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权
英殖民时期,缅甸国内统治者与民众之间的对立与冲突、镇压与抗争的关系在诸多研究中得到了强调。如詹姆斯·斯科特就从税收的角度解析了殖民统治者与缅甸民众之间对立关系的成因,以及英殖民时期缅甸民间大规模抗争运动频繁爆发的根源。(1)[美]詹姆斯·斯科特:《农民的道义经济学:东南亚的反叛与生存》,程立显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年,第191~201页。贺圣达也持类似的观点,其在《缅甸史》一书中指出:“殖民地政府税收和高利贷剥削的加重,使得土地问题日趋严重,佃农的农业工人人数迅速增加,自耕农的状况越来越恶化,是缅甸农民运动兴起的主要原因。”(2)贺圣达:《缅甸史》,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330页。对于统治者与民众之间的关系,缅甸著名学者貌丁昂在其著作中也有所提及:“缅甸人并不屈服于英国人取得的胜利,他们展开游击战争反对英国侵略军,自发的起义遍及全国各地。”(3)[缅]貌丁昂:《缅甸史》,贺圣达译,昆明:云南省东南亚研究所,1983年,第230页。钟小鑫认为:“殖民时期缅甸抗争政治的主要表现形式是暴力运动,其性质是生存抗争与文化抗争(身份抗争)的相互交织。”(4)钟小鑫:《从“抗争”到“党争”:后军治时代缅甸乡村的日常政治转型》,《东南亚研究》2020年第4期。概观以上研究不难发现,英殖民时期的英缅族群关系被普遍描述为一种对立和冲突的关系。笔者认为,上述观点是对这一时期英缅族群关系的均质化理解,而忽视了英缅族群关系中的差异性及多重面向。具体而言,殖民统治下的缅人群体并非是一个均质化的族群,他们面对殖民统治者的态度也存在着内部差异。呈现并理解这种分化和差异,对于界定英殖民时期的英缅族群关系具有重要意义。
英殖民时期的英缅族群关系并非总是完全对立的二元关系,其具有多元性和复杂性的特征,这些特征在乔治·奥威尔的著名小说《缅甸岁月》中有着全面的呈现和深刻的探讨。奥威尔于1903年6月25日出生在英属印度的莫蒂哈里。1922年,19岁的奥威尔从英国伊顿公学毕业,因为成绩一般,加上家庭经济拮据而放弃了继续深造,并选择了前往英属缅甸工作。奥威尔在英属缅甸的身份是一名殖民政府的警察,这一特别的人生经历持续了5年之久。(5)[英]D.J.泰勒:《奥威尔传》,吴远恒等译,上海:文汇出版社,2007年,第59页。1922年至1927年这5年的缅甸时光使奥威尔的梦想破灭,并且极度失望,从而进一步对英国的殖民统治、帝国主义以及自己曾经接受的精英教育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奥威尔在缅甸期间,正是缅甸民族主义情绪最为高涨的时期,“英缅是不共戴天的敌人,互相鄙视”。(6)[美]杰弗里·迈耶斯:《奥威尔传:冷峻的良心》,孙仲旭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3年,第84页。奥威尔几乎每天都要面对英缅族群之间的暴力冲突,而他的职责迫使他不能以人道主义的精神来对待缅甸民众,他由此产生了深深的负罪感,这些在其《缅甸岁月》《绞刑》和《射象》等作品中有着充分的体现。
《缅甸岁月》以双线叙事的方式展开,开始时两条线索各自独立,到最后又相互交汇。其中一条是主人公弗洛里与恋人伊丽莎白以及情妇马拉美之间的情感纠葛;另一条是缅甸土著治安官吴波金和印度医生维拉斯瓦米为争夺欧洲人俱乐部会员资格而引发的一系列斗争。在小说的最后,两条故事线索交汇在一起,以主人公弗洛里的饮弹自尽而悲剧落幕。《缅甸岁月》虽然是奥威尔的文学创作,但是小说的社会情境、故事情节及人物思想都并非是毫无事实根据的凭空想象,它们皆具有事实根源,并且与奥威尔在英属缅甸的所见所闻及所思所想密切相关。从这一角度出发,我们可以认为《缅甸岁月》是一部具有事实依据与民族志属性的文学作品。
民族志既是社会文化研究的一种方法,也是人类学、民族学等学科研究成果的呈现方式。作为一种研究方法,民族志强调长期的田野工作以及参与观察,并要求研究者进入研究对象的日常生活中去,通过“经验接近”与“经验远离”的不断转换来实现对一种文化或一个群体的理解。作为相关学科研究成果的呈现方式,可以将民族志视为一种文体,即将叙事与理论探讨结合起来的文本呈现方式。(7)高丙中:《民族志的科学范式的奠定及其反思》,《思想战线》2005年第1期。用格尔兹的话来说,民族志就是“深描”,就是通过理解当地人对于相关文化事项的理解之后转译给其他群体,从而实现跨文化的理解。(8)[美]格尔茨:《文化的解释》,韩 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年,第3~42页。民族志的叙事风格决定了其与小说之间的密切关联,近年来就有学者提出“民族志小说”的概念,认为小说是一种“写文化”的新方式。(9)叶淑媛:《民族志小说“写民族文化”的新探索》,《西北民族研究》2014年第4期。而以小说体来写作民族志的例子也并不鲜见,如著名人类学家林耀华的《金翼》、黄树民的《林村的故事》等等,这些经典民族志都是以小说的形式出现的。随着民族志理论的发展,以及文学人类学的兴起,一些小说的民族志属性也被众多学者所关注。(10)刘 珩:《部分的真实——文学文本与人类学民族志的“书写”》,《民族文学研究》2007年第3期。
在笔者看来,奥威尔的《缅甸岁月》无疑是民族志小说的经典范例。首先,它是作者在缅甸生活了5年的成果,完全符合民族志所要求的长期与研究对象共同生活的条件。其次,小说中所探讨的关于种族主义、殖民主义、族群关系等议题也是民族志研究所关注的热点问题。再者,通过后来一些作家对奥威尔的分析指出,《缅甸岁月》与作者在缅甸的生活经历有诸多相吻合之处,一些事件和细节皆为作者的亲身经历或所见所闻。如尹锡南就在其文章中指出:“《在缅甸的日子》描写的是20世纪20年代缅甸历史的一段特殊时期,真实可信,里面提到了1926年发生的历史事件。”(11)尹锡南:《〈在缅甸的日子〉:乔治·奥威尔质疑帝国及其东方主义话语》,《南亚研究季刊》2007年第2期。20世纪20年代是英缅族群关系最为恶化的时期,奥威尔亲历了诸多的民族隔阂、冲突,甚至杀戮,看见了双方难以摆脱的精神苦痛,而《缅甸岁月》正是这种亲身经历与精神苦痛的再现与升华,而始终贯穿于小说中的反思精神也增强了其民族志的属性。(12)徐迅雷:《缅甸:奥威尔如果不是回忆——小说〈缅甸岁月〉侧记》,《观察与思考》2007年第22期。
在后现代人类学名著《作为文化批评的人类学》一书中,马尔库斯和费彻尔如此定义民族志:“完成田野工作之后,人类学者以详尽的笔调描述、说明所观察到的现象和文化,他们的描述成为学者和其他读者据以了解人类学者的田野工作过程、异文化的情况以及民族志工作者的个人反省和理论观点的途径。”(13)[美]乔治·马尔库斯,[美]米开尔·费彻尔:《作为文化批评的人类学——一个人文学科的实验时代》,王铭铭,蓝达居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39页。在此观点的映照之下,《缅甸岁月》的民族志属性得到了明确的凸显。虽然奥威尔不是职业的人类学家,但他前往英属缅甸的动机与初衷却充满了对异文化的探索欲望。在奥威尔的一部传记中提到,其前往缅甸的原因是他受到了英国著名作家吉卜林(Kipling)的影响,吉卜林描写缅甸的诗歌《通往曼德勒之路》深深地打动了奥威尔,当时众多欧洲年轻人都从这首诗歌中感受到了“东方在呼唤”。(14)[美]杰弗里·迈耶斯:《奥威尔传:冷峻的良心》,孙仲旭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3年,第455页。在缅甸工作期间,奥威尔也表现出了对东方浓厚的兴趣,这一点可以从《缅甸岁月》中的诸多情节中得到印证。奥威尔借小说主人公弗洛里之口,表达了对缅甸的自然风光、传统习俗以及宗教信仰的迷恋。所以,从小说的内容出发,《缅甸岁月》并不只是讲述了一个异域爱情故事,其对当地风土人情的描绘,以及混合在其中的东西方比较的观念与意识,皆可体现《缅甸岁月》中所蕴含的民族志特征与属性。
综上可见,从素材来源、作者经历、小说主题及内容等各个方面出发,都可以发现《缅甸岁月》的民族志属性,这无疑增加了该小说的学术价值,以及理解殖民时代缅甸社会文化全貌的文献价值。本文之所以要强调《缅甸岁月》具有民族志的性质,主要目的在于为指出这部作品是以作者在缅甸的真实经历为基础,虽然有着艺术的创作与构思,但是其反映当时社会现实的价值是不容置疑的。而最大程度地将自身经历与精神反思呈现出来,也是奥威尔写作《缅甸岁月》的初衷。(15)[英]D.J.泰勒:《奥威尔传》,吴远恒等译,上海:文汇出版社,2007年,第105页。
从英国当时在缅甸的殖民统治来看,采取的统治方式有“以缅治缅”“以印治缅”“分而治之”等等,(16)李一平:《英国对缅甸殖民政策》,《世界历史》1994年第4期。其中“以缅治缅”的殖民统治方式使英国统治者必须要拉拢一部分缅人,使他们参与到社会管理的工作之中,并成为殖民统治的既得利益者。这促使缅人内部分化为不同的层级,各层级与英国人的族群关系也不尽相同,殖民统治对缅人群体造成的分化效用影响至今,在当今缅甸的族群政治中仍旧可以看出这种殖民政治遗产的痕迹。英国统治者拉拢的这一部分缅甸人一般都属于缅人社会中的精英群体,首先让我们透过《缅甸岁月》来看作为既得利益者的缅人与英国人的族群关系。
从《缅甸岁月》中,我们可以明显看到,作为英国殖民统治既得利益者的缅人最典型的代表就是吴波金。作为缅甸土著的吴波金出身卑微,自小家境贫寒,他在童年时期就已经决定,“要同英国人站到一处、依附他们的势力”,(17)[英]乔治·奥威尔:《缅甸岁月》,李 锋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页。并且以此作为自己一生中最大的抱负。在他20岁时,他就用敲诈得来的钱,从英国人那里买了一个办事员的差事,又通过指控和排挤其他办事员的方式,使自己平步青云。56岁时,吴波金已经成为了凯奥克他达地区的地方治安官,专管当地相关案件的审判。在判案过程中,他同时接受原告和被告的贿赂,但又保证断案的公正,既收敛了大量的钱财,又获得了秉公执法的美誉。
像吴波金这种在殖民统治中作为既得利益者的缅人,他们与英国人是一种合谋的关系,也是一种彼此需要的关系。首先这一部分缅人希望从英国统治者那里得到经济上的利益,像吴波金一样,只要从英国人那里谋到了官职,就意味着源源不断的金钱收入。其次是为了获得声望和权势,如吴波金所说:“世界上除了钱还有其他东西,比方说,声望、权势,缅甸总督很可能会在我的胸前别上勋章。”(18)[英]乔治·奥威尔:《缅甸岁月》,李 锋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46页。对吴波金而言,与英国殖民统治者合谋便意味着金钱与权力的双丰收。而现实也是如此,吴波金最后依靠权力运作,获得了当地欧洲人俱乐部的会员资格。这对一个缅甸土著而言,是至高的声望和荣耀。
对于英国人而言,将一部分缅人培养成为既得利益者是他们治理当地土著的一种治理策略。一方面,英国人对于缅甸当地社会及缅人文化缺乏全面深刻的理解,所以他们需要这一部分缅人参与到社会治理中来;另一方面,来到缅甸参与殖民统治的英国人毕竟有限,促使他们必须借助一部分印度人和缅人来参与殖民管理。例如在小说中的凯奥克他达地区,就只有7个英国人,仅靠他们来管理这一地区是远远不够的。根据著名学者尤瓦尔·赫拉利的估算,当时在整个英属印度(包括现在的印度、孟加拉、巴基斯坦、缅甸),真正的英国籍殖民官员只有5 000人左右,而当时英属印度的土著人口超过了3亿。(19)[以]尤瓦尔·赫拉利:《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林俊宏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年,第292页。所以,拉拢一部分本土力量进入殖民政府的系统之中是非常有必要的,而拉拢的方法就是给予权力、地位以及荣誉,而获得了权力和地位的这部分缅人再将它们兑换为金钱与更高的地位。
从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出,缅甸当时正值民族主义情绪高涨时期,英国人要借助如吴波金这样的土著官员去平息各种叛乱,抗税的行为也时常发生,要借助他们的力量去催税。为此,当时英国政府还规定,在缅甸所有没有土著成员的英国人俱乐部,都要至少增选一名加入其中。可见英国人对于这一部分缅人的重视和依赖,他们是维系殖民统治机器正常运转所不能缺少的力量。正如小说中英国人麦克格雷格所说,“轻视声望高的土著官员是一种错误的政策”。(20)[英]乔治·奥威尔:《缅甸岁月》,李 锋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46页。即使像埃利斯这样极度厌恶缅人及其文化的英国商人,最后也不得不接受吴波金获得欧洲俱乐部会员资格的现实。在吴波金退休前,他顺利地成为了白人俱乐部的会员,并且最后升助理任副专员(凯奥克他达地区的高级官员)。在退休后,还被英国人授予荣誉勋章。(21)[英]乔治·奥威尔:《缅甸岁月》,李 锋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02页。历史学家貌丁昂在其著作《缅甸史》中也支持了类似的观点:“除了仰光以外,英国官员的人数都很少,不可能组成一个独一无二的社会,因此他们不得不同一些低级缅甸官员来往。”(22)[缅]貌丁昂:《缅甸史》,贺圣达译,昆明:云南省东南亚研究所,1983年,第232页。
从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出,作为既得利益者的缅人与英国人的关系是一种合谋、相互利用、各取所需的关系。而在心理上,这部分缅人也极度渴望自己成为白人中的一员,就像吴波金极力想成为白人俱乐部中的会员一样,这造成了他们对于英国人的谄媚,而对于底层的缅人却是极度的刻薄。英国人虽然在很多地方需要利用这一部分缅人,但从心底里却瞧不起他们,就像吴波金进入凯奥克他达的白人俱乐部一样,英国商人埃利斯就表示坚决反对,他一想到自己和缅人一起喝酒、一起看报的情形就无法平静。所以,这一部分缅人与英国统治者之间的关系更多的是合谋与互惠,一部分缅人精英从这种关系中获得利益、权力和地位,但他们从未赢得过西方殖民统治者的尊重。
当然,作为既得利益者的缅人只是广大缅人群体中的极少数。在1897年英属缅甸设立的立法议会的9名议员中,没有一个是缅人;1900年,在缅甸的132个高级文官中,也没有缅人,皆为英国人和印度人;1938年,缅甸的62 092名殖民军人中,只有159个缅人;80名高级警官中,只有7人是缅人。(23)李一平:《英国对缅甸殖民政策》,《世界历史》1994年第4期。缅甸史专家贺圣达也指出,直到1908年,即英国全面统治缅甸23年后,才出现了第一个缅人县长,其他的缅人官员都是县长以下的级别。(24)贺圣达:《缅甸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87页。贺圣达认为,英属缅甸社会是一个金字塔形的等级结构,其中处于塔尖的大约有3万人,仅占当时缅甸全部人口的2%。而且绝大多数是英国人,包括来自英国的官员、士兵以及商人及其家眷,除此之外,有一部分为印度人,只有极少数的缅人。(25)贺圣达:《缅甸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46页。想要成为英属缅甸官员的缅人,都需要通过英语以及税收业务等科目的考试,而通过这些考试,对于大多数缅人而言是极为困难的。
总之,作为既得利益者的缅人与英国人的这种合谋、相互利用、各取所需的关系是当时缅甸小范围内的、并不普遍的族群关系,但这并不意味着这种关系不重要,或者可以被忽视。正是这种合谋与互惠关系,使殖民政府的行政机构可以正常运转,使殖民统治的触角可以抵达缅甸本土社会的最基层。这种关系同时也造成了缅人内部的族群分化与对立,从而削弱了缅甸本土社会中反殖民主义浪潮的力量。
处于社会底层的缅人与英国人的族群关系却截然不同,并呈现出另一种情形,这在《缅甸岁月》中也得到了充分体现。
处于社会底层的缅人是英国人统治的对象,而且当时正是民族主义情绪高涨的时候,英国统治者一方面要用武力震慑他们;另一方面,英国人希望通过族群隔离政策来确保自身的优越感,这一点在英国木材商人埃利斯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小说中的埃利斯是“白人至上主义”的典型代表,当得知自己所在的凯奥克他达地区的欧洲人俱乐部也要开始吸纳缅人会员时,他说道:“我宁肯死在水沟里也不要看见这儿有一个黑鬼。”(26)[英]乔治·奥威尔:《缅甸岁月》,李 锋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0页。“我的老天,我们来这个国家到底是干什么的?假如咱们在这儿不统治,那还不如干脆滚蛋呢!我们跑到这儿来是来统治这帮该死的黑猪的,他们历来就是奴隶,可我们并没有用他们能够理解的唯一方式统治他们。”(27)[英]乔治·奥威尔:《缅甸岁月》,李 锋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2页。在此,埃利斯将缅人描述为“黑鬼”“黑猪”以及“奴隶”,以赤裸裸的方式表达了其对缅人的鄙视和厌恶。而埃利斯所谓的统治缅人的“唯一方式”无疑是指强力统治和武装镇压。虽然英国统治者不会将埃利斯的想法付诸实践,但埃利斯的观点无疑代表了当时大多数在缅英国人的真实想法。像弗洛里(或奥威尔)这样对东方文化满怀热情,并对土著心存怜悯的英国人并不多,甚至可谓是“另类”。
当俱乐部的缅人服务生用文明用语跟他说:“我发现如今保持冰块低温可真够困难的。”埃利斯的反应却是:“你他妈的少这么说话,还什么‘我发现可真够困难的!’难道你刚吞了一本字典不成?‘对不起,主人,冰块冷不了’——这才是你该说的话。哪个家伙英语开始讲得太好了,我们就得让他走人。我可受不了会讲英语的佣人,你听见没有。”(28)[英]乔治·奥威尔:《缅甸岁月》,李 锋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3页。从中可以看出,埃利斯无法接受缅人与他使用同样的语言,他认为英语是西方白人的专利,缅人娴熟地使用英语是对英语的玷污。概观埃利斯的语言和态度,我们可以看到当时英国人与社会底层的缅人之间的恶劣关系,这种族群关系是当时缅甸民族主义情绪高涨的重要原因。虽然在小说中埃利斯属于极端的个案,但是当时在缅甸的大多数英国人也是他这样想的,只是在语言的表达上不如埃利斯这么粗暴和刻薄。
英国人对待处于社会底层的缅人和既得利益者的缅人的方式非常不同,反过来也一样,处于社会底层缅人也不像那些既得利益者那样对英国人极度愚忠、仰慕和谄媚。例如,弗洛里的佣人柯斯拉以及情妇马拉美,他们对英国人表面上显得非常尊敬和忠诚,但是在背后却时常对英国人进行诽谤和嘲笑。当这种表面上相对平和的族群关系不能维持时,他们也会用尽所有办法进行反抗,就像马拉美最后大闹教堂,使弗洛里当众出丑,这给了弗洛里致命的一击,直接导致了弗洛里的自杀。当弗洛里在乡村迷路时,问当地的缅族村民井里的水能不能喝,村民回应他,“能饮者则饮,先生。不能饮者则不饮”。(29)[英]乔治·奥威尔:《缅甸岁月》,李 锋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59页。这位村民的表现可谓不卑不亢,维护了自己的尊严且不失礼节。在这些缅人看来,自己并不比英国人更低一等,与吴波金之流对英国人的谄媚和崇拜形成鲜明的对比。
对英国人直接的反抗也是这些底层缅人惯常使用的手段。例如小说中年轻的英国军官麦克斯韦就被缅人直接杀死。当埃利斯在路上遇到5个缅族中学生时,中学生冲他笑,而埃利斯问他们笑什么的时候,他们也只是说“不关你的事”,当埃利斯开始动手时,中学生们也毫无畏惧,尽管这个地方离英国人的俱乐部不远,中学生们还是毫不畏惧地开始还击。(30)[英]乔治·奥威尔:《缅甸岁月》,李 锋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256~258页。从中可见,作为被统治的缅人并不惧怕英国人,也不怕与英国人公开对抗。当得知5个中学生中的一个被埃利斯打瞎了一只眼睛,周围的缅人迅速团结起来,围攻凯奥克他达的英国人俱乐部,向俱乐部内不停地投掷石块。“石子像冰雹一般劈里啪啦地不断砸在门上,莱克斯蒂恩先生被这声音吓得直抖,干脆躲到了众人身后。”(31)[英]乔治·奥威尔:《缅甸岁月》,李 锋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60页。当面对副专员麦克格雷格(凯奥克他达地区的最高官员)的问话“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时,缅人也毫不示弱,说道:“我们不是来跟你们争吵的,大人。我们来是找那个木材商埃利斯的,他今天早晨打的那个男孩子已经瞎了。您必须得把埃利斯交给我们,我们好惩罚他。你们其他人不会受到任何伤害。”(32)[英]乔治·奥威尔:《缅甸岁月》,李 锋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61页。从这些对话中我们可以看出,处于底层的缅人并不屈服于英国人的统治。他们内心所遵从的仍是缅甸本土文化中关于正义与因果报应的朴素观念,而不是英国统治者所带来的法律与现代国家机器。从小说的诸多细节中我们可以看到,处于社会底层的缅人与英国人基本是处于一种相互对抗的关系中,这种族群关系的形成一方面是源于英国人对于这部分缅人的压迫以及种族歧视,另一方面在于这部分缅人对于这种压迫的反抗以及对于民族尊严的渴望。
貌丁昂在《缅甸史》中如此写道:“被迫背井离乡的农场农民眷恋以往,瞻望将来,却不寒而栗,于是就同与他同病相怜的人结成一帮,制造骚乱,袭击警察。”“英国人是只看结果不问原因的,它颁布法律,授权警察逮捕那些明显没有生存资料或者被怀疑为犯了法的村民,把他们带到地方法官那里受审,而地方法官就有权判处他们徒刑。不幸的村民一旦入狱就被当作罪犯,由于狱中生活的折磨与教唆,他就真正成了一个贼或强盗。”(33)[缅]貌丁昂:《缅甸史》,贺圣达译,昆明:云南省东南亚研究所,1983年,第237页。可见,奥威尔在小说中所呈现的英缅族群关系与历史文献中的表述高度吻合。英国统治者与缅甸底层民众之间的这种对立和冲突的族群关系是英殖民统治在缅甸最终宣告失败的社会基础,当这种对立和冲突的关系演化至无法调解时,在缅甸的殖民统治者就不得不面对来自本土社会的频繁暴动。
英国人与处于社会底层的缅人之间这种相互对抗的族群关系在美国政治学家斯科特的笔下也有呈现,他具体分析了发生在1930~1932年间缅人发动的萨耶山起义,这一场族群暴动正是底层缅人对英国人统治的正面回应。(34)[美]詹姆斯·斯科特:《农民的道义经济学:东南亚的反叛与生存》,程立显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年,第191~201页。在斯科特看来,处于社会底层的缅人与英国人的关系在这一时期已经到了无法弥合的程度,一方面,英国人对于缅人的剥削已经影响到底层缅人的基本生存;另一方面,处于社会底层的缅人急需用抗争来找回民族尊严。
《缅甸岁月》是奥威尔在英属缅甸生活经历的艺术再现,其对英殖民时期缅甸国内的社会现实及族群关系进行了生动而准确的描绘,是一部具有民族志属性的小说。在缅甸任职期间,奥威尔作为英国对缅殖民统治中的一员,其目睹了“白人至上主义”在缅甸的横行,并引发了其对东方与西方关系的反思。这种反思在《缅甸岁月》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小说中多次描写弗洛里对于殖民统治与族群政治的困惑,并多次呈现他在“白人优越论”与“种族平等论”之间的不断摇摆,这些皆可视为奥威尔对西方的“罪行”的深刻省思。
英殖民时期,在“以缅治缅”统治策略的推行下,缅族内部被分化为殖民统治的既得利益者和底层受迫者,前者与英国人结成了合谋、相互利用、各取所需的族群关系;后者则在缅甸国内掀起了民族主义的大潮,对英国人的殖民统治进行了直接回击。可见,这一时期英国人与缅人的族群关系并非是均质性的铁板一块,也并非是完全对立的二元关系,不同身份的缅人对英国人抱有不同的情感,不同身份的英国人也对东方持有不同态度。英国人与缅人之间的复杂关系在《缅甸岁月》中得到了较为全面的呈现,这为我们更深入地理解英殖民时期缅甸国内的社会文化状况提供了新的视角。
英国“以缅治缅”的殖民统治策略深刻影响了缅族内部不同阶层之间的社会关系,加剧了社会精英与社会底层之间的矛盾。身处社会底层的缅人认为,那些成为英国殖民统治爪牙的既得利益者,比当地的英国人还更可恨,更让人无法原谅。这种历史记忆在当今缅甸依旧遗存,并成为民众对政府极度不信任的原因之一,同时也成为当今缅甸政治转型与民族国家建构过程中的一道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