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涛
郑板桥(1693—1766),名燮,字克柔,号理庵,江苏扬州兴化人。他出生在扬州府兴化县城古板桥东南的一个名叫夏甸的地方,因曾居住在古板桥附近,故自号“板桥”。他24 岁中秀才,40 岁为举人,44 岁当进士,自谓“康熙秀才,雍正壬子举人,乾隆丙辰进士”。作为我国清代文学史、艺术史上一位重要人物,郑板桥是“扬州八怪”的核心人物,以诗书画“三绝”冠名文坛,其书不泥古法,自成一派,称“六分半书”;其画多选兰竹石为题材,寓寄深远;其文以载道诗言志,千秋不变是板桥。晚年曾任山东范县和潍县两任知县,为官12 载,勤政爱民,有政声有惠政,并有诗文集遗世。郑板桥官场不顺,终身清贫,但却没有消弭他对生命的珍视和对理想的追求。他兼缘儒道释的禅思境界,不仅书画艺术超群,而且学术思想丰富,具备了务实而超然的人生境界,演绎了其独特而乖张的生活轨迹。作为一位旧式知识分子,郑板桥务实地坚守着儒家学而优则仕的传统,在勤读圣贤书的过程中,逐渐养成了勤苦读书的品格,并得出了“读书救贫”的人生感悟,当可作为他对生命真谛和入世价值的深刻体悟,也是规定或制约了他终其一生地实现他的“贫者独善其身,达者兼济天下”的人生理想。探讨郑板桥的勤苦读书的思想认识和“读书救贫”的人生观,有助于理解郑板桥的入世淡然与出世超然的人生轨迹,看到他身上的中国传统优秀文化因素和文以载道的文化价值,具有励志人生、传承文明的典范性的教育意义。
一
郑板桥生于清代康熙年间,历经康雍乾三朝,正逢“康乾盛世”,他学习传统经学知识,参加科举考试,依然占据社会的主流地位,“康乾盛世”使人摆脱了战争灾难,他更加深入地研究和发展各项专业技能,但清朝文字狱隆兴又使人们不敢妄谈政治,他又转向了训诂和书画艺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郑板桥成为“扬州八怪”中最为著名也最具个性的人物,他不仅在诗书画方面俱称精绝,独步当世和后世,又在那个时代普遍看重的科举功名也大致完满,而且他在教育观念、学习方法、性格养成上也独树一帜,具有明确而独特的思想。其中,在他的读书阅世的成果中,重视勤苦读书和“读书救贫”的人生观,堪称是他的最显著的积极的文化观念,既精到又切合实务,对当今具有很强的启迪意义。
首先,郑板桥指出读书贵勤贵苦,只有刻苦读书方能成就学问。关于刻苦读书,古今文艺家们都强调了它的重要性,唐代杜甫《壮游》诗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北宋苏轼《东坡集》有云:“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南宋赵希鹄《洞天清禄》 有云:“殊不知胸中有万卷书,目饱前代奇迹,又车辙马迹半天下,方可下笔”;明代李日华《墨君题语》有云:“绘事必多读书,读书多,见古今事变多,不狃狭劣见闻,自然胸次廓切,山川灵奇,透入性地时一洒落,何患不臻妙境?”而身处满清统治的科举时代,郑板桥对读书重要性有着传统和现实的精辟理解,既有功名荣耀之求,也有生活富足之求,亦有学问精进之求。但要做到这些境界,实属不易之事,读书就得付出心血,就得刻苦勤奋,“读书深,养气足,恢恢游刃有余地矣”,“读书写画要先知,除此奇能未足奇;莫谓个中皆上品,两竿修竹有高低”。该诗意是书画家要创作出与众不同、出奇制胜的作品来,必须首先读书。读书与否,便可划出文人与工匠、士气与匠气、雅与俗的界限。在家书《潍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一书》中,郑板桥写道:“读书以过目成诵为能,最是不济事。眼中了了,心下匆匆,方寸无多,往来应接不暇,如看场中美色,一眼即过,与我何与也。千古过目成诵,孰有如孔子乎?读《易》至韦编三绝,不知翻阅过几千百遍来,微言精义,愈探愈出,愈研愈入,愈往而不知其所穷”。在这段话里,他主要强调的是,即使像孔子那样的圣人,读《易》尚有“韦编三绝”的精神,“虽生知安行之圣,不废困勉下学之功也”。他还举例说:“(苏) 东坡读书不用两遍,然其在翰林读至四鼓,老吏苦之,坡洒然不倦。岂以一过即记,遂了其事乎!”苏东坡读书都至深夜,虽不知疲倦,却实在辛苦,而“虞世南、张睢阳、张方平,平生书不再读,迄无佳文”①。也就是说,尽管再聪明的人,读书还是要勤奋刻苦的。郑板桥一生都在读书中度过,并在书画艺术上数十年如一日地追求,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决非等闲收获到的,正如他在《题画·靳秋田索画》 中所言:“石涛善画盖有万种,兰竹其余事也;板桥专画兰竹五十年,不画他物。彼务博,我务专,安见专之不如博乎!”郑板桥非常赞赏紫琼道人的刻苦读书精神,“(他) 深居独坐,寂若无人……无论声色女子不得近前,即谈诗论文之士亦不得入室。”②他还在自己的许多诗词中描述和赞扬了读书人的勤奋精神,譬如《画竹》云:“十年作客广陵城,落落身如竹叶轻。最是五更凄响处,唤人早起读书声。”③《题画》云:“年年种竹广陵城,爱尔清光没变更。最是读书窗纸外,为争夜半起秋声。”④《浪淘沙·莫春》曰:“春气晚来晴,天澹云轻,小楼忽洒夜窗声。”⑤在倡导读书要刻苦和专心方面,郑板桥曾在苏州网师园濯缨水阁有一幅题联,联曰:“曾三颜四,禹寸陶分。”此联颇为精悍,融历史情境和现实需要于一体,在润物细无声下敬告读书人既要重视读书又要付出劳动,是刻苦读书成为一种时代相传的风尚。其中,“曾三”出自《论语·学而》,曾子言:“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颜四”出自《论语·颜渊》,颜渊问孔子为仁的细则,孔子曰:“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禹寸”来自《淮南子》 记载,大禹爱惜寸阴;“陶分”来自《晋书·陶侃传》记载,陶侃说:“大禹圣者,惜寸阴,至于众人,当惜分阴。”本联是举古人之言,上联强调的是修身,下联则强调爱惜光阴,勤于读书。⑥可见,在郑板桥的心目中,读书是圣洁的快事,也是民生和谐的警世钟,他希望看到“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的社会太平:“霜熟稻粱肥,几村农唱;灯红楼阁迥,一片书声。”“民于顺处皆成子,官到闲时更读书。”⑦实际上,郑板桥就是勤苦读书的楷模,他自幼酷爱读书,而且主张读书做学位要独立思考,精益求精:“读书要有特识,依样葫芦,无有是处”,“学者自出眼孔,自竖脊骨读书可也”。可以这样说,他后来在文学、艺术和从政中所取得的成绩,都与他勤于读书、善于读书是分不开的。然而,他在给堂弟郑墨的家书中仍说自己读书不足:“究竟自问胸中担得出几卷书来?不过那移借贷,改窜添补,便而钓名欺世。”⑧他更认为读书不足的原因还是人自身问题:“凡人读书,虽拿不定发达。然即不发达,要不可以不读书,主意便拿定也。科名不来,学问在我,原不是折本的买卖……人有负于书耳,书亦何负于人哉。”⑨郑板桥虽然不喜欢考证繁琐的经学,“平生不治经学,爱读史书以及诗词文集,传奇说簿之类,靡不览究;亦爱其斑驳陆离,五色炫烂。以文章之法论经,非六经本根也”,但他仍花很多时间去攻读,并在科考中取得举人和进士的佳绩。他为此举过与陆、徐诸砚友赛记忆经文的例子:“戊申之春,读书天宁寺,咕哔之暇一,戏同陆、徐诸砚友赛《经》 口(文) 生熟。市坊间印格,日默三五纸,或一二纸,或七八十余纸,或兴之所至,间可三二十纸。不两月而竣工。虽字有真草讹减之不齐,而语句之间,实无毫厘错谬。”⑩如此之勤之苦的读书,可想见郑板桥的学习会有很大的效果。
其次,郑板桥指出读书贵博览,而精读更重要。这是郑板桥在读书的具体方法方面最深刻的忠告。在潍县令任上,他曾致书堂弟说道:“愚兄而今已发达矣,人亦共称愚兄为善读书矣。”⑪郑板桥并非自吹,小时候被乡人称为过目成诵的神童,他虽然始终不相信自己是神童,但不可否认定他确是善读之人。其善读的最大特点就是正确处理好“博”与“精”的关系。古人一向讲究读书要多,阅历要广,以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作为儒者的郑板桥,自然诚信这种读书的广博前景,他对诸子百家、道藏佛典都有所涉猎。除苦读经书外,他还喜欢读历史、诗词、散文等作品。他曾说自己“读书虽不多,亦不少”。⑫这种读书不多亦不少的弦外之音,就是读书要把握“博”与“精”的适宜关系。从根本上来讲,无人能通博书卷,郑板桥也不例外。因此,博览群书是一种宏观概念,当是一种读书的最理想境界而已,而务实的读书意境在于“精读”。郑板桥认为,读书是必须广泛的,但广泛读书也不是饥不择食,读书要由博返约、取精用宏;而求“精”也不是不要“博”:“板桥居士读书求精不求多,非不多也。唯精乃能运多,徒多徒烂耳。”⑬他曾经教导他的麟儿,读书宜“博”更宜“精”:“凡经史子集,皆宜涉猎,但须看全一种,再易他种,切不可东抓西拉,任意翻阅,徒耗光阴,毫无一得。”⑭显然,郑板桥认为读书更应求精求当,“当则粗者皆精,不当则精者皆粗。思之,思之,鬼神通之”。⑮因此,他反对过目成诵的贪多读书,若此则必然导致看书马虎,不能深入,难得真意。他进而指出,过目成诵还会产生“无所不诵之陋”,并举例说:“即如《史记》 百三十篇中,以《项羽本纪》为最,而《项羽本纪》中,又以巨鹿之战、鸿门之宴、垓下之战为最。反复诵观,可欣可泣,在此数段耳。若一部《史记》,篇篇都读,字字都记,岂非没分晓的钝汉(傻瓜)!更有小说家言,各种传奇恶曲,及打油诗词,亦复寓目不忘,如破烂橱柜,臭油坏酱悉贮其中,甘楹舰亦耐不得。”⑯在郑板桥看来,耗费精力而得不到作文进益之道的读书,是徒劳无意义的,故而在读书之前须要精选书目,达求精读的效果。如何选取好书?郑板桥认为首先要选古书,他说:“多读古书开眼界,少管闲事养精神。”⑰但古书很多是读不了,也不必读了。在现存书籍的广泛阅读的同时,他劝告读者必须对文化遗产有所取舍,做到精读书。正如他在《题〈随猎诗草·花间堂诗草〉》中明确表示:“《五经》 《二十一史》 《藏》十二部,句句都读,便是呆子;汉魏六朝三唐两宋诗人,家家都学,便是蠢才。”⑱可见,郑板桥主张读书求多往往无用,而读书应该读有用的书。学海无涯,精力有限,应根据自己兴致所长择要精读,多疑多思,方能成就好文章。他曾为扬州马氏小玲珑山馆所作的对联就表达了这层意思,联曰:“咬定几句有用书,可忘饮食;养成数竿新生竹,直似儿孙。”⑲郑板桥在他所择选的那些有用的古书中,认为最重要的是圣人之书,他把圣人之书称之为“骨董”,正如他所写的一幅对联曰:“七宝庄严才学座,万花飞舞圣人书。”⑳然而,圣人之书也是很多的,无法全读,也是不要全读的。为了使堂弟郑墨读好书,郑板桥中举之前就在《焦山别峰庵雨中无事书寄舍弟墨》家书中专门为其开具一个精读书单,其内容有三层意思,一曰有些书用处不大,浏览则已了,不许下功夫研读,甚至都是可以烧掉的书,或应被人遗忘的书:“近世所存汉、魏、晋丛书,唐、宋丛书,《津逮秘书》,《唐类函》,《文献通考》,杜佑《通典》,郑樵《通志》之类,皆卷册浩繁,不能房客,数百年兵火之后,十亡八九矣。刘向《说苑》、《新序》,《韩诗外传》,陆贾《新语》,扬雄《太玄》、《法言》,王充《论衡》,蔡邕《独断》,皆汉儒之矫矫者也。虽有些零碎道理,譬之六经,犹苍蝇声耳,岂得为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哉!”二曰一些关涉儒家经典或经典阐释之书,都是应该研读的精品之作,对科考和修身、学问都是有利的:“吾弟读书,四书之上有六经,六经之下有左、史、庄、骚、贾、董策略,诸葛表章,韩文、杜诗而已。只此数书,终身读不尽,终身受用不尽。至如《二十一史》,书一代之事,必不可废。然魏收秽书,宋子京《新唐书》简而枯,脱脱《宋书》冗而杂,欲如韩文杜诗脍炙人口,岂可得哉!此所谓不烧之烧,未怕秦灰,终归孔炬耳。”三曰从所列的“终身读不尽,终身受用不尽”之书中,还可根据自身发展的需要再精选一部分出来精读,而这些再精选出的好书,就要非常投入地读,不能浅尝辄止,不贪多图快:“六经之文,至矣尽矣,而又有至之至者:浑沦磅礴,阔大精微,却是家常日用, 《禹贡》 《洪范》 《月令》 《七月流火》 是也。”㉑当然,郑板桥所列的所谓精读书目,是他一家之言的“终身读不尽,终身受用不尽”之书,但他读书与学以致用思想结合起来的现实主义学习精神,仍是值得肯定的。在上述所精选的书目之上,郑板桥又强调了选择好书中的精髓部分来深读,认为有些令人可歌可泣的章节,更应该“反复诵观”,甚至可以“咬定一两句,终身得力”。㉒
更可贵的是,在精读基础上,郑板桥强调了读书要有特识。所谓“有特识”,就是读书后要有自己的见解,千万别被书中记载的现象或前人的结论所迷惑,正如郑板桥的一幅对联所言:“琢出云雷成古器,劈开蒙翳见通衢。”㉓孟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意即读书如果为书所困,成了书的俘虏,读书何益之有?对此,郑板桥强调指出:“诚知书中有书,书外有书,则心空明而理圆满,岂复为古人所束缚,而略无主张乎?岂复为后世小儒所颠倒迷惑,反失古人真意乎?”“读书要有特识,依样葫芦,无有是处。而特识又不外乎至情至理,歪扭乱窜,无有是处。”㉔这里,郑板桥提出了读书有特识的标准,是至情至理,如他给学生一封信《答宋生思景》 中所言:“读书不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也不可信古太过,谓古人用事必不错误”。世人多有以不求甚解为然者,其实,不求甚解不过是陶渊明的闲适读书法,于经世致用,于做学问,满足于不求甚解是不行的。㉕实际上,读书有特识,是读书的最大效果。如何做到呢?郑板桥有如下见解。首先,他很看不起那些读书过目成诵仅得皮毛的轻浮之辈:“板桥生平最不喜人过目不忘,而《四书》 《五经》 自家又未尝时刻而稍忘。无他,当忘者不容不忘;不当忘者,不容不不忘耳。”㉖其次,他强调读书要善于思考,这与孔子所言“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具有异曲同工之妙。思考是避免读死书的最好途径,郑板桥在《赠国子学正侯嘉瑶弟》中有一首诗曰:“读书数万卷,胸中无适主,便如暴富儿,颇为用钱苦。大哉侯生诗,直达其肺腑,不为古所累,气与意相辅。”㉗他认为读书并非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读书要有效果,就要重思考、重理解,并通过思考和理解形成自己的认识和观念。如果囫囵吞枣、心无适主的读书是没有任何意义的。郑板桥曾说他对于好书不仅“一刻离不得”,而且是“刻刻寻讨贯串”。㉘而思考又在于坚持和消化,他对此介绍读书经验时说道:“忆予幼时,行匣中惟徐天池《四声猿》、方百川制艺二种。读之数十年,未能得力,亦不撒手,相与终焉而已。世人读《牡丹亭》 而不读《四声猿》,何故?”㉙再次,读书要有推断能力,举一反三,在不断积累中学到真知识。郑板桥强调读书贵在把握书之精髓,即应“深得读书三昧”,乃为读书“求精”之法。在《题〈随猎诗草·花间堂诗草〉》中,郑板桥强调说:“善读书者曰攻、曰扫。攻则直透重围,扫则了无一物。紫琼道人深得读书三昧,便有一种不可羁勒之处。”㉚“攻”“扫”两字贴切地展现了郑板桥的读书有高见,所谓“直透重围”,就是要攻克重重障碍,获得全书之精义;所谓“了无一物”,就是要善诵全书的内容,在善诵中强调精神专一。在《赠金农》的诗中,他又指出读书要得精髓的重要性,“乱发团成字,深山凿出诗。不须论骨髓,谁得学其皮!”㉛而书之精髓(真知识) 是要在推断中积累出来的。郑板桥43 岁时去镇江焦山读书,其所读之书非常广泛,除了应试必读的四书五经之外,其他如“少陵七律、五律、七古、五古、排律,板桥无不细读,而尤爱七古,盖其性之所嗜,偏重于此。 《曹将军丹青引》 《镁陂行》《瘦马行》 《兵车行》 《哀王孙》 《洗兵马》 《缚鸡行》 《赠识四曜》,此其最者,其余不过三四十首,并前后《打渔歌》,尽在其中矣。似《左传》,似《史记》,似《庄子》 《离骚》,而六朝香艳,亦时用之以为奴隶。大哉杜诗,其无所不包括乎!七律诗《秋兴》八首、《诸将》五首、 《咏怀古迹》五首,皆由此而推之。五律诗《泰州杂诗》二十首、《咏物》三十余首、《达行在所》三首,皆由此而推之。五言古诗前后《出塞》 《新婚别》 《垂老别》 《无家别》 《北征》 《彭衙行》,以及排律之,《经昭陵》 《重经昭陵》 《别严贾二阁老》 《别高岑》,皆由此而推之。立志不分,乃凝于神。”㉜这表明郑板桥在读书过程中善于抓住重点,并由此推断,将真知识融为一体,以为体现读书有成的基础。更重要的则是,读书有特识,在于能够展现自己的新观念,并尽可能经世致用。这或许就是郑板桥所谓读书产生传世学问的人文精神。郑板桥读书后颇具特识,曾在《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三书》中就历来公认的某些史事为例,对夏商周三代是太平盛世而春秋是极乱之世等观点提出了异议,进而批判了用“重让”来解释《春秋》 《尚书》编次的迂腐之见,大意如下:“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至夏、殷之际,仅有三千,彼七千者,竟何往矣?周武王大封同异姓,合前代诸侯,得千八百国,彼一千余国,又何往矣?其时强侵弱,众暴寡,刀痕箭疮,薰眼破胁,奔窜死亡无地者,何可胜道。特无孔子作《春秋》,左丘明为传记,故不传于世耳。世儒不知,谓春秋为极乱之世,复何道?而春秋已前,皆若浑浑噩噩,荡荡平平,殊甚可笑也。以太王之贤圣,为狄所侵,必至弃国与之而后已。天子不能征,方伯不能讨,则夏、殷之季世,其抢攘淆乱为何如,尚得谓之荡平安辑哉!至于《春秋》 一书,不过因赴告之文,书之以定褒贬。左氏乃得依经着传。其时不赴告而背理坏道乱亡破灭者,十倍于《左传》而无所考。即如‘汉阳诸姬,楚实尽之’,诸姬是若干国?楚是何年月日、如何殄灭他?亦寻不出证据来。学者读《春秋》经传,以为极乱,而不知其所书,尚是十之一、千之百也。”“人谓《史记》以吴太伯为《世家》第一,伯夷为《列传》 第一,俱重让国。但, 《五帝本纪》以黄帝为第一,是戮蚩尤用兵之始,然则又重争乎?后先矛盾,不应至是。总之,竖儒之言,必不可听。学者自出眼孔,自竖脊骨读书可尔。”㉝在信中,他以读《春秋》 《左传》 《史记》等典籍为例,反复申说读书有特识的重要性。郑板桥饱读诗书,他不是读死书、死读书的人,而是将读书和做学问、做人结合在一起,使自己成为明眸察世的一代雅士俊杰。正如读书深得三昧而惜才用世的慎郡王允禧(紫琼道人),在称赞郑板桥读书有特识时所说的那样:“十载相知皆道路,夜深把卷吟秋屋。明眸不识鸟雌雄,妄与盲人辨乌鹄。”㉞郑板桥读书确有特识,堪称具有独立思想的一代大学者,而非当时仅绕科试的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庸儒。他曾认为:“学问二字,须要拆开看。学是学,问是问。今人有学而无问,虽读书万卷,只是一条钝汉尔。琼崖主人读书好问,一问不得,不妨再三问,问一人不得,不妨问数十人,要使疑窦释然,精理进露。故其落笔晶明洞彻,如观火观水也。”㉟
此外,在与读书和读书明理有关的社会问题上,郑板桥也有远见卓识的思考和行动。譬如,读书当选择好环境。郑板桥曾述他少年时代的一种体验:“板桥少时,读书真州毛家桥,日在竹中闲步,潮去则湿泥软沙,潮来则溶溶漾漾,水浅沙明,绿荫橙鲜可爱。时有鲦鱼数十头自池中溢出,游戏于竹根短草之间,至足乐也” (《潍县署中再寄李复堂》)。这种美好的记忆长久地停留在他的脑海里,成为他读书有特识的一种启迪源头,这与“孟母三迁”所蕴涵的有利环境对学习的重要性具有异曲同工之妙。事实上,清幽环境下的读书,是一种超然的精神生活之道。觅闲适之处,以闲适之情,读闲适之书,享开卷之乐,始终是郑板桥追求和愉悦所在。其给友人徐宗于的信中说:“山居安适,读书有进,日月疾徐,都非所问。此间岚影水光,松风竹雨,泉流鸟声,在在饱含诗情画意,怡悦心目。当旭日初升,野露尚滋,暑气未浓之际,科头跣足,起自竹榻,轻披敞衣,独凭山窗,展卷读杜少陵《秋兴》诗,字字寻味,句句咀嚼,如啖冰瓜雪藕,心肺生凉,一日之中,暑气任何毒烈,不能侵我半点也。前人屡言夏日山居,如何之乐,令身尝之,可喜无量。”㊱这种自在读书,野趣无限,不亦快哉。再如,郑板桥主张读书不可无友朋。有三五好友,相互切磋、琢磨、激励和探讨,对于读书是大有裨益的。他非常怀念儿时的一段读书经历:“尔时读书古庙,深更半夜,谈文娓娓不去,虽天寒风劲亦不顾。有时一人烧粥,一人斧薪,以豆子下粥,大啖大笑,腹饱身暖,剔灯再读,如是其乐。或短衣骑狮子背上,纵谈天下事,谁可将十万兵,谁可立功边檄,以异国版图献天子者,有如是其乐”(《范县署中寄陆伯仪》)。这与毛泽东当年那“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名句,颇有古今通情之蕴味。毋庸讳言,与友读书,与友论书,实乃人生之美事、幸事也。又如,郑板桥强调读书要兼顾内外。书内有书,书外亦有书;书外之书概指人生、社会和自然之书。读书如果不与人生社会自然相联系,便是死读书,不是真正的读书人。他58 岁时在《板桥自序》附记中曾为自己画像,并表达了这种读书外之书的深切体会:“板桥非闭户读书者,常游于古松、荒寺、平沙、远水、峭壁、墟墓之间。然无之非读书也。求精求当,当则粗者皆精,不当则精者皆粗。思之,思之,鬼神通之!”㊲也就是说,他把关在书房里的学习看成读书,也把走出书房去观察客观事物的学习称为读书。事实上,郑板桥游历不断,就是在广泛而深入地精读书外之书,而且成为狂放、包容的一代学者,是结合书本而贯通阅世而来的必然结果。郑板桥热爱自然,亲近山水,交游广泛,崇尚杜甫“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主张,认为纵览河山、认知社会与饱读诗书相得益彰,不可偏废,立场鲜明地反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陈腐说教。他曾颇为自豪地宣称:“板桥游历山水虽不多,亦不少;读书虽不多,亦不少;结交天下通人名士虽不多,亦不少。”㊳正是因为郑板桥真正做到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了有字无字之书,做了清醒之人,使得他对世道人情、民间疾苦的一枝一叶总关情,使得他在官内的理政治狱和官外的读书学问中,都有自己深刻的社会体验和浓厚的悲悯亲民的良知情怀。郑板桥早年做过塾师,深知其中的辛苦和尴尬,“课少父兄嫌懒惰,功多子弟结冤仇”(《教馆诗》)。所以,他在《潍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三书》中要求其弟尊敬老师,不得稍有怠慢:“夫择师为难,敬师为要。择师不得不审,即择定矣,便当尊之敬之,何得复寻其短?”他谈到尊敬老师的原因时,说“吾人一涉宦途,即不能自课其子弟。其所延师,不过一方之秀,未必海内名流。或暗笑其非,或明指其误,为师者既不自安,而教法不能尽心;子弟复持藐忽心而不力于学,此最是受病处。不如就师之所长,且训吾子弟之不逮。如必不可从,少待来年,更请他师;而年内之礼节尊崇,必不可废”。与此同时,郑板桥在家训中强调了道德修养,他在《潍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二书》中明确指出:“夫读书中举中进士作官,此是小事,第一要明理做个好人。”并将这种思想意识贯穿于对儿子和家人的教育之中,要求家人对孩子严加管束,培育其忠厚、善良的品格,做到不溺爱、不纵容。他叮嘱堂弟:“我不在家,儿子便是你管束。要须长其忠厚之情,驱其残忍之性,不得以为犹子而姑纵惜也”;而对于身边的“贫家之子,寡妇之儿”,要倾注一份爱心,周济纸笔墨砚,缺少钱买纸墨者“当察其故而无意中与之”,而不是居傲施舍,要在尊重对方的尊严与人格的基础上体贴入微地帮助他们解决困难。富家子弟不求上进而败落,贫家子弟立志发愤而卓有成就者,在封建社会中屡见不鲜,因而郑板桥感叹“富贵足以愚人,而贫贱足以立志而俊慧”。故在这些书信中他不失时机地叮嘱堂弟要重视家庭教育,使家族子弟明理做个好人,要敬师,要讲长幼,友爱,表现的是儒家“悌”和“仁”的思想观念,很有借鉴意义。
二
郑板桥才华横溢、功成名就,虽在“康乾盛世”不能完成其“立功天地字养生民”的英雄壮举,但他以七品清官之威德和诗书画三绝称颂于后世,亦可告慰平生。如此人生境界,实属不易,而首要根基当得益于郑板桥自己纵贯一生的勤奋读书,“郑子板桥,以不羁才,隐于为宰。其磊落瑰奇之气,一寄之书画间。人第见其洒落多姿,风流自赏,而不知下帷攻苦,纯而后肆,其兴酣落笔,尉然经籍之光,皆自读破万卷来也。”㊴正是在读万卷书的基础上,郑板桥推出了他的学习心得——“读书救贫”理论。“读书救贫论”开启了与科举功名迥异的人生门径,成为郑板桥超然于旧式知识分子的思想家的重要标志。在他看来,刻苦读书既为增加才识,也为功名利禄,而率性读书则主要为满足一己的性情所好与精神追求,享受其有品质有乐趣的人生。率性自主、不拘成规、博览精约、读有所用是郑板桥读书的最显著的特点。
在中进士之前,郑板桥提出了他最狂放的读书心得,即“读书救贫”观。他曾对读书意义有一段看似矛盾的表述,一方面认为读书不在于功名富贵,另一方面又认为读书可以改变人的命运。在给堂弟郑墨的家书中,郑板桥曾说过:“昔有人问沈近思侍郎:‘如何是救贫的良法?’沈曰:‘读书’。其人以为迂阔,其实不迂阔也。东投西窜,费时失业,徒丧其品,而卒归于无济。何如优游书史中,不求获而得力在眉睫间乎!信此言,则富贵;不信,则贫贱。”㊵可见,他是很信服读书救贫之论的。从一个儒者的角度看,读书是为了修身做人;从当时现实的政治制度来说,读书可以得到进仕的机会,从而改变自己的命运。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读书都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众所周知,郑板桥自幼就切身感受着家境困窘,生活艰难,因其长于书香之家,自然首先浸染于传统教育氛围之中,读书成为他的精神食粮,并期望着有朝一日通过刻苦读书、谋取功名而改变家庭苦难的生活状况。救贫成为他读书的最深厚的精神动力。因此,郑板桥读书非常刻苦。他从三岁时起,父亲就开始教他识字、写字,五六岁时教他读诗背诵,六岁以后教他读四书五经,要他抄写熟记,八九岁时教他作文联对。这种家学的教育方式,迫使郑板桥自幼勤奋好学,他亦自称少时并无过人之处,只不过对读书时间非常珍惜,以至把在船上、马上或躺在床上的一切时间都用来读书罢了。正如他在《板桥自叙》中所言:“每读一书,必千百遍,舟中、马上、被底,或当食忘匕箸,或对客不听其语,并自忘其所语,皆记书默诵也。”㊶进入中年后,郑板桥曾有两段时间专心读书,一次是在雍正六年(1728) 他36岁时,住兴化县天宁寺,主要是攻读四书五经,同时学习研究书法艺术,曾手写《论语》 《孟子》《大学》 《中庸》各一部。第二次是在雍正十三年(1735) 他43 岁时,由于得到朋友的资助,他再度离开家乡,到焦山别峰庵、双峰阁发愤攻读。这回学习内容则更广泛,除读四书五经之外,还读《左传》 《史记》 《庄子》 《离骚》及贾、董策略、诸葛表章、韩文杜诗、二十一史等,这样系统的学习,为他后来的参政、论世、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㊷功夫不负有心人,在长年累月的积极攻读之下,郑板桥具备了应付科举考试的素养,以致于他在40 岁时考中举人,44 岁时考中进士,获得了中国封建社会末期的近乎所有功名,为他获得仕途创造了最基本的学问前提,也为他的读书救贫展开了希望的画卷。应该说,郑板桥为备战科举考试的读书时间很长,非常辛苦。在家书《焦山读书复墨书》中,他袒露了为考试而读书的无奈:“愚兄既不能执御执射,又不能务农务商,则救贫之策,只有读书,但须简练揣摩,方有成效”。可以想见,作为一介文弱书生,既不惯弯弓射雕,又不善买卖吆喝,更吃不得种地扛活之苦,要想养家糊口,脱贫致富,只能靠读书谋出路,改变命运;不努力不行,不成功更不行。在郑板桥看来,若是读了书却不见用,那定是人生的莫大悲哀,很失败很没脸,“人生不幸,读书万卷而不得志,抱负利器而不得售,半世牢落,路鬼揶揄,此殆天命也夫。”㊸
郑板桥式的“读书救贫”思想,在他的家书中俯拾可得,这是他对读书重要性的最务实的高度阐释,是符合学而优则仕的封建礼数,也是读书人的生存出路的高级保障。据说,郑板桥在少年时代就爱奇谈,曾说过当时那些以技巧取胜的文人是不值一提的,还有那些胸罗万卷的名士,尽管文章莽莽苍苍,却华而不实;只有那些匡时济世的大英雄,才能写出好文章来,而他们从来都是不读书的。㊹这看似是奇谈怪论,却透漏出一种新思维,即好读书者在于门道,而非不读书,这与孟子的“尽信书不如无书”相印证,证明读好书和读书明智才是读书人的最根本的追求,如此才能写出匡世济世的好文章来,以能福音社会。更重要的还有,郑板桥“读书救贫”的“怪”论,与“书中自有黄金屋”的观点仍有不同点。郑板桥认为读书也可改变思想,他的“科名不来,学问在我,原不是折本的买卖”,是看重学问利己利他的。当时知识分子多是为求功名而读书,得功名即得名利,而郑板桥并不否认读书可救贫,他更强调的是这种“救贫”,不仅仅是物质上的救贫,而且是一种精神上的救贫。曾有人说过,贫穷是一种病,一种思想上的病,所以医贫从医心开始,致富从教育开始,近代的日本就是一个由重视教育而走上富国的典型。因此,郑板桥所提倡的读书救贫的思想,即便在今天看来也很有前瞻意义的见解,不应狭义地理解。人的贫穷根本上在于精神的软弱,读书可使明理,明理后就不恐慌而心态平衡。古语云:“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其意义和郑板桥的读书救贫思想有异曲同工之妙。
此外,郑板桥认为考中科举的名声重要,但学问更重要。他曾说:“凡人读书,原拿不定发达。然即不发达,要不可以不读书,主意便拿定也。科名不来,学问在我,原不是折本的买卖。……人有负于书耳,书亦何负于人哉!”㊺易言之,在郑板桥看来,读书在人生中是至关重要的大事,它是摆脱贫困、求取富贵的捷径。然而,如果依靠读书求不来功名利禄,也非坏事,因为在读书的积累下有了学问,就能在其他职业中获得长足的发展。因此,读书的根本在于长学问。在致一位友人的信中,郑板桥有一段话表明了他看重著述传世、学问泽人而轻淡功名荣耀的见解:“弟意功名乃生前之名,文章学术乃身后之名;生前之名,只能荣耀于一时;身后之名,方足垂留乎百世。”㊻有如此的认识,实属不易。这与郑板桥数十年积淀而来的读书经历和生活阅历的思想闪光点。毋庸讳言,郑板桥当年的读书初衷,或说最大动力也是来源于对个人前途的考虑,这一执着和坚定的目标推动着他刻苦攻读,奔波赶考,直到44 岁那年考中进士。置身于封建科举之中,努力读书以期榜上题名,谋取一官半职,保障生计无忧,是当时无数读书人的普遍追求;若能通过科举考试且能出类拔萃,飞黄腾达,则是万分荣耀之事。从郑板桥的科举经历来看,他虽聪慧好读,也曾循规蹈矩,努力学习朝廷规定的科考书目,却不适应死板的八股考试,一路走来是磕磕绊绊,颇多心酸波折。40 岁考中举人,44 岁虽考中进士,列二甲第88 名,但又苦等4 年方得到七品知县一职,在位12 年含冤辞职归乡,以作书卖画为生。这样曲折而怀才不遇的人生经历,加剧了他本来就狂放、叛逆不羁的个性,使得他在读书和科举的关系上有了与众不同的见地。从郑板桥专刻的藏书图章“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中,我们可以看出他对自己所得来的科举功名不无自鸣得意的欣慰。但作为从科举过来的人,通过官场纷乱的观察深思,郑板桥在知天命的50 岁后,对读书学问与科举功名的关系有了更透彻和理性的认识。在《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的家书中,郑板桥这样写道:“吾辈读书人,入则孝,出则弟(悌),守先待后,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所以又高于农夫一等。今则不然,一捧书本,便想中举、中进士、做官,如何攫取金钱,造大房屋、置多田产。起手便错走了路头,后来越做越坏,总没有个好结果。”㊼可见,在郑板桥心目中,读书终是有用,读书所得总是自己的财富,终身受益,倘能致力学问则能泽被后世,名留百世,而科举功名只能炫耀一时,终归虚浮。这种读书价值观,应是大智若愚的高深见解。
郑板桥高度重视读书重要性和提倡“读书救贫”的广义性诠释,与现代人所谓的“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具有异曲同工之妙。读书“成功”无论从物质收获还是精神丰富的角度上讲,都是有利无弊的。读书做人和做学问,能够真的做到郑板桥式的“难得糊涂”,可称得上识得人生百味。要想做到“难得糊涂”,就必须多读书,而且读书得法。读书得法自然各有其道,但总有精辟之道,英国哲学家、作家弗朗西斯·培根(1561—1626) 在《谈读书》 里的一段话,或许最能说明读书之妙的:“读书足以怡情,足以傅彩,足以长才。其怡情也,最见于独处幽居之时;其傅彩也,最见于高谈阔论之中;其长才也,最见于处世判事之际。练达之士虽能分别处理细事或一一判别枝节,然纵观统筹,全局策划,则非好学深思者莫属。读书费时过多易惰,文采藻饰太盛则矫,全凭条文断事乃学究故态。读书补天然之不足,经验又补读书之不足,盖天生才干犹如自然花草,读书然后知如何修剪移接;而书中所示,如不以经验范之,则又大而无当。狡黠者鄙读书,无知者羡读书,唯明智之士用读书,然书并不以用处告人,用书之智不在书中,而在书外,全凭观察得之。读书时不可存心诘难作者,不可尽信书上所言,亦不可寻章摘句,而应推敲细思。”㊽可见,读书和做学问、做人是密切相关的。推陈出新、继往开来是知识文化界的重中之重,但精神文明建设却是在当前物质功利主义下由读书人而自觉放弃了的社会责任,使得人类文明的物质和精神这两副车轮的并行变成了物质引领精神的畸形发展路数,而实际上人们内心深处无不在渴慕着精神文明引领或统摄物质文明的美好进程,毕竟人性的真善美才是文明的底蕴所在,一个物化甚至异化的民族和国家是没有前途的。当人类进入21世纪这样的全球化前奏阶段,任何文化遗产都应该被发掘出来,让人们在推动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并驾齐驱的康庄大道上得以吐故纳新、采长补短、互赢共赢,共建政治清明、文化繁荣、社会和谐的人类文明的新时代。
统上所述,作为“扬州八怪”之一和清廉而注重学习的知县,郑板桥是勤于读书、善于读书的一代学者,而非循规蹈矩的庸儒。他自小跟从父亲学习,养成良好的读书习惯,对读书有很多感悟,强调读书贵在学问创新和精神修养,读书要精选精读,读有特识。正如他67 岁时在《板桥自叙》中所言:“读书能自刻苦、自愤激、自竖立,不敬同俗,深自屈曲委蛇,由浅入深,由卑及高,由迩达远,以赴古人之奥区,以自畅其性情才力之所不尽。”㊾可见郑板桥自年少时对学习就深谙其中奥妙,他的学习是一个“浅入深,卑及高,迩达远”的立体化的深入过程,体现出了自强不息的君子品格。而且,学习应该是一个有始无终的,“活到老学到老”,才能最终实现君子“知者不惑”的理想境界,正如郑板桥在《靳秋田索画》中借言书法而实言读书的“锲而不舍”精神:“精神专一,奋苦数十年,神将相之,鬼将告之,人将启之,物将发之。不奋苦而求速效,只落得少日浮夸,老来窘隘而已。”㊿郑板桥读书得法,主张读书不可好高骛远,求深骛博,须由浅入深,由低到高,由近及远,才容易登堂入室;读书又应“入乎其内,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赏之而领略其美;出乎其外,故能评之而鉴赏其意,这是读书的情感体验与理性分析的辩证关系。这些至今仍有很大信服力的读书观,应该成为今人读书和读有成效的重要参考之一。
注释:
①⑯ 郑板桥: 《潍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一书》,郑燮著,刘光乾、郭振英编注:《郑板桥文集》,安徽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第24、24—25 页。
②⑱㉚㉟ 郑板桥:《题〈随猎诗草·花间堂诗草〉》,郑燮著、王锡荣编:《名家讲解郑板桥诗文》,长春出版社 2009 年版,第 582、582、582、582 页。
③④ 郑板桥:《画竹》,郑燮著、王锡荣编:《名家讲解郑板桥诗文》,长春出版社2009 年版,第412、421页。
⑤ 郑板桥:《浪淘沙·莫春》,郑燮著,刘光乾、郭振英编注:《郑板桥文集》,安徽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第176 页。
⑥ 郑板桥:《苏州网师园濯缨水阁题联》,郑燮著、王锡荣编:《名家讲解郑板桥诗文》,长春出版社2009 年版,第534 页。
⑦ 郑板桥:《画兰竹石》,郑燮著、王锡荣编:《名家讲解郑板桥诗文》,长春出版社2009 年版,第539 页。
⑧⑨⑪㊵㊺ 郑板桥:《潍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郑燮著,刘光乾、郭振英编注:《郑板桥文集》,安徽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第32、33、32、32—33、33 页。
⑩㉖ 郑板桥:《〈四书〉手读序后序》,郑燮著、王锡荣编:《名家讲解郑板桥诗文》,长春出版社2009 年版,第579,579 页。
⑫⑬㉜㊳ 郑板桥:《板桥后序》,郑燮著,刘光乾、郭振英编注:《郑板桥文集》,安徽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第 259、258、258—259、259 页。
⑭㉕ 郑板桥: 《潍县署中谕麟儿》,转引自李同旭《郑板桥的读书观》,《胜利油田党校学报》 2011 年第3期。
⑮㊾ 郑板桥:《板桥自叙》,郑燮著,刘光乾、郭振英编注:《郑板桥文集》,安徽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第254、251—252 页。
⑰⑳㉓ 郑板桥: 《无题联》,郑燮著、王锡荣编:《名家讲解郑板桥诗文》,长春出版社2009 年版,第547、547、541 页。
⑲㊲㊸㊻ 闻红: 《郑板桥的读书生涯及其主张》,《图书馆杂志》2010 年第4 期。
㉑㉘ 郑板桥:《焦山别峰庵雨中无事书寄舍弟墨》,郑燮著,刘光乾、郭振英编注:《郑板桥文集》,安徽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第9—10、10 页。
㉒ 郑板桥:《题北京白云观华室》,郑燮著、王锡荣编:《名家讲解郑板桥诗文》,长春出版社2009 年版,第534 页。
㉔㉝ 郑板桥: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三书》,郑燮著,刘光乾、郭振英编注:《郑板桥文集》,安徽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第17、17—18 页。
㉗ 郑板桥:《赠国子学正侯嘉瑶弟》,陈书良、周柳燕:《郑板桥家书(手迹) 评点》,岳麓书社2004 年版,第14 页。
㉙ 郑板桥:《潍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五书》,郑燮著,刘光乾、郭振英编注:《郑板桥文集》,安徽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第 34 页。
㉛ 郑板桥:《赠金农》,郑燮著,刘光乾、郭振英编注:《郑板桥文集》,安徽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第95页。
㉞ 允禧:《紫琼崖道人慎郡王题词》,郑燮著,刘光乾、郭振英编注:《郑板桥文集》,安徽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9—40 页。
㊱ 郑板桥: 《郑板桥文集》,巴蜀书社1997 年版,第 63—64 页。
㊴ 谈国桓:《郑板桥四子书真迹·序》,转引自紫都、赵丽编著:《郑板桥生平与作品鉴赏》,远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418 页。
㊶ 郑板桥:《板桥自叙》,吴泽顺编注: 《郑板桥集》,岳麓书社2002 年版,第326 页。
㊷ 张树俊: 《论郑板桥的精勤读书与他的读有特识》,《宁波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0 年第6 期。
㊹ 李林林:《郑板桥》,山西教育出版社2006 年版,第24 页。
㊼ 郑板桥:《范县署中寄舍弟第四书》,郑燮著,刘光乾、郭振英编注: 《郑板桥文集》,安徽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第 19 页。
㊽ [英]弗朗西斯·培根: 《谈读书》,王佐良译,于晓丹编选:《世界散文随笔精品文库·英国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 年版,第1 页。
㊿ 郑板桥:《靳秋田索画》,郑燮著,刘光乾、郭振英编注:《郑板桥文集》,安徽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第151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