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庆东 徐 杨
在第27届上海电视节暨白玉兰奖颁奖典礼上,电视剧《觉醒年代》将最佳导演、最佳原创编剧和最佳男主角三项大奖收入囊中。荣誉的背后,是该剧主创团队对作品精益求精的艺术追求。该剧从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开始讲起,以陈独秀、李大钊为核心人物,展现了从1915年《新青年》问世到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的历史进程。这部佳作规避了先前历史题材电视剧过于沉重、生硬、宏伟的表达方式,创新性地将生动、形象、细腻的中式表达融入影视作品中,“凭借着其深刻的主题与精湛的艺术吸引了一批青年观众的喜爱。”①截止到2021年6月,《觉醒年代》豆瓣评分9.3分,微博有关《觉醒年代》的话题阅读量超过27.3亿,讨论次数达到147.9万人次。笔者认为,电视剧《觉醒年代》对中式美学艺术手法的应用是其深受好评的重要原因之一,而国内同类型电视剧可以通过借鉴该剧的创作经验获得新的创作思路。
“意象”归属中国古典哲学的范畴,最早可以在《周易》中觅得。所谓的“意”指的是意义、意蕴,而“象”指的是图象、形象。这种以形象或图象来表情达意的中式美学,是中国古典诗歌传统的艺术手法,体现了中国人的传统思维方式。诗人通过对具象事物的创造性描写来寄托思想感情,以此激发读者的想象力,让其去感受“象外之象”和“言外之言”,从诗词的字里行间体会诗人的想法、情绪和精神。诗词中描绘的事物多为日常生活中人们熟悉、了解、感知的景象。如卢照邻的《长安古意》“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中的“鸳鸯”,以及白居易的《长恨歌》“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中的“比翼鸟”,它们都是自然界中可见的具象事物,常被用来表达恩爱的夫妻关系。而在古诗词中被赋予固定寓意的“象”则数不胜数,如表达孤独寂寞的“孤舟”“孤鸟”、表达希望的“春雨”“小草”等都是深入人心的表意之象。
电视剧《觉醒年代》中的视觉符号正是借鉴了“意象”的艺术手法,将“具有东方审美味道的美学表达”嵌入剧中②,使得观者在品鉴影片之后产生了无尽的回味和思索。例如,陈独秀在上海震旦学院发表《新青年》创刊演说,当他讲到自己对未来中国青年的期望时,镜头频频切换到一只蚂蚁。这只渺小又无人注意的蚂蚁缓慢而坚定地沿着话筒向上爬,代表着当时弱小却意志坚定的革命力量,以及无数在乱世中谋求生存的中国人。而“话筒”代表着言论自由,预示话语权的争夺战即将开始。将“话筒”和“蚂蚁”两种没有关联的“象”结合在一起,暗示了旧中国底层民众与引领思潮的知识分子将一同登上历史舞台为自己发声,表达出革命先辈将以孱弱的个人之躯托起国家与民族的希望,争取人民当家作主的“意”。除此之外,走出井底的“青蛙”暗示着革命者的觉醒,振翅高飞的“鸽子”表达了人民对美好未来的渴望,挥动双臂的“螳螂”传递出革命者在困境时义无反顾的决心。这些视觉符号既为故事内容延展出了更深层次的精神空间,又唤醒了观者对其背后所蕴含的人文情怀和哲学思想的深度思考。
“‘意境’是指作者的主观情感与客观物境互相交融而形成的艺术境界”③,是“情”与“景”的艺术结晶。晚唐时期,司空图在《与王贺评诗书》中要求诗人在构思时要“思与境偕”。明代胡震亨在著作《唐音癸签》中引用了王昌龄所讲的“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神会于物,因心而得”,再次强调诗人承担意境构造的重要性。近代以来,王国维的“意境说”影响了众多学者,他在《人间词话》中开宗明义地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这些都表明“意境是一个十分庞大的理论体系,在我国古今各文艺论著中均有重要地位,是作品品评的最高标准”④。当然,“意境”对影视作品来讲也同样重要。电视剧《觉醒年代》中意境的营造方式就遵循着诗歌意境的原则。制作团队在创作过程中将意境与色彩、音乐、镜头进行紧密的融合,营造出蕴藉隽永的艺术意境。
陈独秀与汪孟邹到北京与出版方商谈招股事宜,取得了出乎意料的好结果。正当他踌躇满志时,却推掉了签约仪式,冒雪来到前门与北大钱玄同相聚。在雪的意境里,陈独秀、钱玄同和刘半农三人被笼罩上了一层诗意美。大雪纷飞,陶然会友,黄花酿酒,红梅争艳,古琴袅袅,娓娓道来,在光影的世界里构建起了一个“世外桃源”。这为之后三人并肩作战,共创《新青年》,共事新北大,共同为新文化运动冲锋陷阵谱写了前奏,也为《觉醒年代》营造出一场具有浪漫主义色彩的意境。
“南陈北李,相约建党”是中国共产党历史上的重要时刻,电视剧《觉醒年代》对其的展现可谓是震撼人心。原野上,乌云布满了天际,黄沙在狂风中飞舞,贫病交加的百姓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苟延残喘,让人不禁联想到唐代诗人李贺《雁门太守行》中的诗句——“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这寥寥几幕不仅展示出一个哀鸿遍野的旧中国,更为影片所要传达的思想情感营造了富有感染力的氛围。面对山河破碎、荒凉萧条的中华大地,陈独秀匍匐在原野上失声痛哭,李大钊悲愤地在狂风中握拳宣誓。百姓生活的疾苦、民国政府的无能和有志之士的愤怒,在悲凉的意境渲染下直击人心,在层层递进中“使影片达到了‘真境逼而神境生’的艺术境界”⑤。
“‘留白’就是以‘空白’为载体进而渲染出美的意境的艺术。”⑥“留白”最早是中国传统绘画中的一个技巧,之后被渐渐应用到其他文化载体中。“留白”造成的“缺省美”不仅吸引了观者对内容的进一步索解,而且增强了艺术作品的内在蕴涵。如白居易《琵琶行》中所写的“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表面上琵琶声消失,只见江中一轮明月,但诗人正是用无声表现出了寂静中乐曲在脑海里回荡的意境,正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晚唐诗人司空图在《诗品·含蓄》中讲“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他认为生活的美妙并非都要运用文字进行明确的表达。当代评论家李戏鱼在《中国画论·神韵说》中也提到:“诗在有字句处,诗之妙在无字句处。”这些观点都说明,“留白”作为一种特殊的表达手法,在艺术作品中展现着超乎寻常的中式美学魅力。
“电影‘留白’艺术往往不是直接的,是通过声音和画面元素的不同组合方式来引导观众发挥自己的想象的,形成了一个反复思考的想象空间。”⑦电视剧《觉醒年代》就恰当地应用了中式美学“留白”的艺术技巧,为影片诠释的思想情感涂上了一层朦胧的艺术色彩。在巴黎和会上,面对针对山东问题的不平等条约,铮铮铁骨的中国男儿据理力争,但还是以失败告终。作为战胜国的中国丝毫没有享受到与其他战胜国同样的待遇,这让外交官顾维钧深受打击。当他孤身一人拾阶而上时,全景镜头缓缓升起。画面的前景是几大列强的国旗,而中国的国旗被放在最边缘,暗示着中国国力微弱。这些国旗如同一座大山压在了顾维钧的身上,让他的身影显得格外渺小。接着切到近景,顾维钧在楼梯上掩面而泣,但没有发出哭声。不到一秒钟,这个近景镜头便切回了全景。当一个政府、一个国家直不起腰时,无论它有多么优秀的外交人才也无法在“巴黎和会”上力挽狂澜。这种内敛式“留白”让观者真实体会到了外交官们的无奈、心酸和悲凉,也为观者思考“弱国无外交”提供了契机,达到了影视作品对观者思想启蒙的教育意义。
“‘留白’丰富了影视作品的表达形式,巧妙的‘留白’会给影片增色,达到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⑧例如,在鲁迅创作《狂人日记》的片段中,剧组不仅精巧设计布光,借取展览级别的文物进行拍摄,更是请铜管乐队专门创作了以《狂人日记》为主题的乐曲。长达4分46秒的一场戏里没有一句台词。但在视觉与听觉的高度整合下,这种“无言式留白”将鲁迅对“吃人”世界的不满彰显得更有力量,同时“极大地刺激了观众的主观想象和积极思维”⑨,使观者可以在“留白”的叙事表达中对社会现状、生命价值有更为透彻的解读。《觉醒年代》的结尾也同样淡化了中国共产党成立的第一次党代会。开放式的“留白”结局让观者对光明的未来满怀期待,也让这场思想运动成为观者脑海中难以忘怀的历史记忆。
《觉醒年代》是一部重大历史题材的电视剧,从“意象”“意境”和“留白”三个艺术方面展现出独特的艺术感染力,为观者呈现了一场别具匠心的中式美学视觉盛宴。中式美学是中国艺术所独有的美学理论,其内敛含蓄、丰富多样、极具创造性的艺术表现力,既能满足国内观者的观影习惯,又能与观者之间产生强烈的共鸣,从而达到“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的艺术境界。因此,历史题材电视剧不仅要依靠扎实的戏剧文本,更要选择符合大众审美需求的艺术创作方式。而中式美学独特的表现力无疑能为历史题材电视剧的创作提供更有价值的美学参考,使其在如今激烈的电视剧市场竞争中脱颖而出。
注释:
①张智华,孙汶.论近年来我国主旋律电视剧的发展和变化[J].现代视听,2021(02):27-30.
②张永新.《觉醒年代》:拍出中国人真正的大美与大爱[J].上海广播电视研究,2021(03):36-39.
③李培裕.诗情画意[D].天津:天津大学,2017.
④⑤唐妤婧.意境论在电影布景中的应用与发展[J].电影评介,2020(19):93-96.
⑥田猛.古典诗词中“余味无穷”结尾模式之美学启示摭谈[J].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8(06):108-110.
⑦邵欣雨,孙晨.以空表意:试论影视艺术中的“留白”手法[J].声屏世界,2021(06):60-61.
⑧张盼.影视留白的美学解析[J].电影文学,2008(14):24.
⑨廖曼郁,彭晓玲.留白式电影叙事风格[J].西部广播电视,2016(03):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