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睿涵
由同名小说改编而来的电影《刺杀小说家》讲述了“刺杀”与“复仇”的故事,但是外层的杀戮并非唯一,内层的“寻找”才是追杀行为真正的内核,刺杀即寻找。关宁的刺杀是为了寻找女儿,空文的刺杀是为了找到自己,而赤发鬼的刺杀又是一场关于时间的寻回。
电影中的时间空间不仅仅微观牵引着人物的欲求,更是宏观架构出电影的虚构用心。当我们立足于电影《刺杀小说家》的具体时空架构去分析它时,会发现影片营造出的“非现代性”的多元视角,使延续百年的传统现代性时空观得以搁置。从此揭开历史的侧面,望见无限丰富的可能,而这种可能也是虚构的胜利、叙事的魅力。
《刺杀小说家》中建构的双重时空通过人物相互关联,而且这种关联并非是单纯的一一对应关系,而是以或弱或强的先后因果联系存在。在电影表现里不仅是小说世界赤发鬼的危难与现实世界李沐的伤痕相关联,还有关宁、空文、小橘子等人物都与电影中人物的状态与剧情走向具有深度联系。电影中的《弑神》文本之所以如此重要以至于成为剧中人物所欲篡改的对象,正是因为现实人物与小说角色的因果关联,文本抒写不仅在描述作品,同时也在描述创作者以及与创作者相关的人或物,具有一种“在它的每一个表现中也表现自己”的自指性。
在虚构叙事的层面上,自指性不仅意味着故事写作所指对能指的反身自指,而且还意味着故事层对于“现实”以及“虚构写作”行为的反身命名。在电影双时空的故事世界中,“赤发鬼”这一角色命名更重要的其实在于“赤发”,而非“鬼”。后者仅仅是对于角色物种的指认,是其生物特性的标明。而“赤发”的重要意义在于视觉系统中的营造与更新,与其说赤发鬼拥有的是满头红发,不如说更像是无尽绵延的烈火燃烧。火的燃烧是单向不可逆的,这恰恰和现实本身的单向、线性相符合,而火的绵延与速度也正与互联网时代数据的增长与扩张构成应和。因此可以看到,“赤发”是对科技资本或现实行为的命名。
回到电影中的双重时空构造,小说世界中人物及其发起的行动不仅与现实世界构成应和,甚至左右着现实世界的发展走向。这种自指带来的虚构与现实相交融的混流状态真实地将一直从古希腊延续至今的问题争论——生活和艺术之间的区别究竟是什么——再次带到我们面前。然而无论是“生活”还是“艺术”,抑或是“历史”与“故事”,从根本上来说,其实是词语的权力与无力之间的对立。然而在互联网科技社会的数据挟裹之下,当代艺术形式早已越过传统分野呈现出更多变化,所谓虚构与真实、故事与历史的二元对立已不再泾渭分明。但是二元对立的消解并不能抚慰我们的不安,相反,另一种惶恐与恐惧占据了我们的内心。正如博尔赫斯所言:“如果虚构作品中的人物能成为读者或者观众,反过来说,作为读者和观众的我们就有可能成为虚构的人物。”①不得不说,当代科技社会的迅猛发展或许正不可避免地将我们推向这样的境地,数据被监控、喜好被设定,一切人类以为存在自由性的所在都将被打上科技资本的烙印。
如果说虚构人物与现实人物之间的应和连通了《刺杀小说家》的两重时空,那么贯穿整个电影始终的“刺杀”行为则构成了人物联接的触发点。他们因“刺杀”而遇,因“刺杀”而亡。然而无论是在影片片名的语义层面,还是在影片情节的营造方面,关于刺杀行为的真正发起者一直都处于隐没的状态,反而是接收者处于显性位置。那么,“刺杀”究竟由谁真正发起呢?
首先从情节方面来看,现实时空的刺杀行为表面上是由李沐发起,关宁执行,但李沐发起刺杀行为的背后又是为了抵挡来自空文的“书写刺杀”,即反刺杀。然而空文的书写所导致的潜意识“刺杀”行为又来源于李沐曾经对于自己父亲的伤害。若继续向下推理则可发现,整个刺杀行为循环渐进,形成了“莫比乌斯带式”的拓扑式结构,使得刺杀行为不停在延展、循环。莫比乌斯带最初是由德国数学家莫比乌斯在1858年发现,后来由于其带有无尽循环与立体起伏的双重特征而逐渐闻名于各个学科领域,它最为鲜明的特点就是内部循环性和无限空间延展性。这与电影中的刺杀行为构成对应,电影中的人物看似在不断发展变化,但实际上却陷入怪圈中永远无法走出,“刺杀”在延宕。
其次从语义层面来看,电影的片名构成了一个动宾短语结构,行动以及行动的接受者始终占据着主体性的位置。然而主语缺失的片名仍不免将观众的视角引向行动的发起者那里,使得我们不断质询。即便如上所言,在整个情节层面中可以找到无限置换、无限循环的刺杀发起者,但是上升到整个文本内外,赤发鬼、关宁、空文等人物都只是作为导演或是原著小说家的真正刺杀者的替身,他们才是更上一层级的小说家。因此在语义层面依然构成了莫比乌斯式循环,形成了“小说家刺杀小说家刺杀小说家……”的循环嵌套。
在这种莫比乌斯式的循环中,人物仅仅朝一个方向进行努力,“刺杀”成为他们唯一的选择与动向。“莫比乌斯”是用一个纸带旋转半圈再将两端黏上的拓扑式概念,它只有一个表面和一个边界,正如影片中所有角色无不都挣扎在刺杀行动的循环中一样,无论人物最开始的动机为何,最终都只是在循环中得到希望又失去希望。不断地重复自己的错误,事件无限循环,永远逃不出这个怪圈。
如果说空文所孜孜营造的充满浓郁东方奇幻色彩的“云中城”世界是“故事写作”的显性标志,那么现实世界中一系列特技人以及李沐对于赚取用户时间App的开发都在为我们建构一个属于近未来科技的赛博空间。
电影特意选取这两个差异巨大的时空并置,将历史与未来和盘托出,显现出导演路阳一贯的历史寓言主题拍摄手法。在《绣春刀》系列电影中,路阳习惯将视角放在真实历史背景中,通过特定时代的隐喻展现人物纠葛、时代变迁。《绣春刀》前后两部电影都是将时空背景设置在明朝末年多重权力缠绕的乱世中,作为主要人物的锦衣卫们同样执行着刺杀行为。然而明末官场的浮生相正是循环展开的现实,权力机构的腐败成为延续至今的批判性主题。还有《绣春刀Ⅱ:修罗战场》中,“从萨尔浒战场到崇祯皇帝与阉党势力之争,权力关系、政治势力的角逐使得个体只是在竞争中的一枚‘棋子’,传统东方诗学下的‘侠客’精神已然渐次淡化,片中沈炼、裴纶以及北斋成为历史书写的一个叙述视点,传统正史的书写方法被重新建构。”②
这种历史寓言的建构方式在《刺杀小说家》中表现得更加明显,而且片中加入了另一重近未来的科技时空,两重时空的并置使影片增添了更加新颖的意义空间。在小说家空文笔下的“异世界”是一个具体时间模糊的古代社会,但是通过影片中的若干细节可以大致推测“云中城”的年代背景可能是东汉末年至魏晋时期。
首先,在《三国演义》第七十二回中有一段关于曹操梦中杀人事件的描写:“操恐人暗中谋害己身,常戒左右:‘吾梦中好杀人,凡吾睡着,汝等切勿近前’。”③以上所讲述的场景正与影片中红甲士兵执行的宵禁律令相似,赤发鬼所夺取的政权也在某种程度上隐喻着东汉末年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奸诈之气。另一方面,赤发鬼虽然名字叫鬼,却拥有普通凡人难以达到的黄金比例身型,这种完美预指着“神性”。还有赤发鬼的脸呈现出的鲜明双重性也预示了这一角色所带有的“半魔半神”性,一半是他想成为神的脸,另一半则是魔鬼的脸。神魔之间带来的巨大张力正与曹操“奸雄”的称号异曲同工,“奸诈”与“英雄”并置,“神性”与“魔性”相当。
其次,发生于小说“异世界”时空中的拜祭仪式与巫术具有相当大的关联。影片中游行队伍佩戴的面具很显然是一种巫文化标志。而向上追溯巫蛊之术的历史会发现,其最为兴盛的历史阶段处于魏晋时期,由于乱世动荡,天下人心惶惶,鬼神文化大量兴起,巫术成为盛行的一种迷信手段。然而巫蛊不过是人们内心真正恐惧之物的外化,就像赤发鬼能够轻松左右坊帮之间的战争与杀戮,不过是以巫之名,利用群众的恶与欲望。
不同于“云中城”浓厚的历史绵长感,电影对于现实时空的建构加入了科技未来元素,无论是可以随时获取用户隐私状态的“神灯”App,还是全身可放电的“电池人”,或许在不远的将来它们都是社会的普遍现实。影片将两重时空并置,小说虚幻时空的历史不断进入现实真实时空之中,不仅仅是对应人物之间的命运相连、欲望联同,更是社会权力机制之间的循环往复。由此,历史与未来双重时空的并置显示了不断折返的时空概念,历史即现实,叙事即未来。
海外学者王德威曾在《历史与怪兽:历史、暴力、叙事》中将梼杌与记载历史中的邪恶结合起来,通过小说这种题材展现出历史中邪恶的一面。在某种意义上,影片中的赤发鬼正是历史中的怪兽,它不仅仅残忍、暴虐,如同正史中每一个失败的君主,它还发起对于“现代性”的报复,封神之后依然视时间为敌,妄图超越时间。
现代性的时间意识是一种不可逆的线形纽带,永远面向未来、面向新异,迫使我们与传统决裂、抛弃过去。这种迫切的时间意识勾连出现代性封闭的空间观,一步步导向现代人的“空间困境”。然而《刺杀小说家》却通过双重时空的构造讲述了一个关于“寻找”与“返回”的故事,它抛弃了现代性的时空感,利用“自指性”“莫比乌斯式循环”和“历史未来并置”这三重营造,带我们返回历史,致敬虚构。
注释:
①滕威.《堂吉诃德》的元小说性[J].外国文学研究,2003(01):75-80+174.
②王健.新历史主义视域下的武侠亚类型典范——以《绣春刀Ⅱ:修罗战场》为例[J].电影文学,2018(06):79-83.
③罗贯中.三国演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