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理想与现实之间:一个有机农场的劳动过程研究

2021-01-28 20:10卢成仁
思想战线 2021年5期
关键词:乌托邦运作农场

卢成仁

乌托邦的思想建构和现实的组织运作同为社会学研究的重要对象。曼海姆(Karl Mannheim)认为乌托邦是一种对现有结构不满、期待改变并提供某种理想解决方案的思想,是具有积极效应的社会思想。(1)本文对于“乌托邦”这一概念的使用,主要从曼海姆所界定的意义上来认知和理解。参见[德]卡尔·曼海姆:《意识形态与乌托邦》,黎 鸣、李书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196~208页。在布洛维(Michael Burawoy)看来,通过对劳动过程进行运作所形成的工人顺服,降低了劳动控制成本,获取并掩饰了剩余价值。(2)[美]迈可·布若威:《制造甘愿:垄断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历史变迁》,林宗弘等译;台北:群学出版有限公司,2005年,第127~139页、第224~231页。在劳动控制过程中,乌托邦思想如何与现实运作关联起来,是个有趣且重要的问题。有机农业及其农场,大多是在生态、环保、可持续的农业种植方式,与工业化社会不同的生活方式建构及社会改良目标下形成,(3)有机农业有广义和狭义两个层面意义,广义有机农业一般指称所有以可持续(非化学)方式进行耕作的农业种植过程,主要包括各类不同侧重点的可持续农法;狭义有机农业指,以有机农法进行耕作并有相应认证的种植方式。对堆肥和土壤的不同态度及做法,是广义有机农业和狭义有机农业的分野所在。本文所指有机农业主要是从广义上使用其意义。具有如乌托邦思想般的积极意义,是一种社会理想。

笔者在一个有机农场的长期参与观察中发现,秉持具有乌托邦意义社会理想的有机农场,在其劳动控制过程中,却采取了非常现实的运作过程,亦即将基于自愿的价值认同,转化为“隐形强制”的劳动过程,高效率、低成本地获取员工稳定的劳动投入。因此,重要的问题是:有机农场的劳动控制如何从具有乌托邦意义的理想转变为现实运作?农业劳动特点、农场组织形式、有机农业情怀与生活方式认同等多元因素,如何共同塑造出这一转变?从社会理想到现实运作的转变给有机农场带来的社会后果是什么?这是本文希望着力去回应和讨论的核心问题。

一、文献中的农业劳动控制:一个未被充分讨论的问题

(一)劳动控制解释方式的两种转变

在马克思(Karl Marx)看来,资本购买劳动力核心目的是为了获得剩余价值,但劳动过程中既存在着人与人的关系,也存在着人与自然的关系,因而不稳定性成为劳动过程最大的特点,为了稳定地获得剩余价值,资本在劳动过程中采取了以强制为中心的控制策略。(4)《资本论》(纪念版)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07~231页、第358~361页。这是劳动控制研究的经典解释,也是劳动控制研究的起点。从起点看过程,劳动控制研究领域存在着解释方式的两种转变。

1.从被动强制到主动认同的解释转变

从竞争资本主义到垄断资主义,资本透过概念与执行在劳动过程中的分离,(5)即将概念与设计放到管理过程,将劳动去技能化,变为机械式执行的一部分。从而最大程度地确立劳动过程的稳定性,持续获取剩余价值。(6)[美]哈里·布雷弗曼:《劳动与垄断资本:二十世纪中劳动的退化》,方 生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101~112页。不过,劳动过程稳定性的确立除了劳动本身之外,还有另一个重要因素,即作为劳动主体的人。因此,布洛维将垄断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稳定性从资本控制转向了工人同意,认为工厂中作为前台的“赶工游戏”与作为后台的认知运作,塑造了工人对劳动过程的主动认同,维持了劳动过程的稳定性,掩饰了剩余价值的获取。(7)[美]迈可·布若威:《制造甘愿:垄断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历史变迁》,林宗弘等译;台北:群学出版有限公司,2005年,第215~280页。前台被后台所操控“制造”出“甘愿”,从而表现后台的“意欲”,因而在布洛维看来,认知运作才是垄断资本主义劳动控制稳定性的核心来源。(8)[美]迈可·布若威:《制造甘愿:垄断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历史变迁》,林宗弘等译;台北:群学出版有限公司,2005年,第133~137页。由认知运作出发,在劳动过程理论中也形成诸如老板游戏、(9)郑广怀,孙 慧,万向东:《从“赶工游戏”到“老板”游戏——非正式就业中的劳动控制》,《社会学研究》2015年第3期。性别游戏、(10)Gottfried,H.& L.Graham,“Constructing Difference:The Making of Gendered Subcultures in a Japanese Automobile Transplant”,Sociology,1993,vol.27,no.4,pp.611~628.透明游戏(11)Durand,J.& P.Stewart,“Manufacturing Dissent? Burawoy in a Franco-Japanese Workshop”,Work,Employment and Society,1998,vol.12,no.1,pp.145~159.等解释。因此,由被动强制到主动认同是劳动控制解释方式的第一种转变。

2.从主动认同到“体验真实幻象”的解释转变

意识形态是劳动控制过程中的重要存在。葛兰西对意识形态的考察,重在分析一种外在的观念、理论、认知和态度如何形成一种内在的支配。(12)[意]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札记》,曹雷雨,姜 丽,张 跣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290~292页。阿尔都塞(Louis Althusser)将意识形态看作是(集体)无意识的表征,人们在“谬误”中不知不觉地感知、体验并接受这个世界。(13)[法]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 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230~234页。这种“不知不觉”,在波兹曼(Neil Postman)看来则可能是“娱乐至死”的宿命,(14)[法]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章 艳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01~205页。而现实的状况是:在娱乐文创业的劳动控制过程中,人们藉由特定体验进入一个真实的幻象,愉快地“被剥削”。(15)贾文娟,钟恺鸥:《另一种娱乐至死?——体验、幻象与综艺娱乐节目制作过程中的劳动控制》,《社会学研究》2018年第6期。这既与产业的变化有关,更与劳动控制方式的变化直接相联:从主动认同到“体验真实的幻象”。因此,从布洛维重返葛兰西、阿尔都塞(从劳动批判理论到文化批判理论),由认同到“体验真实的幻象”则是劳动控制解释方式的第二种转变。

无论是强制、认同,还是“体验真实幻象”,劳动控制都是为了解决劳动过程中的不稳定性进而稳定获取剩余价值形成的一系列制度、行动、观念及意识形态。农业种植的一个特点是“靠天吃饭”,农业劳动直接与不确定的自然、不可控的气候打交道,已有的劳动控制研究,很少论及农业劳动及其控制。那么,农业劳动控制是如何在高度不稳定中形成稳定的劳动过程?农业劳动控制的组织形式及其特点是什么?换句话说,农业劳动过程如何制造甘愿和认同?与工业劳动过程有何异同?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同时,与娱乐文创产业劳动过程相同,(16)贾文娟,钟恺鸥:《另一种娱乐至死?——体验、幻象与综艺娱乐节目制作过程中的劳动控制》,《社会学研究》2018年第6期。有机农业也以志愿(理想)工作、情怀工作为基础。那么,娱乐文创产业的劳动控制与有机农业的劳动控制相同吗?塑造有机农业劳动控制的机制是什么?乌托邦终有破局时,但有机农业劳动过程从具有乌托邦意义的理想转变为现实运作,其背后的社会条件是什么?与农业劳动自然特征相关,还是与制度及社会过程更为相关?这是本文希望着力去回应的问题。

(二)农业劳动及其控制

马克思认为,小农生产以自给自足为核心,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则以资本积累和扩大再生产为核心,小农经济必然会被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替代,小农自身则成为资本主义生产背景下的工厂工人或农业工人。(17)《资本论》(纪念版)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578~580页、第823~859页。当农业工业化带来“农民的终结”,农民成为农业工人时,(18)参见[法]H.孟德拉斯《农民的终结》,李培林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农业劳动控制理应成为农业研究的重要问题,但随着农业产值在国民经济生产总值中的持续下降,其重要性似乎被遗忘了。汉语学术界现有的农业研究(社会农学),主要考察和分析农业雇工及其内资本主义因素增长的问题,并没有直接进入对农业劳动控制过程的讨论。现有农业研究一方面认为企业型农场、家庭农场雇工是一种剥削,另一方面随着工价的提高,农业生产中较低的剩余无法维持雇工成本,农场出现害怕雇工现象,不得不控制土地和生产规模。(19)刘 升:《成本视角下的家庭农场雇工研究——以河北省N村为例》,《农业部管理干部学院学报》2014年第2期。因之,也出现一种判断:在村的小农直接或间接地隶属于资本,为资本提供土地和劳动力,或为资本承担其不愿意承担的生产环节的高风险。(20)严海蓉:《“中国农业的发展道路”专题导言》,《开放时代》2015年第5期。与此同时,农业中资本主义因素的增长,出现了资本主义式家庭农场的农业经营主体。(21)陈义媛:《资本主义式家庭农场的兴起与农业经营主体分化的再思考——以水稻生产为例》,《开放时代》2013年第4期。有趣的是,即便是资本型农场也从整体的规模经营转向分地式的家庭经营。(22)徐宗阳:《资本下乡的农业经营实践——一个公司型农场内部的关系与风气》,《南京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因此,与农业劳动控制相关的一个重要分析是,恰亚诺夫(A.Chayanov)的“劳动与消费均衡论”:家庭是农民农场经济活动的基础,当劳动投入增加在主观感受的“劳动辛苦程度”与所增产品的消费满足感之间达到均衡时,农民农场的经济活动量就此得到了规定。(23)[俄]A.恰亚诺夫:《农民经济组织》,萧正洪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6年,第20~97页。但“劳动与消费均衡论”主要分析作为自雇者的小农,而不兼及他雇(被雇)行为。

自雇行为中的农业劳动控制,更像是一种强制,来自于为了生存“不得不”的行为。他雇行为中的农业劳动控制,是怎样运作的、有什么特点、与工业和服务业中的劳动控制相比有何异同?这些问题并没有在现有研究中得到回应。他雇行为中的农业劳动控制,看起来像个待打开的“黑盒子”。因此,如果说塑造稳定是劳动控制的核心,在此背景下,本文主要讨论和回应以下三个问题:(一)高度不稳定的农业劳动如何形塑出稳定的劳动过程?换句话说,农业劳动过程是如何制造甘愿和认同的?(二)基于情怀、理想的有机农业,其劳动控制与一般劳动控制是否相同,差异如何生成,又如何被弥平?(三)有机农业劳动控制从具乌托邦意义的理想到现实运作的转化过程是怎样的?社会后果是什么?现实运作破局的原因和条件是什么?

二、研究方法与田野地点

田野调查是社会科学定性研究的基础性方法。参与观察则是田野调查的基础,要求调查者参与当地社会的活动,观察人们的行为特质,从而理解和领悟当地人的生活经验和地方性的知识体系,探察其内在的行动逻辑。本文以参与观察作为获得研究资料的核心方法,所使用的研究资料主要来自于广德(化名,以下相同)农场。广德农场位于广州北部一个双溪交汇的山间平地上,是不使用农药、化肥、除草剂、地膜、保鲜剂等化石农资的有机农场。2018年7月、2018年11月、2019年1至2月、2019年8月、2019年10至11月、2020年7月、2021年1月和2021年4月,笔者在广德农场进行持续的田野调查,参与了农场育苗、犁耕、种植、田间管理、包装销售等整体运作过程。广德农场创办于2009年,2013年转向有机种植,现有约65亩土地,土地类型以旱地为主,包括了水田、果林、水塘等不同组合。农场主要产品是蔬菜,辅以水果(龙眼、皇帝柑等),全年出产叶菜、豆类、瓜果类、根茎类蔬菜约59种。农场现有常职工作人员9人,2位钟点工,(24)钟点工在农场采摘日上午做半天工,主要负责菜品包装。1位长期志愿者。

三、“理想照进现实里”:有机农业与生活方式

在曼海姆看来,乌托邦思想超越现实、超越历史,一旦与现实、与日常生活相接近,就失去了其激进、理想的性质。(25)[德]卡尔·曼海姆:《意识形态与乌托邦》,黎 鸣,李书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197~215页。亦即存在着一种“乌托邦思想效应递减”现象,只要其与日常生活相接近,就会失去理想、激进的动能。但在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看来,随着资本与市场的发展,异化发生的主要领域,从生产和经济过程转移到了以消费为基础的日常生活中,(26)列斐伏尔以马克思的异化论述为基础,认为当具有高度理性的哲学与纷繁复杂的日常生活现象分离,思辨、纯粹的思想世界与日常生活世界分开之时,也就产生了异化现象及其过程。从而使日常生活成为社会的主导性领域。(27)Henri Lefebvre,Everyday Life in the Modern World,translated by Sacha Rabinovitch,London:The Penguin Press,1971.从当代的视角来看,当日常生活成为社会主导性领域时,改变日常生活或形塑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即是对一种社会结构乃至某种社会秩序的改变,具有理想、激进的性质。因此,与日常生活相接近带来的“乌托邦思想效应递减”现象,在当代似乎并不明显,反而是一种新生活方式的论述、形构,越来越具有理想的动能。由此,本文将呈现广德农场3位合伙人进入有机农业的缘由及对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渴慕、认知和建构,从而在3种类型的陈述中阐释“有机乌托邦”理想形成的社会条件和个人背景。

(一)改变化石农业种植方式

1978年以后,随着传统食物生产体系开始全面转向工业化食物生产体系,农业生产过程本身也从传统循环型农业全面转向以化肥、农药为核心的化石农业。相应地也带来了土地污染、(28)吕学锋等:《中国土地污染修复技术研究现状及发展趋势》,《江苏农业科学》2018年第17期。土壤重金属超标,(29)周建军,周 桔,冯仁国:《我国土壤重金属污染现状及治理战略》,《中国科学院院刊》2014年第3期;刘小诗,李莲芳,曾希柏,胡 新:《典型农业土壤重金属的累积特征与源解析》,《核农学报》2014年第7期。土壤有机质、养分和微量元素下降等问题,(30)李本银等:《长期肥料试验对土壤和水稻微量元素及重金属含量的影响》,《土壤学报》2009年第2期;吕爱清:《贫困农村土壤—植物—儿童人体必需微量元素的研究进展》,《中国食物与营养》2019年第5期;龚子同,陈鸿昭,张甘霖:《寂静的土壤:理念·文化·梦想》,北京: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140~162页。由此而来的不仅有食品安全及食物本身营养是否充分、平衡的问题,(31)李如男,董丰收,吴小虎等:《农药对农产品营养和风味的影响》,《食品安全质量检测学报》2014年第14期;王 磊,汪 玉,田 伟:《有机与常规农产品营养品质差异研究进展》,《安徽农业大学学报》2014年第4期。农药、除草剂等使用也给种植者自身带来了健康的问题。(32)参见薛 敏《有机磷类农药暴露与作业者健康状况的关联性研究》,硕士学位论文,宁夏医科大学,2019年;陈 洁《农药暴露与肿瘤的关系及非职业暴露人群农药水平的评估与干预初探》,硕士学位论文,南方医科大学,2017年。广德农场合伙人(亦是负责人)阿然(化名,以下相同)生长在农村,父母以化石农业方式种植柑橘养家,不仅收入受常规农产品市场价格起伏不定的影响,并以自身身体承受农药的侵害和影响,同时田里相对肥沃的褐色土也越种越白。因此,高考时阿然便打定主意报考与农学相关的专业,希望以后能对父母所身受的化石农业种植问题有所改变,并以高分进入一所农业大学的生物技术专业。因为这一愿望,阿然毕业后,没有和同学一样从事实验室检测等工作,而是跟随一位香港人在广东韶关开荒做有机农业,后来又到深圳从事粤港两地的有机食物销售工作。2009年,阿然返乡自建农场,经过中间期的调整,在2013年全面转向有机种植,期望以此改变化石农业种植方式。阿然在农场结婚后,妻子提出在农场周边城镇买房以利孩子学校教育时,被他否决了。阿然认为,城市生活方式有诸多问题,他希望小孩能在村里上学、在自家农场生长,从小与自然万物打交道,在自然中培养自己的感知方式和行动能力。因此,改变化石农业种植的初心,使阿然进入了有机农业领域,并在农场经历种植、销售和运营上的困难时,努力扎根在有机种植领域。面对已经科学化、标准化并作为现代农业象征的化石农业,以及作为主流价值观的城市生活方式,阿然的选择和行动无疑具有鲜明的理想气质。不过,阿然愿意扎根在有机农场的原因,也与有机农业的生活方式相关。那么,有机农业的生活方式又是怎样一种生活方式?

(二)有机农业的生活方式

有机农业是以可持续(非化学)方式进行耕作,并在仿自然生态条件下,将农业生态环境以有限度人工干预方式朝有利于作物生长方向整合的安全、生态、环保的农业种植方式。因此,在广德农场合伙人张扬(化名)看来,所谓有机农业的生活方式主要有三点:(1)亲近大自然。按自然节奏生活,形成一种身心放松的状态。相比于城市生活的高速、紧张和压抑,有机农场按自然节律进行种植,整个时间节奏与自然时间相依,带来身心的轻松和放松。(2)吃安全、健康、新鲜的有机食物。相比工业化食物系统的食物农残超标、营养不均衡等问题,有机农业生产的食物安全、健康且新鲜,是对身体健康最好的祝福。(3)田园生活。与理性化、标准化的都市生活方式相比,有机农业提供了与都市完全不同的田园生活,让人可以真正接触自然、亲近自然,放松身心。为了这样一种生活方式,曾是体制内公务员的张扬辞去工作,入股了广德农场并全职工作。之后张扬曾在家庭经济的压力下离开农场去企业上了1年班,最后还是辞去高薪工作,回到农场。对于张扬来说,入股有机农场,塑造并进入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代价不仅是放下了原先的体制内身份、离开原有的社会位置,同时薪资也直线下降。建立一种新生活方式的决心和付出的代价,以及意义体系和生活秩序的重整,也使得张扬的行为具有某种乌托邦意义上的理想气质。

(三)提升农夫社会地位

如果说张扬进入有机农业是为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而来,那么广德农场的另一合伙人敏思(化名)则是为了实践自己儿时的梦想而来。敏思曾在欧洲留学,回国后从事与农业无关但更赚钱的工作。因为从小在农村长大,敏思对于乡村生活和农夫有着内在的情感。在她看来,中国农夫是非常有智慧的,知道如何与自然合作、如何进行永续耕作而不破坏土地,但养活社会的农夫,因为低收入而没有相应的尊严,农夫的智慧与他的社会地位、应得的社会尊重不相符合。敏思想的是如何去提升农夫的社会地位。有机农业不用化石农资,基本“靠天吃饭”,消费者想要吃到真正安全、健康食物需要仰赖有机农夫的努力,形成了消费者与生产者相互体谅、相互支持甚至某种程度上共担风险的道义性连接,作为生产者的农夫的重要性和社会地位得到明显的提升。这是敏思愿意在有机农业中投入大量资金和个人精力的主要原因。在有机农业中恢复农夫社会地位的想法和行动,具有明确的社会改良目标,无疑也具有鲜明的理想气质。

广德农场的三位合伙人,有着各自进入有机农业的不同原因和出发点,三种不同的类型大体上描摹出了“有机乌托邦”的整体图景。改变化石农业状况,不仅是改变一种已树立标准、典范及操作规程的现代农业运作系统,更与一种农业经济运作秩序的改变相关,而工业化的农业生产及其之上的农业经济秩序,恰是现代性的产物。因此,改变化石农业状况,事实上是对现代性的一种反思和改良,这无疑是一种具有乌托邦意义的理想和行动。在有机农业中建构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这一生活方式与中国社会古老的“田园生活”理想具有某种内在的延续性,但更多的是对现代社会工业化、理性化、标准化的生活方式和行为原则的某种反驳,具有一定的乌托邦式的理想气质。建立农夫与消费者相互体谅、相互支持甚至共担风险的连接,从而提升农夫社会地位的想法和行动,实质上是希望重构一种经济社会秩序,具有鲜明的社会改良的理想气质。改变化石农业种植方式,建构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提升农夫的社会地位,既是因生活中所触碰到的问题而起,也在微观的日常生活中默默实践,进而与个人的日常生活紧密关联在一起。由此看来,生活方式的重构,事实上具有激进、理想的性质。因而,具积极效应的乌托邦思想,并不因其与日常生活的接近而失去理想的动能和改变的动力,反而在对工业化的农业生产方式、理性化的农业经济秩序和现代性生活方式的反驳中,显出其激发人心的动能,更显示出有机农业所承载的人们改变化石农业生产方式、形塑一种新生活方式的理想以及提升农夫社会地位的盼望。因此,对于当下中国的化石农业生产状况而言,有机农业的种植实践就像是“理想照进现实里”:人们希望用自己具理想气质的思考和行动带来改变。

四、“现实照进理想里”:劳动控制与现实运作

在布洛维看来,劳动过程中的“赶工游戏”,不仅制造了工人对于劳动本身的认同和甘愿,也成为工人间威望、成就和荣誉感的来源,透过认知运作,劳动控制从强制变成了甘愿。(33)[美]迈可·布若威:《制造甘愿:垄断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历史变迁》,林宗弘等译;台北:群学出版有限公司,2005年,第133~137页、第199~210页。如果说劳动控制就是为了排除不稳定性,塑造一种稳定的劳动过程,那么有机农业具有“靠天吃饭”、与不确定的自然和气候连接紧密的特点,因此有机农业如何在不稳定的自然条件下塑造出一种稳定的劳动过程,其劳动控制是怎样的?同时,有机农业劳动过程又是如何从一种具乌托邦性质的理想转变为现实运作的?这是本文的核心问题之一,以下部分将围绕这一问题进行陈述和回应。

广德农场虽然不大,但内部有5个既相对独立又相互交叉的功能系统,(34)分别是:(1)种植系统,负责育种、栽种、除草、采收等具体种植事务,农场共有两个种植小组,两人一组(皆为女性);(2)种植保障系统,负责犁地、起垄、翻堆等种植后勤保障事务;(3)田间管理与病虫害防治系统,主要负责作物的生长预判、田间管理和病虫害防治;(4)营销系统,负责订单处理、产品入库和发货、产品推广等工作,兼管农场财务;(5)活动系统,负责统筹和安排农友交流、市民农场参与以及自然教育活动等事务。农场将这些内部功能系统梳理成种植和运营两条线,(35)种植和运营由农场合伙人阿然和张扬分别负责。农场员工则把种植和运营两条线的事务,分成种植层和管理层工作:除种植小组工作外,其他都是管理层工作。这两个层面的工作也由不同背景、不同薪资、不同诉求的员工分别担任。广德农场的劳动控制,也在种植层和管理层的分类中,以一种具有内在统一性的方式运作。因此,仔细考察广德农场的劳动控制,主要有以下3种运作机制存在其间。

(一)认同机制

有机农业以非化学、可持续、亲环境的方式进行种植,相对于化石农业而言,是一种理想型的种植方式。广德农场管理层员工,相当部分是因接受和喜爱有机农业的种植方式和生活方式而进入农场工作。慧文(化名)是农场负责田间管理与病虫害防治的员工,大学毕业后在电子厂工作多年,之后做过大型超市的水电主管,因为喜欢有机农业,通过一个NGO的实习生计划进入农场实习。实习过程中,他认可和接受了农场的生活方式,选择留在农场工作。对有机农业种植方式和生活方式的认同,是管理层员工在薪资较低情况下愿意留在农场工作的核心原因。广德农场也同样以有机农业的理想来征聘和激励员工。不仅在招聘文案中注明希望找的是:“对生态食物感兴趣,愿意用生态种植的方式改良环境的人……希望亲近自然、土地,在身心放松状态中工作的人;过得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耐得住寂寞的人。”同时,农场会帮助管理层员工进行有机农业职业生涯规划,这一职业生涯规划的终点是独立建立一家有机农场。小清(化名)是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因为喜欢有机农业,在广德农场较低薪酬的试用期待遇里,毅然进入农场工作。农场帮助小清进行职业生涯规划,在“做一个有机农场主需要学习什么”的规划中,安排小清在农场不同系统见习,推荐小清参与外部NGO组织的学习计划,并给予带薪学习的待遇。

农场的员工因认同有机农业而进入广德农场工作,农场也以有机农业的理想来增强并激励员工对农场的认同。认同机制的存在,让农场可以最低的成本、最有效的方式对员工进行劳动控制,因为他们大多是为了实践自己的理想而来农场工作的,从而将劳动过程本身变成是他们的自我实现。正是认同机制的存在,让农场可以不高的薪酬水平获得员工稳定乃至充满激情的劳动投入,形成稳定、可预期的农业劳动过程。

(二)提成机制

广德农场实际存在着3种工资体系:在农场全职工作的两位合伙人是工资+社保(无提成)的收入方式,管理层是工资+社保+提成的收入方式,种植层是日薪+提成的收入方式。管理层员工周休1天,若不休则以日薪的形式计算加班工资。种植层员工没有周休制度,在日薪制度下,请假1天就少算1天工资。为什么同一农场内部种植层和管理层会有如此不同的工资制度?一种解释是,种植层员工都是中老年妇女,乡村地区这样的劳动力较多,从而压低了她们的工价。但更为重要的原因是,一线种植过程的劳动并不需要很多技能,同时管理层和农场合伙人对于一线劳动过程的具体细节也了然于胸,可替代性较强。因此,一线的种植劳动更像是弗里德曼(A.L.Friedman)所说的“直接控制”,(36)Andrew L.Friedman,Industry and Labour:Class Struggle at Work and Monopoly Capitalism,London:Macmillan,1977,pp.76~79.因为去技能化或无技能,可以随时被替代,待遇和报酬也就较低。管理层工作,无论是种植保障还是病虫害防治,都涉及机械操作技能和农业种植知识储备与应用,因而更像是“责任自治”,(37)Andrew L.Friedman,Industry and Labour:Class Struggle at Work and Monopoly Capitalism,London:Macmillan,1977,pp.108~114.从而在农场内部被赋予不同的科层位置。

种植层与管理层不仅在工资制度上不同,提成方式上也存在差异。广德农场将蔬菜种植的土地按各自不同类型平均分成两个部分,由两个种植小组分别负责。(38)各种作物也按比例相对平均地种在两个小组的土地上。种植层的单人日薪是90~95元1天,(39)种植小组组长日薪95元,组员日薪90元。每个种植小组的提成以小组每月1 200斤出菜量为计提标准,(40)农场所指的“出菜量”不是指实际的产量,而是指实际入库销售出去的菜量。超出部分1斤提成1元,未超部分则1斤提成5角。(41)种植小组的提成则由两个成员平均分配,但在内部分配中也会扣除成员请假的日期,体现多劳多得的原则。管理层的提成以农场单月出菜量为标准,3 000斤以下1斤提成1角,3 000斤以上1斤提成2角。(42)3 000斤的计提标准,是2019年11月重新调整后的标准。提成方式将员工的劳动过程与其个人收入直接挂钩。因而,B种植小组的英姐(化名)就曾抱怨农场在小组分地、作物种植分配时不公,给A组多分了好地、好种的作物,从而造成她和她的小组提成收入低于A组。同时,因为每月加班的天数会影响管理层员工提成的分配,(43)管理层员的提成分配方案是:总提成款除以管理层员工的单月工作日数,得出每个工作日的提成数;单个员工的单月工作日数(加班日亦算入其中)乘以单日提成数,即为管理层员工的单月提成。员工阿民(化名)明确提出对周休转成加班的天数进行限制,每月要强制休息两天。在这里,英姐、阿民并不抱怨劳动辛苦程度,更关注提成的获取。提成机制的运作,使得农场确保了员工的劳动积极性。如果从布洛维的视角出发,提成机制犹如“赶工游戏”,塑造了农场员工对劳动过程的同意,使得农场的劳动控制由“要我干”变成“我要干”。在不确定的自然、不可控的气候条件下,广德农场的出菜量需要靠农场员工的劳动付出来保障,提成机制将员工的劳动投入与收入直接挂起钩来,进而在不确定的自然、气候中稳定组织并获取员工的劳动投入,从而稳定地维持并提升农场蔬菜产量,增加农场收益。实际上,提成机制跟“赶工游戏”具有同样的效果:掩饰劳动辛苦程度,高效地获取员工的劳动投入,在农业生产中形成稳定的劳动过程。

(三)补偿机制

广德农场在认同、提成机制之外,也存在着一种隐性的补偿机制。广德农场的补偿机制可分为表里两层。表层补偿是农场合伙人敏思在夏季及强降水、霜冻等灾害发生时,出菜量下降导致农场员工提成不及平均水准,由她个人以红包形式将员工提成提到平均水准。同时,在农场每周例会时,敏思经常带来一些食物与大家分享,并为个别员工准备一些表示关心的小礼物。如果说表层补偿是不定期的,那么里层补偿则是常在的。对于员工,由农场负责其食宿,若员工要分灶吃饭,农场提供除米油之外的有机蔬菜、肉类。另外,农场不符合销售标准的产品,员工有优先挑选、免费带走的权利。昂贵的有机食材的提供和食用,部分实现了员工有机农业生活方式的理想,给予员工一种获得感和满足感,事实上也是对农场员工较低薪资的一种补偿。这种表里结合的补偿,既有物质层面的意义,也有精神层面的价值,不仅是一种人与人交往上的关心,也是一种理想部分实现的感知。这种感知哪怕是虚幻的,也因为物质层面的真实存在,具有某种实在的效力和说服力。

认同、提成、补偿3种机制,共同组成了广德农场完整的劳动控制过程。认同机制下,农场能够形成某种特定的情怀工作氛围,顺利地进行工作分派及相应的工作协调和整合。认同机制形成的情怀工作氛围,成为农场劳动控制的润滑剂,有效降低农场沟通与管理成本,高效获取员工的劳动投入。提成机制则将个人的利益(收入)与农场的利益(产量)关联起来,将农业劳动过程从“要我干”转变成“我要干”,完成农场员工对劳动控制过程本身的同意,并将劳动过程看成是自我实现以及个人能力的体现。提成的多与少既是农场衡量员工工作绩效的重要指标,也是员工间相互比较、评判的核心依据之一:提成的多与少中所呈现的自我控制程度变成了员工能力、威信和荣誉感的来源。在种植层中,提成高的员工和小组,不仅在具体种植过程中有一定的话语权和建议权,周边同事和农场也会充分考虑她们的意见和看法;在管理层中,慧文曾是单独计算提成标准的管理层员工,能力、经验得到大家的认可,其自身也努力维护这一认可。同时,是否进入提成机制,亦是农场员工评判对方是不是农场成员的主要依据。广德农场经常会有志愿者来“劳动换食宿”,并有长在的志愿者,但志愿者并没有进入农场以提成机制为核心的劳动控制过程中,农场员工多将之看作是“帮忙的人”。在有机农场生存不易的市场背景下,补偿机制的运作提升了员工对于农场的情感,体谅农场经营不易,从而在较低薪资的情况下,仍旧努力投入劳动过程。认同、提成和补偿机制三者相互结合,使农场能够在不确定的自然、不可控的气候条件下,稳定地组织并获取人们的劳动投入。这种劳动投入并不会因阴雨炙风或极端气候影响而有所减损(即便在极端气候的影响下,农场仍能获得员工稳定的劳动投入),从而稳定地获得农场最关注的出菜量。因此,由认同、提成和补偿机制组成的广德农场劳动控制体系,形塑了员工对辛苦的农业劳动过程的认同,制造出农业劳动过程的甘愿和同意,进而使农场高效率、低成本地获取员工稳定的劳动投入。

有机农业以生态、环保、可持续的种植方式,与工业化社会不同的生活方式以及社会改良目标,建立起具有乌托邦意义的理想论述。在广德农场的劳动控制中,将有机农业的理想论述和生活方式建构嵌入到劳动过程中,通过认同、提成和补偿机制的综合运用,制造出员工对劳动过程的甘愿和同意,进入自我控制状态。从而将具有乌托邦意义的理想转化为现实运作:在具有乌托邦意义的理想论述和目标背景下,农场转换了劳动辛苦程度与低薪资的现实,稳定地获得员工的劳动投入,形成了基于员工认同和自愿的劳动控制,将农场辛苦的农业劳动过程从“要我干”转变为“我要干”,顺利制造出农场员工对劳动过程的甘愿与同意,高效率、低成本地获取员工的劳动投入。当基于自愿的价值认同,转化为“隐形强制”的劳动控制时,或者说“隐形强制”的劳动控制透过价值认同“包装”时,具有乌托邦意义的理想转变为一种现实运作。在广德农场的劳动过程中,身心放松、人地和谐以及生活方式的理想论述,让位于稳定的劳动投入与高效率、低成本的劳动控制时,或者说以理想的种植方式、生活方式和社会改良目标来“掩藏”高效率、低成本的劳动控制时,具有乌托邦意义的理想转变为了现实运作。换个角度看,劳动支配无处不在,具有乌托邦意义的理想无疑是劳动控制过程中最高明的支配,但当这一支配需要相应的社会条件配合,而当下的社会条件无法与之匹配时,即乌托邦意义的理想与现实的劳动控制形成张力时,便利的做法就是转向现实运作。现实运作终有破局的时候。

五、破局:现实与虚幻

有机农场的劳动控制犹如一出社会戏剧,(44)[美]欧文·戈夫曼:《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黄爱华,冯 钢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03页、第107页。既有前台,也有后台。当作为前台的乌托邦意义的理想与现实运作的后台不能形成对应时,劳动控制的破局就出现了。娱乐文创产业劳动控制的破局,是因“志愿工”不能进入组织长聘体制从而意识到现实运作的存在,体验到一种虚幻的破灭。(45)贾文娟,钟恺鸥:《另一种娱乐至死?——体验、幻象与综艺娱乐节目制作过程中的劳动控制》,《社会学研究》2018年第6期。广德农场则与之不同,员工都是长聘制,也不存在志愿者进入不了农场长聘体系的情况。因此,与娱乐文创产业不同,广德农场劳动控制破局的原因,主要是劳动过程中具乌托邦意义的理想与现实运作(即农场现实利益)的结构性对立,带来理想与现实的破局。

农场种植层员工最先看到了劳动控制中现实运作的破局。2017年底,广德农场在种植层推行提成制时,预估可能会因劳动辛苦程度的提升遭到种植层员工的抵制,农场找到英姐,将提成制的好处一一算给她听,希望她能带头试行提成制。英姐答应试行,月末算账时,英姐收入的确高于非提成制员工。在此背景下,其他员工便同意实行提成制。实行6个月后,种植层员工发现,不但劳动辛苦程度高于从前,提成制的实施,也使农场将由不确定的气候所带来的种植风险部分转移到种植层员工身上。为了达到相应的出菜量拿到提成,人们只能在田里投入更多的劳动。劳动辛苦程度的增加,是所有种植层员工共同的感受,她们开始觉得农场并没有像自己所说的那样好。而后发生的事,则让种植层员工开始小心识别农场利益与她们利益的差异。2018年11月,农场提出实行1天9小时工作制,多出的1小时工作量,以增加10元钱的方式在日薪工资中结算。但原定提成中超出1 200斤时1斤1元的提成,改成1斤8角(扣除部分作为支付两位替代种植层员工发菜日菜品包装工作的钟点工工资)。种植层的大姐们算了一笔账,发现1个月下来,提成中减去的两角正好与新增的10元日薪相抵,等于是每天白为农场多干1小时。这让她们觉得被农场算计,感知到农场的制度是为了自身利益最大化,开始应用拖延、争辩等软性抵抗方式维护自己的利益。乌托邦意义的理想与劳动控制中农场利益最大化的对立,让种植层员工清晰地看到了现实运作的后台。她们开始调整对农场的接受和认同,将农场放在了雇主的位置上,小心谨慎、仔细识别农场的利益与她们利益的差异,并在劳动过程中表现这种差异。

当广德农场以自身利益为核心的意图在劳动控制过程中开始呈现时,管理层员工也同样体验到现实运作乃至乌托邦意义理想的破局。慧文在农场工作了4年多,是农场的老员工。2019年7月,农场承诺慧文个人的提成方式是,农场出菜量2 400斤以下1斤1角,超出部分1斤2角;按此计提3个月之后,又将2 400斤的界点抹去,统一为1斤1角。这让慧文有些伤心:为什么答应过的事不兑现。更让慧文烦心的是农场的管理。慧文负责农场田间管理和病虫害防治,分配和协调两个种植小组的日常工作。在他看来,农场负责人经常直接跳过他向种植小组分派工作,不仅让他和种植小组的沟通上出现阻滞,造成两方工作不能衔接,更让他感觉不被尊重。(46)不过,在农场负责人看来,吩咐的工作慧文总是没落实到位,所以不得不直接向种植层员工布置工作。同时,在慧文看来,农场偏爱本地员工,在外地员工与本地员工出现纠纷时,不能持守公正,偏向本地员工,造成本地员工与外地员工地位和待遇的某种不平等。上文已提到,慧文因喜欢有机农业的生活方式而进入农场工作,自身的认同和理想与农场所传扬的有机农业理想相一致,但当农场在利益选择中以自身为中心时,乌托邦意义的理想与现实运作便形成了鲜明的对立,再也无法对应、统一起来。正是乌托邦意义的理想与农场利益间的张力,让慧文体验到理想破碎的苦涩,最终选择了辞职离开,劳动控制中的现实运作也随之破局。

当娱乐文创产业“志愿工”在体验到现实运作破局时,可以另择公司工作,对于像慧文这样因认同而来的管理层员工来说,有机农业及其生活方式理想的破碎,使得从原先生活方式和社会结构中脱离的他们,既无法进入原先的生活和结构,也无法再及时“拥抱”有机农业及其生活方式,出现了某种迷茫,不知向何处去。慧文在辞职后,仍在农场所在村庄租房居住,以打短工的方式维持生计,即是一例。对于广德农场以及众多有机农场而言,都希望能招到对有机农业及其生活方式有认同、有愿心、愿奉献的人,而实际情况是,有机农场的员工流动性非常大。(47)事实上,一些有机农场的合伙人流动性也非常大。从劳动控制的角度看,当有机农场选择以自身利益为中心时,就必然会出现乌托邦意义的理想与现实运作的对立,进而带来理想与现实的破局。乌托邦意义理想的实现,需要社会条件的配合,需要有机农场提供合理的薪资,对因理想而来的员工抱以适度的宽容,克制以自身利益为中心的想法和冲动。但事实的另一面是,农场为了在市场竞争中生存下来,不得不以自身利益最大化为中心。因此,在有机农场中,乌托邦意义的理想与现实运作的对立,便是一种结构性对立,即社会条件没有改变时,对立将长久存在。(48)中国共产党在农村地区的群众工作传统也为解决当下社会转型时期农户农民与现代农业衔接问题提供思路。参见谭同学《社会转型、农业革命视角下的群众工作与乡村振兴——以武陵山区基层实践为例》,《湖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因此,现实运作的转变给有机农业带来的社会结果,便是有机农场的劳动控制始终处在具有乌托邦意义的理想与现实运作的结构性对立过程中,处在一个脆弱的动态平衡过程中,进而也使得有机农场本身的运作也一直处在动态过程中。这也是有机农场员工流动频繁、有机农场自身起落不定更为内在的原因。

六、结论与讨论

劳动控制研究对农业劳动过程分析的忽略,部分因为农业劳动与工业、服务业劳动过程相比,最大的特点是与不确定的自然、不可控的气候直接相连。在不稳定的自然、气候背景下,广德农场通过认同、提成和补偿机制的运作,稳定地组织并获取人们的劳动投入。认同机制让农场能够顺畅地进行工作分派,并形成特定的情怀工作氛围。提成机制将农业劳动过程从“要我干”转变成“我要干”,完成员工对辛苦的农业劳动过程本身的认可与同意。补偿机制完成农场与员工的情感交流,让员工在较低薪资下,仍然维持稳定的劳动投入。由认同、提成和补偿机制组成的广德农场劳动控制过程,制造出了员工对农业劳动过程的甘愿和同意,从而使农场可以高效率、低成本地获得员工稳定的劳动过程。不过,有机农业可持续食物生产方式、不同于工业化社会的生活方式建构及社会改良的目标,是一种具有乌托邦意义的理想。当农场以自身利益最大化为劳动控制的核心目标(或者说将基于自愿的价值认同转化为“隐形强制”的劳动过程)时,乌托邦意义的理想在现实的劳动过程中转变为一种现实运作:制造出劳动过程的甘愿和同意,低成本、高效率达成劳动控制。

不过,与娱乐文创产业不同,有机农业劳动控制过程中现实运作破局的原因是,具有乌托邦意义的理想与现实运作的结构性对立,即当有机农场选择以自身利益为中心(或将“隐形强制”的劳动过程透过价值认同加以“包装”)时,就必然会出现乌托邦意义的理想与现实运作的对立,进而带来现实运作的破局。现实运作破局带给农场员工的后果是,从情怀工作中充溢着建立“新世界”的理想和希望转变为现实场境中充满苦涩的理想破灭感知;带给有机农场的后果是,频繁的员工流动使得农场偏地方性的有机种植知识不能形成有效积累,基于种植的农场组织和运营长期处在动荡过程中。因此,就现实状况而言,有机农场不能完全以乌托邦意义的理想为基础,任由情怀叙事泛滥,应在劳动控制上打破以农场利益为中心的做法,在保障员工利益的基础上,协调、平衡农场与员工的利益,使具有乌托邦意义的理想与有机农业劳动过程中的现实运作相互对应、统合,从而真正提升农场劳动效率,在劳动控制层面为有机农业在中国的发展打下坚实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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