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玥
(江南大学 社会科学处,江苏 无锡 214122)
文徵明,生于成化六年(1470)庚寅,初名壁,后以字行,更字徵仲,祖籍湖南,故自号衡山,长洲(今江苏省苏州市)人。嘉靖初,“以贡荐试吏部,授翰林院待诏”,不久辞归。工诗文,善篆、隶、正、行、草书,画山水得赵孟頫、王蒙、吴镇遗意,亦善兰竹。曾师事沈周,后自成家,与沈周并称“吴门派”领袖。卒于嘉靖三十八年(1559)已末,年90岁。[1]徵明幼不慧,稍长,颖异挺发,学文于吴宽,学书于李应祯,学画于沈周,皆父友也。[2]《明史》记载文徵明与祝允明、唐寅、徐祯卿四人齐名,被誉为“吴中四才子”。[3]4842-4843文徵明的书法成就极高,各体兼精,其中以小楷最为后世所称道。王世贞曾评论道:“书法无所不规,仿欧阳率更、眉山、豫章、海岳,扺掌睥睨,而小楷尤精绝,在山阴父子间。”[4]可见世人对文徵明小楷的推崇。文徵明小楷被誉为明朝第一,即使在整个中国历史文化长河中,其小楷作品都占据着一席之地。他在继承小楷古法的同时,又有所创新,自创新格,别有一番精劲洒脱、古朴秀雅的风貌。那么到底是怎样的环境因素造就了一代书法大师文徵明呢?
江南自古就是鱼米之乡,物阜民丰,也是钟灵毓秀的文化圣地。到了明朝中期,随着江南地区商品经济的空前繁荣,重商思潮迅速兴起。江南文人可以依靠自己的技能生存,在创作上有着更高的自由度。同时,由于受到佛家、道家及儒家思想的影响,江南文人重新审视禁欲黜利的思想,开始重视自我的需求和表达。在这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文化沃土中,诞生了熠熠生辉的吴门书派。
吴门书派起于宋克,成于吴宽与沈周,盛于祝允明与文徵明。吴门书派比较注重师承,以师古为鉴,但又不受时风“台阁体”的拘束,独树一帜。朱元璋平定江南后,对吴地实施了比较严苛的政策,很多江南文人授官后不得善终,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江南文人的窘境,为日后江南地区崇尚隐逸埋下了伏笔。很多吴地文人效法明初倪瓒、顾瑛等归隐山林,以艺术作为内心的寄托,以艺载道,最终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虽不是所有吴门书派文人都选择归隐,但他们多具有高远的隐逸志趣,这种隐逸志趣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归隐,表现形式各异。更重要的是,隐逸志趣为吴门书派抛开固有的思想观念、政治现实提供了有力保障,吴门书派文人更注重自我的主体意识,能够做到求真求实,从而创作出更具审美性的艺术作品。
明朝中期,吴门书派成为主流书派。随着书派传承至祝允明、文徵明、王宠、陈淳为代表的“吴门四家”时,吴门书派达到了鼎盛时期。可见当时的社会、政治及经济等因素为书法家的成长及吴门书派的发展提供了必要的外在条件,文徵明就在这样的背景中开始崭露头角。
文徵明学文于吴宽。吴宽,成化八年(1472)会试、廷试皆第一,官至礼部尚书,“以文行有声诸生间”,可谓当世之名师。[3]3283-3284吴宽虽身在朝堂,但其诗作中常体现出强烈的归隐意志,如有“偶开水墨图,颇慰山林想”[5]164。再加上其学识深厚,德高望重,追求师古而尚雅,书法上崇尚苏东坡的凝厚端庄来对抗当时主流纤媚的台阁体,表现出鲜明的自我意识,对整个吴门书派有着重要影响。由于时局所需,吴宽无法归隐山林,退而求其次采取“吏隐”(隐于朝堂)。正是身在朝堂而心向山林的隐逸志趣使其在诗歌、书法造诣上取得了开创性的成就,这一个“隐”字也道出了吴门书派的心之所向。
文徵明的绘画造诣更是登峰造极,他师从吴门画派创始人沈周。文徵明追随沈周学画时,沈周已年过63岁,是名满天下的书画大师,其绘画技艺代表了当代绘画的最高水平,为明朝绘画集大成者。文徵明归于沈周门下,自然所得良多,也为他以后成为吴门画派翘楚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如果说吴宽的隐是“吏隐”,沈周则更为彻底,是“辞仕而隐”。景泰五年(1454),年仅28岁的沈周便被知府汪浒看中,汪浒以“贤良方正”举荐沈周,沈周推辞未应;成化十六年(1480),明宪宗下征聘诏,沈周又不应;弘治十五年(1502),巡抚彭礼巡行至苏,偶见沈周的《咏磨诗》,敬佩其不但工诗词、善绘画,且于政理尤有卓见,故请之,沈周再以母老而辞之。[6]沈氏家族以“隐”为家训—勿以仕宦累身。吴宽称:“沈氏自徵士(沈澄,沈周祖父)以高节自持,不乐仕进,子孙以为家法。”[5]686-687朝廷多次征召沈周都未应,其“不仕”之志在吴地声名远播,体现了吴地文人“辞仕而隐”的志趣。
文徵明是吴门书派领袖,同时又担任翰林院待诏一职,这种反差使文徵明感受到种种不适,官场中的尔虞我诈也使其萌生了退意。《题渔隐图》中写道:“渔翁老去头如雪,短笠轻簑舟一叶。百顷鱼虾足岁租,十只鸬鹚是家业。横苗朝冲柳外风,浩歌夜弄波心月。不嫌湖上有风波,世路风波今更多。”[7]83另有诗云:“甲第城中好,何如小隐家?翦茅苫屋角,引蔓束篱笆。社动喧村鼓,场干响稻枷。谁言田舍苦? 随分有年华。”[7]95第一首诗通过描绘渔家的日常生活来隐喻自己对于隐逸生活的无限向往,第二首诗则直抒胸臆,表达农家田园生活远远优于城中生活,其隐逸志趣由此可见。
吴宽、沈周的言传身教是塑造文徵明品格、秉性的重要因素之一,也为文徵明在日后成为一代书法巨匠提供了必不可少的人文沃土。虽然江南文人的隐逸志趣的表现形式各不相同,但都对文徵明及整个吴门书派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故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8]书法家以书法线条来表达情感心绪变化,人与字如鱼水交融,见字如见人。苏轼在《书唐氏六家书后》中说道:“真如立,行如行,草如走。”[9]楷书似人站立,行书似人行走,草书似人奔跑。苏轼《论书》云:“书必有神、气、骨、肉、血,五者阙一,不为成书也。”[10]通过欣赏书法作品,我们可以感受书法家为人处世的态度、人格品质及艺术风格取向。这就是说,我们通过欣赏书法艺术作品,可以了解书法家的精神世界、价值取向;书法作品的思想内涵和人文精神又影响了书法家的笔墨追求,两者辩证统一。因此,书法艺术的外在形式与内在精神的完美统一是书法家的毕生追求,这与书法家的“书内功”和“书外功”有机结合相一致。人品可以成就书品,反之,书品即人品却不一定成立。如蔡京、秦桧、严嵩等奸臣,这几人位高权重,皆擅长书法、文学,然何以遭后人唾弃,湮没不传?实因其大节已亏,其艺便不值一文。“书品”与“人品”虽不能画等号,但书之重人品,这一古来“正统”的观点,应大力倡导。书不重人品,又怎能传乎其道、立足其根?[11]
文徵明从小就生活在业儒重文的家庭环境中,父亲文林的言传身教直接塑造了其勤勉恪己、尊儒重道的品质。弘治十年(1497),文林累官至温州知府,报病请辞,未获批准,遂带病上任。弘治十二年(1499),文林病逝于温州知府任上。文徵明知道父亲病重后,急忙带了医生从苏州赶往温州,可文林在其赶到的三日前已经病逝。文林一生廉明公正,浆水不交,囊橐萧然。“林卒,吏民醵千金为赙。征(徵)明……悉却之。吏民修故却金亭,以配前守何文渊,而记其事。”[3]4842文徵明担起父亲的治丧大任,对于温州吏民自愿筹集的赙金一律却之不受,为此温州吏民修建了却金亭。文徵明给文林温州同僚陈汝玉的信中写道:“彼上官及僚友之意,但知故事如此;而士之取舍,不可不择。诸公怜其贫困不给,或有所周,其意良厚。而不肖万一缘此以裕其家,则是以死者为利;不肖诚无状,亦何至利先人之死哉?”[7]1372文徵明不以死者为利的风范,体现了其明志致远、严于律己的高尚品格,得到了温州百姓的敬重及爱戴,从而受到当时社会的推崇。
文氏家族祖籍衡山,文徵明号衡山由此而来。正如文徵明自言“薄有荫祚”[12],其父文林、叔父文森均进入仕途,且为官清廉正直,为百姓所爱戴。文徵明在这种书香门第、官宦之家中长大,祖辈、父辈在传授经、史、书等知识与技艺的同时,特别注重对其为人处世、思想道德方面的培养,仁、义、礼、智、信作为中国传统伦理文化的核心要素贯穿了文徵明的一生。文林、文森在长洲时结交甚广,与沈周、吴宽、李应祯、王鏊、都穆等吴中名士均为挚友。文徵明就在这种环境中成长起来,进而成为了吴门书派领袖。
文徵明早年十分注重功名,希望能够在仕途上有所作为,但一直到53岁时仍屡试不第。虽仕途不顺,但文徵明的诗、文、书、画造诣日渐精进。54岁时经李允嗣举荐,文徵明以岁贡生入太学,任翰林院待诏。此时,文徵明的思想与认识已有较大的改变。文徵明在明中期的历史大舞台上,分别扮演了文人、画家、书法家、鉴赏家等多种角色,而每一次的选择都让他能够大步前行。[13]此时的文徵明认为,既然不能在宦海中纵横捭阖,何不安贫乐道,宠辱不惊,去留无意?文徵明自到京第二年起便上书请辞归家,三年中请辞三次方准,57岁时辞归出京,放舟南下,这也为他后来的人生开启了一段新篇章。从此,他致力于诗、文、书、画事业之中,以戏墨弄翰自遣,门庭若市,誉满天下,吴门书派文人隐逸志趣尽显,可谓“海宇钦慕,缣素山积”[14]。但文徵明始终能够保持平和的心态,最能表达其当时心境的是其诗《马上口占谢诸送客十首》:“功名原不到书生……浮云世事两悠悠,一出都门百念休。”[7]422至年近90岁时,文徵明仍孜孜不倦,为人书墓志铭,未待写完,“便置笔端坐而逝”[15]。时代背景、社会环境及个人际遇等多种因素成就了大书法家、文人、画家—文徵明。
“文徵仲太史有戒不为人作诗文书画者三:一诸王国,一中贵人,一外夷。生平不近女色,不干谒公府,不通宰执书,诚吾吴杰出者也。”[16]这些人本该为阿谀奉承的对象,文徵明偏偏视之如草芥,均不为之撰写题跋、墓志、书信和写经等。其中尤为值得称道的是,文徵明对当时位高权重的宰相严嵩也不例外—严嵩的义子鄢懋卿请文徵明撰写题跋,徵明两次拒绝;“知府温景葵请撰寿严嵩诗,徵明辞不获。”[17]可见文徵明作为江南文人代表所体现出的刚正不阿、不事权贵的铮铮铁骨。曹臣在《舌华录》中对文徵明和严嵩的关系有一句很好的总结:“若非衡山有恒,那得介溪有芥(文徵明号衡山,严嵩号介溪)。”[18]文徵明不同流俗、高山景行的品格得到了当时社会的普遍认可和赞赏,甚至当时有拜求贵子而礼神曰“生子当如文徵明”之说。
文徵明精于书画,尤长于鉴别,凡吴中收藏书画之家,有以书画求先生鉴定者,虽赝物,先生必曰此真迹也,人问其故,先生曰:“凡买书画者,必有余之家。此人贫而卖物,或待此以举火,若因我一言而不成,必举家受困矣。我欲取一时之名,而使人举家受困,我何忍焉。”[19]此况与张俞诗《蚕妇》中“昨夜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20]的心境有异曲同工之妙。又如文徵明“于辞受界限极严,人但见其有里巷小人持饼饵一箬来索书者,欣然纳之,遂以为可浼。尝闻唐王曾以黄金数笏,遣一承奉赍捧来苏,求衡山作画,先生坚拒不纳,意不见其使,书不肯启封,此承奉逡巡数日而去”[21]。以上事例可见文徵明对名利的淡漠,对于社会弱势群体深怀怜悯之情,体现出其扶倾济弱的大抱负、大胸怀。
综上所述,明朝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因素为吴门书派的发展壮大提供了必要的外在条件。同时,作为文化土壤,吴门书派开创者的隐逸志趣和求真求是思想,为文徵明在书法造诣上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提供了必不可少的条件。
作为吴门书派的翘楚,文徵明是继赵孟頫之后又一位精通各大书体的书法大家,其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的品格,宠辱不惊、去留无意的心境和不事权贵、刚正不阿、扶倾济弱的抱负,对后世文人影响深远。一代大家董其昌也是以文徵明为学习榜样,研习路径与其一致。同时,文徵明书艺声名远播,在日本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由此可见中国书法艺术的永久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