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滂、谢逸词风貌析论

2021-02-01 00:33朱子愈
上饶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词人

朱子愈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210024)

北宋后期,苏轼对词体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婉约词坛因之受到巨大的影响,呈现出百花齐放的绚烂格局。秦观、贺铸、黄庭坚等人先后蜚声词坛,形成了各具特色的词风。其中一部分词人,以毛滂、谢逸为代表,“俯仰自乐、不沾世态”[1]。他们的词更具有独特的艺术品位和审美价值,被薛砺若先生称为“潇洒”“清旷”一派。毛、谢二家词虽同属传统词学家眼中的“婉约”一派,但若进一步探讨,他们的词无论从总体面貌、思想内容还是风格特色来看,均有细微的不同。通过对毛、谢两家词进行比较研究,我们认为,即使在北宋后期词坛上,在所谓“婉约派”的内部,仍然存在着多种不同的风格特色。因此,仅以“婉约”一词作风格上的分界勾画,则显得简单粗疏,是不足以认识北宋词坛后期丰富多彩的复杂格局的。

毛滂(1060-1124后),字泽民,衢州江山(今属浙江)人。神宗元丰四年(1081)以明堂恩荫补斋郎。七年(1084),官郢州长寿尉。哲宗元祐二年(1087),任杭州司法参军,移饶州。绍圣四年(1097),知武康县。徽宗崇宁元年(1102),因曾布力召为删定官。四年(1105),依蔡京。政和初归里,寄居仙居寺。政和四年(1114),以祠部员外郎假守秀州。宣和六年(1124)尚在世。有《东堂词》行世,存词200余首。

三衢毛氏在宋为大姓望族,“屡世簪缨不绝”[2]337。毛滂祖父毛德拱家富瞻,性豪爽。曾因事过清江,修寺庙。门下多清客,远近传其口碑。家藏图书万卷。苏辙曾有《送毛君致仕还乡》云:“公家昔盛时,阡陌连三衢。仓廪济寒饿,婚嫁营羁孤。千金富高义,脱手曾须臾。”[3]父毛维瞻为庆历二年(1042)进士,与赵忭相友善。知筠州时即与苏轼、苏辙交,唱和频繁,对苏辙尤多照拂。伯父毛维唐官评事,堂兄毛澥官池州司法参军。生长于这样的官宦家庭,使毛滂自小就具有较高的艺术修养和文化品格。无论是簪缨之家的文化养成习惯,还是毛滂自身的文化积累,都自然而然地决定了他较一般人具有更高的政治抱负。泽民诗《出都寄二苏》云:“石梁有客少读书,神接前人望风烈。志与时违可奈何,居贱好高谋已拙。此身悠悠日江海,吊影行吟事酸噎。揣摩胸臆作西游,不成兴起惭豪杰。贾生恸哭初亦疑,十年自觉流清血。”[2]16他“志接前人”,奈何“志与时违”“居贱好高”,只得自比贾谊,可见其理想追求的不同凡响。更由于毛滂以荫补入官,颇受时人冷眼,他在《答汪发秀才书》中说:“仆用子弟入官,天资椎陋,不自敢与进士齿。”[2]209同仁的冷眼激发了他急切用世的愿望与决心。

本来,一般的封建士族子弟由科举入仕,从而走上政治道路是丝毫也不奇怪的。然而,毛滂自身又有其特殊性。其一,其人个性清雅,人格高傲,不乐宦事。泽民任饶州法曹时即曾因不屑“仆妾其态”[2]219,而自请辞归。“余性懒慢,不喜为吏,家人辈窃共笑且骂,以为疾拙人。”[2]209他在武康任上时已数有归思,著有两首《浣溪沙》:

松菊秋来好在无。寄声猿鹤莫情疏。渊明不老久踟蹰。 打鼓枫林谁作社,枕溪茅屋忆吾庐。去年醉倒倩人扶。[2]103

本是青门学灌园。生涯浑在乱山前。一犁春雨种瓜田。 别后倩云遮鹤帐,来时和月寄渔船。旁人莫做长官看。[2]103

前一首作于武康秋社时,词人看到秋菊盛开,不禁神追渊明,慨然思归。后一首用东陵侯种瓜典写自己的归隐之思。结尾更言“旁人莫作长官看”,显然不想再以官宦身份自居。

其二,他生长于浙江山清水秀的自然环境中,衢州秀美的山川风光对他的熏陶是潜移默化的。毛滂自小即好徜徉山水,《上曾太尉书》云:“带经渔樵,负笈山水,……不望州郭门,不与冠缨士游,独与鸣榔寺持竿者相寻于芦荫水曲。”[2]234他又写道:“江山真可人,得酒慰愁绝”[2]1,“吴音嘲哳来船近,共怜远客逃沟壑。鸟倦知还羽翮垂,修竹茂林欣有托。故山茅屋良幽深,清泉浏浏石凿凿。蕨薇虽老芋栗甜,拾穗行歌亦云乐。买竿钓鱼谁更哀,贳酒涤器人应谑”[2]18,甘于恬淡的隐逸生活。一方面,是祖国的大好山川有助于诗兴豪情的涵养和挥发:“云壑封诗物,烟波留客心”[2]35,“松竹藏幽讨,江山助好吟”[2]35;另一方面,在北宋后期残酷的政治环境中,他又感到亲近自然是他辞官归隐的动力。毛滂晚年有一首《渔家傲》,词云:

恰则小庵贪睡着。不知风撼梅花落。一点儿春吹去却。香约略。黄蜂犹抱红酥萼。

绕遍寒枝添索寞。却穿竹径随孤鹤。守定微官真个错。从今莫。从今莫负云山约。[2]151

词人晚年政治困厄,寄居寺庙。偶见狂风落梅,无情地吹去最后一点春意。他感到寒枝清峭,不由地心生随鹤而去之念。在一遍又一遍的思量中,他终于认识到“守定微官真个错”。宦海风波,亡羊歧路,只有大自然美好的山水才是他人生的最后归宿。毛滂约20岁时与赵英结缡,此后终生视其为伴侣知己。他之所以对赵英青眼有加,一方面固然由于赵英为名臣赵忭的孙女,知书达理,双方有共同语言,但更重要的亦在于赵英娴雅高洁的人格品性。赵英始终是毛滂追求其理想中归隐生活的莫大精神动力。据毛滂自己所写的《赵氏夫人墓志铭》,赵氏曾对其言道:“人生衣食裁足正可休。君先大家,殆藏万卷,其间圣贤具在,君虽闭门以老,终不落寞。”[2]291可见其对丈夫的支持。故而,毛滂的爱情词才能写得如此真切感人、缠绵悱恻。不幸的是,在毛滂结婚十年后,赵英不幸去世,于是,毛滂精神的一大支撑坍塌了。

北宋后期党争剧烈,新党、旧党起伏不断。毛滂与苏轼、苏辙交,且妻家、父家与旧党关系皆深。其在政治上不断遭到打击几乎是必然的。苏轼曾欲举荐毛滂文章,但亦言道:“至其品目高下,盖付之众口,决非一夫所能抑扬……始诵其文,盖疑者相半,久乃自定,翕然称之。轼岂能为之轻重哉!非独轼如此,虽向之前辈,亦不过如此也!而况外物之进退,此在造物者,非轼事。”[2]315言外之意,即政治斗争激烈,虽苏轼自己举荐亦未有录用的把握。毛滂一生不遇,无非是政治黑暗、党争严酷的结果。

以上数端,现实与理想的冲突、世俗与个性的矛盾、宦游之苦与归隐之思的碰撞、爱妻的猝然而逝,造成了毛滂之词与谢逸之词的一个最大的不同:毛词几乎时时充斥着矛盾与痛苦,其总体面貌较为复杂。最能表现这一点的是他少有的一首豪放之作《水调歌头·拟饶州法曹掾》:

金马空故事,方朔漫多端。三千牍在,玉殿何日赐清闲。难恋长安钟漏,谁借青云欬唾,拂袖且东还。笑杀长缨使,复转出秦关。 吾道在,虽不遇,面何惭。雒阳年少,高论难与绛侯谈。富贵暂饶先手,晞尽草头秋露,掩鼻出东山。且饱鲸鱼脍,风月过江南。[2]121

词人以东方朔、终军自喻,表达其上书以求自试的宏伟壮志,然而却遭到了与曼倩截然相反的冷遇。词中所谓“高论难与绛侯谈”,即表示词人有贾谊之志却遭到了周勃一类小人的阻碍。但是他并没有因此消沉,而是毅然决定高蹈归隐,“掩鼻出东山”效仿谢安,去过他流连风月的隐逸生活。全词固然写得潇洒豪迈,已颇有后来南渡词人豪放词的风神气象,然而词中的矛盾心态是显然可见的,作者虽然说“难恋长安钟漏,谁借青云欬唾,拂袖且东还”,却不甘于“吾道在,虽不遇”的残酷现实,他背后希望实现抱负却未果的苦闷不言而喻。毛滂在蹉跎的一生中不断遭受这种冷遇。元祐八年(1105)秋,作者因饶州法曹秩满而赴京选注,随后东归,客吴中。过访时知润州的蔡卞(按:蔡卞为其姻亲),但不想又受冷眼。在愁苦失意的情绪中,作者挥笔写下了一首《蝶恋花》,词云:

江接寒溪家已近。想见秋来,松菊荒三径。目送吴山秋色尽。星星却入双蓬鬓。 凫短鹤长真个定。勋业来迟,不用频看镜。懒出问人人不问。绿尊倒尽横书枕。[2]130

元符三年(1100),毛滂获见曾布,颇受器重,其时朝中党争亦少解,号“小元祐”。然不久曾布即获罪南迁。滂不得已,复依蔡卞。据《挥麈后录》载:“蔡元度(卞)镇润州,与泽民俱临川王氏婿。泽民倾心事之惟谨。一日家集,观池中鸳鸯。元度席上赋诗,末句云:‘莫学饥鹰饱便飞。’泽民即席和以呈元度曰:‘贪恋恩波未肯飞。’元度夫人笑曰:‘岂非适从曾相公池中飞过来者邪?’泽民惭,不能举首。”[2]131虽然小说家言未必为实,但人情冷暖,从此可以想见。此词开篇即写自己不耐仕宦,而想象归家过隐逸生活的情景。词人在家中眼见秋去东来,慨叹时光飞逝,徒见两鬓斑白,却仍然壮志未酬。“凫短鹤长”出自《庄子》,谓凫胫短鹤胫长,命数长短不齐,不堪再问。于是心灰意懒之下颓然坐倒,只得以酒浇愁了。全篇写尽不遇之悲,几乎郁结五内无法解脱。在这样的境况之下,毛滂求仕之心更切,他写信给苏轼以求开释,苏轼回诗云“但恐千仞雀,匆匆发虚弹。迨子闲暇时,种子田中丹。一朝涉世故,空腹容欺谩”[2]135,劝其不要急于出仕。然而因生活窘困,又时陷牢狱,毛滂最终没有能够坚持下来。崇宁四年(1105),他最终投入蔡京门下,虽然从《又上时相书》中“士口亦可畏,未可轻也!天下便可谓无人哉”[2]229等文字来看,泽民是不甘谄媚事主的,然而一入权门,又岂容你明哲保身?苏轼“一朝涉世故,空腹容欺谩”之语最终成谶。《东堂词》中寿蔡京之词数见,亦难免“素行儇薄,反复不常,至为妇人女子所讥,人品殊不足重”[4]1340及“徒擅才华,本非端士”[4]1810的评价了。

谢逸(1068-1112),字无逸,号溪堂居士,临川(今属江西)人。少孤,操履峻洁。博学工文辞。屡举进士不第,遂绝意仕进,以布衣隐居终老。卒于徽宗政和二年(1112),年四十五。有《溪堂词》行世,存词60余首。

谢逸并非如毛滂一般出生于富贵之家。其父谢方,仅以处士居,终身未官。且谢逸少孤,生活多艰,其《感白发赋》即云:“余弱龄之多艰兮,盖尝苦其心志。”[5]7在如此困苦的条件下,他所以能够保持操行且行之终生,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是谢母的教养。由于谢父早卒,谢逸的教育便由母亲一力承担。据《弘治抚州府志》载:

黄氏,谢处士之妻,溪堂先生逸之母。读书教子,不以得丧累其心。逸尝自解于前曰:“逸贫,不能治生,顾为亲忧。”母曰:“汝丰于行而廉于 财,吾 志 也。”又 曰:“得 不 得 有 命,汝 何戚?”[5]259

“丰于行而廉于财”成为谢逸终生奉守的教条。得与不得在毛滂始终为心腹之忧,在谢逸却举之若轻,其母的教诲是居功至伟的。

其次是谢逸的学行。谢逸尝师事吕希哲。《宋元学案》卷二十三列其为“荥阳门人”(按:即吕希哲一派),并载:“(谢逸)少孤,而操履峻洁。与汪信民(按:即汪革)为学侣,故得从吕侍讲原明之门。”[6]吕希哲师事程颐、胡瑗,故谢逸用力于性理之学甚勤,崇孟子养气之说。其《浩然斋记》云:“盖善养气,然后不动心,不动心,然后见道明,见道明然后坐见孟子于墙,食见孟子于羹,立则见其参于前者,无非孟子也。”[5]134其诗亦屡言之,如《和王立之见赠四首》(其三)云:“善养浩然气,外泽心不臞。”[5]8又《题止蘧轩》云:“乃知性分内,喧静本同根。君独诣此理,怀抱清而温。”[5]17此外,谢逸法古文,学韩、欧,据《宋元学案补遗》载:“其为文章学西汉之法,而步骤规模以韩退之、欧阳永叔为师。”[7]虽位列江西诗派,却追慕陶渊明。其诗有《读陶渊明集》:

渊明从远公,了此一大事。下视区中贤,略不可人意。不如归田园,万事付一醉。挥觞赋新诗,诗成聊自慰。初不求世售,世亦不我贵。意到语自工,心真理亦邃。何必闻虞韶,读此可忘味。我欲追其韵,恨无三尺喙。嗟叹之不足,作诗示同志。[5]8

其心摹手追的情态宛然可见。综上所述,陶、韩、欧三人人格的清刚独立不可能不对谢逸产生影响。

再次是谢逸的性格情操。人的性情志向,贵于从小树立。一旦树立成型,便能自行生发用功,非经大变,不会轻易改节。朱熹云:“看今世学者病痛,皆在志不立。五峰曰:‘为学在立志以定其本,居敬以持其志。’此言甚佳。”[8]母亲的教导、理学与文学的修行涵濡,养成了谢逸清廉刚正、卓尔不群的君子之风。《吊槁衫赋》云:“挺然独立兮,如不附丽于当时。”[5]6又《小隐园记》云:“岂非毁誉得丧不动乎胸次,超然彷徨乎尘垢之外。”[5]136其诗言此志更多,随举二例:“平生刚直心,真率类狂绞。”[5]10“进不骄富贵,立朝如在山。退若羞贫贱,林泉作阓阛。”[5]10

最后是谢妻的扶持。谢妻史传无载,但无逸尝有二诗记之。其《弊庐遣兴》云:“盘餐随厚薄,妻儿同饱饥。”[5]18又《次王直方承务见寄韵》:“幸有孟光堪举案,退居真欲效梁鸿。”[5]68可见其性格之淡泊温顺。

以上四点,使谢逸甘于隐逸生活,而不乐混迹于朝堂。他在《故通仕郎晏宗武墓志铭》中直言道:“呜呼,争名于朝,争利于市,干没于名利之区,至于老死而不悔者,自以为黠矣,是乃真所谓痴者也。”[5]174他不像毛滂那样热心于出仕,甚或觉得“势利回于心,则刚毅之志变而为便佞,望风奔走无所不为也”[5]211。他认为一旦沾染名利之途,不仅有碍于道德学业,而且终达无可挽回之境。事实上,谢逸并非没有用世之心,他在《和陈倅灵壁寄莹中二首》(其二)中写道:“更无余念留胸次,但有孤忠报圣朝。”[5]77然而,他对当前险恶的政治环境同样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在《夏夜杂兴》中,他把朝廷中的小人比作夏夜的蚊虫,说他们“敢憎声似雷,实惮喙如锋。饮血虽可饱,噬肤竟何功”[5]25,揭露其恶语中伤、损人利己的嘴脸。他又进一步体认到:“雁云蜚兮鲤沉,高者可弋兮下可罾。龙沙之上足以忘机兮,于以观鱼鸟之情。……逍遥乎龙沙之上兮,可乐者风月之情。百夫逐鹿兮,失得之营心。有鹿兮虽竭蹶其何悲。”[5]43明哲保身之念使得他在屡试不第后终于绝意仕进,以布衣隐居终老。杨景龙曾说:“封建社会的文人,在场屋困顿,壮志难酬时,或浪游花柳,醉向酒边,或夤缘攀附,屈膝希求。”[9]事实证明,正是清醒的认识最终保全了谢逸的节操,未使其沦落至毛滂的不复境地,故而吕本中在《师友杂志》中称赞:“无逸浮湛闾里,虽困甚,然未尝少屈。”[10]

谢逸端方自守的品格与其对避世生活的甘之如饴,使得《溪堂词》总体上呈现出一种较《东堂词》更为纯净的面貌,且全篇洋溢着一种乐观自适的振拔情绪,虽送别之作亦不觉其低沉。举其两首词为证。其一《清平乐》:

花边柳际。已渐知春意。归信不知何日是。旧恨欲拚无计。 故人零落西东。题诗待倩归鸿。惟有多情芳草,年年处处相逢。[5]99

其二《鹧鸪天》:

水阔天低雁字横。小春时节晚寒清。梅梢月上纷纷白,竹坞风来冉冉轻。 人似玉,酒如渑。入关意气喜风生。坐中有客联镳去,谁唱阳关第四声。[5]107

前一首写客地乡愁,词人于融融春日窥见花前柳下的无边春色而顿起乡思。这时想起自己欲归无计,朋友故交又无法得见,只得凭鸿雁传信,凄凉之意油然而生。但是,词人并没有放任这种情感自由奔泻,而是自我宽解:虽人在异乡,旧时的芳草却还是年年可见。固然,词中每年见到的芳草不是同一丛、同一株,但如此自我解脱,词中的凄凉之意便不至过于浓重。全篇自然流丽,读来低婉却不低沉。后一首写送别,但别时的哀婉仅在开头处稍作点染,而后即以一个意境轻倩秀美的对偶句化去。过片以饯行时的欢乐场面振拔而起,尾句虽化用白居易诗,却另有一种意气风发的洒脱豪情。全词虽有惜别却不伤感,可以说,谢词颇得东坡词潇洒自适的风神。

综上而言,毛滂词的总体面貌较为复杂,词中时时表现出矛盾哀愁的苦痛情绪。谢逸词却较为纯净,甚至有时昂扬着乐观的风调。

毛滂、谢逸的创作虽都以婉约为主,但由于不同的人生经历和性格,他们词的内容又各有侧重。

毛滂早年气节端厉、个性清介,向往过隐士生活。但其一生饱经忧患,为谋取一官半职不得不四处漂泊,中年经丧妻之痛,晚年贫苦困厄,又陷于蔡京之祸,故而《东堂词》的内容较《溪堂词》来说更为丰富深刻,主要集中在以下方面:

其一,抒写深厚的夫妻之情。毛滂与赵英连理十年,感情深厚。滂集中数有为妻庆生之作,随举二例,其一《点绛唇·家人生日》:

何处君家,蟠桃花下瑶池畔。日迟烟暖。占得春长远。 几见花开,一任年光换。今年见。明年重见。春色如人面。[2]144

又《浣溪沙·家人生日》:

日照遮檐绣凤凰。博山金暖一帘香。尊前光景为君长。 不信腊寒雕鬓影,渐匀春意上妆光。梅花长共占年芳。[2]100

两词前阕皆暗祝赵英年华与春共长,并许下与妻子共度年光的美好愿望。后阕更将其比作梅花,以寄喻对妻子的深厚感情。综观二词,用笔亲切自然,朴实无华,直抒胸臆,口语直白而情意自见,全无毛滂平时用典的婉雅之风。并且可以看到,只有在毛滂为妻子贺寿之时,其浓郁的愁思才得稍减。毛滂又有一首别词《惜分飞·富阳僧舍代作别语》:

泪湿阑干花着露,愁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更无言语。空相觑。 断雨残云无意绪,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处,断魂分付、潮回去。[2]129

此词乃赵英病笃、毛滂不得不与之分别时作,词极尽凄婉之情。上片追忆两人分别之景。首句用白居易《长恨歌》“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露”诗意,回忆相别时心上人的哀愁容颜。“愁到眉峰碧聚”化用张泌《思越人词》句,写忧愁时分双眉紧蹙的神态。再下以“平分取”三字,表现离别之恨,实自己与妻之所共。下片写别后离愁。首句言词人与心上人别后的凄凉寂寞。男女分离,相隔两地,相爱而不能相聚,因此说“无意绪”,意绪既全无,夜中便唯有朝朝暮暮的“寂寞”相伴。百无聊赖之下,结句突发奇想,写人不得去,惟有魂随潮去,与妻子相伴,情韵特胜。全词用比兴手法,境界哀婉沉郁。周煇《清波杂志》云:“此词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何酷似少游也。”[2]320颇得此词神味。

其二,抒写不遇的失意与羁旅的悲情。如《临江仙·都城元夕》:

闻道长安灯夜好,雕轮宝马如云。蓬莱清浅对觚棱。玉皇开碧落,银界失黄昏。 谁见江南憔悴客,端忧懒步芳尘。小屏风畔冷香凝。酒浓春入梦,窗破月寻人。[2]162

此词上片写想象中的汴京元夜之景,下片写现实中的羁旅穷愁。上片之中,词人以世外仙境比喻都城元夕的盛况。华灯烂漫、宝马如云,“碧落”“银界”等词更极尽铺叙之能事,至此,为反衬下片所作的渲染已足。于是笔调陡转,将场景聚焦于词人自身,京都繁华灿烂、游人如织,词人却身处异乡,郁郁不得志,只得“端忧懒步芳尘”,百无聊赖之下,试图借酒浇愁,最后昏然睡去。结句“酒浓春入梦,窗破月寻人”,想象奇特,不言人望月,而言月寻人,一个“寻”字即写出了词人自身的孤独寂寞。历代词家尊为佳境。

相较之下,《溪堂词》的主要内容集中在摹写《花间》的艳情及对自己隐逸之情与山水之乐的感发。前者多为代言之体,虽亦有佳作,终不及《东堂词》中描写深厚的夫妻之情来得真实痛切。故此处略而不论。现仅对后者陈管窥之见。

《两宋名贤节录》:“一日惠洪过溪堂,见无逸所居一室,生涯如庞蕴。少君方炊,稚子宗野汲水,无逸诵书扫除。见师,放帚大笑曰:‘聊复尔耳。’”[5]223于此可见谢逸对于隐士生活的自得其乐,《溪堂集》中有《与宗野宗朴二稚子观蔬圃》可证:

干禄心无竞,谋生计已疏。老催吾学圃,贫减汝观书。细雨同移果,清霜共挽蔬。何时江海去,蓑笠伴舂锄。

闭户无宾客,忘忧赖玉鱼。迂疏皆识我,贫贱不关渠。散步惟荒圃,端居且敝庐。但知师羯末,未可笑宣舒。[5]62

父子三人在细雨中浇果植疏,散步种田,一派甘老山林的生活景象。因有长期亲身经历的真切感受,故《溪堂词》于此种题材特得其味。《渔家傲》一首云:

秋水无痕清见底。蓼花汀上西风起。一叶小舟烟雾里。兰棹舣。柳条带雨穿双鲤。 自叹直钩无处使。笛声吹彻云山翠。鲙落霜刀红缕细。新酒美。醉来独枕莎衣睡。[5]121

词写作者出门垂钓的超然闲适。上片以山水画法营构意境:秋水无痕、蓼花西风,一叶扁舟自烟柳中缓缓撑出,直是一幅意境淡远的秋波垂钓图。下片云“自叹直钩无处使”,是说自己于世无用。然而词人并没有因此介怀,既然浊世不容,那就徜徉在这无限清秀的山水中吧!他横笛而吹,云山仿佛都被笛声染绿了。这时天色将晚,他相伴着红霞,品着美酒,终于在舟中酣然睡去。全词超然洒脱,一尘不染,让人陡生归欤之情,可谓隐逸词中的杰作。

除此之外,《东堂词》与《溪堂词》中的咏物及酬赠之作亦达到了相当水平,但此为二者共有的题材,故这里不拟再作探讨。

毛滂词与谢逸词的风格与艺术特色亦有差别。大体来说,毛滂之词风格沉郁、想象奇特。谢逸之词风格朗畅,笔触轻盈。毛词多笔触细腻的静态描写,善于营造安静幽谧的清冷之境,有连绵低回之思。谢词多自然潇洒的动态描写,善于营构明净疏秀的清美画面,有目不暇接之势。下文举例分析,首先是毛词《南歌子·东堂小酌赋秋月》:

庭下新生月,凭君把酒看。不须直待素团团。恰似那人眉样、秀弯环。 冷射鸳鸯瓦,清欺翡翠帘。数枝烟竹小桥寒。渐见风吹疏影、过阑干。[2]116

其次是谢词《减字木兰花》:

疏疏密密。薝卜林中飞玉出。妒舞欺梅。悠扬随风去却回。 遥岑玉刻。不见云中浮寸碧。夜色清妍。庭下交光月午天。[5]100

同样是写月色,毛词着重对庭中秋月冉冉升起的样子作细致的描摹刻画,上片以弯弯的秀眉比喻新月欲圆而正缺之貌,下片以“清”“冷”二字炼月色之神,最后写秋月缓缓移动的样子。全篇组构为一个定格的画面,几乎令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作者的愁思是掩盖在清冷的意境下面的,只是在首句借“把酒”二字略微点出而已。虽然如此,环境是那样凄清,全词从月到帘、瓦,甚而至于竹林小桥,无不浸透着寒意。尤其“清”“冷”二字,几乎寒透入骨。尾句写风吹疏影,仿佛有从凄冷向清疏过渡之意。然而作者已经描摹出了一个如此幽冷的环境,他心中的愁苦之意又如何是清风吹解得开的呢?谢词则偏好以周围的环境对月色进行渲染。上片写雪,将其比作林中飞玉,此时仍嫌烘托不足,又以梅来衬托。词人极善以动词传意写神,“飞”“妒”“舞”“欺”“去”“回”数字,使得画面富有一种动态感。下片写月色,笔势陡变,营造出一片清淡之境。月与雪互相交织又互相衬托,使得全词极具变化,上下片由此具有一种强烈的对比度。

这里再对举一组以见其特点,首先是毛词《清平乐·东堂月夕小酌,时寒秀亭下娑罗花盛开》:

云峰秀迭。露冷琉璃叶。北畔娑罗花弄雪。香度小桥淡月。 与君踏月寻花。玉人双捧流霞。吸尽杯中花月,仙风相送还家。[2]96

其次是谢词《千秋岁》:

楝花飘砌。蔌蔌清香细。梅雨过,苹风起。情随湘水远,梦绕吴峰翠。琴书倦,鹧鸪唤起南窗睡。 密意无人寄。幽恨凭谁洗。修竹畔,疏帘里。歌余尘拂扇,舞罢风掀袂。人散后,一钩淡月天如水。[5]112

二词从题材到意境均有较大的差别,但他们的特色也更为突出。毛词写对月小酌,上片行云清秀,叶明露冷,月色过桥映花,清淡如雪,构建出一幅幽澹清雅的静态画面,仍是作者擅长之技。下片却笔法一变,花与月均婉转映于酒中。词人与友人一边相伴寻花,一边却仿佛已将花与月揽于自身了。末句尤妙,“仙风相送还家”,不但写酒香寻人,更令人仿佛置身仙境之中,词人超逸的想象力于此可见。谢词写江南夏日清幽的环境,隐含着怀人的幽思和闲逸的生活情趣。全词意境明丽朗畅,以淡然优雅而富于流动气息的连绵意境串起了全篇的精神主意。楝花拂阶,梅雨苹风、湘水吴山自然交织,连接无痕,宛如图画。文句又自然洗练,无人工之迹。词人用笔轻盈之极,一触即走,毫不沾染。《千秋岁》调本多短句,有的短句少至三字,词人巧妙运用一句一意来组构意象。这样的安排使节奏错落明快,意象呈连环飞动之势,令读者应接不暇。尾句陡转平淡而余情不尽。潘游龙《古今诗余醉》卷五云:“‘情随湘水远’四语,妙如连环。”[11]1086黄苏《蓼园词选》云:“词意不过写其宦情淡泊耳。笔墨潇洒,自饶一种幽俊之致。”[11]1086二语均得此词之妙。谢词的潇洒灵动于此可见。

总的来说,毛滂词的面貌比较复杂,词作主要写夫妻之爱与羁旅悲情,词风格沉郁、想象奇特,多笔触细腻的静态描写,善于营造安静幽谧的清冷之境,有连绵低回之思。“烟暖柳醒松,雪尽梅清瘦。恰是可怜时,好似花秾后”[2]147堪为毛词写照。谢逸词面貌较为纯净,主要写花间式的恋情与闲适的隐逸生活,风格朗畅,笔触轻盈,多自然潇洒的动态描写,善于营构明净疏秀的清美画面,有目不暇接之势。“菊开青蕊,叶飞红树。江上潇潇雨”[5]111堪为谢词写照。毛、谢二家虽同属传统词学家眼中的“婉约”风格,然而一沉郁、一朗畅,一幽静、一潇洒,未可以“婉约”一词概之。可见,说北宋后期词坛仅存在“婉约”“豪放”两种风格,仍嫌简单粗疏,是不足以反映当时丰富多彩的复杂格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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