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凤杰
《梅花缘》是清代贵州为数不多的传世戏曲作品之一,其作者是署名“古盘问花居士”的普安(今盘县) 文人任璿。在这部传奇戏曲中,作家委婉细腻地铺写了王廷睿与方素梅这对才子佳人生死离合、终得圆满的爱情故事,并从中寄寓了自己对“情”的理解以及膜拜汤显祖的愿望与心志。总体上,《梅花缘》的艺术及思想成就是值得肯定的。
但是,缘于作者任璿生平资料的难以稽考,学界关于《梅花缘》的创作时间、创编心态及背景等诸多问题并未得到很好的解决。笔者不揣谫陋,拟从现存史料及《梅花缘》剧本内证等方面对其创作时间作进一步探求。
一
欲辨明《梅花缘》创作时间,有必要先考清任璿的生年。因该剧《标目》 一开篇作者即化身“末”脚上场自白云:“卑人,问花居士。年近四旬,学穷万卷。凤池未入……”①故此,若知作者生年,又知其在“年近四旬”时剧本完稿②,则二者相加,庶几可得剧本创作时间。
但就目前学界研究来看,任璿生年考订尚无定论。综合而言,大致有三种说法:
其一,约1745 年。《贵州通志·艺文志》 《普安直隶厅志·人物志》等方志、史籍对任璿生平的记载多语焉不详。曾为《梅花缘》作注的黄永堂先生在《任璿和他的〈梅花缘〉传奇》③中据任璿中举时间(1788) 及上引《标目》自白,推断出任璿生年约为乾隆十年(1745)。其文就此解释道:“‘居士’,指未做官的士人,这里用以自标身份。当时科举及第才有‘凤池’之望,看来任璇中举当在四十岁以后。戊申年是乾隆五十三年(1783), (笔者案:任璿为乾隆戊申科举人)。……从以上情况分析,任璇大约生于乾隆十年(1745 年),40 岁以后中举,他主要的活动时期在乾隆五十年前后至嘉庆前期。”④此说值得商榷。由“凤池未入”推出“看来任璇中举当在四十岁以后”,这里明显是认识上的疏漏。“凤池”,即凤凰池。 《通典·职官志三》:“魏晋以来,中书监令掌赞诏命,记会时事,典作文书。以其地在枢近,多成宠任,是以人固其位,谓之凤凰池焉。”此处应泛指朝廷要职或做朝官。而欲入“凤池”,一般而言至少要先获取进士身份。云“凤池未入”,只能最多意味着作家尚未得中进士,而并不能反映中举与否。所以,“凤池未入”和“未中举”之间不能划等号。自然,由此认定此剧乃任璿中举之前所作、并以任璿中举之年(1788) 与文中“年近四旬”之差来求其生年的思路未免有失客观严谨。但因黄永堂先生对《梅花缘》研究的开山之功,此说影响较著,接受者亦众⑤。
其二,1775 年。此说乃据《清代官员履历档案全编》推导而来。任璿曾于道光三年(1823) 选授广东惠州府永安知县,因此其履历应有官方记载。翻检《清代官员履历档案全编》中任璿的履历表,似为解决其生年提供了可靠线索。兹将该履历抄略如下:“任璿,贵州普安直隶厅人。年四十九岁,乾隆五十三年举人,候选知县……”⑥该履历表具文时间为道光三年(1823) 五月,时任璿“年四十九岁”。按古人传统的虚岁计算,其周岁则为48岁,以此推断他的出生年份应在乾隆四十年,即1775 年。
问题似乎迎刃而解,但实际情况却非如此简单。因为任璿若生于乾隆四十年,则其中举时年仅十三岁。以此低龄便成为举人虽非没有可能⑦,但有此辉煌的成绩一定会被目为神童,并在方志族谱及科举史籍中大书特书。然而历史并未留下任何相关记载。以人情揣测,任璿十三岁中举应不符实情,这也大致可排除其生年为乾隆四十年之说,亦同时可逆推《清代官员履历档案全编》记载任璿道光三年“年四十九岁”并不可靠。那么,档案中的“年四十九岁”又从何而来呢?
据推测这应与自宋迄清延续几百年的科举、职官中虚报年龄的“官年”现象⑧有关。所谓“官年”,即填报在官方朱卷、档案、履历等官册上的年龄。与此相对,则是文人的“实年”,即其实际年龄。一般来讲,官年与实年相同方合常理。但有些文人为仕宦生涯计,往往会在填报朱卷、档案履历时虚报出生时间信息,从而导致官年与实年不相吻合。这又分两种情况:一是增岁,相对较少;二是减岁,颇为常见。康熙年间王士禛《池北偶谈》即载:“三十年来士大夫履历,例减年岁,甚或减至十余年。即同人宴会,亦无以真年告人者,可谓薄俗。”⑨实际上有清一代,特别是清代后期道、咸、同、光四朝,官年与实年不符的减岁现象非常突出,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风习。⑩由此,我们基本可以判断《清代官员履历档案全编》所记任璿年岁即当为其“减岁”虚报的官年,而非其道光三年的实际年龄。由此来看,任璿生年1775 年说亦不合情理。
其三,1763 年。此说见于上世纪90 年代以来出版的《盘县特区志》等新编志书。在该书《人物篇》 任璿小传中,记载其生年为1763 年,卒于1831 年⑪。按此说推算,则任璿中举时 (1788) 为25 岁,相比1775 年说似更为合理。且此说与本文后面的论证恰能合契。至于此说来源何处,尚待进一步探访和查实。仅就目前而言,笔者在有关任璿生年的三种说法中,更认同此说。
二
综合上文,关于《梅花缘》创作时间可得两说。
一是目前学界流行的看法即前述黄永堂先生的作于1788 年任璿中举以前说。⑫其主要理由如下:“…… 《标目》 上说得清楚,当时‘年近四旬’‘凤池未入’;《梅花缘》传奇末出《梦破》更自言其困顿而求佛仙点化,剧中又处处以三十二岁已见白发而善愁的潘安自况,感慨良多。”⑬大致申述了三点:一是当时任璿“凤池未入”,二是值其人生困顿之期,三是剧中频繁出现的自况潘安之语。这三点实质上指向同一个缘由,即认为该剧多次透露出任璿功名蹭蹬、仕途艰辛的困愁之感,故而其创作剧本时应尚未中举。此三点同样值得商榷。第一点前文已论,不再赘述,这里仅就后两点略加辨析。
《梅花缘》末出《梦破》的确体现了任璿的精神困顿,希求“指点因缘,了明心性”,但这种精神困顿并不主要导源于科场仕途一路,而更多指向其情感层面亟需了悟超脱。而且,从剧末“恨海难填非木石,情天可补有文章”来看,此剧似乎是因情补憾之作。《后序》也为推究任璿的创作心态提供了一个可靠的维度。《后序》似乎隐含着作者人生中难以明言的往事,胸中有所郁结,乃将这些不便言说的事与情,“借影藏钩”“妆头换面”,隐晦曲折地表现出来。篇首署名“黔南八旬有二老人任珏崖竹轩氏”的前序亦将此意有所透露:“故不必实有其事,而不必不有其事;亦不必实有其人,而不必不有其人。”⑭此中真真假假实难一一考证。一则任璿资料大量散失,无由印证⑮;二则传奇文学不宜过度索隐,虽然该剧颇多任璿自况之语。
还有,全剧统计下来,有关“潘岳”的典故征引共7 处,加上任璿本人所作的《后序》中一处,总计8 处。如此高频的自况式引用,的确值得注意并细加分析。兹将这8 处曲文择要胪列如下:
“病沈愁潘,等闲引得双魂化。” (第九出《绳系》)
“虽不管憔悴潘郎鬓有丝,难道要韦娘瘦损旧腰肢。”(第十出《订婚》)
“卿犹如病中沈,我恰似愁里潘,两人心难传。”(第二十四出《玩真》)
“……谁念潘郎憔悴!”(第二十五出《梅梦》)
所引皆与烦恼忧愁有关。传统戏曲中常见“愁潘”“潘鬓”之谓,俨然已成为象征忧愁的符号,常见的以“潘安”表美男、文采反落入第二义。案,潘岳《秋兴赋》中写“晋十有四年,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见二毛。”后世遂用“潘鬓”作为中年即鬓发斑白的代称,“愁潘”亦代指因忧愁而未老先衰。这在戏曲中较常见到,如王实甫《西厢记》第三本第一折“憔悴潘郎鬓有丝,杜韦娘不似旧时,带围宽清减了瘦腰肢”。细绎上述例子可以发现,在表层的“潘鬓”“愁潘”自况之下,其情由大多皆自相思未了的男女之情而来,或是指向一种普泛的忧愁,而并非特指科举蹭蹬之愁。故此,黄永堂先生所解读和强调的此剧作于任璿“尚未中举”时的缘由显然不能成立。
此外,《梅花缘》剧本中还提供了一处该剧不可能作于任璿中举前的内证,即开篇《标目》之前“古盘问花居士填词、从学诸子校字”⑯的说明。所谓“从学诸子校字”,即跟从任璿学习的众弟子参与了《梅花缘》剧本校对的工作。侧面表明剧本完稿时任璿正任教职,且是一对多的方式。据现有资料,任璿平生作教师的经历约为三次。
第一次是乾隆六十年(1795) 擢取为京师内务府管辖的景山官学教习。景山官学,是清廷为教育内务府三旗包衣子弟而设的学校,于康熙二十五年(1686) 正式建立。作为皇帝钦点要求建立的教育内务府人员的机构,景山官学教习在享有优厚的衣食待遇同时,亦必须接受较为严格的管理制度和规定。⑰笔者推测任璿或因赴礼闱不第,遂考取于此,以求暂时安身等待下次科考,且可厚其资历以求仕路的侧面突围。按任期三年来算,任璿教习期满应为1798 年。但是, 《清代官员履历档案全编》任璿的履历表却并未提及其任景山教习的经历。笔者疑其三年未满即因母逝归家守制⑱所致,故景山教习这一段并未纳入其履职经历。第二次是任璿因母逝归家守制,时为1798 年以后,教授生徒,此后断断续续一直或受聘、或设馆,并于嘉庆十八年(1813) 建天香楼扩大教学规模,在其所居之乡南里“首创义学,建文庙,设先师先圣神位以时祭祀。买租十七石为延师课训资,俾使乡之秀而贤者,咸肄业其中”⑲。最后一次是在卸任广东永安知县后。三次经历从时间上看,都可排除任璿中举前创作该剧的可能。
二是据其生年1763 年推出。 《标目》既云其“年近四旬”,则依人情常理而言,一般三十五到三十九岁之间方可曰此。这样,则《梅花缘》应作于1798 年到1802 年间。事实上,“黔南八旬有二老人任珏崖竹轩氏”为其撰写的《前叙》落款为“大清嘉庆七年(1802) 黄钟月上浣”,即1802 年农历十一月上旬之前此剧已完稿。
三
若对剧本反覆细勘,还可发现其他信息可以佐证该剧创作年份约为1798 至1802 年——即该剧建构的战乱空间。
如大多数传奇一样,《梅花缘》剧也有一条战争线。一来延续和承袭了传奇戏曲常见的文戏武戏间搭、冷热场面调剂互补的排场模式,同时也借战乱作为剧中人悲欢聚散、分别离合的大背景和推动情节的契机。我们从该剧的战争线亦可看到任璿专力学汤的志趣。如《梅花缘》对于陈克家和戚眉生作反、黄王征蛮的描写即犹如《牡丹亭》对李全兵变、杜宝平乱的描写,而《梅花缘》钱宝的军中下书亦犹如《牡丹亭》陈最良阵前送信等等。但《梅花缘》仍有后者所不具的特色,即此剧的战争线决不只单单为二人爱情营造一种乱世动荡的氛围,而是更有意在爱情剧中羼入时事的因子。这里的时事,即始于乾隆六十年(1795) 的乾嘉苗民起义和1797 年的南笼起义。笔者认为,《梅花缘》的战乱空间正是将这两场起义并置叠加而建构生成。
这两场起义的爆发,实有其深刻的社会背景和历史原因。但最重要的缘由,则来自于清政府实行的“改土归流”政策对各方矛盾的激化。由此,先是在乾隆六十年(1795) 发生了吴八月、石柳邓、石三保等人领导的乾嘉苗民大起义,既而在嘉庆二年(1797),又发生了韦朝元、王囊仙领导的以布依族为主的苗民起义。前者主要以湖南永绥、凤凰和贵州松桃为中心,涉及湘西、黔东北以及川东南的广大地区。后者以贵州南笼为中心,并迅速扩展到永丰、册亨、黄草坝、永宁、定番等地,其中也包括任璿的家乡普安。在这次起义中,普安城虽未如南笼、永丰等城一样被义军攻破,但也受到了围城的威胁,城外多地亦遭遇了兵火之灾。细绎《梅花缘》战乱空间的诸多要素,则有理由推测这一空间乃是任璿基于以上两次苗民起义建构生成。
首先,可以肯定剧中的战乱为一次苗变。尽管在正面描述这场战乱时作者多使用“贼”这一表述含糊的词语,如十二出出目《贼警》,十四出《改盟》“又值宛城贼警,抢库劫官,人人避兵,家家逃难”;或笼统地指称战乱,如二十出《寄真》“无端风火起城隈”“我们家乡亦遭兵火”。但该剧仍在某些地方透露出苗变的信息,二十一出除出目《征蛮》直接标示所征对象为“蛮夷”之族外,尚有“双凤山草寇勾结楚苗作乱”等描述。
其次,剧作苗变所涉的叙事空间主要有两处地点,一为宛城,即王廷睿和方素梅爱情发生的地方,也是王的家乡、方家流寓黔中所居之地。在战乱中,宛城被起义军所攻破,并伴有劫库伤官之举。二为双凤山,可谓陈、戚起义军的根据地,王廷睿追随黄钺所平叛的主要地点亦即此山。从地界归属来看,宛城可确知位于黔境,但其具体位置作家作了虚拟化模糊化处理,无法指实;而双凤山的空间坐标更是扑朔迷离:从“双凤山草寇勾结楚苗作乱”一句的文理来讲,双凤山似应属黔省,故才强调“楚”苗;但若结合剧中屡次出现的征蛮大军剑指“五溪蛮”“镇定五溪蛮”⑳、 《征蛮》 出[尾声]王廷睿唱词“纶巾羽扇风流远,问何如,平蛮马援”,将黄钺比作曾经平乱五溪蛮的马援将军等信息来看,又似乎双凤山一战发生的地点应在黔楚交界。且据剧中曾任永绥驿丞的钱宝对苗乱状况的描述看,双凤山应距位于楚境的永绥不远。若将以上两种可能折中的话,则大致可推定双凤山最有可能位于黔楚交界的贵州境内。那么,以人情蠡测,双凤山“贼寇”攻城抢库的城池亦不应距离此山过远,由是可论定,宛城的地理坐标大概率亦应在黔楚交界的贵州。
以宛城和双凤山二处所构成的战乱空间,可谓《梅花缘》剧本建构出来的文学空间,自然无法在现实中一一坐实。但回看历史上1795 年乾嘉起义起衅作乱以及“剿捕匪苗”的重要区域,则恰恰就以黔楚交界为中心。这种吻合,使得剧中的苗变在某种程度上可与乾嘉起义构成一种对话关系。而且,这一剧本和历史真实所共有的战乱空间尚有多重要素可以关联来看。比如,战乱原因的相似。乾嘉起义主要是由于改土归流政策的实施,导致大批“客民”涌入,苗客农民的田土之争凸显,此外还有满汉官弁的横征暴敛、大姓豪族以及奸商富户的巧取豪夺、恣意欺凌,以致苗民不堪其虐,激成事端。㉑《梅花缘》中“苗民逆命”原因亦主要出于官吏的贪墨。作家主要通过刻意突出陈克家作反的“不得已”将这一原因揭示出来。其一出场即云:“世间出处不由人,权向绿林寄此身。”㉒陈克家手下解释陈为何陷身作寇时说:“俺大王啊,官贪吏墨,强逼他,远害全身聊避祸。蹉跎,大英雄,恁做贼么!”多次强调其为官兵逼迫。陈克家屡屡强调其为素循礼法的良民,只因官贪吏尅,不堪扰累,才一时兴起将其杀掉。然后权且栖身于双凤山,等待招安。此外,二者在“作反”内容上也都围绕攻城劫库伤官展开,只不过现实中的乾嘉起义更多焚掠劫杀的残酷,而这些在剧本中皆被陈克家约法三章所禁止。
再论宛城。对于《梅花缘》剧,学界已基本认同剧中多任璿自况之语。㉓而任璿的家乡普安,在地理沿革中,一度属于宛温。常璩《华阳国志·南中志》载:“(宛温) 县北三百里有盘江,广数百步,深十余丈。”清代精通舆地考据之学的李兆洛注《续汉书》“宛温”为,“故县今兴义府普安厅西一百里”㉔。《普安州志》有“宛温”曾因避桓温讳更名“宛暖”㉕事。综合以上史志记载,可大体推定普安一带曾为宛温的事实。清代多有文人喜以其古称“宛温”代指普安,如道光间普安文人范兴荣即在其《啖影集》中署名为“宛温三一溪鱼人著”,同治年间任普安直隶厅同知的夏成业曾作《宛温北城水灾》诗。亦有文人以“宛郡”指普安,如同治四年孙清彦诗《乙丑秋卸篆南笼,道经宛郡,伯雅司马表棣留饮郡中,记以长句见赠》,题中的“宛郡”即指普安,伯雅即时任普安直隶厅同知的钱埙。结合这些信息,或可认为《梅花缘》中的“宛城”即喻指普安,宛城所经历的兵火乃南笼起义时普安及周边县城所经兵火的抽象虚拟。由此亦可推知, 《梅花缘》 中的战乱,在乾嘉苗乱之外,也暗含或并置了嘉庆二年发生的南笼起义之情状。两次起义在原因、方式上的相似及时间上的承继,正给这种暗含或并置提供了可行性和可信感。
不仅如此,作家还将两次起义官兵展露的无能与罪恶进行了叠加呈现。如十二出《贼警》:“贤弟有所不知,如今那些官,最肯讳反作盗,讳盗为窃。纵有人去报呈,他还要押改呈词,不作准备,有几个忧国忧民的哟。”“你道官兵有用么?他只会坐耗钱粮,冒功领赏。还会将那些避难穷民,胡乱割些首级,以假为真。故俗语说得好‘宁经寇盗一遭,不愿兵过一次。’”又如二十一出《征蛮》:“恨那些狗兵弁,贼来先返。献馘累累,只把穷民斫。”尤其是后二例所言,在剧中明显缺乏前文的铺垫和交代,更少后文的回应,劈空而来,更像是作家对现实战乱中官兵的所作所为的控诉与批判,这应该是两次战乱留给民众最深痛的记忆。
综合而言,《梅花缘》的战乱空间,乃建构在作家对乾嘉起义与南笼起义相关要素并置或叠合的基础之上㉖,两次不同时间的起义在宛城与双凤山组合成的战乱空间中得以共时地观照和考察,并将作家记忆里的两次战争印象加以重叠呈现。可以说,它是一个被抽象和提炼的文学空间,是对作者所生活的时代中两次时事的艺术融会和隐喻。从这个意义上不妨说,《梅花缘》是一部在爱情剧中暗含时事剧因子的传奇剧作。
那么,为什么作家要以这样一种“借影藏钩”“妆头换面”的方式来虚拟表达,而不是直接敷写呢?笔者认为有两点原因。一是细味该剧对起义所持的立场,有明显回护苗民而批判清廷官兵的倾向。这在文禁森严的乾嘉时期,且又关涉到边方叛乱的敏感事件,作家自然要曲意着笔。在传奇戏曲中,剧中人代作家立言的现象司空见惯,本剧亦遵循了这一创作传统。剧中陈克家几番对镇压苗民起义官员的不满言论,很难说不是作家本人的心声。且陈克家这一作反苗民的形象,被作家贯注了极大的同情与回护。如突出其早有投降朝廷之心,动辄强调“君恩已极”,为其设计的破城缘由亦是“上除国蠧,下归民蝗,也算俺替天行道。”并在破城前给将士们约法三章,一不得杀戮平民,二不得抢掠女子,三不得烧屋掘墓。㉗王黄二人所征之“蛮”,最后也只是四两拨千斤地被一个族别属性模糊有似小丑的当地草寇戚眉生全部代表并消解,而一度启衅的陈克家最后亦真被招安封赏。客观而论,这一形象无疑更多具有“水浒”英雄式绿林好汉的特征。这在那样一个苗民起义风起云涌的时代,可谓用心良苦。一方面作家要表明态度,注入自己的道德判断与价值观念。另一方面又要苦心孤诣地令义军领袖免受惩处,毕竟不管怎样,聚众肆逆,陷城伤官,在清廷看来都是罪大恶极之事,必“痛加剿杀,以彰国宪”㉘而后快。故此作者不得不有意采用这种叙事策略。二是此剧非时事剧,与“以实录作填词”的“曲史”㉙不同,没必要如实摹写、据史创作,而只需取得一种艺术的真实。
既然已明《梅花缘》的战乱叙事来源于两次苗民起义,那么该剧的创作必然在嘉庆二年南笼起义之后。前文推测的该剧作年为1798 年到1802 年正符合这一时间段。于此也可反推任璿生年1763 年说最为可信。
结语
综合以上考论,可以推定任璿是在嘉庆三年(1798) 到嘉庆七年(1802) 之间完成了传奇《梅花缘》的创作,此时间段在任璿中举之后。这无疑正值任璿人生的低潮期,会试不第,家庭变故,功业未成。怀抱一腔才华的任璿,背负着年少时父辈对其“日月当空,吾辈爝火当熄矣”的赞誉,亦曾意气风发,欲藉科名驰骋当世,但而今更多的是抑郁无聊,落拓不偶,遂放情词曲自娱,把自己对人生的思考和感受熔铸在一部《梅花缘》传奇之中。
注释:
①④⑭⑯㉒㉗ 任璇:《梅花缘》,黄永堂注,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 年版,第1、1—2、16、1、100、101 页。本文所有此剧引文皆据此版本。
② 《梅花缘·标目》 有“……央我谱成一部传奇寄去。不料已播梨园,杂入管弦。昨在庆春楼看他搬演”云云,虽不能确定此剧是否真正演诸场上,但推定剧本已经完成应无疑义。
③ 见任璇: 《梅花缘》 代前言,该文亦曾发现在《贵州文史丛刊》1986 年第1 期。
⑤ 持此说者如黄万机著《贵州汉文学发展史》“小说戏剧编”第二章第二节《任璇〈梅花缘〉传奇》,贵州人民出版社1999 年,第611 页;王颖泰《〈梅花缘〉传奇新评——与黄永堂通知商榷》,《贵州文史丛刊》2000 年第5 期;王恒富、谢振东主编:《贵州戏剧史》,贵州人民出版社2004 年,第34 页。 另叶光大《〈梅花缘传奇〉及其注释》见于《贵州文史丛刊》1988 年第4 期,亦间接接受了此说。
⑥ 秦经国主编:《清代官员履历档案全编29》,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 年版,第424 页。
⑦ 如明代文学家杨慎之父杨廷和(1459—1529) 即少年成名,十二岁即乡试中举。
⑧ “官年”现象自宋迄清一直存在,但其真正作为学术话题引起学界重视并予以研究却是近十几年的事。郗志群:《封建科举、职官中的“官年”——从杨守敬的乡试硃卷谈起》 (《历史研究》2003 年第4 期) 应是较早关注和思考这一话题的文章;钱茂伟: 《国家、科举与社会——以明代为中心的考察》 (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版) 第十章《科举名录的人物订补价值》相关论述亦显出对此问题的重视;之后,孔学:《宋代官员的官年与实年》 (《文史知识》2004 年第1 期)、高楠:《试析宋代官员官年与实年不符现象》 (《史学月刊》 2004 年第7期)、陈长文:《明代科举中的官年现象》 (《史学月刊》2006 年第11 期)、鲁小俊:《清代官年问题再检讨:以多份朱卷所记不同生年为中心》 (《清史研究》2015 年第1 期)、张剑:《清代科举文人官年现象及其规律》 (《华南师范大学学报》2017 年第4 期) 等文章分别对宋明清三代官年现象作了深入分析;张剑、叶晔:《中国古代文人官年现象综论》 (《中国文化研究》2017 年第2 期) 对这一科举与官场流行几百年的年龄造假薄俗从现实利益及文化心理等层面作了全面探讨。
⑨ 参见王士禛:《池北偶谈》卷2《官年》,中华书局1982 年版。
⑩ 张剑:《清代科举文人官年现象及其规律》,《华南师范大学学报》2017 年第4 期。该文对此有明确的数据比对分析。
⑪ 李本良主编、贵州省盘县特区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盘县特区志》,方志出版社1998 年版,第927 页。
⑫ 前注认同任璿生年为约1745 年说者皆持此说。此外《中国戏曲志·贵州卷》亦接受此说。见中国戏曲志编辑委员会、《中国戏曲志·贵州卷》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戏曲志·贵州卷》“综述”部分,中国ISBN 中心出版社1999 年版,第 10 页。
⑬黄永堂:《任璿和他的〈梅花缘〉传奇——代前言》,参见《梅花缘》,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 年版,第2页。
⑮ 笔者推测剧中之“情”或有现实依凭。因任璿在广东永安知县任上政绩卓著,所谓“雅善才能,克宣慈惠”,故而得到了当朝皇帝的嘉许,于道光七年敕封其为“文林郎”,并同时勅赠其妻与继室前后两位夫人方氏和陈氏为“孺人”,可谓“良臣宣国于外,效厥勤劳;贤嫒襄职于中,膺兹宠锡”。(《诰封文林郎任公墓志铭》,转引自盘县文体广电旅游局:《盘州人物》2012 年) 则可知任璿之妻为方氏,与《梅花缘》方素梅同姓,应该不是巧合。或许,剧作中方素梅难免有其妻方氏的影子。如清中期常州曲家钱维乔,乾隆三十三年,时值而立的维乔不幸丧偶,以无法遣怀的悲痛与孤寂在半年间连作两部传奇《碧落缘》与《鹦鹉媒》。因有关任璿的资料过少,所以目前尚无法确知。
⑰ 《钦定总管内务府现行则例·景山官学·教习饭食衣帽》,参见故宫博物院编:《钦定总管内务府现行则例二种》第5 册,海南出版社2000 年版。
⑱ 参见《盘县特区志》记载,“乾隆六十年(1795)擢取景山教习。继以母逝归家守制。”方志出版社1998 年版,第927 页。
⑲ 《诰封文林郎任公墓志铭》,转引自盘县文体广电旅游局编:《盘州人物》,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 年版,第54—55 页。
⑳ 汉时对分布在今湘西、鄂西南等地区的少数民族的总称。五溪蛮,后来借指湖南贵州一带的苗民。
㉑ 本文有关两次苗民起义史料皆据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贵州省档案馆编:《清代前期苗民起义档案史料汇编》中、下册相关奏折,光明日报出版社1987 年版。
㉓ 王廷睿自言“十三岁入学游泮,二八间补廪超增”,见《梅花缘》第三出。
㉔ 《续汉书·郡国志汇释》。
㉕ 乾隆《普安州志》卷7《古迹志》“旧漏卧、宛暖等”条,贵州省图书馆藏油印复制本。
㉖ 在西方空间叙事理论当中,并置与重叠被认为是建构空间的主要手段,如莱布尼兹对空间的定义“共存信息的秩序”,赫兹的“场”以及迈克·克朗的地区景观说。本文此点参考了方英《文学空间:关系的建构》一文的相关论述,载《湘潭大学学报》2016 年第3 期。
㉘ 参见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贵州省档案馆编:《清代前期苗民起义档案史料汇编》 (中册),光明日报出版社1987 年版。
㉙ 参见赵沄:《天宝曲史序》,孙郁:《天宝曲史》卷首,收录于郑振铎主编《古本戏曲丛刊三集》,文学古籍刊行社1957 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