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思涵 沈嘉达
付秀莹无疑是一位优秀的女作家。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陌上》问世后,就引起文坛热切关注。2019 年8 月,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推出了她的第二个长篇《他乡》。有论者高度评价了该书中的女主人公翟晓梨的形象塑造,以之为“新时代中国女性形象的一个里程式的高标”,“是我们时代引领性的播火者与‘追梦人’”。①此言虽有夸饰之嫌,但《他乡》的面世,确实给我们提供了新的阅读认知和情感体验,值得我们认真品味。
孟繁华先生在概说2019 年度中国长篇小说成就的时候,毫不吝啬地肯定了付秀莹的《他乡》,以之为“成长小说的新收获”。在他看来,“这是一部具有自叙传性质的小说,是在个人经历基础上经过虚构、想象和提炼创作出的一部小说,它的内容、情感和讲述方式是不可复制的,是其他作家即便有相同的经历,却不可能有相似体会的小说。更重要的是,小说毋庸置疑地隐含了作家个人的生活原型,一个敢于将自己的生活、情感和创伤记忆和盘托出的作家,他的作品一定无可替代。 《他乡》独特的文学价值也正在于此”②。
事实上,付秀莹也并不避讳小说的“自传性”。“大家把人物往作者本人身上去联想,我觉得没有关系,因为你的人物肯定和你脱不了干系。”譬如“我在地铁上的种种体验”,就直接“出现在我的小说里”等等。③在接受另一位记者采访时,她再次强调:“我是乡村出身,在乡下度过完整的童年时代。翟小梨的人生路径,大致方向上,当然有我个体经历的投射。极端一点说,一个作家,他的每一天都不是白过的。每一粒飞到他鞋子上的灰尘,都不是白白落下的。每一个他见识过的人,经历过的事,亲身体验过或者通过间接经验深刻思考过的,可称之为人类共通经验,迟早都会来到他笔下,化为人物、故事甚至细节。”④
那么,《他乡》到底写了些什么?
《他乡》 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写的是,“芳村”出身成绩优秀的翟晓梨(这个女孩在付秀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陌上》里,叫“小梨”) 非常意外地只考取了城市电视大学。三年的电大学习,她结识了同学章幼通等人,度过了精神愉快的一段时光。毕业后,她随章幼通来到S 市某中学成为一名代课教师,未婚先孕的她努力想融入章家这个知识分子家庭,但遭到章幼通父母、姐姐的冷遇;翟晓梨一心想进入体制内成为正式编制教师,四处奔波,但屡遭挫折,身心俱疲;哪怕她下跪相求,善于高谈阔论却眼高手低的丈夫章幼通,也不愿意承担起家庭精神脊梁和经济支柱的重任……翟晓梨感受到了巨大的孤独与无奈。《他乡》的第二部分,写的是走投无路的翟晓梨考取北京某著名高校的研究生,接着在某大报社实习受到青睐,毕业后顺理成章留在京城工作。她先后结识了上海籍男博士管淑人、京城高层郑大官人等,在情感与婚姻的纠结中,一度对簿公堂准备与章幼通离婚,但最终在重新审视自己的内心、重新认知社会与家庭之后,主动选择回归家庭。
《他乡》当然不仅仅是个人的“自叙传”。尽管邱华栋将《他乡》定义为“自我认知之书”,但在笔者看来,《他乡》是从个人阅历出发,通过叙写个体在大时代中的社会体验,来表现作为知识青年的当代认知及其时代选择。小说中,翟晓梨的人生可以分为“两个十八年”:十八岁前在农村重点中学读书,是地地道道的乡里人,承载的是不善言辞的父亲和胸怀宽广的母亲所给予的善良秉性,接受的是传统教育;十八岁高考后,进入电大学习再到S 市当代课老师最后到京城成为“新北京人”,开启的是“奋斗人生”。从时间节点看,第二个“十八年”已经进入21 世纪,是中国社会发生根本性变化的重要阶段。如果说,刚开始改革开放,人们更多地追求经济翻身生活奔小康的话,那么,在世纪之交尤其是新世纪肇始之时,中国社会由“中国”而“世界”、由“集体”而“个性”、由传统而现代,对于翟晓梨这一代年轻的知识者来说,经济和社会的现代化进程带来的是令人怦然心动的人的现代性之旅。人的现代性首先就表现在作为现代人在追求经济独立的同时,更为看重精神的自由、尊严和张扬。而对精神的自由、尊严和张扬的终极追求,只会让翟晓梨做出全新的选择。
事实上,像翟晓梨一样“进城”的“乡下人”(外省人),在20 世纪的中国文学人物画廊中并不鲜见:从前,沈从文式的对农耕乡村野性、率真、自然的首肯,对城市的抗拒,让我们记忆犹新;路遥《人生》中的高加林,最终还是顺着这条轨迹,从城里退回乡村,匍匐在黄土地上,感恩父老乡亲;改革开放,刘醒龙笔下进城的大河和小河两兄弟(《白菜萝卜》) 分道扬镳,小河浸入城市染缸唯利是图,大河拒绝城市诱惑回归乡村。显而易见,作者的情感倾向依然如故!即便是在李佩甫的笔下,《城的灯》中的进城小子冯家昌脱离农村后,当兵历程就是主动向恶历程,只有他所抛弃的刘汉香这位“汉家之香”女子,依然坚守乡土带领乡亲脱贫。一句话,城市是罪恶之源,乡村才是心灵安息之地。而《他乡》中的翟晓梨,并没有选择传统式退回乡村,而是主动楔入大都市,成为一位城市中人,尽管翟晓梨的身上,也有许多并不“纯粹”之处。我们说,翟晓梨不是女版高加林,不是损人利己的冯家昌,当然更不是长河边上的翠翠!翟晓梨身上浓缩的,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这一代知识青年的主体意识及其现代选择。
诚然,翟晓梨的“现代选择”中包含有邱华栋所言的“自我认知”,但这是大时代坐标下的“自我认知”;翟晓梨的与众不同,首先是时代已然不同,是时代造就了翟晓梨这样的新人,而不是其他。实际上,付秀莹把握住了这一点,历史性地将《他乡》中翟晓梨的命运做了全新的安排,即让她做一个融入大都市、迎接大时代的“新北京人”!
这样,我们就很容易理解为什么付秀莹要强调“《他乡》仿佛一个巨大的隐喻”,为什么付秀莹会认定《他乡》中的人物命运和情感认知“关乎急剧变化中的中国,关乎时代巨变中人的命运遭际,关乎生活激流中破碎或者完整的新的中国经验,关乎你,关乎我,也关乎她和他,以及鲁迅先生所说的,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他乡》,终究与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状况有关”⑤。确然如此,《他乡》就是一个基于个体认知而又超越个体认知的时代隐喻,翟晓梨的自我塑造、自我蜕变,她的主动融入北京等,寄寓着这个时代的知识青年的精神追求。
作为长篇小说,似乎与生俱来具有了进行“宏大叙事”的可能性,并自觉不自觉地承载着读者巨大的阅读期待。足够的空间长度,可以构建纷繁复杂故事的容量等,使得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一大批长篇力作横空出世。无论是革命历史叙事,还是社会主义建设画卷再现,多半都是在广阔的历史空间和一定的时间长度上徐徐展开,从而显现出宏大感和不证自明的优越感来。
付秀莹的长篇小说《他乡》当然也具备了这种“宏大”叙事的可能性。从“芳村”这一农村地域,到S 这个省会城市,然后到生机勃勃的京城;从一介懵懂学生,到S 市中学女教师,再到京城某大报记者;从电视大学与章幼通两情相悦,到S 市无法融入章家,寄人篱下;从京城结识管淑人郑大官人等社会名流,到与章幼通对簿公堂抽刀断水;从S市四处碰壁无以为继,到考入京城事业风生水起成为“成功者”……翟晓梨该有多少故事可以揭秘?有多少动人情节可以展开?
然而,《他乡》并不是正面、全景式地反映中国社会进程的宏大之作。《他乡》所沿用的依然是“小叙事”套路,力图通过翟晓梨这个“小人物”及其家庭婚姻的纠结来显示其与时代的精神关联。
在笔者看来,《他乡》的小叙事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体现在对日常生活的叙写上,突出的是题材的日常性。翻开作品,我们很容易发现“日常”是小说的关键词。什么是“日常”呢?对于一位母亲来说,女儿的孕育、出生及其抚育就是她的“日常”。小说不辞繁琐,写到了翟晓梨的未婚先孕、章大谋夫妻对翟晓梨女儿的冷漠(拒绝引带)、翟晓梨将女儿送回芳村老家等;对一位家庭主妇来说,住房、家庭经济、基本生活保障就是她的“日常”, 《他乡》 叙写了翟晓梨寄居婆家遭受冷眼,承受乡村下人待遇的屈辱;对于一位职业女性来说,稳定而体面的一份工作就是她的“日常”,《他乡》写到翟晓梨如何委曲求全努力工作以求得领导的认可……付秀莹并不否认《他乡》这样的日常叙写。“很多人觉得女作家只能写小情小爱,没有家国情怀。我倒没有觉得小情小爱不好,但我们从乡村到城市,自觉不自觉地被时代裹挟,参与了一代人的精神建构,你不能不承认这也是家国。但也不否认性别之间的差异性,女作家会更多关注生活的细部,向内转,这一点可能也更契合文学的本质,向隐秘处去发掘精神世界的幽微。”⑥
什么是“生活的细部”呢?所谓“向内转”又是指的什么呢?“生活的细部”不就是生活的“日常”么? 所谓“向内转”强调的是,从生活的“日常”中检视人的精神世界,如此而已。而这,正是贾平凹、付秀莹、麦家等一批作家的近作(《暂坐》 《人生海海》等) 之显著特征。
其次,《他乡》的小叙事体现在叙事视角的内倾性上。总体上看,《他乡》采用的是“我”这个第一人称受限视角,即小说中故事进程总是与我的认知、与我的情感投注密切相关。从芳村到S 市再到进入北京,既是“我”的行为轨迹展现,更是“我”的情感轨迹舒张。有论者特意提到《他乡》的“新变”,包括作者自己也颇为自得:“《他乡》形式上做了些探索,主体部分之外,插入七个短篇,试图从不同视角切入,使它们之间形成对话、辩解、争论甚至对峙,有歧义,有误解,有反驳,有解构。如果去掉这七个短篇,倒是无损于小说的完整性,可是肯定会令《他乡》 失去应有的丰富性、复杂性、不可解以及不确定性。”⑦实事求是地说,小说整体采用的是受限视角,插入的部分不过是作者的形式“探索”。即便是插入部分,从叙事上讲,这“七个短篇”有四个仍然是属于受限视角,譬如“彼此”章节,就是通过章幼通的视角来观照和补充翟晓梨。章幼通视角的采用,不是上帝视角全知全能,而是作为翟晓梨视域的补充与印证,就其本身来讲采用的仍是内视角,如此而已。还有“谁起了反叛之心”采用的是管淑人受限视角,从管淑人的视角去看翟晓梨。“断章,或者浮云”、“亲爱的某”当然都是“我”之情感观照,还是内视角。倒是“人生若只如初见”写郑大官人、“跌宕”写章大谋、“韶光慢”写章幼宜这三篇,有所不同,采用的是第三人称视角。不过,这只是一种补充而已,无损大局,无关痛痒。众所周知,传统的第三人称叙事,天然地具有全知全能功能,更适用于“宏大叙事”、“全方位展示”。《他乡》作者有意选择“我”的受限视角,实际上就是选择了“小叙事”。还要指出的是, 《他乡》作为一部“回顾”小说,充满了女性的写作“本色”:絮叨、反复、细腻等,而这正是“内倾”特征的外在形式之一。从话语本身来看,我们也很容易发现一些文本“症候”,譬如“我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喝酒这件事的呢”、“回想起来”、“我好像是说过了”等,毋需赘述。
再次,《他乡》的小叙事还体现在价值评判的混沌性上。换言之,就是去道德化叙事。我们知道,文学是社会的反映,文学又不能等同于社会。文学以人作为审美表现对象,必然要求读者采用文学标准来进行评判。正如付秀莹所言,“《陌上》是克制的,淡然的,超脱的,而《他乡》是恣意生长的,仿佛火山熔浆灼热的喷发,有一种汹涌的力量。如果说在写《陌上》的时候,我是旁观者的姿态,客观、冷静、理性,尽管也有情感投入,但总体是超然的,是可以随时能够全身而退的。而《他乡》不一样。在这里,我几乎投入了我全部的生命经验、情感经验,我是把自己整个打碎了,然后再一点点重新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是破碎后的完整,是毁灭后的重生。《他乡》里有我的热血奔涌和热泪迸溅”⑧。这种“理解之同情”和“同情之理解”的结果便是,付秀莹以情感而不是现代理性来对待笔下的人物,换言之,就是一种去道德化叙事。譬如翟晓梨,我们该用世俗的眼光看待她吗?翟晓梨留在京城与管淑人同居的行为是否应该受到世俗的批评和道德律条的指斥?显然,翟晓梨不是一个纯粹的人,更谈不上一介道德模范。问题是,我们只能从文学的角度、人性的维度上,去理解那个追求精神自由的翟晓梨,从自我定位的坐标上去评判作为文学形象的新女性的自我涅槃。而从文学伦理上讲,这正是小叙事的症候之所在。
笔者特别注意到《他乡》第253 页,写到已经留在北京某报社有了体面工作成为“新北京人”的翟晓梨,与上海男人管淑人亲密同居,美好生活的扇面正在她的面前徐徐展开。然而——“我(指翟晓梨) 在黑影深处躺着,盯着黑暗中的虚空,脑子像一只水桶,空荡荡地疼。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这是在哪里?一种巨大的虚无的感觉,仿佛一只大手,狠狠地攫住我。”⑨
我们明显地意识到,《他乡》的作者从头到尾一直在刻意叙写作为“成功者”的翟晓梨,在于连式个人奋斗的同时进行着如影随形般的“自审”。从正向角度讲,我们可以将这种“自审”看作是一种精神淬炼。因为“自审”既是对自身行为的检视,更是对自身精神处境的超越。每一次“自审”之后,只会坚定信心,更加努力前行。付秀莹夫子自道:“小说中,她也一直在自我肯定的同时,反复自我怀疑,自我反省,自我拷问。翟小梨这个人物是丰富复杂难以妄下断语的。这大约也是这个人物的光彩和迷人之处吧。”⑩这样一部没有宏大叙事、没有激烈冲突(翟晓梨与章幼通的离婚是“刚开始却又煞了尾”,并未展开)、没有露骨刺激描写、没有花哨语言的“类自传体”文本,正是翟晓梨“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这是在哪里”的持续的“精神自审”,促成了小说的情节连贯和情感掘进,构成了小说的内生动力。
然而,这种“丰富性”呈示的副产品便是小说人物性格、一些情节安排令人不以为然。譬如翟晓梨作为“新北京人”,作为现代知识女性,明知道管淑人在上海有着在大学当老师的妻子,甚至亲眼见到精明的管淑人为其女性上司捏肩揉背极尽谄媚,却依然对其心甘情愿如飞蛾扑火。翟晓梨是这样自我解释的:这个已经发福了的风度翩翩的中年男性,在其身上有着章幼通所没有的上进心、刻苦精神等,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自我的精神空缺和男性想象。再譬如,翟晓梨对家庭的回归。小说强调已经成为“新北京人”的翟晓梨“重新爱上幼通”:“我不知道,我是在弥补呢,还是在赎救。经历了这么多磨难,我其实是重新出生了一回。对幼通,对女儿,对这个家,我有着一种近乎恐惧的珍惜……更多的时候,是欢喜,还有满足。”在“珍惜”、“欢喜”和“满足”的旗帜号召下,翟晓梨接来了女儿和章幼通,开启了新的家庭生活。
我们想问:已经成为“新北京人”的翟晓梨会回到章幼通身边吗?难道仅仅出自女人需要家庭依托的天性?凭什么说翟晓梨自我反思“从来都是以世俗的标准”来“改造”“重塑”章幼通,就是一种“自以为是”?作者以故乡“芳村”以及芳村生活的父母、乡亲作为传统道德对象(以此对应自私刻薄的章大谋和其妻子的缺乏自我),为什么又称自己失去了许多、只是故乡的“过客”?她为什么不可以精神还乡?在小说第32 节,作者直接让翟晓梨自白,说如果重新做一次选择,“宁愿做一个普通的平凡的人群中的一个”,去享受“平庸的世俗的生活,琐碎的烦恼,卑微的喜悦”等等。这,是翟晓梨真实内心世界的反映么?
孟繁华为之辩解道:“(翟晓梨的回归) 不是娜拉出走之后的回归,也不是《伤逝》的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更不是翟小梨穷途末路的别无选择。她经历了,归来仍是她的主体选择,仍是她主体性的体现而与各种性别主义无关。翟小梨的选择,既不是传统的,也不是西方的,她是当代中国的。现代的理性之光照亮了她的乡村经验和来路,是现代文明照亮了她生存和情感经历的懵懂、混沌和迷茫。”这里,孟繁华只是强调了翟晓梨的“主体性”、“主动选择”,以之为“现代理性”和“现代文明”照亮的结果。问题是,作者何以做出这样而不是那样的主体选择?如果不这样,就不是“现代理性”和“现代文明”?就不是“当代中国”的?
孟繁华的语焉不详其实源于小说作者的困惑。“娜拉出走之后,怎么又回来了?……老实说,我对此也有困惑,有不解,但作为作者,我还是听从了人物内在的情感逻辑,顺从了人物的内心意志。作家为什么要写作呢?我想,她肯定不是世事洞明了才写,相反,她是对世事有困惑,有疑问,才愿意在写作中去寻找生活的各种可能性。翟小梨的回归,也是生活的可能性之一种吧。”“生活在向她使眼色,她不能视而不见。”显然,作者也在承认,翟晓梨的回归只是“可能性”的一种,而不具备“必然性”。更加令人难以接受的是,在小说扉页上,作者在问他人也是在问自己:“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的生活能够经得起深究,或者追问。那谁说过,难得糊涂。不是吗?”如果顺着这样的思路,我们就会得出结论,翟晓梨的回归家庭自己也以为是“糊涂”之举!换言之,她明知道回到章幼通身边是“糊涂”之举却仍然要坚持下去。
我们还是回到“丰富性”上。在笔者看来,付秀莹企图以“丰富性”来为小说人物性格和情节安排进行解脱。我们推测,作者一开始就“预设”了人物的“两面性”甚至多元性,从而为其后的“可能性”提供基础。譬如,出身芳村的翟晓梨本是“善良之辈”,可她与管淑人同居之时,付秀莹让翟晓梨赫然发现“这个世上,竟然有两个翟晓梨,一个含辛茹苦温良贤惠,一个妩媚妖娆内心艳丽”;为什么要与章幼通重续前缘呢?作者写到“我们都在对方身上发现了自己,另一个自己”。具体来说,一个是“攻城略地”、“左冲右突”的奋斗者(小说写到“翟晓梨心里住着一个男人”),另一个则是“淡泊自守,超凡脱俗,不惊不惧,获得珍贵的心灵的安宁自在”。这样的“丰富性”的安排,就为翟晓梨的迷茫、回归家庭、灵魂的“充满矛盾和悖论”留下了伏笔,从而企图开启某种可能性。“丰富性”可以让小说中的人物更加真实、丰满,也可以让小说作者对自己作品中的人物更加自信。但“丰富性”只能是基于人物性格逻辑的有效发散,是社会环境、具体境遇、作者情感倾向和读者接受诸种因素综合制约的结果,而不能成为小说作者的情感单纯支配物。也许有人会说,这不正好说明女性成长的艰难、复杂吗?借用付秀莹的话语来回答,就是“此娜拉非彼娜拉”,翟晓梨作为21 世纪的都市知识女性、京城“知名作家”和社会名流,她早就知晓章幼通是一介“行动侏儒”的当代青年,对章家已经心碎情断,作者怎么能为了追求“丰富性”而让人物形象违背性格逻辑?既然《他乡》 是时代的“精神地图”,是一个时代的隐喻,我们怎么能容许重回娜拉时代?也许,作为读者的我们和作为作者的付秀莹,都要加强“自我认知”。
注释:
①冯兰:《深情回眸与精神抵达——付秀莹〈陌上〉到〈他乡〉的文学大观》,《小说评论》2019 年第6 期。
②⑪孟繁华:《情感深度与小说的新主题——2019年长篇小说的新变》,《小说评论》2020 年第1 期。
③⑥ 蒋肖斌、付秀莹:《小说中的人物肯定就是你“自己”》,《中国青年报》2020 年3 月31 日。
④⑦⑧⑩⑫ 张瑾华:《〈他乡〉作者付秀莹:一个”新北京人“的奋斗史》,《钱江晚报》2019 年9 月29 日。
⑤ 付秀莹:《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境遇》, 《文艺报》 2019 年 9 月 4 日。
⑨ 付秀莹:《他乡》,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 年版,第253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