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感伤·温厚理性·幽默讽刺——陈瘦竹现代小说创作风格流变论

2021-01-28 21:36董卉川
山东青年政治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小说

董卉川,张 宇

(1.青岛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青岛 266071;2.江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陈瘦竹是中国著名戏剧理论家,1940年代以后一直深耕戏剧理论[1],不过,他在戏剧研究方面的突出成就遮蔽了他的小说家身份,学界对陈瘦竹的现代小说创作更是罕有关注。他于1926年发表处女作《病的我(给母亲的一封信)》,登上了文坛,至1940年代创作了大量小说。他的小说数量众多,长、中、短篇兼具,在不同时期呈现出相异的创作主旨与审美风格。审美风格是“创作主体与对象的本质联系通过高度完美的文学作品所体现出来的鲜明独特的审美风貌”[2]。从早期的感伤主义风格到中期的严肃现实风格再到后期的讽刺幽默风格,陈瘦竹不断进行美学风格方面的探索与突破。

一、浪漫感伤的个人心灵探秘

1920年代,随着五四运动落潮,家国之忧,时代之思,身世之感,也带来了感伤主义的风潮,由郁达夫引领的“热情的反抗的间带着感伤主义的调子的浪漫主义的”审美风格吸引了众多年轻创作者。由于推崇“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3],作家往往将个人情感、个人形象熔铸于作品,使作者与小说人物形成了高度互文共振。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施托姆《茵梦湖》,屠格涅夫的小说《前夜》,卢梭《忏悔录》都对浪漫抒情派作家发生了重要影响。[4]对个性解放、自我价值的张扬,苦闷的心理与忧郁浪漫的情愫抒发,是《沉沦》《残春》《孤雁》《壁画》等作品的重要标识。郁达夫将其称作“殉情主义”[5],郑伯奇则称之为“抒情主义”[6]。陈瘦竹的创作也不例外。陈瘦竹早期的短篇小说,有着鲜明的感伤主义风格。作品“总带有沉郁的悲哀,咏叹的声调,旧事的留恋,与宿命的嗟怨。”[7]一定程度上,他的创作带有郁达夫小说的影子,初期小说抒情主人公带有卢梭式的自白与维特式的自怜,为“零余者”形象谱系增添了新成员。他沉溺于感情世界的探秘,着墨于主人公个人心灵的剖析,以个人情绪结构全文。风格上,缠绵悲婉,孤独忧郁,充满浪漫伤感情调,细致书写个人的哀愁苦痛与不幸遭遇,以引起读者的同情。关注与表达个人精神世界的悲苦,而不在意时代环境的刻画。在体裁上,则钟情于书信体、回忆录,以第一人称的叙述形式来配合个人情绪的抒发与个人心灵的呈现。在语言上,则以忧郁、伤感的诗化表述,描绘个人苦痛的精神世界。

处女作《病的我(给母亲的一封信)》幽婉感伤,奠定了陈瘦竹1920年代作品的基调。主人公脆弱多感,于一次足球比赛中不幸拉伤肌肉,导致行动不便,腿部伤痛。生理的病痛使多愁善感、懦弱胆怯的“我”的心灵也感染了“伤病”,自比为“苦命的人儿……可怜的人儿”[8]。当“我”看到同学们在春光明媚的假期出游,联想到自己只能待在宿舍静养后,心灵的伤痛达到顶点。精神与肉体的双重苦痛让我想起了疼爱自己的母亲,便向母亲倾诉自己的种种不幸,慨叹可怜可悲的人生和郁闷痛苦的内心,“我真的是懦怯者!落伍者了。什么都不及。……期月的小孩,小面庞天天伏在母亲的乳房旁边……可怜我,现在的我”[9]。陈瘦竹早期小说中的男主人公们多因性格缺陷,最终无一例外陷入了终日自怨自艾、悲苦彷徨的精神困境之中,“破灭了幻想后,失掉了希望后的心,是如何的无生趣,是如何的彷徨,是如何的苦闷,是如何又怜惜又怨愤的难过呢!咳,我这时正陷于这种状态中”[10]。作者深入到“我”的精神世界之中,窥探、剖析、描绘“我”的心理状态,悲哀、痛苦、疑惧、忧郁的情感充溢全文,使陈瘦竹的早期小说弥漫着忧郁、孤独的气质。

《红豆》《钟声》《桃色的梦》《独眼龙》《十年》谱写了一曲曲幽婉凄恻的爱情悲歌。在《红豆》中,作者借“我”之口曾发出过对时代的拷问,“什么是廉耻?什么是体制?为什么男女不得亲近?为什么有正当之欲望不得满足?制礼的人呦,非笑人家的人呦,请你想你青年时代的经历”[11],流露出时代青年的苦闷与彷徨。《红豆》中的“我”深爱茉妹、《钟声》中的“我”迷恋琼妹、《桃色的梦》中的“我”钟意娟娟。因此,爱的欲望——“天生性情所造成的主体情欲……野心、贪婪乃至于爱情都属于这一类”[12],驱使“我”努力制造各种机会去接近所爱之人,希冀表达内心无法抑制的汹涌爱意。在《红豆》中,“我”久经思量后买了象征相思之情的爱情信物——红豆,试图送给寄居在授业恩师黄先生家中的茉妹。在《钟声》中,“我”以讨论题目、游览梅园等借口试图约见琼妹。在《桃色的梦》中,“我”终日默默注视寄居在姑母家中的娟娟,渴望她能体察“我”的爱意。但男主人公们却有着出奇一致的性格特质——懦弱、胆怯、羞涩,“我时常看看姑母的颜色,我是恐怕她窥破了我们的秘密呢?!虽然姑母是很爱我的,什么东西都随我的意,从没有责罚过我,可是我害怕到不得了,好似姑母在准备着打我骂我,好似犯罪者跪见了法官”[13]。陈瘦竹着力描摹了男主人公们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内心世界,“危险!万一有人看见了,便怎样呢!在平常人看见已经危险;假若不幸给黄先生看见了,更怎样呢?……咳,假若被他看破了我这次的行为,那么,我还有面目做人吗?真巧,真巧极,我还是立刻走的好”[14]。男主人公患有时代忧郁症,如于质夫一般敏感而神经质,性格的缺陷使他们不敢示爱,压抑内心强烈的情感,最终情深缘浅,爱而不得。在《独眼龙》中,陈瘦竹描写了一位外号为“独眼龙”的农人悲惨的一生,以细腻的心理描写挖掘主人公孤独、痛苦、悲哀的个人心灵状态。陈瘦竹穿插了“独眼龙”的大量回忆,揭秘了他孤独心灵构筑的缘由。未能与初恋荷妹相守终生是他一生难以磨灭的苦痛。原本这种苦痛随着结婚生子而逐渐消散,但妻子与儿子却不幸身亡。当他远离伤心地开始新生活后,命运再次戏耍了这个可怜人,他发现荷妹竟也生活在此,并早已为人妻人母。独眼龙再次经受沉重打击,感到世界的崩塌。小说结尾,他悄悄来到荷妹的家外,偷偷望着荷妹温馨的一家,感到彻骨心痛,“他看着他们怎样熄灯睡觉,听着他们高低的鼾声,他们底空气是暖的,他们底滋味是甜的。他呢,只独自一个。在无边的黑暗中,连影子也没有。年已垂老,还流落在客乡。他想着他那已死的妻子,小关,心上涌起一阵难以形容的血腥”[15]。热闹与孤独、温馨与悲哀、幸福与苦痛的触目对比,彻底击毁了这个可怜人,使他堕入苦痛的深渊。《十年》中,小娜母亲被权势阶层以爱人杰伯的性命胁迫,无奈被侮辱被损害,为了爱人忍痛隐居,临死前才向爱人道明真相,二人再见之时却已阴阳永隔。

以上这些作品,或以书信体、或以回忆录的体裁形式,以第一人称“我”进行叙述,再配以忧郁、伤感的诗化表述进行传情达意。“在这无力的秋阳下,在这寂静的寺院内,在这清淡的香氛里,在这幽静的钟声中:我勉强抬起昏沉沉的头,张开了花蒙蒙的眼,用了这钝的铅笔在这黄色的抄经纸上,来写这末许多字。”[17]“秋阳”“寺院”“钟声”这些客观物象,寄寓了“我”向琼妹求爱不得自杀未遂后,心如死灰、皈依佛门的思想情感。“我差不多是失败的战士,巡行那曾经给敌人打败了的战地;我差不多是迷途的羔羊,踯躅在渺无人烟夕阳下的荒冢!寂寞凄凉,萧条冷落!我又似被摈在云霄之上,黄泉之下,对着那可恶的人世,不住号啕大哭!我似被锁在深宫,被囚在黑狱,渴望那明媚的光,不住的叹息流泪”[18]。“失败的战士”“迷途的羔羊”“荒冢”“深宫”“黑狱”,这些客观物象,寄寓了“我”向茉妹赠送红豆失败后心如死灰的思想情感。“象”是现实社会、自然世界中具体可感、可触的物象,是“意”的客观对应物,“意象是诗歌艺术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19]。意象的应用使小说也具有了诗歌的特性,在有限的字里行间,渗透着深刻的寓意,营造出浓郁的意境。在语言表述上,陈瘦竹将内在诗情转化为具体可感的外在节奏,借助长短句、押韵、复沓、排比、对称、反复、并列等手法,使外在的语言节奏形式参差错落、跌宕起伏,用外在节奏传递内在情绪,“节奏之于诗是它的外形,也是它的生命……没有诗是没有节奏的,没有节奏的便不是诗”[20]。在陈瘦竹的早期小说中,幽婉含蓄的诗意表述、直抒胸臆的激情唱诗俯拾即是,还将一些诗歌直接注入作品之内,配合创作主旨,使小说极具浪漫感伤的忧郁气质。

陈瘦竹的早期小说基本是以“陈宀竹”为笔名,具有鲜明的感伤主义风格,多为自我情绪的抒发与情感的宣泄,沉溺于忧郁悲伤的氛围中难以自拔。这与“五四”的时代思潮有着密切关联。孱弱的个人从家庭的桎梏中解放出来茫然四顾,无处依归,自然带来了忧郁感伤的审美风气。而在1930年代,陈瘦竹开启了转型之路。在创作主旨、审美风格、艺术技法等方面明显呈现出与之前创作相异的特质,标志着陈瘦竹的现代小说创作开始发生转向,由浪漫感伤的个人心灵探秘转向了对严峻社会问题的透视和剖析。

二、温厚理性的社会问题透视

1930年代,陈瘦竹以“陈瘦竹”的笔名创作小说后,实现了创作转向,不再闭锁于自我的象牙塔之中,而是注目于广阔的十字街头。小说《诀别》是陈瘦竹最后一部书信体小说,也是“我”与过去自我的一封诀别信与明志书,“丽沙,记住最后一句话,诀别你底旧梦,将你底热情放在痛苦的群众身上,这样你是永远不失望的”[21]。他不再沉溺于个人伤感的抒发,而是以诚挚深沉的人道主义精神,关注现实人生、同情弱势群体,以温润理性现实主义的笔端透视严峻的社会问题。不管是在题材的深度还是广度上,都实现了重要突破,也带来了创作的新变。

陈瘦竹出身贫苦,因此对于社会弱势群体深藏同情,将关怀的目光投注到社会底层人物身上。他们多是乡镇百姓,抑或是不得志的小知识分子。他以关怀与理解,抚慰小人物的挣扎灵魂,既有遭受盘剥破产碾压的农民,也有被侮辱损害的女性,既有在战争中被凌辱的普通人,也有恓惶于生存的小知识分子。对于小人物的生活,陈瘦竹以温情的日常化笔触进行细致勾勒,既不沉溺于一地鸡毛的琐碎,又不凌空高蹈地进行批判。抱定同情之理解,正体现出其温厚的态度。如在《遗憾》中,原本亲密的兄弟在各自成家又分家后却变作仇人,不相往来。母亲重病后,兄弟二人合力照顾母亲,关系渐渐缓和,母亲去世后,二人的仇恨也烟消云散。《牺牲》中小岩和玫君追求爱情至上,但婚后抚养孩童、谋生赚钱、经营家庭的琐碎生活打破了他们的幻想,二人由相爱相知变成抱怨不满,但看到嗷嗷待哺的幼子后,又都无奈释怀。《同病》里,先生原本生活条件优渥,不幸失业后,辞退了佣人张妈,主仆都是可怜虫,同样失业,可谓同病相怜。《巨石》中,毅民出身农村、家境贫寒,父母为了供他读书早已债台高筑。毅民成为全家的希望所在,本以为毕业后毅民会飞黄腾达,但他找工作屡屡碰壁,最后只能带着心中的“巨石”回到家乡。

1930年代,随着外国资本的入侵,中国农村经济受到极大冲击,加之时局动荡,农民在层层盘剥中艰难求生。农村的破产与农民的困境引发了作家们对农村问题的关注。《春蚕》《秋收》《丰收》《多收了三五斗》等作品的涌现,带动了“丰收成灾”题材创作的小热潮。为了强化革命逻辑,左翼作家们往往采取对现实的改写,通过强化农民的悲惨遭遇与阶级对立,导向必然的革命行动,是常见的书写套路。不同于左翼作家的激进姿态,陈瘦竹拒斥革命口号的叫嚣,也未被激进的革命意识裹挟淹没,而是以理性、温润、含蓄之笔触揭示乡村的创痛。他细致揭出社会病苦,但并不急于开猛烈的革命药方,在时代大左旋中保持了一种相对独立与温和。《丰年》中,四大麻带着年仅12岁的儿子阿毛在酷热的夏季从早到晚拼命车水,辛勤劳作却无法改善穷困的生活,家中一贫如洗,只能借债引水灌溉、借米度日。秋季粮食丰收后,米价却跌入谷底,“洋麦来得太多了,还有洋米。洋货便宜,土货没有人要……世界真全变了,土米没有销路……种田的人也没有了?什么世界米贱得这个样子”[22]。《丰年》以悲剧反讽揭示了农村经济的崩溃和农民悲惨现状,在外国资本的入侵和冲击下,在权势阶层的盘剥中,中国农民即使终日辛勤劳作,仍旧逃不过丰年破产、谷贱伤农的噩梦。

农村的破产导致农民流向城市,带来了空巢家庭、留守儿童等社会现象。《十年》里,小娜母亲与杰伯为了生存只能到城市谋生,《最后的晚餐》中,团圆的除夕夜对吴家人来说,却是痛苦的离别日。谢庄的三太婆也在除夕夜里孤身一人,无比凄凉。《孤儿》中的安安,《奈何天》中的云宝都是留守儿童,终日形单影只,思念父母。陈瘦竹敏锐地注意到,农民进城是被动的、充满血泪的人口流动。而农民在城市里苦苦挣扎,农村家庭的支离破碎,正是现代文明对农耕文明的冲击的真实写照。陈瘦竹对此进行了细致描写、深刻剖析,流露出强烈的人文关怀。

陈瘦竹的温厚还体现在他对于底层女性的悲悯与观照,体恤被侮辱被损害的农村女性的艰辛与劳瘁。《灿烂的火花》中,童养媳爱爱被婆婆折磨虐待,不幸染病而亡;当地权贵光先生霸占寡妇爱爱娘的田地,并借机屡次强暴她。《薄暮》中,小菊靠采菱养家糊口,但鲜菱的热销惹得秃头阿三嫉妒万分,在他的恐吓欺压下,小菊的生意再也难以为继。《小快船》里,朱雀镇少女秀姑被当地权贵宏少爷欺骗玩弄后惨遭无情抛弃,怀有身孕的她只能投河自杀。《送烧饼的女孩》中,花花公子梦梨勾引玩弄纯真的杏珠又将她抛弃,杏珠只得一个人带着孩子艰苦度日;《一个农妇底悲剧》中,寡妇五嫂被公婆卖给金麻,金麻染病去世后,五嫂无奈又做了王老青的小老婆。

1930年代后期,民族战争的硝烟燃遍大地,民族的危亡也刺激了作家的敏感神经,他们以笔为枪,参与文化抗战。陈瘦竹也创作了一系列抗战题材的小说。不同于一些抗战小说的激昂慷慨,直陈暴行,陈瘦竹往往通过侧面描写,揭示侵略者的暴虐。不管是《武汉人》《鸡鸭——沦陷区风景片之一》,还是《春雷》,都难见战场的正面描写。他以质朴的语言侧写战争经验,尤其注重呈现大众的觉醒与反抗,以及反抗的艰难、被动与复杂的过程。原本没有国家观念、抗战意识的平常百姓,在受到侵害后逐步觉醒。他们或有不顾一切的勇气,或在胆怯中前进。《庭训》中的主人公张老爹是一个最普通的农民,却有着最崇高的觉悟。抗战爆发后,将两个儿子先后送到战场。与深明大义的张老爹不同,在《抗争》《入伍前——记一个女战士的经历》《湖上恩仇记》《三人行》《曙光》《春雷》等作品中,陈瘦竹则注重呈现“无名之辈”们觉醒的过程,面对侵略,逐步摆脱一盘散沙的状态,爱国意识、民族意识逐步萌发。而觉醒的过程,更能真实地呈现人性的丰富,因为“大部分的人物,都是心态迟疑不定的人”[23]。《抗争》中翁家庄的农人们将李巷人的悲惨遭遇当作有趣谈资,而《湖上恩仇记》中,三郎也并没有家国意识;《三人行》里,小黑子、毛三郎与“醉八仙”面对日寇同样逆来顺受、忍气吞声。直到侵略者威胁到他们的生命、触犯了他们的利益之后,他们才开始反抗,在惨烈现实中觉醒和自我启蒙。《曙光》中,日寇调戏了春郎的妻子,春郎决定复仇。小黑子、毛三郎觉醒与反抗的原因在于他们心爱的女子春姑娘被日寇轮奸致死,“醉八仙”则因不幸遭日寇殴打而掀起了反抗的大旗。《入伍前——记一个女战士的经历》里软弱的刘静,以及《春雷》里温柔善良的石凤,都在战争中淬炼成长。她们从温室的迷梦中醒来,割断与家庭的联系,参军卫国。

陈瘦竹深知大众觉醒的艰难,也深知公众启蒙之路漫漫。“公众只能是很缓慢地获得启蒙。通过一场革命或许很可以实现推翻个人专制以及贪婪心和权势欲的压迫,但却绝不能实现思想方式的真正改革。”[24]因此,除了在战争中觉醒的先行者,还有大批的庸众畏缩不前,他们缺少大局观念,胆小怕事,但求自保,生怕受到牵连,却不知敌人的屠刀早已高悬头顶。《曙光》中面对春郎杀日本兵的提议,乡邻们有着火热的态度,却不敢付诸行动。《三人行》中,面对日本兵被杀后日寇进行的大肆搜捕,乡人们怯懦自私怕担责任的本性便暴露出来,“离开了团体,个人便毫无办法,大家活就跟着活,大家死就跟着死”[25]。陈瘦竹对人性的缺点有着充分的体查,他拒斥廉价的乐观主义,真实地呈现了大众在战争中的复杂心态。不管是主动参战还是被迫抗争,不管是振臂一呼还是畏缩不前,陈瘦竹以质朴的语言、深邃的反思揭示了大众在民族战争年代复杂的生存样态。

陈瘦竹在文学大众化上进行了艰苦的努力。他抛却1920年代缠绵感伤、文艺腔的语言,深入到民间生活中,以质朴的方言土语展现强烈的民族情感。抗战小说除《武汉人》《入伍前——记一个女战士的经历》外,均具有浓厚的方言色彩。以农村题材为主,在语言风格上自然具有典型的大众化特质,“文学大众化首先就是要创造大众看得懂的作品,在这里,‘文字’就成了先决问题。‘之乎也者’的文言,‘五四式’的白话,都不是劳苦大众所看得懂的”[26]。原生态的大众化语言在陈瘦竹1930年代的小说中俯拾皆是。例如,“中屁用”“漏风嘴”“东洋鬼”“夹忙头里膀抽筋”“棺材里伸出手来死要”等等,活画出人物的性格。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方言土语是调和过的,陈瘦竹“把方言国语化到某一种程度”,保留“部分语调和土话”,由此增添了国语的“色泽和力量”。[27]方言土语的融入,丰富、生动、活泼的语言表述展现了底层民众的真实生活状态,刻画出“活生生的乡村人物”[28],运用质朴甚至粗俗的口语写作的现代小说也拉近了文学与人民的距离,也使作品有了更多的受众。

三、幽默讽刺的人生笑剧展演

陈瘦竹将喜剧的魅力归结为“笑”,“笑是人们感情的自然流露,一种美学评价。由于剧作家以不同的态度来描写不同的对象,喜剧所引起的笑就有不同的性质”[29]。在陈瘦竹看来,喜剧即为一种笑剧,笑的种类主要包括“讽刺”与“幽默”,“这种喜剧,我们称作讽刺喜剧……讽刺的笑表示鄙视和憎恶的感情”[30],还有一种笑不是无情的讽刺,“而是善意的批评。这种笑,笑得幽默,笑得亲切,我们把这类喜剧称为幽默喜剧”[31]。陈瘦竹的小说中,也深深烙印着他的喜剧观,他以“讽刺”与“幽默”的笔法展演一出出人生笑剧。

1930-1940年代,现代小说的讽刺艺术趋于成熟,建立起独特的审美范式。张天翼的《华威先生》、沙汀的《在其香居茶馆里》、钱钟书的《围城》、老舍的《离婚》、张恨水的《八十一梦》等都表现出独特的讽刺风格,追求“婉而多讽”的美学原则,以对比、夸张、反语为语体形式。不同于张天翼的辛辣,也不同于钱钟书的犀利,陈瘦竹以温厚之心进行善意的讽刺和亲切的批评。在“笑”中暴露问题、批判丑恶、表达同情、刻画人生,以小见大的剖析人性、国民性以及特殊历史时代背景下的种种社会问题,令人莞尔的同时,发人深思与警醒。不管是鄙陋的乡民,还是卑微的小知识分子,抑或是现代女性,陈瘦竹以贴着人物写的笔法,诙谐中带有讽刺,幽默中蕴含批判,绘制出变动时代下小人物的可笑、可悲与仓惶。

《雪花膏的故事》《外国人》《田》《卸任》《午后》等小说均以农村生活为背景,言语幽默,布局精巧。《雪花膏的故事》《外国人》展现了农民面对“雪花膏”和“外国人”这两种新奇事物的态度与反应。《雪花膏的故事》中,小菊一家从未用过雪花膏,母亲老牛嫂更将其视为洪水猛兽,说用过雪花膏的女人“有那一阵骚臭气,叫人闻到便恶心”[32]。小菊却对它充满好奇,买了一小瓶偷偷带回家,被母亲发现。老牛嫂本想教训小菊,却发现涂抹雪花膏后不仅身体带有香气,更能使皮肤顺滑,就把它分享给家人,尤其是在寒冬中辛苦劳作的丈夫。全家人接受并喜欢上雪花膏。小说以幽默的对话、巧妙的布局展现了小菊一家对雪花膏态度的改变,揭示了农村的闭塞。《外国人》也反映了这一问题,小说描写在南京教会学校上学的善生带着学校外籍教师威尔逊先生来到家乡游玩,却被当成奇景围观。同村的王大嫂甚至希望善生能让威尔逊先生在白纸上用红砂画个符,挂在生病的家人床上,因为“外国人镇得住本地鬼的”[33]。村民尤其是王大嫂对外国人的态度与反应,折射出农民的无知、愚昧,根源还是在于经济的凋敝、社会的落后、信息的封闭。《午后》刻画了午后一个茶馆内喝茶乡民的群像。在农村,张老二家的八卦轶事远比报纸上的热点时事、国家大事有趣得多。小说以幽默的对话侧面展现了农民的日常生活与人生态度,这是陈瘦竹小说中力图批判的——只顾眼前,不顾将来,没有国家观念,闭锁在愚昧、落后的社会之中,对时代的变化充耳不闻。《卸任》描写了乡绅清爷借儿子宏少爷大学毕业为由头在镇上酒店请客,实则是变相向众人收取礼金。清爷借此向众人宣布“卸任”,将由儿子接替自己处理事务。清爷请客,乡民虽不情愿,却无不到场,酒店内回响着众人对清爷虚伪的颂赞,敢怒而不敢言。由此,陈瘦竹讽刺和批判了乡绅恶霸对于乡民的盘剥。

《声价》《囤积》《生日礼》《师道》四部作品,均是以抗战时期的教师、基层公务员阶层的生活状况为背景创作而成。不同于以《寒夜》为代表的用悲剧笔法呈现小知识分子现实人生的小说创作,以《声价》为代表的小知识分子书写,以幽默、讽刺的笔调去绘制小知识分子阶层那狼狈、无奈的人生笑剧,进而暴露社会问题,暴露国民劣根性。王大成刚搬到租住的周家时,周恕斋就谦卑搭讪,当得知王大成的收入尤其是他与县长的同学关系后,更是极尽巴结之能事,甚至不惜悔婚,让女儿嫁给王大成。物价飞涨后,王大成的工资开始入不敷出,周家人视财如命、趋炎附势的人性弱点便暴露出来。开始对王大成终日指桑骂槐、抱怨颇多,以一种“杀人不见血”的精神虐待方式残酷对待他,王大成最终被逼出走。他初到小镇时发自肺腑的一句感慨:“真是世外桃源呀”[34],其语表层——世外桃源,与内蕴层——周家人的丑恶人性形成了强烈的冲突——反讽。陈瘦竹一方面展现了物价飞涨下人民的艰辛生活,另一方面,则讽刺、批判了丑恶的人性,暴露了国民劣根性。

《囤积》与《声价》一样,也是以物价飞涨的社会背景为切入点。抗战时期物价飞涨,外省来的中学教师李老师为了养活家人,便想囤积谷子,赚取差价。他通过当地周保长联系农户,花八百元收购谷子,周保长却屡屡失约,找各种借口敷衍,李老师只能屡次催促。他苦等谷子,又碍于面子不敢声张,以精神胜利法聊以自慰,“你以为我真是一个傻瓜吗?他们敢来骗我吗?休想!他们那些流氓地痞只能欺负乡下老百姓,敢来欺负我们教书先生吗?他们敢不讲信用吗,不顾名誉,我们就送他们到官里去。我这教书辛苦得来的八百块钱,就这么好容易落水了?”[35]《师道》中的中学老师们,同李老师一样,虽然也想认真教学,但无奈现实的压力迫使他们汲汲于物价和金钱,“这有啥子办法,生活艰难,那个不想弄钱……那个不知道现在做生意比做官儿还强”[36]。对于他们的仓皇可笑与狼狈,陈瘦竹并没有站在道德制高点进行批判,而是真实呈现小知识分子阶层的灰色人生,调侃中带有哀悯。

小知识分子的惨淡境遇在《生日礼》中同样有所表现。刘雪村的妻子过生日,他想要在为公务员专营的消费合作社中,为妻子买一双丝袜作为生日礼物。但人微言轻的刘雪村却是同事们欺侮与漠视的对象。费尽周折没有买到袜子还处处受气,受了委屈的刘雪村回到家后,面对满心期待零食的女儿,情绪失控,大声呵斥;面对满心期待面条的妻子,呜咽哭泣,让妻子换煮稀饭。但妻子没有抱怨,而是安慰丈夫“一家人快快活活喝一顿滚烫稀饭,就算是你送我的再好没有的生日礼了”[37],这既是深爱丈夫的妻子的一句肺腑之言,也是陈瘦竹呈现的一出生活笑剧。

陈瘦竹不仅关注公务员和老师们的窘迫生存,对于现代女性的人生境遇同样投以深切的凝望。《奇女行》《小贱人》两部小说的主角,她们或者游戏人间,或者追求自我,不同的选择也带来不同的命运。《奇女行》描写了女主人公柳莺因战乱独身一人带着儿子流落后方,在某机关工作,却谎称自己未婚,独自抚养侄子。柳莺的美丽令机关中所有男性神魂颠倒。柳莺长袖善舞,从容周旋于众男子之间。陈瘦竹幽默地展现了褚宗经、冯晚成向柳莺求爱的夸张片段,也辛辣讽刺了秦组长、沈秘书的丑恶嘴脸——互相拆台、道貌岸然、玩弄女性、满嘴谎言。柳莺深知人性的虚伪与自私,故此隐藏身份蒙骗众人。单位里年老色衰的寡妇姜秀贞同样独自抚养六岁的儿子,但是机关男性对她却没有丝毫的同情心。陈瘦竹幽默地将人性自私、阴暗的一面,淋漓尽致地暴露、呈现。《小贱人》则呈现了摩登女性对爱的执着追求。赵治国为夏风付出一切,却始终无法走进夏风的内心,两人以离婚收场。这给了一直默默深爱夏风的王松涛机会。王松涛为夏风倾其所有,但当王松涛满心期待向她求爱时,却依旧被无情拒绝。夏风道出了缘由,在爱情中,她企盼的是爱的主人,而不是爱的奴隶。陈瘦竹幽默地呈现了新时代女性对爱情的独特理解,令人深思。

在这些人生笑剧中,陈瘦竹十分注重幽默的语言表述。老舍对于幽默的语言有过出色的论述,“幽默的作家必是极会掌握语言文字的作家,他必须写得俏皮、泼辣、警辟。幽默的作家也必须有极强的观察力与想象力。因为观察力极强,所以他能把生活中的一切可笑的事,互相矛盾的事,都看出来,具体地加以描写和批评。因为想象力极强,所以他能把观察到的加以夸张,使人一看就笑起来,而且永远不忘。”[38]陈瘦竹的作品同样“俏皮,泼辣,警辟”,有出色的观察力和想象力。在《田》里,陈瘦竹以地道幽默的方言俗语,生动地刻画出快人快语、行事爽快的好事人五姑形象,她的用词十分风趣,富有民间智慧,如“何必像烂狗屎那样急急丢出门”“毛豆子煎豆腐,一块土里生”[39]。云老大的女儿阿桂婚前与阿银私通,刚过门就生了孩子,为了平息这桩丑闻,自私吝啬、对土地有强烈执念的云老大不得不忍痛送地平息事端,“无可奈何的留恋着,像寡妇上坟似的”[40],活画出他对土地的畸形情感。得到田地赔偿的婆家也立马怒气全消。“一个真有幽默的人别有会心,欣然独笑,冷然微笑,替沉闷的人生透一口气”[41]。陈瘦竹正是在温和的讽刺与幽默中,绘制出繁复的时代众生相。

长期以来,陈瘦竹戏剧理论家的光芒遮蔽了他的小说家身份,致使他的小说一直被忽视。他的创作,特色鲜明,温厚丰赡,深刻全面细致地刻画了时代众生相。在审美风格上经历了从感伤主义到现实书写再到幽默讽刺三个阶段的流变,抒发青年的情感苦闷,透视社会问题的千姿百态,书写民族战争中大众的艰难觉醒,演绎幽默讽刺的悲剧人生。陈瘦竹饱蘸深厚蕴藉的情感,绘制时代的万千世相,以强烈的人文关怀呵护人性之真,批判人性之恶。钩沉陈瘦竹的小说,不仅能还原他的文学创作风貌,重审他的文学史地位,而且,对于现代文学来说,陈瘦竹的重新“发现”,亦是一种有益的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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