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盛可以《息壤》的生育书写与空间叙事

2021-02-01 06:58刘安琪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生育子宫身体

刘安琪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息壤》[1]聚焦于中国女性的生育问题及其背后的观念差异,盛可以借初家四代女性的遭遇与选择,表现了自20世纪80年代至21世纪10年代末,中国女性的个体意识在国家政策、男性凝视与自我认知中的展开、裂变。与小说《北妹》的单一打工路径不同,《息壤》提供了农村女性进入城(镇)的多种方式,而每一种方式都最终导致了她们对婚姻、生育和身体的不同认知。基于此,本文试图讨论以下问题:文本的女性身体书写是如何呈现的?“由乡入城(镇)”这一空间移动对女性的身体认同产生了何种影响?作者是如何处理身体与历史维度之间的关系的?以及,《息壤》的生育书写有何独特之处?

一、三重规训下的生育危机

《息壤》开篇便是极富象征意味的一幕:20世纪80年代,乡村里的阉鸡师傅阎真清,当着初家小女儿初玉的面,熟练而流畅地阉掉了一只公鸡。这场漫不经心的小型仪式对应着彼时轰轰烈烈的计划生育运动。盛可以并不回避宏观政策推行到具体个人带来的反应,宫内节育器作为一种避孕装置,在计划生育政策执行之后被植入很多已婚已育妇女的子宫内,俗称“上环”。“上环”意味着这期间将无法生育,“宣告旅社拒绝房客,餐馆提前打烊”[1]5。“取环”又是新一轮的折磨,执着于取环的初冰因为小诊所的医疗事故,只得切掉子宫保命。“子宫危机”由此展开,政策规训成为危机的第一重因素。

盛可以并没有从社会历史的角度讨论生育政策的复杂与艰难,而是在敞开外部环境的同时,对生育问题作了根本性的诘问。譬如拥有子宫是否意味着必须要承担生育的责任?女性是否有不生育的自由?这些问题是初家女人们一生的困惑,而对这些问题的回应则展示了不同时期女性自我认知的差异。在小说中,初云与初玉被塑造成一组对照人物,初云代表了农村女性面临的困境:在缺乏性教育的家庭环境里,保守的观念和生存的需求使她陷入恶性循环—未婚先孕的她成为“家门不幸”,丈夫懒惰无能她却无法摆脱。即便如此,初云仍然认为生育是女性最重要的价值和基本的责任,亦是婚姻的必然结果。初玉在看到大姐生育后“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小腹袒露在外,上面一条发红发亮的伤疤,脸部因发烧泛着红光,婴儿还躺在怀中吃奶”[1]17-18的场景后陷入恐慌:

我永远不要生孩子 不要在我生病的时候 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在吃我的身体……我也不要结婚 不结婚就可以不生育 不生育就不用结扎 死也不要在身上任何地方留下刀疤[1]18

在初玉眼里,子宫不是孕育希望的地方,而是一种可怕的原罪。生育不是女性的价值体现,而是对其身体的摧残,“婴儿”之于母亲,更像是寄生物,“它”吮吸着乳汁,抢夺母亲的营养,并造成一系列的产后麻烦。自此,她陷入了对生育的厌恶与排斥中。

“无论妇女在教育、法律和政治上获得了多少平等,无论有多少女人进入了公众行业;只要自然生育依然是常规、而人工或技术辅助生育是例外,那么对妇女来说,并没有发生任何根本的改变。……这个社会经常不断地援引所谓生育的喜悦,其实是父权制制造的神话。”[2]这种完全否定自然生育、否定子宫生理功能的想法,使初玉难以对女性身体产生认同,对身体的自我贬抑催生出心理上的“厌女症”,因而在教训未婚先孕的侄女初秀时,她脱口而出:“十六岁做引产 这样的姑娘 谁都要额外考虑掂量 把自己作践成这样 翘起的尾巴还不晓得收敛一点”,随即又意识到“她变成了自己常抨击的那类人”。[1]158

除了初云和初玉,小说中作为知识女性的初雪却是在生育问题上最为焦虑的人。她的婚外恋情因自身怀孕而陷入尴尬,男方认为“解决一个问题 就解决了所有的问题”[1]121,即打胎,这使她意识到女性身体在这场情爱游戏中的被动:

她承认是自己的责任,子宫长在她身上,而不是男人那儿,她自己应该保护好子宫的安全,没有道理让他来承担子宫的责任,因为她的本意是令她快乐或彼此愉悦,错误在于她是子宫携带者,却没有将其保管好。[1]121-122

这三人的自我凝视各自呈现出一种悖谬:初云深为生育所累,但对此却毫无意识;初玉厌恶生育,但对女性身体的贬抑显然暗藏歧视;初雪将生育视为毕生所愿,但为了维持体面却一不小心失去了生育能力。生育问题被推到关乎女性生存的风口浪尖,与子宫相关的意识形态挤压着各阶层女性的生存空间,这些意识形态构成了“子宫危机”的第二重因素。

与初家女性纷乱的生育观念不同,《息壤》中男性的想法却出奇地一致。小说里的男性群像众多,如果按照地域、身份分类,阎真清、王阳冥、初来宝属于农村中的手艺人/流浪者,初安运是农村干部,退伍军人戴新月是镇上的私营业主,朱皓和财经主笔属于知识分子。除了初来宝、朱皓和王阳冥,其余男性的私生活都非常混乱:初安运因偷情而坠入粪坑死亡,阎真清在外嫖娼且无所事事,戴新月是镇上的“处女收集者”,财经主笔包养年轻情妇。与此呼应的是他们对“子宫”的态度:阎真清依赖母亲胜过关怀妻子,妻子的子宫对他来说可有可无,他只担心被结扎的妻子何时能下地劳动;戴新月在得知妻子失去子宫后的第一反应是“那东西反正也用不着了”;财经主笔表面上对初雪的不孕表示理解,但在情妇怀孕后又盘算着如何与其离婚。处在两性关系中的“子宫”不仅关乎生育问题,更体现出男性凝视下的女性遭遇,子宫与婚姻被作者赋予为了同一性,二者一旦失衡,女性便会遭遇身体和婚姻的双重危机。由此,传统婚姻关系中的男性凝视成了“子宫危机”的第三重因素。

《息壤》对“子宫”的讨论基本契合了盛可以一贯的书写策略:将女性的生存问题强化为某一类身体(部位)的书写。《北妹》中,钱小红的“乳房”一路飘荡,既是她沉重肉身的一部分,也是小说的重要隐喻。然而,我们很难将其纳入个人化、私密化“身体写作”的路径来讨论,因为盛可以笔下的“乳房”“子宫”是如此地具有公共性,它们既是女性主体意识觉醒的载体,又能呈现出外部世界对肉身的影响。《息壤》中反复呈现的公共政策、自我认知和男性凝视这三个因素,几乎就是当下社会女性生育问题的真实写照。中产阶级的私人呓语、消费社会的身体美学在盛可以的书写中被抹去,所谓女性意识的萌发也不会因单纯的身体维度而出现,与其说身体是她重要的描写对象,不如将其视为一个叙事容器。城乡发展之差距、资本社会之贪婪都集中展现于此,身体反抗由此成为一种更为深刻的社会批判,此种写作也溢出了原有的美学边界,进入更广阔、更开放的社会历史维度。

二、城乡移动与农村女性新困境

范铭如在讨论女性乡土书写的空间因素时说:“女性书写的空间偏好一直受到内外缘结构的重重限制,空间的性别区隔始终铭刻在女性的现实与书写之中。”[3]农村女性由乡入城(镇)既是盛可以本人的真实经历,也是其小说经常涉及的叙事模式,正如她在《北妹》的后记中所言:“觉得人物在小村里转,无法体现更深刻的社会意义。我问自己,为什么要写这么一个人呢?于是才想到把她放到广阔的社会中去,看看会有什么样的遭遇和命运。”[4]借助人物的空间位移,身体观念与城乡结构间的摩擦成为小说的叙事动力。“打工”一度是作家们为农村女性设计的唯一进城方式,而在《息壤》中,初家姐妹分别以上学、结婚、打工、出走的方式离开乡村进入城(镇)。显然,作者试图以更多样的路径去探讨女性的生存空间。

初云来北京起初是为了治疗不孕,试图用生孩子的方式报答男友,但都市体验随即颠覆了她的观念。在见识到五彩缤纷的现代生活后,乡下的初云“觉醒”了,对自己有了全新的认识:首先是确立自我价值,她决定自己“不能从一个坑里跳到另一个坑里 我要从四十岁开始活”;其次是树立经济独立的目标,“爱买什么就买什么,不必征求他的同意、听他的教训”;最后是下定彻底离开乡村、丈夫的决心,“不能再忍受村里的生活了 我也忍受不了他 我不喜欢他拽着我下沉腐烂”。[1]98-99事实上,仅在北京待了短短几日,初云便脱胎换骨成了“新女性”,这样的迅速转变未免太过生硬,因此,作者又在这场观念转变中强调了初玉的启蒙作用,但之后在处理“被启蒙”后的初云的命运时,又是耐人寻味的。

一方面,正如相关学者探讨女性身份认同与空间之关系时所言:“将城市视为一个新开端、一个成年生活初期步入的舞台,这种典型叙述对女人来说有其特殊性。因为女性自我发明的观念,挑战了自然—文化的二分:传统上,世界的空间有待男人探索,女人则是这个世界里稳定、固著的点。”①转引自琳达•麦道威尔著,徐苔玲、王志弘译:《性别、认同与地方:女性主义地理学概说》,群学出版有限公司2006年出版,第211页。城(镇)的发达经济创造了更多的就业机会,公共空间使女性从封闭保守的土地中松绑,最重要的是,“进入劳动市场的女人所成就的生活水准之全面改善,以及独立和自我价值的提升。劳动力参与也可能促使女人逃离压迫的家庭环境”[5]。另一方面,小说无法让没有经济基础、教育背景甚至身体资本的初云,带着刚刚萌发的女性意识闯入城市,因为一旦抵达城市核心,她就会面临和“北妹”一样的困境:在获得自由的同时遭遇资本、权力的剥削以及其他不稳定的危险。因此,作者最终也没有让初云留在都市,而是将其放置在乡村与都市的过渡地带—县城。在县城里,初云获得了更多的正面体验:“从劳动中找到了某种尊严,是过去她不曾体验过的真正的价值感。”[1]100初云的结局不失为此类女性的一种折中的归途,至于城市“冒险”的部分,则是由初冰和初雪这两个人物承担。

从城市的空间性质来看,初冰做生意的广州老鼠街的设置耐人寻味。老鼠街顾名思义,无数小店在其中错综复杂,看起来就像老鼠开凿的隧道,这样一个密集、嘈杂、流动、无序的空间在城市中显然是独特的存在。一方面,它毗邻商业中心,与其共享繁华和商业资源;另一方面,它混乱阴暗,藏污纳垢,与秩序和规范无缘。而除了有些经济基础,却没有其他资源的初冰,只有借“老鼠街”这样的边缘地带才能融入城市。漂浮的社会关系和躁动的危险因素使她人财两空,孤单无依的状态又迫使她“不能报警、不能求助、更不敢惹事”[1]183。在盛可以的笔下,初冰这类女性在老鼠街是完全失语的,在由乡入城(镇)的过程中,她们没有安稳可言,更没有资本去试错和消耗,稍有差池便会全面崩盘。边缘地带的设置增添了城市内部构成的复杂性,也更具现实性,即便像初冰这样爽快利索、吃苦耐劳,代表了乡土世界中更有“出路”的一类女性,也仍会轻易地被都市的“中心—边缘”结构推回原地。

初云、初冰都在由乡入城(镇)的过程中呈现出各自的困境,那么,知识究竟能否改变底层女性的命运?在《北妹》中,当李思江哭诉,“现在才发现,没读书,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6]137;当朱大常语重心长地说,“如果你想工作生活好起来,在深圳干出样子来,你就得学习,不仅仅是《辞海》”[6]107。读书是叙事者为“北妹”们提供的唯一可靠出路,可惜伴随着李思江遭遇意外与钱小红的身体失控,这条幽微的路径并未展开。因此,如果将《息壤》视为《北妹》的某种延伸与回应,可以发现作者在对待知识的态度上也变得犹疑起来,初雪参加的电视节目似乎在暗示,当下的女性主义观念在城市甚至成了流行文化的一部分,观众迷恋的只是消费主义包装下的虚幻的女性励志故事,而对其背后的残忍毫不在意。在大学任教的初雪依靠的路径也不过是男性,身体饲养着机遇,爱情让位于事业,当她试图将学历作为去往城市的通行证时,知识也不过是她向上爬的垫脚石,一旦事业、婚姻出现问题,她本能的反应仍是牺牲身体,知识所带来的反噬与异化,使初雪成了另一个层面的受害者。

盛可以试图以初月、初秀来展示一种模范夫妻的生活和一套健全的女性观念,但问题在于,初月的幸福似乎只能归结为“嫁得好”,充满了偶然性。初秀则更像一个“工具人”,由这个少女未婚先孕的事件来引发几位女性的观念交锋,作者也没有解释一个游移在城乡之间的少女是如何获得并接纳了女性主义观念,仅仅将其归为性格原因未免有些简单化。而在混乱的争论后,初秀因胎儿有问题做了引产手术,“生”或“不生”的伦理困境便迎刃而解。显然,当女性的身体认知被置换为生存问题来讨论时,这种认知便不再局限于个体本身,而充满了残酷的社会意义,被蒙上了一层关乎城乡差距、阶级流动、创伤经验的阴翳。作者对初月、初秀的书写困境以及小说结尾“讲不死火”[1]243的喟叹也说明,女性特别是农村女性的身体解放之路仍任重道远。

三、计划生育的“内向式”书写

计划生育政策是《息壤》中的一条重要线索。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当代文学不乏以“计划生育”为主题或重要情节的作品,李洱的《石榴树上结樱桃》、贾平凹的《带灯》等都有所涉猎,但他们都是将“计划生育”作为乡土叙事中某一时期政治生态的表现,由此引发的问题也只是农村地区的矛盾之一,而并非故事主线。迄今为止,莫言的《蛙》仍是生育书写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但正如评论者指出的那样:“正因为女性只在生育本能的意义上被叙述,这就带来这部生育史叙事一个吊诡的现象,无论是生育还是节育的细节,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但是被用来生育或节育的身体自身却语焉不详,闪闪烁烁。一部生育或节育史,首先是一部女性身体的罹难史。但女性身体的劫难在小说中却没有被纳入叙事逻辑中。因为叙事关注的是这个身体的功能:生育或节育,而不是这个身体本身。”[7]这也是郑小驴的《西洲曲》所面临的问题:作者借助少年的成长体验来回眸计划生育政策执行过程中在湘西农村所引发的漩涡与混乱,强调体制与人性互相嫁接的恶,对“政策”的关注大于“生育”本身,身体在文本中是无足轻重的。[8]

与上述男性作家相反,在处理“生育”问题时,女性作家常常选择关注生育本身而忽略政策所指涉的政治历史维度。铁凝的《麦秸垛》、池莉的《太阳出世》、毕淑敏的《生生不已》等都是通过对生育过程、身体的描写,以歌颂女性的奉献与牺牲,肯定“生育”对女性主体确认的重要性;张辛欣的《在同一地平线上》、蒋子丹的《等待黄昏》则截然相反,它们凸显了女性在生育问题上的犹豫、厌恶,表现了现代女性的身体困境。不难看出,无论这些作品所表现出的生育观如何,作品中的人物都剥离了一定的历史背景,作者过滤或省略了国家政策层面对女性生育的影响,通过生育描写来点破女性意识觉醒的过程。即便在擅长身体书写的“70后”作家的笔下,其指涉的意义也往往是女性的性解放与性自由,而生育自由的问题往往就被搁置了。面对生育问题,历史维度与身体维度之间的断裂几乎是常态。如何将生育问题回归到女性本身,是这类题材要面临的首要问题。

盛可以采取的策略是在家族史的架构内进行个人成长叙事,在对计划生育政策进行历史追溯的同时,对身体本身也投以内向式关注。《息壤》是一部基于个人经验而谋划的作品,“八十岁老邻居老寡妇的死亡,是我第九部长篇《息壤》的火种……从老寡妇去逝开始,有关子宫的火种在我脑海里像阴燃的灰烬,既没有熄灭,也没有燃烧—静静地酝酿一部与子宫紧密相关的小说,审视性别,抒发童年的心理阴影与恐惧”[9]。作者没有放弃对历史感的追求,家族史的叙事形式是对历史背景的某种回应,小说设置了三代人:第一代戚念慈,第二代吴爱香,第三代初云、初月、初冰、初雪、初玉、初来宝。叙事时间从20世纪70年代末延续到当下,在这个大家族中,男性永远是缺席的,由于初家的经济、劳力状况尚可维持,男性的缺席并没有给初家带来实质性的影响,因此女性彻底成为初家家族史的主角,从戚念慈的封建小脚,吴爱香的孤独守寡、离世,再到六个儿女各自的离乡、入城、散去、归来,作者不仅敷衍出时间长河中女性经验与意识的转变,还通过城乡对比揭示出数十年来农村的凋敝与变化,时间的流动感跃然纸上。在纵向的社会历史层面,作者展示了计划生育政策的流变过程:吴爱香的生育年代(20世纪70年代)是生育政策初步制定、还未大规模实施的阶段,加之农村地区保守的生育观念,因而在生养了五女一子后,30岁的吴爱香去做了节育手术;初家第三代人的生育时期(20世纪八九十年代)是政策的强化期,城市居民须严格遵守“一孩”规定,农村地区允许生育二胎,但一胎与二胎之间须间隔三年以上,因此当生下初秀的赖美丽再次怀孕时,她不得不面对计生部门的罚款与引产要求;进入21世纪后,生育政策有所松动,2016年1月1日,全面二孩政策正式实施,年过40的初玉得以赶上“新政的列车”,从惧怕生育到成为“生育勇士”,人物命运与政策背景相互交织,女性的生育问题不再脱离具体的历史语境而存在,有了更大的言说空间。此外,作者在一些细节上的设计,比如戴新月的“越战”往事与内心创伤,阎真清母亲的知青背景,初月的四川男人在汶川地震中的遭遇,甚至阎真清在新世纪的“碰瓷”事件,等等,都构成了一条条隐秘的线索,使人物从历史背景中走出来。

在家族史的架构中,作者的叙事是落实到个人的,对几位女性成长线索的描摹使生育问题最终还是回归到了个体本身。文本里,叙事者总是不厌其烦地为读者勾勒出故事的时间坐标,尝试以精确的时间点来定位个体经验,将主体意识放置在前,比如:

这是一九七六年,汁液饱满三十出头的吴爱香成了寡妇。[1]5

二〇〇五年,出现在初云生活里的这次汹涌暗潮来去无痕。[1]98

在这样的叙述中,时间之于个体的意义被凸显出来,宏大叙事在文本中是失效的:

九十年代初期,一个诗人的名字红透中国,年轻人用他的诗谈情说爱;东德和西德完成了统一;伊拉克入侵科威特;华人拿下了世界围棋冠军;第一家麦当劳在深圳开业;上海证券交易所成立;东欧社会主义国家发生剧变……这些电视机里的事情跟初冰的生活毫无关系,夜里充分愉悦的劳动使她面色红润精神饱满……[1]70

作者在私人生活与大历史之间划出了明显界限,但这种界限并不妨碍表现生育政策如何持久地渗入到农村女性的日常生活中。不同于莫言对那些戏剧化的暴力场景的反复摹写,盛可以的生育叙事是平静而充满隐痛的。初家女性被塑造为“一贯遵纪守法的好人”:主动去做节育或引产手术。小说中与计划生育有关的内容都被具化为人物子宫里的“环”,冰冷的金属环既是权力侵入私人身体的事实,也是女性无法享有身体自主权的象征。在沉默与顺从中进行的生育故事使主角们与外部世界看起来相安无事,但作者强调了由此引发的身体与心理的双重不适:吴爱香上环之后从心理不适发展到身体患病,终其一生都在找寻体内的“环”;初云和初月结扎后在肚子上留下了长长的伤疤,这触目惊心的伤疤使幼年的初玉形成了心理创伤;初冰因为取环而导致大出血,最终摘除子宫。

对痛感经验和心理恐惧的强调使生育问题成为了宏观生育政策的注脚,对身体的关注则填补了历史叙事中对个体经验的忽略。在中国的特殊语境下,“计划生育”话题是否有其他的言说可能,《息壤》也许就是对这一问题的某种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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