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宇,张 翼
(福建警察学院 基础部,福建 福州 350007)
在历代遗民中,明遗民的心态最为特殊,因为“中国文学史上最艰难的士人的人生夹缝,就是明清易代之际;最边缘状态的士人心灵,就是入清不仕的明末遗民”[1](P3)。明遗民心态的复杂性和多元性对清初文学发展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明遗民数量众多,分布地域广阔,因相似的政治立场、相近的情感体验呈现出共性的一面,如逃禅、生与死的抉择、愧与悔的心境等。除共性的一面外,遗民心态也有很大的个性差异,但不论哪一种遗民心态,随着时间的推移都在不同程度上发生转变,并对文学创作产生深远影响。
李世熊(1602—1686),字元仲,别号愧庵,自号寒支,汀州府宁化县人,生平事迹详见《清史稿》《清史列传·文苑》、鹿鼎元《寒支先生传》、黎士弘《前征君泉上李先生墓表》等。李世熊是明季汀州府文坛领袖,是“以长汀为中心的闽西北地区第一位重要的文学家,对清代闽西北的文学创作起了深远的影响”[2](P392)。李世熊道德文章显著一时,著作“卓荦一方”,惜多有散佚,现存著作有《钱神志》《寒支集》《宁化县志》等。“甲申国变”后,李世熊隐居山林长达四十年,是明遗民中的坚贞之士。李世熊的遗民心态游移于僧俗之间,若以时间为考察,其遗民心态则从最初的激愤到“以文传道”,再到晚年的平和自然。这种心态转变在其文学创作中均有所反映。
“甲申国变”后,李世熊痛苦而激愤,对明王朝的覆亡有着锥心刺骨之痛。这种痛苦的心情在其文学作品中多有体现,如《南都》:
豪华六代水烟苍,陈迹低徊思渺茫。
垂柳白门鸦宿稳,野花乌巷燕飞忙。
莫愁湖澹疑开镜,孙楚楼空罢举觞。
犹有当年遗恨在,后庭玉树唱清商。[3](P17)
此诗充满了沉重的历史沧桑感,金陵城中上演了多少朝代的更迭,留下了多少历史人物的风云变幻,不变的唯有大自然的垂柳、野花。可无论前朝的教训多么深刻,历史的覆辙却总在重复着,这怎不让人感慨万千?
与痛苦相伴而生的,还有自惭自愧之情。李世熊曾言:“某少不自菲,志在用时,不谓困顿科场,脱领无术。自以前朝饩养二十余年,毫无所用,清夜反勘,惭痛匪人。”[3](P238)在《雷孝廉墓表》中,李世熊对雷孝廉“见危致命者,上也;历险从主,死生无二者,次也;屏家室,遁穷荒,聊明索志者,又次也”[3](P310)的观点非常赞同。在李世熊看来,自己虽博览众书、学贯古今,却不能救世、济世,不能在国家生死存亡之际贡献微薄之力,这让他愧悔难当,所以才会发出“纲常尽裂文章手,节义孤存粉黛中”[4](P415)的感慨。
清廷入主中原更是激起李世熊强烈的愤怒,除“华夷之辨”外,清廷野蛮的军事征服策略,残酷的镇压手段,无不激起他的愤恨,诗作《烈女伊氏,兵至避邑东龙水坊,为游骑所获,跃身入水,骑度不可得,以搠刺之水中》便反映他这一心境:
雨髦为特怨颜红,玉蕊何当碎铁骢。
白水一腔堪注骨,鲸沙半亩且埋躬。
纲常尽裂文章手,节义孤存粉黛中。
寄语龙门编世传,儿家香阁有高风。[4](P414-415)
清廷的征辟也激起李世熊的激愤之情。清廷为进一步网罗人才、控制思想,在全国范围内广泛征辟人才,手段强硬且残忍,“顺治壬辰(1652),诏责天下孝廉不会试者,以叛论”[3](P310)。征辟的过程也让士人备感屈辱,“今方幅栏楮使,郡邑胥吏指名追呼,一再不应,至欲以伍伯市魁,排闼验察有无疾苦,虽捕系囚隶不辱至于此。……此书史所稀见也。顷某现奉符檄,专员督催,郡帅侦其行期,遽截留为标官,兵符都置勿问。顾此甚细事,今欲解环归壁,则势如拔山”[4](P498)。在他看来,清廷对人才以征辟之名,行囚徒之实,让士人尊严扫地,“耻辱至此,士可受乎”[4](P506)。清廷强硬残忍的征辟手段,激起了李世熊的强烈愤恨之情。
李世熊是当地的硕学鸿儒,自然也在征辟之列。“顺治四年,郡邑交趣应大清岁贡,以废疾辞。郡守李公永兰、镇将于永绶又命诸生郝某、韦某,赍书币延先君入郡,许待以殊礼,仍以疾固辞。”[4](P402)足见李世熊压力之大,但他仍不惧清廷的威逼利诱,始终严守明遗民的气节,“征书累下,固谢却之。凡守令、监司、镇将至门者,罕能一识面”[6](P172)。
李世熊的激愤之情在却聘之书中有充分反映,他强调个性不合时宜与放浪形骸。如《答赖时见书》云:“至于鄙怀硁硁,绝不为风节名义起见。自为诸生时,每接有司,辄恶累日。破壁未能连纶菇刺,念之犹惭恨也。癸未甲申以来,名虽挂诸生而儒巾儒衫久归败蠹,此皆同人所共悉也。今日解韬释缚,如鳞纵巨壑,鹿返长林。若复奔走伏谒,噤息强颜,其刳心戕性,痛苦何殊杀戮。”[3](P211)与此相类的还有《答雷扶九书》:“天赋穷贱,骨性不喜昵就权贵耳。自为诸生时,每值当事招晤,一语不谐,惭愧累日。以此十数年来,儒巾儒衫久不知为何物,必不得已,布衣唐突而已。”[3](P212)
在清廷的高压政策之下,李世熊的激愤之情通常隐藏在词语凄苦、语调哀婉的表象之下,但随着事态的恶化,激愤之情便随时喷薄而出。此时,他虽“三载绝迹城市”,但仍有“邑人造谤谓先君明室旧人,观望不出。镇将高守贵命诸生赖时见赍书招先君入城,一息邑谤,先君以书拒之”[4](P402)。在如此严峻的形势之下,李世熊的却聘之书反而是柔中带刚,不卑不亢。“人趋炎而某守贱,人走利而某守贫,人逐市朝而某卧穷壑,人附权势而某侣缁衲,是以冰炭互形,跖夷相憎,彼疑此有异志,犹此疑彼有秽肠也。”[3](P209)同时,他也表达了不惧死亡的立场。“即临以刀锯之威,亦如歌笑,何则?体魄坠离,生死同趣,无辨于华荣,无诧于夭丧也。”[3](P210)最终其激愤之情喷薄而出,发为浩然之言,如:
古之处士含鸩如饴、受刃延颈者史册相望,岂为后世名哉!亦自骨刚性癖,一往莫回耳……某今年四十八矣,诸葛瘁躬之日仅少六年,文山尽节之辰已多一载。某拟二公,辟麟鸾于鸡犬也,犬豕余息,斯为赘矣![3](P211)
李世熊义正词严地表明了大无畏的立场,如果清廷以死相胁的话,自己将“含鸩如饴,受刃延颈”,“诸葛瘁躬之日仅少六年,文山尽节之辰已多一载”等语振聋发聩,表现了他坚贞不屈的民族气节。
明末清初之时实学思想席卷全国,其核心是“经世济国”与“有补世用”。“甲申国变”后,李世熊也逐步形成“修真学术”的实学思想,并在心性实体、进德修业、道德践履上均有独到的见解。[7](P182-194)此时,随着清廷统治秩序的日益稳固,他的遗民心态也发生了转变,从原先的痛苦、激愤转化为“以文传道”的理想信念。在此信念下,他将所有的心力都投注于“立言”中,其文学创作也反映了“以文传道”的心态。
在李世熊的现存著作中,知名度最高、影响力最大的是 《宁化县志》。《中国地方志总目提要》称:“是志与正德十四年康海《武功县志》、韩邦靖《朝邑县志》鼎足而立,夙称名志。”自李世熊《宁化县志》后,近两百年宁化无新志,“自国初三韩祝公文郁梓行之,二百年来无就其隙辟者”[8](P5)。《宁化县志》展现了李世熊“以文传道”的文化自觉和自强不息的精神状态。
李世熊在《宁化县志》中首先寄托了“著史存明”的志向,希望能保存故国遗迹,寻求治乱之道。李世熊史学造诣极深,崇祯甲申年(1644)编纂《国变录》,顺治丁亥年(1647)因感于士人腼颜屈膝,有甚于禽兽,作《狗马史记》,上述著作惜已亡佚。在明清易代之际,史学经世思想与“以文传道”的心态合流,李世熊选择修纂地方志,除“著史存明”的志向外,还出于地方文化精英的文化自觉。汀州府地处福建西部山区,地势偏远,环境恶劣,一度是福建经济文化发展最为落后的地区之一。宁化虽是汀州府重镇,历史也最为悠久,但就全国或福建而言,仍是文化蛮荒之地。“宁之为邑千年矣,宋割十四为清流,明又割十一为归化。今虽褊,而犹古遗壤也。以僻在闽之东偏,风僿朴而近戆,实径露而善下,无吴越博通详雅之致,易乱也,亦易治也。”[4](P438)“宁人寡陋,既无可助高深,而方隅陋僻,远隔通都,又无先哲、宗匠、学有本源者为剖析疑义,开扩其臆见。”[4](P465)在李世熊修纂《宁化县志》之前,宁化虽有县志,汀州虽有府志、郡志,但这些方志讹误甚多、体例混乱。“仆所以敢于奋笔草宁志者,以宁志下俚随人,皆可据胜,不必言无佛处称尊也。郡志虽远胜于宁,然可嗤处亦不少。无论其他,只八景十景所标之题,以示通人,无不绝倒。”[4](P480)可见,宁志的荒陋是李世熊修纂《宁化县志》的直接原因。
李世熊在修纂《宁化县志》中隐寓了“华夷之辨”和“君臣大义”的立场,如对年号的书写:
当事谓弘、隆年号及秉钧尽节事悉不得书,窃以天子在北,号令尚未到南土,在今日当事不知有明,不知四十年前此地臣民犹然未入版图也。今但以明季二字易去年号,似亦浑沦无迹。[4](P479)
在“以文传道”理念的指导下,年号的书写、君臣大义的弘扬成为明遗民表达政治立场的方式之一。《宁化县志》成书后,经历了从私修到官志的过程,在此期间,围绕年号书写及反清义士事迹,李世熊与清廷地方当局的争执也日趋激烈。当局坚持“弘、隆年号及秉钧尽节事悉不得书”,一概以“明季”书之;李世熊据理力争,认为四十年前福建尚未归属清廷统治,书“弘、隆年号及秉钧尽节事”是对史实的尊重,反对用“明季”笼统概括。李世熊的坚持,是其“以文传道”理念的体现。
再以李世熊散佚的《狗马史记》而论,书名本身就具有鲜明的现实批判性。明末士风恶劣,士人失节十分普遍,超过以往任何一个朝代,《狗马史记》就是针对这些不知忠义廉耻的士人。李世熊对失节士人的抨击尤为尖锐:“崇、弘甲乙之间,浙闽荡析之日,其蒙面窃粮者,皆掇巍科,猎古文,口谈忠孝而笔摇华岱者也。”[3](P134)在写作过程中,李世熊更是怒不可遏,激愤不已。他认为“禽兽不如”的俗谚实乃污辱了禽兽,禽兽尚有仁义之举,反观现在的失节士人,实乃披着人形而行禽兽之举,较之禽兽,不仁不义更甚百倍。“尔时吾人自人,彼兽自兽,忍死谨避之即已。今则不然,兽袭人形,俨然人也。”[4](P502)
可惜清代文网甚密,《狗马史记》早已散佚。但从现存的《狗马史记序》中可见李世熊除了对明末失节士人的讥讽,更深远的目的还在于正纲纪、树伦常。“纪治乱,必审其正倾;定正倾,必测其表晷。……不则,万目皆盲也。何也?晷不可见也。”[3](P132)李世熊所言之“晷”,指的是纲纪伦常。他认为若“失晷”,会造成纲纪伦常的混乱,奸臣逆子迭出,国家也会因此走向动荡,甚至会招致亡国之祸。
李世熊晚年心态日趋平和恬淡,这种变化与清廷统治日趋稳定、时间的流逝、年龄的增加有关。这种心境在其文学创作中也多有体现,他晚年的书信便流露出家庭生活温馨的一面。他得知挚交好友彭躬庵有孙后,欣喜异常。“知子载生子,喜无可喻,传语家人共为欢悦。凡文章德业可与造物争权,独此事须听天翁主张。”[4](P490)彭躬庵有孙,李世熊竟“喜无可喻”,“传语家人共为欢悦”,足见两人交情之深。李世熊寿辰,彭躬庵本欲亲来祝贺,但因年老多病,不能成行,遣子子务代为祝寿。子务的到来,让李世熊欣喜异常。“子务到舍,如降自天。贱辰何足言,借此定两世之交,异地同堂,亲逾骨肉,人生之快,更无过此者。晤语三日……此天假之缘,贱辰第一得意事也。”[4](P493)彭躬庵之子不远千里向李世熊祝寿,这被李世熊视为“贱辰第一得意事”;更让他欣喜的是友情在下一代中延续,“借此定两世之交,异地同堂”,“儿辈亦意气相投,益复依依不能舍”,其乐融融之景让人动容。李世熊还在书信中叙述家庭琐事,如《复徐叔亨》:
弟以风波罢人,又值婚嫁丛累,左支右绌,生趣索然。即欲藉草啜泉,颓状俟瞑,亦何可得。乃知古人歌商曳履,亦自其时然耳!今正欲植足竖肩、斩棘吞蓬、锻炼多生温饱之习气。虽复与造物争衡,疑于子舆顺天之说反,……所窥觉返,日回澜终,非异人任耳!老兄以为何如。[3](P248)
李世熊晚年的书信还流露出舐犊情深的一面。他对第三子李向旻寄予厚望,“季儿读书不得趣味,故笔头不得开展,精彩不焕烂,仅能酬酢世法。至于敬重父执,至诚悦服似有天性,从此皈依师友,诚不堕落。每承告诫,未尝不喜见颜色,庶为可教耳”[4](P494-495)。李世熊平和自然的心境在其山水田园诗中也有反映,如《游青山》:
径静贫游熟,相邀不定归。
霖林曲数里,风叶乱孤晖。
晚气寒山冽,秋成田户微。
所忻茅屋里,予可抱清徽。[3](P22)
李世熊的遗民心态随着清朝统治的稳定及时间的推移而变化,这种变化在其文学作品中均有所体现,也对其文学创作有着深远影响。李世熊的遗民心态与文学创作的内在联系,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明遗民心态与清初文学的内在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