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汉卿杂剧《救风尘》配角简析

◇ 赵球，向晨◇

《救风尘》是元代爱情喜剧中士妓恋爱题材的杂剧。主要讲述花花公子周舍利用手段骗娶宋引章，婚后又对其百般虐待，而赵盼儿为救助姐妹宋引章，以风月手段智胜恶少周舍，最终宋引章被救出并与安秀实结为夫妇的故事。主角赵盼儿虽为女性，却气宇不凡，在斗争中表现出了机智、善良、正义的特点。其中宋引章、周舍、安秀实、宋母、官府这五位配角的存在对推动情节发展、对主角的辅助衬托、对封建伦理道德的揭示、对作者写作意图的寄托都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一、《救风尘》中配角的形象特征

杂剧《救风尘》中的配角主要涉及五位，即宋引章、周舍、安秀实、宋母、官府官员。他们的身份地位大不相同，上至朝廷官员，下至平民百姓，呈现出元代不同阶级的多元化形象特征。

宋引章。虽属外旦，但她是整个故事发生的导火线。父亲早年逝世，母亲独自将她抚养成人。宋引章也潜移默化地继承了母亲“嫌贫爱富”的特性。在周舍和安秀实中主动选择前者，因为她内心很清楚，嫁给安秀实的结果是“一对儿好打莲花落”，这与她理想中的奢靡生活不符。同时，她也是一个单纯无知的小姑娘，甚至稍显愚昧。对于周舍表现出来的“关心”，她认为是知重。到郑州的时候，周舍让她的轿子先行。这些看起来不起眼的“反常”行为，宋引章并未产生任何怀疑，直到婚后受周舍朝打暮骂时才彻底看清真相。和关汉卿写本剧的初心一样，宋引章内心也具备一定的反抗精神。身为歌姬，清楚自身命运，但她不甘于此，厌倦风尘生活，迫切要求“弃贱从良”。受周舍肉体和精神方面的凌辱与虐待后，她不是忍气吞声，而是主动求救。在封建时期，她为追求幸福生活敢于做出不同于世俗的决定，足见她是一个具有反抗精神的人。宋引章虽具备反抗意识，但她的胆小又使得她的反抗并不彻底。

周舍。一个有钱有势的花台子弟，是权贵的代表。和元代大部分上层社会人士一样，倚仗权势，横行霸道，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形象。周舍是一个善变、好色、凶残、暴力肆虐的人。为骗娶宋引章，夏天打扇，冬天温床，提领系、整钗环，对她关怀备至。他看似理解宋引章的感情诉求，表现出与其他狎客不同的状态。而这对于看到无数姐妹悲惨下场后只想过安定生活的宋引章来说，是一招致命。婚后，周舍“脱胎换骨”，呈现出截然相反的表现。大肆挖苦宋引章行为乖张，甚至作践伤害其身体：“我吃酒去也。回来慢慢打你”。“进得门来。打了我五十杀威棒。”一旦娶得宋引章到手，必定追求下一个目标，即赵盼儿。婚前的暖男形象，婚后的禽兽行为，可见周舍既善变又极会伪装。看到小厮所抬轿子一晃一晃的，周舍是“举起鞭子就打”，可见周舍是一个暴戾恣睢、极其虚伪的人。元代妓女地位低下，大都沦为他人泄欲的工具。对于周舍这类少爷来说，迎娶妓女是有失其身份和地位的。周舍让载有宋引章的轿子先行，怕舍人笑话他娶了妓女。他所在乎的只是自己的声誉和他人的眼光。周舍谨慎却又阴险狡诈。他担心将宋引章休弃后，赵盼儿不肯嫁于他，便要求赵盼儿“下个誓”。得知受骗，还谎称所写休书只有四个指头，并将其咬碎。可见周舍做事时刻都在为自己留后路，诡计多端，不怀好意。周舍又是好色之徒。先是被宋引章的美色吸引，“磨了半截舌头”与之成亲。后又因好色，陷入赵盼儿所设圈套。周舍最终自食恶果，都源于他好色之意。

安秀实。与凶残、虚伪、阴险的恶人周舍相对的便是老实、忠诚、善良的“好人”安秀实。安秀实“自幼颇习儒业，学成满腹文章”，内心却胆小、懦弱。被“抛弃”后，都不敢见宋引章一面。得知赵盼儿劝阻妹妹失败的消息后，也只是黯然离去。他所表现出来的一系列行为动作、性格特征都离不开当时社会的摧残。元代社会，没钱、没权的人必然低人一等，世人眼里“百无一用是书生”，更何况与他争抢妻子的是富家少爷。面对如此事实，安秀实也只好选择忍气吞声，默默接受。当然安秀实也善良、忠诚。虽然宋引章违背先前约定，但他并未因此记恨报复。得知宋引章婚后生活受虐，他不计前嫌，及时报官，可见安秀实心地纯洁，纯真敦厚。这一行为也成为该剧从悲剧转为喜剧的关键点之一。同时，当自己心仪的女子嫁于他人后，他未另寻新欢。从他积极协助赵盼儿拯救宋引章的前后行为以及大团圆结局来看，他依然对宋引章十分用心。安秀实在剧中所表现的这些性格特点，也正是元代杂剧中读书人士的真实写照。

宋母。宋母最大的特点即是贪财。宋母早年丧夫，步入风尘，独自将宋引章养育成人，如今年迈，只能靠女儿接客赚钱养活自己。起初宋母不同意宋引章从良，她希望通过宋引章来获得更多的钱财，把宋引章当成“摇钱树”。面对周舍拿出的三千张茶引和执意要从良的宋引章，宋母最终妥协，将女儿嫁于周舍。这样既满足了女儿迫切从良的心意，又达到了自己“敛财”的最终目的。作为母亲，她直接拜倒在金钱之下，选择有钱有权的周舍做女婿，只因为穷酸的安秀实是连三百张茶引都拿不出的。可以说宋母是将女儿推向“火坑”的罪魁祸首之一。同时，和天底下的母亲一样，她身上又散发出了母性的光辉。得知女儿在周家受虐，几乎沦为周舍的淫威祭品，她又万分痛心，主动求助赵盼儿，宋引章才得以解救，故事由悲剧转为喜剧。

官府。促成圆满结局的角色还有官府。一般而言，封建时期的朝廷官员大多畏惧权势，不顾青红皂白便为权贵阶层做主。关汉卿的著名悲剧《窦娥冤》中的官府亦是如此。本剧中的官府相对公平，虽然“若不看你父亲面上，送你有司问罪”，对周舍“杖六十，与民一体当差”，但从案件结果来看，官府是公正的。依照证据，判定宋引章仍为安秀实之妻。官府并未因为周舍权势煊赫，一味地倾向于他。而是实事求是，还给百姓公正。也正是由于官府的公正，才促成安秀实夫妇团圆。

关汉卿塑造了一群立体化的角色，他们个性鲜明，部分角色甚至仅出现一次，但对于整个剧本的走向都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故事情节起伏跌宕，一波三折，圆满结尾。

二、《救风尘》配角设置缘由

《救风尘》是一部旦本戏。旦本戏是指女主角演唱的杂剧。毋庸置疑，赵盼儿是该剧主角。前文所提到的由宋引章、周舍、安秀实、宋母、官府官员五位推波助澜式人物所构成的“群体性”角色在该作品中究竟起到了什么作用呢？关汉卿设置不同身份、不同性格的人物缘由是什么呢？整体来看，《救风尘》配角设置缘由主要包括创作需要和社会原因两个方面。

（一）创作需要

1.为主人公服务

“配角从本质意义上来说是为主角服务的”。①梁贝：《红花须有绿叶配——试论配角的魅力》，《艺海》2020年第10期。从类别上，配角可以分为正面配角和反面配角。虽然都是配角，但对主人公的“服务”却迥然不同，具体指衬托主人公和辅佐主人公。

首先是衬托主人公。同为妓女身份的赵盼儿和宋引章，却表现出迥然相异的形象特点，二人形成鲜明的对比。宋引章看清现实，迫切从良，充满幻想；而赵盼儿虽然看破看透，迫于现实，宁愿就此过一生。宋引章对于周舍的知重，毫不怀疑；而老成的赵盼儿一眼看穿，清楚这是狎客们的惯用伎俩。宋引章不仅不听姐姐赵盼儿的劝告，还发下毒誓“我便有那该死的罪，我也不来央告你”，但直爽仗义的赵盼儿依然积极帮助她摆脱困境，宋引章所表现的爱财、无知、胆小与赵盼儿的机智、善良、正义形成了极大反差，也正是在这种对比之下，赵盼儿的特点更加鲜明，读者的感受也更加强烈。除了正面人物烘托之外，还有反面人物，即周舍的衬托。主要是通过制造麻烦，激化戏剧矛盾，凸现主人公形象。整部剧主要是围绕“救”和“虐”展开，而这个“虐”的人物之一就是实施暴力的周舍，正是因为他的“虐”，才会构成赵盼儿的“救”。在“救”的过程中，两人斗智斗勇，将剧情推向高潮部分。从剧作学的角度来看，反派越强大，对主角的反作用力越大②梁贝：《红花须有绿叶配——试论配角的魅力》，《艺海》2020年第10期。。周舍的暴力、阴险、狡诈，愈加凸显出赵盼儿的正义、机智、勇敢。可以说周舍坏的程度越深，赵盼儿的形象就越高大。

其次是辅佐主人公。反面人物在故事中给主人公制造麻烦，而正面人物主要是帮助主人公解决麻烦。《救风尘》中此类人物主要为宋母、安秀实、官府。正是在宋母、安秀实的配合下，赵盼儿的计谋才得以成功实施。再加上正义的官府，最终安秀实与宋引章喜结连理。倘若宋母没有及时将消息告知赵盼儿，或安秀实没有及时报官并告知实情，又或者官府判案不公，可想而知结果定是大相径庭。他们对主人公产生了极大的辅助作用，赵盼儿的正义、勇敢、机智的特点也就因此呈现出来。

2.推动故事发展

“宋引章违背约定嫁给周舍、周舍利用伎俩将宋引章骗到手，婚后本性暴露对宋引章棍棒相加、宋母疼女求助赵盼儿、安秀实积极配合并如实上报官府、官府公判”等一系列事件点都被作者用时间巧妙地串成了线。这些推波助澜式角色也“各司其职”，宋引章是故事发生的导火索，周舍是整个事件发生的制造者，而宋母、安秀实和官府是改变宋引章命运的有力推手，也是整个剧情有力的推动者。虽然一波三折，扣人心弦，但故事情节的多样性，使得整个作品内容更为充实，文从字顺。

3.深化作品主题

关汉卿将社会地位极为低下的妓女作为主人公，通过描写妓女与有钱有势的周家少爷机智斗争，最终获得幸福生活的故事来揭示下层妇女敢于斗争和反抗的精神，同时揭露了有钱有势的上层社会人物的丑恶本质，进一步批判封建礼教和封建社会。宋引章虽然受到了周舍无尽的摧残，但是她并没有就此认命，而是想办法捎信向母亲和姐姐求救。雷光告、王军涛在《妓女的一生——也论〈救风尘〉中的三个女性形象》一文中认为宋引章、赵盼儿、宋母代表了三个不同人生阶段的妓女，处于前两个阶段的宋引章和赵盼儿身上都有反抗精神，不向命运低头①雷光高，王军涛：《妓女的一生——也论〈救风尘〉中的三个女性形象》，《青年文学家》2018年第26期。。虽然宋引章不是作品中的主角，但关汉卿在塑造该角色时也是有意无意地表现其反抗的特点，这与他这部作品所要表达的主题是紧密相关的。

周舍和安秀实一个位于上层社会，一个生活在社会下层；一个出身于权贵家庭，一个是平民百姓家的读书人。正是如此区别，导致两人在为人处世方面有着天壤之别。周舍将别人践踏在脚下，玩弄于股掌之中，蹂躏妻子，打骂下人，利用权钱肆意妄为。在元代社会，安秀实此类的读书人饱受压迫，处于社会底层。当宋引章决定要嫁给周舍，他不敢见面，选择退缩逃避。将二者行为进行对比，不仅能体现底层人民的悲惨命运，也揭露了上层社会人物的丑陋面貌。在安秀实的衬托下，周舍邪恶的本质体现得淋漓尽致。至此，作品的主题不仅局限于下层妇女的反抗与斗争，也深刻地揭示了封建社会的黑暗。最后，社会底层人士取得最终胜利，也表明了身处黑暗吏治的作者对风尘女子的深刻同情以及对惩恶扬善的希望与寄托。

（二）社会原因

元代社会将人民分为十个等级，分别是：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②周贻白：《中国戏剧史长编》，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7年，第173页。。作为仅高于乞丐等级的读书人士，当然不能与富豪商人相提并论。正如《风月紫云亭》中韩楚兰所说：“你便有七步才，无钱也不许行；六艺全，便休卖聪明。”③张庚，郭汉城：《中国戏曲通史》，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2年，第140页。科举本是读书人改变自己命运的好机会，但元初三十多年并未实行科举制度，加之读书人又没有其余的本领和技能，于是他们被排挤到社会底层，沦落为和普通群众一样的地位。中举依然是安秀实的人生理想，但科举制的废除、无权无势等社会现实让他束手无策。这也正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歌姬宋引章产生情感共鸣，故事情节无缝衔接。

其次，元代广大农村破产，城市经济和对外贸易畸形发展，城市中集中大量娼妓①张庚，郭汉城：《中国戏曲通史》，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2年，第139页。。据《马可波罗行纪》记载，仅在大都，“新旧城附郭娼妓之数有二万五千”②潘婷：《论〈救风尘〉中宋引章形象的价值》，《艺术科技》2016年第11期。，说明元代妓女数量之庞大。自古以来，妓女身份卑微，受人轻蔑。而且元代社会制度规定：“诸职官娶娼为妻者，鞭五十七，解职离之。”③刘婧云：《论〈救风尘〉对风尘女子婚恋困境题材的突破》，《哈尔滨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9年第4期。若娶妓女为妻，不仅要被鞭打，还需解除现有职位。可见，在元代统治阶级的眼中，妓女是极其不堪入目的。即便如此，妓女还是贪图享受的。虽被男人蹂躏，但她们也会获取大量钱财利益。如潘婷所说：习惯了优越生活的她们，还是会以物质条件作为衡量一切事物的标准，“贪图享受”是她们的群体共性④潘婷：《论〈救风尘〉中宋引章形象的价值》，《艺术科技》2016年第11期。。

此外，元代社会仍属于男权社会，封建礼教盛行，结婚的女子必须遵守三从四德，全心全意为丈夫及其家庭服务，卑不足道。而男子并不受任何限制，“七出”和“休书”是他们维护男性权益的工具。周舍也正是利用休书为所欲为。关汉卿选取了五个不同身份的人物，全方位地展示了元代的社会面貌。在这种时代背景下，主人公赵盼儿身上所拥有的斗争、反抗精神显得十分可贵且熠熠生辉。

结 语

元杂剧《救风尘》中五位配角不仅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激发了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同时也反映出了元代社会底层人士对封建伦理道德的反叛。作者以喜剧手法处理了特定时代的悲剧，虚幻式的团圆结局愈加促使整个故事情节悲喜交加，导致读者和观众在哑然失笑的瞬间又陷入更深层次的思考，也寄托了作者对风尘女子的深刻同情以及内心的伤感无奈。探析元杂剧士妓之恋题材中配角形象塑造及设置的作用，对研究中国戏曲有着重要的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