国也曾一度出现和平过渡社会主义的思想。在冷战时期红色历史、新左派和后现代主义多元文化语境下产生的被压迫者戏剧、激进戏剧,不仅传承了左翼戏剧的否定、颠覆的特征,在意识形态方面有独特的艺术特征。该剧的工人们怀着马克思主义“改变世界”的意识,反抗资本主义的剥削和压迫,但与传统左翼戏剧又有区别,除了罢工手段,还希望通过立法的形式保障自己的权利。此外,剧中的移民工人集体意识很强。当主席问工人为什么参与罢工时,一位工人代表这样说:“他们参与罢工是因为当工厂出现罢工时,每个人都会牵扯其中,这很正常。当人们没有直接被影响也是正常的。这就是我们的想法。”①P13工人们多次使用“我们”“他们”这些体现集体意识和派别意识的词,显然,这些移民工人与资本家代表的资本主义是不同道路上的派别,这些工人是被资本主义和种族歧视双重压迫的移民工人,他们具有反叛、激进和革命的精神,在冷战时期两大阵营对立时代背景下,红色活动频繁,他们表现出的罢工精神、追求自由和平等的精神,具有强烈的红色意识。
在英国当代戏剧文坛上,埃德加与其他戏剧家相比,其戏剧具有与众不同的声音。作为英国当代戏剧史上第二次浪潮中的“新左派”,埃德加的戏剧既具有传统左翼戏剧反叛性、革命性的特点,又具有被压迫者戏剧诗学特征:暴力革命不再是解决问题的主要手段,而希望通过谈判和讨论解决问题。他的戏剧反映了二战后西方全面性的政治问题,埃德加的戏剧创作无疑与他的生活经历息息相关。埃德加出生于二战后,冷战时期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两大阵营对立活动频繁,战后和平的表象下暴力不断,资本主义的恶性暴露无遗,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对抗达到新的高度。加之埃德加曾经担任过报纸的政治评论员,还曾是一个职业记者,目睹西方冷战时期的政治斗争和社会问题,所以他的戏剧还具有时事政治的特征,社会政治介入明显。
埃德加是一名左翼剧作家,于1981年加入英国工党,他的政治观尤其在他的作品中得以体现。雷内尔特(Reinelt)和休伊特(Hewitt)认为,“在埃德加的所有作品中,都贯穿着民主社会主义政治交流的红色线索。他所拥护的:社会正义、解放运动、阶级分析、资本主义批判,所有这些价值观和实践都是他创造性写作以及他的非戏剧作品的基础”[10]。埃德加的戏剧《我们的人民》,正如其戏剧的名字,“我们”“人民”这两个词语具有明显的社会主义思想,可看出埃德加倾向于无产阶级一方,把剧中亚非移民工人当作“我们”的“人民”,有以人民为中心的社会主义意识,关注那些遭遇不公平待遇的弱势群体的命运。其他作品如《五朔节》《命运》等,都有明显的工人形象和无产阶级分子,是无产阶级与资本主义斗争的剧场,红色意识强烈,他们有着明显的马克思主义思想,追求平等和正义,希望解放被资本主义压迫的人民,建立理想的社会主义。
埃德加也是鼓动宣传剧代表,具有明显的社会主义倾向与红色意识,但他倾向通过和平方式如谈判和立法来解决无产阶级和资本家的矛盾,这一特征在戏剧《我们的人民》中集中体现。埃德加用戏剧为工人阶级提供发声的舞台,他不仅仅关注无产阶级被资本主义压迫的身体,还更加注重作为人道主义核心的人权问题。埃德加的政治观与其他传统左翼戏剧家有所不同,埃德加从关注到的阶级压迫延伸至种族、性别和文化压迫,上升到“新左派”戏剧和“压迫者戏剧”所追求的消除异化、解放精神的层面。
在埃德加的戏剧中,可以看到一个普遍的现象,即无产阶级以演员的身份登上舞台。《我们的人民》中引人注目的是特殊的工人形象,他们具有多重身份:亚非移民、被压迫者、剧场演员和观众,他们贯彻马克思主义“改造世界”的精神,具有红色意识倾向。可以发现,此剧与传统戏剧不同,观众与演员、主角与群众演员之间的隔墙被推倒,工人们的身体得到解放,精神得以治疗,体现了博亚尔的被压迫者诗学。同时,正如该剧的名字,“我们”的“人民”体现了剧作家对战后及冷战时期无产阶级命运的关怀,通过戏剧给予工人们发声的剧场,来唤起社会和民众对种族偏见和移民问题的重视,也渗透了作者的社会主义倾向和红色意识。
注释:
①Edgar,David.Plays:3[M].London:Bloomsbury Methuen Drama,1991:21.(剧本引用皆出自此版本,译文为本人翻译,以后引用只在随文中标注页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