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凡君
(1.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2.吉林大学 认知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吉林 长春 130012;3.浙江大学 当代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中心,浙江 杭州 310028)
中国的认知美学和西方的神经美学都诞生于20世纪90年代末期。①注:1999年,英国伦敦大学学院的泽基在《内部视觉》(Inner Vision)一书中,首先提出“神经美学”(neuro-esthetics);1999年,中国学者李志宏在《“美是什么”命题辨伪——认知美学初论》一文中,首先提出“认知美学”。近年来,中国认知美学借助神经美学成果,逐渐发展成为认知神经美学;西方神经美学也不断求诸认知心理学和哲学美学,呈现出学科扩容的倾向。这是巧合,还是美学发展的必然规律?两者之间是否存在共同的历史根源和现实的发生基础?两者在当前是否存在相互融合的倾向?在各自的美学发展史内部或者世界美学史上,两者未来将表现出怎样的走势?带着这些问题,我们将追踪两者在历史、现实和未来层面的多重线索和共通发展规律。
总体来看,认知神经美学的命名有两个因由。一方面,中国认知美学借鉴了西方神经美学的研究成果,更新了原有的知识体系,升级改版为认知神经美学;西方也有类似的发展过程,如辛西娅、索尔索、格雷戈里等学者在20世纪90年代已经从认知心理学角度对美学进行研究,随着神经美学的诞生与发展,诸多学者综合运用认知心理学和神经美学视点,观察与分析美学问题。另一方面,认知科学随着神经科学的发展,呈现出崭新的认知神经科学体系,认知美学也必然以最新的认知神经科学为自身的科学依据,以认知神经科学为根基,因而我们直接称之为认知神经美学。
“认知神经美学”概念的提出是在2016年前后。认知美学倡导者李志宏提出将“认知美学”更名为“认知神经美学”。同一时期,丁骏、赵伶俐也从该视角进入审美教育的研究。比较而言,西方较早地开展了相关研究:如辛西娅·弗瑞兰在1997年发起了“认知科学与美学”的研讨会,泽基于1999年在《内在视觉》一书中提出“神经美学”概念,索尔索于2003年提出“美学的认知神经科学理论”[1](A Cognitive Neuroscience Theory of Aesthetics)的研究路径。除泽基外,西方没有学者提出过学科命名问题。
1.中国认知神经美学的诞生并非空穴来风。自五四以来,中国一直有科学美学传统,这种科学精神一直在各个时代浸入美学潮流中,产生各种科学美学流派。
20世纪20年代,曾留学莱比锡大学的蔡元培先生在北大率先讲授美学课程,他借鉴当时德国心理学美学教授摩曼的方法和思路,介绍了处于发轫期的实验美学的基本方法,倡导从美术家、鉴赏家和美术三个层面,用实验的、心理学的、传记式的、进化式的、文化性的方法进行研究。[2]蔡元培先生介绍和倡导的实验美学是五四时期科学美学的重要代表,成为我国科学美学在近代的滥觞。同时,我们注意到,蔡元培美学思想和贡献以科学精神为起点,延伸到文化人类学①蔡元培:《蔡元培美学文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年,第208页。“我向来是研究哲学的,后来到德国留学,觉得哲学的范围太广,想把研究的范围缩小一点,乃专攻实验心理学。当时有一位德国教授,他于研究实验心理学之外,同时更研究实验的美学,我看看那些德国人所著的美学书,也非常喜欢,因此就研究美学……欲于美学得一彻底的了解,还须从美术史的研究下手……”研究美术史就需要从“民族学”“文化人类学”(Cultural Anthropology)入手。、美育等更加广阔的领域。在美学与美育领域的贡献,蔡氏事功大于立言,立德高于立言,这也是他在我国美学史上虽无理论体系,却影响深远的原因。
20世纪30年代,朱光潜先生对于刚刚兴起的实验美学也有全面的介绍。朱光潜先生认为:实验美学“对于理论方面也颇有帮助。理论上许多难题将来也许可以在实验方面寻得解决,所以实验美学特别值得注意……实验美学在理论上也有许多困难,这是我们不容讳言的。”朱先生介绍了实验美学在色、形、声方面的实验成果。其中,“对于研究音乐与情绪的关系所得的成绩,比音乐和想象的研究尤其丰富”。[3]遗憾的是,缺乏科学实验支撑,实验美学在我国美学史上长期处于不受重视的状态,但在文艺心理学教材中,对于实验美学的介绍也一直未曾缺席。[4]虽然,实验美学没有得到美学界足够的重视,但是由朱光潜先生开创的文艺心理学传统,一直紧密地关注着心理学的发展动态。实际上,朱先生“研究的是‘美感经验’,是‘心理学的美学’”。[5]
虽然没有处在主流位置,科学美学的星星之火一直没有中断。20世纪40年代,蔡仪的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美学具有科学性的品性,其“逻辑出口是可以通向科学美学的”。[6]在50、60和80年代的美学论争中,各个美学流派都加深了对美感本身及其科学基础的思考。到了80年代,整个美学界对于美感问题的科学化思考呈现出井喷的态势。
20世纪80年代,心理学角度对于美学的研究[7],“信息论、控制论、系统论美学”[8],进化论角度对于美学的研究[9]等等,都成为科学美学发展进程中的历史结晶。此时还有大批的外国科学美学著作被译介到我国,例如,托马斯·芒罗的《走向科学的美学》,C.W·瓦伦丁的《美的实验心理学》等等。这些译著为我国科学美学向前推进起到了一定的作用。20世纪80年代以来,学界运用心理学知识(主要是精神分析和格式塔心理学)分析古典美学经典范畴的论述也蔚为大观,童庆炳的《中国古代心理诗学与美学》、陶东风的《中国古代心理美学六论》等重要著述为西方心理学、哲学美学与我国古典美学范畴的融合研究进行了有效尝试。
然而,大部分科学美学流派如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即逝。笔者认为是来自于学科之间的亲缘关系的不同——有些学科之间亲属关系较近,有些学科之间跨度较大。跨度大的学科之间虽然偶尔可以碰撞出智慧的火花,但是难以获得长期持续的发展动力。从心理学角度研究美学和文艺理论的传统,则一直保持下来,并且随着心理学的每一次发展而推动美学和文艺理论自身的发展。
李泽厚先生屡次在美学著作中提出,审美心理学是一块处女地,未来的美学将和数学以及实证科学相结合,那时美学才真正走向成熟。在李泽厚先生的倡导下,滕守尧系统地译介了格式塔美学的著作。北京大学金开诚教授研习曹日昌的《普通心理学》[10],综合了当时各个心理学流派的重要理论。同时期,美学界对于弗洛伊德思想的引入带来了多方面的启示。除此之外,人本主义心理学的美学理论对我国美学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20世纪90年代,王杰教授的审美幻象研究主要从马克思主义美学视野,探究审美现代转型中的审美幻象问题。其中蕴含着社会意识形态营造的集体审美心理镜像,及其对于个体审美心理影响。[11]
认知心理学、认知神经科学与美学具有天然的亲和性。在哲学史、美学史上,常常可以寻找到现代心理学和认知神经科学的根源。正是这种交织重叠的历史渊源,使得认知心理学、认知神经科学与美学一旦结合之后,立即释放出长久的学科成长能量,不断结出崭新的成果。认知神经美学不是附庸科学,而是美学发展的内在逻辑的自然延展,是美学史发展历史渊源、现实需要和未来方向之间遥相呼应的表现。
2.西方认知神经美学起源于19世纪末费希纳开创的实验美学(也称实证美学或经验美学,empirical aesthetics)。经过短暂的发展之后,随着行为主义心理学的兴起而短暂地衰落。从20世纪60年代至2000年前后,贝里尼、马丁代尔、格雷戈里、索尔索等西方心理学家都在实验美学领域进行了新的探索,取得了新的成绩。他们探索主要方法在于科学实验和审美心理的结合,承继了费希纳开创实验美学精神。
贝里尼的研究被称为“新实验美学”。他延承费希纳的“自下而上”与“自上而下”相结合的研究方式,借助当时比较前沿的心理测量方法和测量指标,因而成为实验美学发展的重要人物。他在20世纪60年代参与创办的国际实证美学学会(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of Empirical Aesthetics,IAEA)至今非常活跃,与美国心理协会第十分部(美学与艺术方向)一同成为西方神经美学家们的重要集结平台。
马丁代尔以更加开放的视野将信息论、进化论和文学等艺术门类研究引入实验美学,我们称之为“走向综合的实验美学”,他是西方现代神经美学的重要先驱者。
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西方神经美学的诞生,实验美学呈现出多元的发展趋势。查特吉、莱德尔、雅各布森、纳达尔、维塞尔等新一代学者,则从更广阔的领域如信息科学、文化人类学、进化论等学科切入认知神经美学领域,进行了诸多探索。
如果说西方神经美学承继了实验美学传统,一直与主流哲学美学保持着较远的距离,那么近来哲学美学特别是分析美学对于认知神经美学的关注与批判,则体现出认知神经美学向哲学美学靠拢、哲学美学主动汲取认知神经美学的有益观点,来补充哲学美学的研究。这是一个值得我们高度重视的西方美学发展倾向。
伴随着认知神经美学的诞生和发展,对其进行理论分析与内涵挖掘的研究文章也层出不穷。①注:吉林大学的梁玉水和上海社科院的胡俊最先对认知美学的发展进行了梳理与阐释,主要文章有:《如何理解当代的“认知科学与美学研究”——对〈认知美学原理〉中的几个理论问题的辨析》(2011)、《当代中国认知美学的研究进展及其展望》(2014)、《认知美学:是什么与不是什么》(2015)、《论认知美学的理论范型、思想履历及未来方向》(2016)。关于西方神经美学发展脉络进行梳理的文章有:《国外神经美学发展述要》(孟凡君,2016)、《当代西方神经美学》(王婷婷,2016)梳理与介绍了西方神经美学的发展态势和主要成果。西方的关于神经美学历史研究的文章主要有《哥本哈根神经美学会议——一个新兴领域的前途与缺陷》(纳达尔、马库斯,2011)、《神经美学:一个走向成熟的学科》(查特吉,2011)、《神经美学:审美经验的认知神经科学》(马库斯、柴德尔、瓦塔尼安、斯科夫、查特吉、纳达尔、莱德尔,2016)。结合研究文章,其理论基础主要呈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1.分析美学
在美学的本体问题上,认知美学批判地借鉴了分析美学的合理成分,运用文字训诂的方法、文化人类学的具体证据,否定了“美是什么”这个问题作为美学本体问题存在的合理性,判定“美是什么”是一个伪命题。美学的根本问题不是“美本质”问题。由此,认知美学认为,美学的根本问题由“美为何物”转变为“物何以美”,美学研究应当聚焦于人的认知神经基础、个体身心基础和社会文化基础。
西方神经美学研究者是一个研究领域非常宽泛的群体,如果以与分析美学的关系来划分,大部分哲学背景不深厚的神经美学家都与哲学美学关系不大。然而,也存在一批积极关注和评价神经美学研究的分析哲学家,如卡罗尔、列文森、戴维斯等。神经美学的时代背景总体来说是处于分析美学之后的空白期,因而无论神经美学家们是否接受过分析美学的训练,都直接或者间接地受惠于分析美学。在分析美学之后,西方美学本体论研究被悬置起来,神经美学成为审美经验、审美情感研究最强有力的抓手。因而,西方神经美学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看做分析美学之后审美经验研究的一次回潮。
2.心理学的各个分支(普通心理学、认知心理学、发展心理学、情绪心理学、人格心理学等)
当代美学界常常容易混淆认知美学和传统认识论美学。两者在美学思想史上存在着沿袭关系,但是随着当代心理学的全面引入,认知美学与传统认识论美学产生了根本的区别。认识论美学属于主观哲学领域,依靠逻辑学、辩证法等哲学方法开展研究,认知美学则更多地借助当代认知神经科学以及各个心理学学科提供的强大支持。
在当代,心理学是研究人类意识、思想等精神现象的科学。心理科学是认知美学最重要的学科基础。审美心理能够向纵深发展离不开心理科学前沿——认知神经科学提供的对于精神、意识现象的解释。
当代认知心理学综合运用信息科学、神经生理学、分子生物学等学科知识,使得人类精神现象的客观基础更加精确。过去,普通心理学指导审美心理研究,认知心理学促进了普通心理学发展,自然也就推动审美心理过程研究的进步。
发展心理学从个体生命发展的全过程来揭示人类心理发展在不同年龄阶段的基本规律,为审美发生提供了科学的解释。情绪心理学以人类情绪为核心,系统地研究人类情感问题。通过情绪心理学的基本理论,认知美学可以更好地阐释美感同一般情感之间的关系。在借鉴各心理学领域的研究成果方面,中西认知神经美学是相同的。对于心理学基本原理的重视,构成了中西方认知神经美学的公共话语平台和客观科学基础。
3.马克思主义美学
如果说认知美学的审美生理心理基础主要来自心理学理论,那么其社会心理基础则主要建基在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实践论和认识论观点。人类的实践行为——劳动将人的内部世界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人在改造外部世界的时候,也在改造着个人的内部世界;人提升内部境界,也就改造了外部境界。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观点和实践论观点的关系,也就是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视域下的中国古代知与行的关系,两者对立统一。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实践论观点和认识论观点成为认知神经美学审美心理研究的重要理论支撑,使得我们可以将美感的生理心理基础和社会心理与社会文化基础有机地联系起来。援引马克思主义美学理论是中国认知神经美学的主要特色,西方神经美学则恰恰缺少这种历史的、实践的眼光。
4.文化人类学与进化论
马克思主义包括政治经济学、唯物辩证法和科学社会主义三方面内容,科学地揭示了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马克思主义在社会历史发展进程中,借鉴了文化人类学和进化论的研究资源。《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将摩尔根的《古代社会》与政治经济发展规律联系起来,史论结合,理性框架与知性材料有机结合。因而,马克思主义的社会理论是科学的、理性的总结与归纳,进化论、文化人类学作为社会科学的局部内容则为社会科学理论提供了丰富的、感性的材料。
同样,文化人类学和进化论为马克思主义美学,也为审美心理研究提供了大量的感性材料和初级理论框架。在审美发生、美感的社会历史价值等方面,文化人类学和进化论为认知美学提供了重要的材料支撑。在讨论审美发生的语境和文化机制、群体审美心理机制时,文化人类学、进化论以及近年来兴起的审美人类学、艺术人类学领域的成果为认知神经美学提供了丰厚而充足的实证论据。
对于文化人类学、审美人类学、进化论的理念和方法,中西方认知神经美学都给予了高度重视,这也是中西方认知神经美学研究可以充分对话与交流的公共知识域。
1.认知神经美学使中国科学美学传统薪火传承。中国科学美学一直如星星之火燃烧在中国美学广阔田野的边缘地带。然而,各个阶段的科学美学精神却是我国美学可与世界美学对话的重要思想资源。在20世纪80年代勃兴之后,各个科学美学流派纷纷退潮,认知美学继承了源自五四时期的科学美学基因,坚守着科学美学精神,促进科学与人文的融合在与世界美学发展的对照与比较中实现自身的完善与蜕变,为中国美学走向世界提供了丰富的话语资源。
西方神经美学沿袭了实验美学的精神传统,革新了实验美学的实验方法。从实验美学、新实验美学、走向综合的实验美学到神经美学,西方实验美学(实证美学)传统一脉相承,从未间断过。这体现了美学史的连续性,与我国断层式发展不同,西方实验精神传统体现了更强的客观科学精神。
2.中西方认知神经美学切实地推动了美学基本问题的纵深发展。在分析美学之后,美学基本问题研究陷入停滞状态,这是世界美学界的普遍症状。我国当前的美学研究要么进入到具体的艺术门类,探讨具体艺术门类的内部规律,要么走向广阔的社会文化现象,表现出偏离美学基本问题的倾向。认知美学坚守美学基本问题研究,并且将其推向纵深发展。一方面,对于分析美学悬置起来的“美的存在”问题,认知美学予以彻底否定,认为不存在“美本体”或者“美本身”①注:“美本体”“美本身”中的“美”都作为名词使用。。美学的根本问题由“美为何物”变为“物何以美”。[12]在“物何以美”这个问题上,认知美学借鉴认知神经科学的最新成果,将美感的一般心理基础精确到认知神经层面。
在美感研究的客观物质基础方面,西方神经美学做出了更大的贡献。这得益于西方实验美学传统一直没有中断。虽然过去的成果比较单调机械,但是随着神经成像技术以及各种神经测量技术的不断发展,美学实验获得的审美心理机制数据越来越客观清晰。哲学美学与美感的实验研究也就更易于结合。总的来说,我国当前能够独立开展神经美学实验的研究单位并不多,主要实验数据和结论来自西方,但这并不妨碍作为具有共性审美功能的大脑的研究,且这也是探索审美共通性的前提。
3.中国认知神经美学奠定了美学基本问题多向度发展的基础,西方神经美学的丰富成果也具有强大的学科生长性。
一方面,认知神经美学运用自身理论重新审视美学史上的重大问题,也在具体审美实践中发挥着指导作用。《美学的根本问题不是美本质而是“物何以美”——兼论康德美学思想的科学性和超前性》(2015)、《审美认知:美学研究的第二条路径——康德〈判断力批判〉再解读》(2016)两篇文章阐释了康德美学的现代认知神经美学意义。另一方面,认知神经美学在艺术理论建设方面,也逐渐开始发挥作用。丁俊分析了音乐艺术的神经基础问题;张红梅运用认知美学分析了宋元绘画的认知机理;于建玮运用认知美学原理分析了美育问题;中央音乐学院的一批博士论文都结合着音乐的脑神经机制开展研究(如吴珍等)。认知神经美学对于电影、音乐、舞蹈、绘画、建筑、书法、文学等具体艺术门类,以及对博物馆教育、审美教育等领域的影响正在逐渐增大。
最后需要补充的是,认知美学具有强烈的理性主义色彩,情绪研究在逐步展开。结合“情绪心理学”,充实认知美学对于情绪分析的内容,从而使理性分析和感性经验紧密结合,使认知判断和情感、意志更加紧密地结合。因而,从认知美学到认知神经美学发展变化,不仅包含本章开头部分的历史分析和学科立足点分析,还包含着美感心理基础层面上对情绪理论的涵盖。
虽然美感研究一直是美学界的重要基础理论问题,但是其心理基础一直难以深入。经过长期的思考和探索,20世纪90年代以后,终于诞生了认知美学和神经美学,其对审美心理基础的研究从一般心理过程推进到认知神经心理层面。
此时,当代西方心理学飞速发展,主要成果和结论也在不断更新迭代。我国美学研究者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积极借鉴认知科学的最新成果,系统地提出了认知美学体系,在《“美是什么”问题辨伪——认知美学初论》(1999)、《论人类主体认知在审美活动中的决定作用——从实践美学到认知美学》(2000)等论文当中提出认知美学的基本纲领。在2012年出版的《认知美学原理》中,全面地总结了认知美学的基本方法和基本理论。针对“美是什么”“美的本质”“审美发生”“审美的利害性与非利害性”等美学关键问题,认知美学进行了比较全面的阐释。
同时代,西南大学的赵伶俐教授也在审美的认知心理基础方面进行了积极的探索。赵伶俐从心理学角度出发,在《论美感增力性的生理和心理基础——美育科学化原理研究之一》(1999)、《审美概念认知——科学阐释与实证》(2004)等论文和著作中探讨了美学与认知心理学的关系,以此为基础,探索美育的原理和应用。赵伶俐运用认知心理学原理审视美学、指导美育,取得了比较丰硕的成果。
另外,许明、陈新汉[13]等学者也借鉴了认知心理学的研究成果,重新建构了美感的心理系统。认知美学需要紧跟认知科学的发展步伐,以便及时更新知识体系。如果缺乏持续性的自我更新,研究内容将很快被新知识所掩盖。
2010年前后,以罗跃嘉、丁峻、张卫东为代表的心理学家们介绍了西方神经美学的发展动态。对于西方神经美学的引介一时成为心理学家们感兴趣的话题,涌现出了一批介绍神经美学发展的文章和著作。这些著作和文章比较全面地介绍了西方神经美学的发展状况。[14]其中,丁峻结合美学基本理论先后完成了《艺术教育的认知原理》《思维进化论》《情感演化论》等著作,将认知心理学前沿知识和艺术问题联系起来,《当代神经美学研究》(2017)入选“中国社会科学文库”,可谓神经美学介绍和本土化的重要成果。
总体来说,神经美学的引入为认知美学的转型与升级提供了前沿的材料,而神经美学资源只有经过传统哲学美学方法的洗礼,才能说真正地融入美学自身的发展传统之中,成为美学发展的有效资源。认知美学及时地觉察到了国外神经美学的最新动向,并把神经美学成果纳入中国认知美学话语体系当中,初步完成了认知美学的转型和升级。
“内感觉引起的好感同知觉经验刻画出的知觉模式是几乎同步发生的,于是被大脑整合为同一个事件,形成了‘知觉模式+好感’的神经连接链。神经链的特定性和相对稳定性,使之形成认知结构中特定的‘认知模块’。”[15]
从“审美知觉模式”到“审美认知模块”的概念转换是这个阶段认知美学的一大特色,也是认知美学转型升级的重要标志。从上述引文我们可以看出,“审美认知模块”包含了“知觉模式”和“好感”,也就是说,审美认知模块=知觉模式+好感。这意味着,认知美学从注重认知的纯粹理性阶段逐渐进入到包融“好感”在内的注重情感和情绪的情理交融阶段。术语运用方面,知觉模式属于格式塔心理学和认知心理学术语,神经连接链、认知模块属于神经科学,术语转换体现了认知美学与科学俱进的品性。
转型和升级中的认知美学为呼之欲出的认知神经美学提供了必要的铺垫。随即,认知美学便完成了自身到认知神经美学的发展蜕变。
西方神经美学也同样遇到了难得的学术机遇期。哲学美学在分析美学走向鼎盛期后失去了本体对象,在寻找新的话语资源过程中,神经美学得到了哲学美学的重视。西方神经美学家的科研成果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在神经元、神经递质、审美脑区、审美机制方面的研究不断细化。中西方认知神经美学在这样一个历史机遇期,应当及时地促进新成果的诞生,把认知神经科学或者美学的实验结论及时地反馈给经典哲学美学,用科学反哺人文社科研究,用人文社科研究引导科学实验和方法。
1.中西认知神经美学的核心问题
认知美学在自身转型升级中完成了破茧成蝶的蜕变。认知神经美学沿袭了认知美学的基本理论成果。同时,在自我生成过程中,不断成长发展,现在概括起来应当有以下主要新的内容。
(1)认知和情感的心理机制是美感的核心质素
认知美学已经探明了审美活动依赖于大脑的认知判断和评价系统。随着认知神经科学不断发展,情感在大脑运行机制中的作用越来越凸显。在知、情、意、行的动态体系中,在脑、身、心、物的关联系统中,大脑的认知与情感处于核心位置,其他活动都围绕着这两者运动,通过这两者发挥作用。
(2)认知神经美学认为美感是情理通融的审美心意状态
心理学界对于认知与情绪的关系存在几种判断。一种是“认知评价观点”:情感和认知是相互联系的,情绪和情感是通过认知活动“折射”而产生的。认知因素在情绪、情感产生中起着关键性作用。(R.S.Lazarus)[16]这种观点认为,认知加工是情感发生的必要条件,因而所有情感都染着认知的色彩。[17]
另一种观点是“情感优先假说”:“情感与认知是分开的,是部分独立的两个系统。”(R.B.Zajonc)因而,“情感加工有时候会比认知加工更快。对一个刺激的早期情感加工会比认知加工更快。”[17]还有观点认为,“情绪与认知两过程不可分离……情绪与认知联系起来进行研究势在必行。”[18]
当前认知神经科学比较接受的观点是,情绪的双回路理论。即情绪产生和加工存在高通路和低通路两条线路,高通路包括丘脑、大脑皮层和杏仁核,低通路从丘脑直接到杏仁核。高通路中,认知加工成为情绪的必由之路;低通路中,不经过大脑皮层,因而不存在认知判断,行为反应更快。
从认知与情绪两者的关系来看,两者是交融互渗的。一般情况下,我们都是经由认知判断而产生情感的,同时情感反应也作用于认知判断和实践行为。所以说,包含认知与情绪两个层面的美感,是一种情与理的融合,情理通融的审美状态是符合认知神经原理的。
当主体对刺激物的反应偏重于认知判断时,审美状态侧重于理性分析;当刺激物直接激发了主体的情绪时,审美状态侧重于情绪体验。在两种极限状态之间,大多数审美感受处于情理融合的中和状态。
(3)认知神经美学坚持美感的“脑、心、身、物”一体论
在认知神经系统中,认知情感反应与运动神经元细胞紧密联系着,因而与实践行为密切联系。在美感产生过程中,大脑的神经生物基础、心灵的意识状态和身体的行为模式都紧密地相互联系在一起。
我们的五官收集来自外部世界的声、光、形等各种信息。外在感官把这些信息传输到大脑内部进行加工,内在感官即是参与认知情感加工的大脑神经生物物质。随着人们改造自然能力的增强,人们可以借助外物感受世界,有些外部世界中的存在物成了人类延伸的感官。在人工智能时代,人类的延伸感官空前发展进化,麦克卢汉认为:媒介可以成为人的感官的延伸。①(加拿大)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何道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50页。注:感觉是感官的生理机能,感官是人类具有感觉能力的器官。麦克卢汉在书中常常混用两个词,在表述媒介延伸了人的感官,强化了人的感觉能力方面,他并没有严格区分感觉和感官。人类的内在感官、外在感官和延伸感官相互联通,实际上也就是外部媒介信息物成了人类身心的组成部分,此时,脑、身、心、物是一体而在的,它们构成了美感的基底。
2.中西认知神经美学的理论阈限与主要任务
(1)在当前认知神经科学发展的基础上,客观地分析美感的神经生理要素。不同种类的神经元、神经递质在审美发生时所具有的生理功能,功能脑区在审美发生时的激活状况,审美神经信息机制建模的基本原则和主要成果,这些都是当前神经美学研究的重中之重。
(2)将美感的神经生理基础、个体身心基础与社会心理基础有机结合起来,正确地看待三者之间的联系。诟病和批评认知神经美学的主要声音来自重视社会文化要素的研究者们。他们认为研究美感的神经生理实验脱离了具体的社会文化语境,类似于在真空中的物理实验。其实,认知神经美学并不排斥个体身心和社会文化因素对于美感的影响。在有效结合的研究途径方面,也在逐渐进行探索和尝试。
(3)用上面两条结论,阐释美学史的经典概念和当代美学焦点问题。这是当前中西方认知神经美学的一项重要任务。认知神经美学的终极目标不在于解释世界,而在于改造世界。一方面改造主观世界,也就是对于过去美学观念的科学性与合理性进行辩驳;另一方面改造客观世界在于其促进人类实践能力方面,将另有论述。在重新阐释美学史基本概念的过程中,认知神经美学才能真正融入美学发展的历史,才能成为美学发展历史的组成部分。
(4)明确美感在社会历史实践和人类进化发展中的主要功用。认知神经美学视野下的美感研究不局限于解释美感的科学机理,更重要的是分析美感在人类社会历史进程中的伦理价值和进化价值。这也就使之自然而然地突破了单纯的解释论,而进入到价值论和广阔的社会历史空间当中。
(5)为建立起以认知神经美学为起点的整体美学奠定基础。认知神经美学并不是孤立地绝缘于其他美学流派的,而是为其他美学流派提供了科学的、客观的美学研究基础。在此基础上,认知神经美学为起点,打破流派与学科壁垒,各个美学流派都可以整合为一个整体化的美学研究体系。
(6)为中西方美学融合提供新的视角和话语资源。为人文学科寻找审美情感融合体,乃至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科学依据。在共同的认知神经科学基础上,在相通的人类美学发展历程上,中西方美学对接提供了通用的概念体系和相互理解的学科平台。
关于认知神经美学的批评文章和研究文章,从不同侧面呈现了认知美学的基本面貌,促进了认知神经美学的诞生和发展。认知美学每向前走一步,需要借助认知神经科学的成果,向科学取经;以科学家为主体的神经美学家们向前走一步,亦需要借助哲学美学研究的思维成果和论证手段;两者相对而行,迎面走到了彼此面前。认知神经美学的诞生和命名体现了哲学美学与科学美学的结合。当前我国美学学者已经认识到该方向的重大潜力,并给予企望。①李泽厚:《从美感两重性到情本体——李泽厚美学文录》,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20年,第288页;曾繁仁:《美育十五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135;高建平:《新时代中国美学研究的新思路》,中国社会科学网,http:/www.cssn.cn/dzyx/dzyx_llsj/202005/t20200520_5131784.shtml;王杰:《卷首语》,《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2019 年第2 期。
认知美学的深化,须要借助神经美学的最新成果;神经美学的拓展,必要回归认知美学及诸种哲学美学所关心的价值问题。在共同的时代背景下,在相似的学科追求与价值取向引导下,中西方认知神经美学逐渐实现话语资源的共享、完成对话平台的建立。基于这些,中西美学向纵深融合值得关注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