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政治学研究中的发现、创新和限度

2021-01-27 19:01常士訚
思想战线 2021年3期
关键词:政治学理论国家

常士訚

一般说来,无论社会科学还是自然科学的研究都离不开问题意识,政治学研究也是如此。什么是问题?按照汉语词典的解释,问题就是所要研究的主题,或是矛盾之处。但政治学研究中的“问题”又是如何提出的?凡此种种都涉及“发现”。记得有一个叫“发现”的电视节目,该节目就是介绍历史和现实中很多被人忽视和不曾揭示的东西。该节目通过发现,使一些被忽视或被隐藏的东西大白于天下,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同样,在比较政治学研究中也存在着“发现”。由于它的出现,改变了人们传统的认识,进而影响了人类的政治文明进程。既然发现对比较政治学研究有着重要的价值和意义,本文尝试围绕此题展开一个探讨。

一、发现的涵义

发现一词在汉语中表示的是“经过研究、探索等,看到或找到前人没有看到的事物或规律”(1)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289页。等含义,发现还当发觉、开始知道的意义。在英文中,发现(find)有不同的含义:(1)意外的或偶然的发现,碰到;(2)通过研究和认真思考找出和求得、找出、查明等意义,可见,中英文中发现有相同的地方。它们都表示了人的一种认识能力,即人类对于自我的内在、具体性的自然及其整体的认识,同时也是一种再加工的行为。人类从原始社会走向今天的文明,都涉及发现及创新能力的积累和发展问题,进而言之,涉及对固有而习以为常的领域辩驳并在此基础上提出新的认识和判断。基于上述认识,发现有两种意义:第一种,发现是对历史的一种新解释。人类从远古走来,形成了自己的踪迹和路径,并对未来构成了重要影响。不过由于历史已经久远,对于生在现代的人,需要追溯以往,将一些历史上已经存在过而又为今人遗忘或不知道的东西找回来,这种状况在今天不少比较政治学研究中可以看到。如费孝通通过对中国民族交往历史的研究,提出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理论,其中中华民族是上位,各个民族是亚群体。(2)费孝通先生指出:“中华民族包含着50多个民族。虽则中华民族和它所包含的50多个民族都称为‘民族’,但在层次上是不同的。而且在现在所承认的50多个民族中,很多本身还各自包括更低一层次的‘民族集团’。所以可以说,在中华民族的统一体之中存在着多层次的多元格局。”费孝通:《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修订本),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36页。另一种是发现所未有,即对未知的事物进行开创性的研究,这种研究具有相当的前瞻性和深刻的影响性。如马克思和恩格斯曾经根据资本主义国家的特点,认为无产阶级革命只有在数国的联合行动中才能成功。而列宁正是根据国际形势的发展和俄国的特点,指出社会主义革命可以在资本主义最薄弱的地方取得胜利。这种认识为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奠定了理论基础。而毛泽东通过对中国社会的深入研究和调查,提出了农村包围城市的理论,同样是理论创新。

发现从来是人的一种主体的主观活动。人类走到今天,可以说就是在不断发现中进步的。同样,具体到政治文明上也是如此。不过发现不是独白,不是闭门造车。它从来是在一种复杂的关系以及对周遭世界的对比中进行的。正是在对比中,人们不断地提出问题,进行原因分析并得出结论,由此实现了人们的认识的进步。而这些认识和研究工作从来都是在今天和昨天、此物和彼物的比较中取得进步的。

二、比较政治学中的发现

比较政治学研究作为一门学科或一种学问同样面临着“发现”。比较政治学的“发现”是指通过对人类政治生活中的比较,对已有或即将发生的政治现象、政治观念和政治经验的某些差异和新颖之处进行审视、论证和再现活动。从这种意义上说,发现就是对“新”和“异”的加工和再现。它可以是理论的,也可以是实践的。毛泽东的农村包围城市是对“城市夺取政权”理论和实践的超越。同样,邓小平提出的社会主义也可以有市场,市场经济中也有计划的理论和实践,是对传统计划经济理论的超越。这些都说明,发现本质上就是一种求新或求异的行为,它从来是在对两个或多个的事实和现象的对比中实现的。

显然,发现是一项带有较强的创新和求异的工作,具体到政治学领域也是如此。在进行这样一种研究中存在着两个重要方面:一种是同中求异。也就是在相同的政治理论或政治制度中发现不同的方面。如比较政治学研究中总要涉及可比性,即通过设立相同的尺度或相同的事物进行比较。如在对议会制度的比较中,在这一总体框架下,人们可以就他们的权力设置、结构安排、产生方式等诸多方面问题展开对比,发现其中的问题,并循此提出一些不同的观点。在比较政治研究中,发现彼此之间的不同,从中发现某些前人不曾发现的问题或主题,得出一些不同以往的结论,显然这种研究就有了某种发现。发现到的不同之处也就成为人们关注的主题,由此展开研究,揭示出形成差异的原因。比如,在对中世纪英国和法国等级议会的比较中,英国议会的权力比较大,法国议会后来变成了行政权力或国王附属物。为什么出现如此差异?人们不能不对法国的地理位置、城市产生以后的阶级结构、贵族的变化和军队的演变等进行全面的分析,从中发现,英国是一个海洋性国家,海洋的对外性特点促成了市民和贵族的商业化发展。而法国为大陆性国家代表,农业社会的重要地位、贵族化的强势和军队的优势促成了国家权力向国王的集中。

此外,这种同中求异还有另一个意义,即从某种相同的因素中,发现它的不同之处,寻求新的增长点。也就是在某种共同的主题或环境中,寻求进行变革的途径。在此方面,前提或框架是先定的,难以突破的,但由于外部形势的变化,需要在保持“同”的权威之时,有一些新的发现。举一例。在13世纪,由于欧洲城市的产生和亚里士多德思想的回归,基督教内部面临着世俗化的挑战。如何维护基督教的权威就成为一个严重的问题。在这种背景下,如果依然采取奥古斯丁确立起来的教会孤高自傲的立场难以适应欧洲现实需要。神学家阿奎那肩负起了维护教会权威的重任。其论证方式不是否定教会的权威,而是在承认世俗国王的权威和私有财产的地位的同时,采取退一步进两步的方式,指出世俗生活的有限性,要过一种更为高级的生活,人们就要超越现实,把过好宗教生活作为人生的目标,并把服从教会的权威作为世俗王权发展的方向。这样,阿奎那既承认了王权存在的必要性,又不失维护了教会的权威。

同中求异的方法在不少国家的政治学研究中大量存在,即使某些新的理论和实践出现后,同中求异还是作为一种主要的方法。如欧洲的基督教在中世纪具有重要的地位。按照基督教的理论,信仰高于理性。因而理性更多是用来论证信仰的。在这一前提下,理性的作用不过是对信仰中的某个问题的论证,而不是突破这一前提。因此,同中求异,仅仅是弥补在“同”上的漏洞和不足,而不是否定“同”或超越“同”。此外,在历史研究中同样也可以发现,如历史制度主义比较强调“路径依赖”。在这种理论中,已经确立起来的路径构成了后来行为和制度延续下去的基础。而“异”的寻求也主要是在原有基础上做出有限的一些“发现”。而真要突破“路径”,变弯道超车,极其容易带来车毁人亡、国家失败,苏联的解体就是事实。

与上述不同的是异中求同,这样一种研究更注重从不同中发现某种或某些相同的方面。比较政治学研究不仅要比较两个不同对象之间的差异,也要寻求它们之间的共同性。通过不同的比较进而发现共同之处,需要一定的提炼,如同数学中提取公因式一样。这种共同性往往是运行于多元性背后的某些较为稳定的、带有规律性的东西,并通过这种对共同的寻求,为多元的行为找到一个可以联系起来的力量。政治思想家萨拜因在《政治学说史》中讲到了古希腊政治思想特点,指出:“希腊的政治哲学和伦理哲学继续沿着业已为自然哲学所开辟的老路线前进——追求变化中的不变和多样性中的统一性。”(3)[美]乔治·霍兰·萨拜因:《政治学说史》,盛葵阳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51页。萨拜因说的这种状况同样在今天以综合为特点的其他的学科研究中可以见到。如史密斯的《全球化时代的民族和民族主义》是一代表。作者分析了近代以来西方的民族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进程,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公民民族主义和族裔民族主义的均衡对多民族国家的重要意义:当两种民族主义“共生关系趋于完美时,当公民与族裔两种成分之间不存在缝隙时,文化和公民权就会彼此相互加强,国家的作用得到充分实现。相反,当两种共生关系被削弱或者被拆散”,就可能导致公民身份与族裔的冲突。(4)[英]安东尼·D.史密斯:《全球化时代的民族与民族主义》,龚维斌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第119页。这些都是在对西方和非西方国家的经验比较中提出的结论。

上述两种发现和创新的方法可以通过文献的阅读来实现。除此之外,发现也来源于经验感受,也就是源于主体对外部世界的观察、感受、发觉,在诸多常见的现象中寻求出差异之处。如牛顿对地球引力的发现来源于一种好奇。有这样的传说,牛顿坐在苹果树下想问题,突然一个苹果从树上掉下来,由此使牛顿提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苹果往地上掉而不往天上飞?其实,牛顿的提问在比较政治研究中同样可以见到,不少比较政治学研究就是从一些具体的事件中得到启示和发现的。蔡爱眉的《起火的世界:输出自由市场民主酿成种族仇恨和全球动荡》就是从作者的姑妈在菲律宾家中遭到谋杀开始的,由此作者从一个事件中进一步挖掘,指出:“市场和民族的全球扩展是集体仇恨和种族暴乱的一个首要的、使之恶化的原因。”(5)[美]蔡爱眉:《起火的世界:输出自由市场民主酿成种族仇恨和全球动荡》,刘怀昭译,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5年,第11页。亨廷顿的《变革社会中的政治秩序》问世于20世纪60年代末。成书的时代正是非殖民化运动在亚非拉地区风起云涌的时代,大量的政治动荡不能不使人们思考,为什么进行了政治变迁,推进了民主参与还带来政治不稳定?上述种种研究都是从经验事实的感觉和认识中提炼出了某种带有共性的规则。

从经验的世界中发现构成了研究的起点。发现涉及的是一种现象的世界,但比较政治学的发现不是描绘现象本身,而是将现象或经验背后具有稳定性的规则和规律展示出来,指出它和现象世界之间的联系。而这个稳定性的规则构成了比较政治学研究的基本任务,并通过一定的“主题”来展现自我。在这种转变中,辩证思维的运用有着特殊的意义,它可以将孤立的现象联系起来,从一些复杂的关系中找到更多稳定的方面。正如人们可以看到的,政治社会中的诸多问题和政治学理论中的诸多问题都是一定时期的产物,这些理论和事实随着时代的发展会不断地暴露出它的局限,加之人们的认识从来不会停留在一个水平上,由此决定了人们在进行比较政治学研究时,会对原有的一些结论进行对比,进而跳出前人的窠臼,从而形成新的结论和认识。在此方面,比较政治学领域中有不少这样的先例。威亚尔达的《非西方的政治发展》是对阿尔蒙德的结构功能主义的反思,正是看到了阿尔蒙德理论中种种“普遍性”给发展中国家带来的种种危害,针对其中的“种族主义”和“美国”至上的理念,威亚尔达提出了一种“本土理论”;(6)参见[美]霍华德·威亚尔达主编《非西方发展理论——地区模式与全球趋势》,董正华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7页。米格代尔的《社会中的国家》同样也是在对中心—边缘理论反思和思辨的基础上开展论证的。按照这一理论,中心和边缘并不是一种单向度的中心统治、边缘被统治的不平等关系。按照米格代尔的观点,中心和边缘是一种双向的互构关系。(7)参见[美]乔尔·S.米格代尔《社会中的国家:国家与社会如何相互改变与相互构成》,李 杨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56页。在国际政治理论中,长期以来存在着把国际社会视为是一种“无政府”社会的观点,而莱克的《国际关系中的等级制》对这一理论提出了相反的论证,指出国际社会存在着纵向的等级关系。凡此种种都可以看到,辩证思维有助于学者们在比较政治学和国际政治研究中进行新的发现和提出新的主题。

三、比较政治学中的叙述与理论生成

无论从文献还是现实的经验世界中,人们“发现”了诸多的亮点。这些发现需要一定的表达:涉及诸如主题的提炼、提出概念和分析的阐述、基本观点、论据选择、方法运用、结论提出等诸多方面,也就是说,比较政治研究中的“发现”需要通过恰当的叙述才能再现出来。如人们发现了不同国家的公民有着不同的心理和习惯,但要将这些发现进行理性加工,使其由潜在的、散见的变成显在的、系统的表达。比较政治学研究就是要通过比较将这些“发现”加以系统化,使其对政治生活和政治实践具有价值。显然,比较政治学中“发现”也就变成了一种创新性工作。在这种创新性工作中,人们把发现的本质、事务通过主题的提炼,概念、观点的设立等系列过程,将其展现出来,因而发现也就成为一种“创新”的工作。

(一)主题的提炼

比较政治研究中的发现是多方面的,由于知识、经历、阅历和能力关系,将发现所得到的问题、结论或观点再现出来,不同学者和学科会有不同的表达。但无论怎样,进行这样工作时总要进行主题的提炼。所谓主题的提炼就是要去伪存真、去粗取精,将复杂的现象和问题凝缩和简化,以使比较政治学的研究能够按照这样一个主题展开工作。但怎样叫“主题”呢?首先它是目前学术界讨论或疏于讨论的地方。在此需要对诸多的学术文献进行解读,在此基础上提炼出新的主题,而不是重复前人的研究。从经验上看,需要对现实的信息和实践有更多的了解,熟悉目前国内外的发展变化和出现的新迹象。上述两个方面的储备,才能使研究者知道应该提炼怎样的主题,怎样才能更好地将“发现”展现出来。如在当代比较政治学研究中,人们曾经关注过美国的“民主输出”问题,但到特朗普任总统时,这一政策是否还继续,或是有新的调整?从国外的一些资料显示,特朗普在民主输出上存在着种种犹豫和彷徨问题,为什么?说明了什么?由此是否可以提出一个主题:“没有信誉的国家的民主输出,人们还接受吗?”或“为什么特朗普在民主输出上彷徨?”

比较政治学研究涉及对比较政治学本身学科的理解。今天在对比较政治学研究上有三种研究范式:一种是混合式的,即将理论研究和实证研究结合起来,如阿尔蒙德的《当代比较政治学:世界视野》即为典范。该书有结构功能的理论预设,以此为主题,分别分析了英国、法国、德国、日本、俄罗斯、墨西哥、巴西、伊朗、尼日利亚和美国等10个国家的政治结构和体系状况。再如芬纳的《统治史》和迈克尔·曼的《社会权力的来源》都是历史性分析。作者也是先预设了某个理论,然后进行一种历史的分析。另一种是纯粹的哲学论证。在这种研究中,作者可以通过对社会政治生活中出现的事实进行理论抽象,围绕一个主体展开系统的理论叙述。如米格代尔的《社会中的国家》《社会势力与国家权力》就是紧密围绕国家与社会的关系展开分析的。在国内,如任剑涛的《国家建构与行政国家》等文章都属于这样一种政治哲学类文章。第三种是事实性介绍,即完全是一种现象性分析,聚焦于一定的现实。如列国志系列对几十个国家研究等,在这些研究中,其现象本身就是研究的对象,作者所做的工作就是把事实介绍清楚则可。因此,可以说,比较政治研究的范式不同,研究主题的提炼存在着很大的差异,主题不同,聚焦点不同,工作任务和叙述方式也就不同。

(二)方法的运用

人们进行“发现”总是需要一定的工具和方法,通过一定的方法运用,有助于比较政治学研究中的发现。目前在这一学科的研究中存在着诸多的方法,其中因果方法是一种常用的方法。在这种方法运用中,前因后果的叙述比较常用。通过这种方法将一定的主题逐渐呈现出来,从而使读者真正体会到“发现”的成果。经过这种方法再现出来的产品已经经过加工,从而使其具有了理论的或是实践的价值。如在对多民族国家民主的研究中,不少学者注意到,“自由民主”带来了熊熊大火。为什么出现如此情况?人们发现,自由民主使存在于多民族国家内部的“民族矛盾”在长期受压后会释放出来。民主不过是一种机会,而不同民族群体之间长期存在的利益和矛盾是导致多民族国家民主失败的主要原因。不过,原因与结果的解释带有单向度或线性分析的特点。要使发现出的“主题”得到完整的表现,仅仅单线的分析是不够的,更需要一种复杂性的分析,原因和结果之间互为因果,通过这种复杂的分析,逐渐将与主题相关的各种因素展现出来,使其更有说服力。

要将发现得到的主题解释清楚还涉及定量和定性的方法。定性分析主要是一种理论分析。在定性分析中,关键是放在基本价值或抽象的总体的理论分析上,也就是对所发现主题的性质、本质和基本取向进行理论和逻辑上的严密论证。这种研究需要综合运用政治学、哲学、社会学等诸多学科的理论。亨廷顿《变革社会中的政治秩序》和阿普特的《现代化的政治》都是一种定性分析的代表作。与其不同的是定量分析方法,目前学界也有不少学者通过数据、图表等方法对一定的主题展开研究,通过一定的科学手段、事实和数据、图表,甚至是数学建模,对一定的主题展开理论上的论证,从而使一定的理论建立在科学的和实证的基础上,在此方面,威默的《国家建构:聚合与崩溃》以及戈尔的《21世纪的族群冲突》都是重要的代表作。在这些代表作中,作者采用了大量的数据来说明公共物品的提供或选举权利的运用对一个国家政治整合的影响,并根据所提供的数据展示出它的可能发展趋势。一般说来,这些经过定量而获得的结论有着较大的可靠性。

不过,在主题的叙述上,无论是定性分析还是定量分析都是两个相互联系的分析手段,但又有局限性,即定性分析容易出现主观的臆测。如福山的《历史的终结》一书,将自由民主视为全球政治变革发展的必然归宿,但后来不少发展中国家的“民主转型”并非如此,转型没有带来社会的进步和辉煌,而是陷入了一种战争和冲突中去。此后,从福山出版的诸如《国家建构》和《政治秩序的起源》等著作都可以看到,他对一些结论有了修正。从定量的角度看,同样容易陷入数据论战中。在一个复杂缤纷的世界中,诸多的社会现象是难以通过数据衡量的,尤其在社会急剧变化的条件下,很多数据发生了变化,是否准确难以把握,做出准确的判断同样存在着诸多的问题。由于两种分析方法上的局限性,决定了在比较政治学研究中往往将二者结合起来。

(三)核心概念的提出

按照逻辑学的观点,所谓的“概念”(Idea;Notion;Concept)是人类在认识过程中,从感性认识上升到理性认识,把所感知的事物的共同本质特点抽象出来,加以概括,并通过一定的专业术语表达出来。概念是人们认知的一种表达,是人类思维体系中一个最基本的单位。同样,在比较政治学研究中,一定概念的提出是进行比较政治研究的基础,起着核心统领作用。实际上,在阐释主题,展示要表达的基本思想和进行比较政治研究中,都需要一定的概念来引领,以产生出一定的知识和理论。自从人类进入政治社会以来,无数的政治学人在各自的领域创立了不少的概念,如孔子创立的“礼”“仁”“忠”“孝”影响了中国的文化,甚至今天还在社会生活和政治学中沿用。西方政治学中提出的政体、共和国、主权、民主、人权、自由、平等、正义、协商民主等重要概念,同样构成了不少政治学中的最基本的概念,并影响到现实政治的话语表达。如宪法、法律和政治制度中不少重要的概念,甚至一个社会成员所采用的概念和认识,都是通过一定的概念符号标志起来的。如果从语言学的角度看,人类就是通过一定的概念和符号等编制起来的。可以说,今天很多政治学理论中的概念都是在一种比较研究中产生出来的。因为一定的概念既是对一定的政治现象的肯定,同时也是一种否定。也就是说,一定的概念都是相比较而言的。

(四)叙述的展开

叙述(narrative)有不同的含义,从文学角度看,叙述是记叙性文章的主要表达方式,作者用它来展开情节,交代人物活动和事件经过。叙述的基本特点在于陈述“过程”(人物活动的过程,事物发生发展变化的过程,前因后果,来龙去脉)构成叙述交代和介绍的主要内容。同时,议论说理的文章与应用性文体也离不开介绍事实材料与交代写作经过等因素。在比较政治学研究领域,同样也涉及叙述问题,主要有两个重要的方面:一种是案例的叙述,包括时间、地点、人口、主权、政治机构、政府过程等要素。比较政治学的研究与政治进程和结构密切相关。无论是人物活动,还是公共事务的发生发展,都表现出一定的顺序性与持续性。比较政治学研究并不简单的是事实的再现,而是对一定的主题、观点和理论的阐释。因而叙述也就进入理论的分析和表述。在这种叙述中,作者是按照一定的理论、原理、专业知识,就比较政治学研究中存在的一般性稳定性关系和运行特点而展开,并按照一定的逻辑提出一套规则和观点。但这种研究是在一定的理论和价值影响下展开的。以坎贝尔的《国家的世界:国家的有效性源于何处》一书为例。作者的书名已经显示:其所研究的主题是国家的有效性。但怎样叫国家的有效性?界定起来涉及的面很广。作者在导言中主要以“秩序”“国家作用”和“认同”(8)参见[美]约翰·E.坎贝尔《国家的世界:国家的有效性源于何处》,闫 健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8年,第1~6页。为重点,分别就欧盟、金砖国家和南北方国家为主要案例而进行。而从作者对上述地区历史和现状的叙述中,主题是“国家的有效性”,叙述主要是围绕秩序、国家作用和认同而展开,也就是说,叙述本身绝非是漫无边际的议论,而是围绕一定的中心主题,进而揭示出国家有效性在不同的地区和国家的状况。

比较政治学研究是一种政治学的理论叙述,也可以是一种政治哲学的思辨,如米格代尔的《社会中的国家》叙述风格即为代表,还可以是坎贝尔的叙述方式,即通过一定的大前提的理论预设,通过“小前提的论证”,最后是结论。但无论哪种,都是在一定的主题和基本判断的基础上展开,通过这些论述将所发现的问题,通过一系列的推论和分析展现出来。

四、比较政治学研究创新及其维度

比较政治学的研究首先是“比较”,它的存在是建立在两个或多个比较对象基础上的。从一般的意义上看,不同的对象相遇就有了比较的问题。在这种比较中,不仅双方的差异表现出来,而且由这种差异而引伸出来的不同的主题和结论也就产生出来,由此也就有了发现和创新的问题。这里涉及的“创新问题”有两个方面:一是不同于我者的“异者”是否就是“新”?对此难以做出肯定的回答。可以以“异”为“新”,以“他者”作为对象来衡量自我,将“他者”作为“我者”的发展方向,或是以“他者”来评判和否定“我者”,这种比较往往容易将比较带入歧途。观察发展中国家的历史可以发现,不少新兴国家在走向现代化的进程中都不自觉地将西方国家的经验和理论作为“新”的发现和前进的方向,结果事与愿违。因此,在比较政治学研究中,创新绝非将别人的东西照搬过来就是“新”,任何“新”的东西不能离开历史和现实条件的基础。在原有的基础上,吸收和借鉴世界最新的发展成果,并提出适合于本国国情的政治理论、政治构想可以说就是创新。而照搬别人的东西,其实还是照旧。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异者”可以作为一种参照,来启示人们进行思考,促进人们对自我以往存在的问题进行反思,弥补自己认识上的不足,形成新的认识,提出新的理论和观点。如以福山为例,20世纪90年代时,福山曾在《历史的终结》一书中,把西方的“自由民主”视为人类社会发展的目标,并以此评价其他国家的政治状况。2020年初爆发于世界的新冠疫情和中国在疫情治理上的杰出表现,使福山对“自由民主”有了反思,对国家的有效性有了新认识。除此之外,西方的一些国家也认识到“国家干预”的重要意义。

在比较政治学研究上还有另一种创新,即对传统的超越。这种超越意味着一种进步或是革新和对旧制度的否定。这种状况可以从卡德维尔提出的“创新定律”得到启示。如卡德维尔指出的:一国的创造力是暂时的,一国领导人又都支持创新,因而出现一个或几个国家创新的接力赛。在这种“接力赛”中,原有的国家可能被新的创新成果所超越,因而出现了原有均势被打破,力量的重新布局,进而出现“创新不安全感”问题。这种状况涉及社会的方方面面,当然包括对政治的影响。(9)如卡德维尔指出的:“一个国家要想走在科技的前列就必须处于创新不安全感状态。创新不安全感是一种国外危险较之国内竞争更让人感到威胁的状态,是国外经济或者军事竞争带来的威胁和国内的政治经济竞争引发的危险之间的正差异。”[美]马克·扎卡里·泰勒:《为什么有的国家创新力强》,任俊红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18年,第13页。虽然作者在此主要是对国家之间的创新力而言的,其实,在比较政治学研究领域中同样存在着这一问题。从心理的角度看,人们总有一种不断超越自我的冲动,这种冲动使推陈出新构成了社会发展的铁律。但在这种创新中,原有关系和格局会发生变化,传统的观念和理论可能会被一种新的观点和理论所取代。由此也就意味着某些理论或权威失去权威性,并逐渐失去了地位和影响力。

从学术研究的领域看,一些传统的理论和观点不免要对现有的或传统的观念提出挑战。毕竟比较政治学属于政治学领域,这是一个有着较强意识形态特点和明显的政治立场的领域。对这一领域中的“创新”总存在着对现有的或传统观点的某种超越。正是这样,决定了比较政治学研究中存在着“创新”的限度问题。从占统治地位的阶级而言,一般都倾向于“同中求异”,即在维护现有的政治观念和政治权威基础上进行有限度的“创新”,甚至出现对“创新”的限制,以维护一种既成的秩序。由此,比较政治学研究中所选用的案例和主题主要用来证明现成的结论,而疏于发现和证伪。但世界大势浩浩荡荡,世界在变,人民的利益和要求也在变。“新”观念和“新”的实践在不断涌现。因此,有作为的政治精英都在努力对“新”东西采取更为开放的态度,研究它、认识它并因势利导。因而,在维护现有的理论和制度的基础上不断对“异”的东西进行研究和分析,不仅使政治学研究有了新的发展,而且也使政治文明有了新的进步。今天的不少政治学理论的概念和原理正是得自于比较政治学研究的成果,如今天政治学研究中见到的政体、政治发展、政治文化、国家建设、民族建构、公民权利、协商民主等概念,都为人们认识现代国家和现代政治问题提供了新的认识增长点,从而推动着政治文明不断地取得进步,同时,也逐渐地改变着那些不适应于现代社会发展需要的某些陈旧的观念。

比较政治学研究当然要受到现存政治的影响,但政治学研究不是简单地回应官方的需要,它更肩负着对人类变化了的形势的回应。由于政治属于上层建筑范畴,归根到底是为经济、社会和人民利益的获得服务的。由于人们的需要是常新的,人类社会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实践永远不会停留在一个水平上,由此决定了创新本身就是人类社会的必然要求,同时它也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动力。人的需要是不断变化的,因而创新也是永无止境的。创新表现出来的不落俗套、不断超越的风骨与现实的政治之间存在着一定的矛盾。但应该看到,比较政治学研究不同于自然科学的研究,它受到的意识形态和政治的限制比较强,因而,在不少国家,政治本身就成为了政治学研究和比较政治学研究的限度。同中求异和异中求同都是比较政治学研究的两个不可分割的方面。也就是当人们接受“同”的力量时,不应忽视“异”的存在,有时正是通过“异”的存在而不断地对“同”中存在的保守的方面进行变革和修正,这样既保证了“同”的适应性和稳固性,又可以防止“同”的僵化。以中华民族的“和而不同”传统为例,在这种传统和价值观念中,“和谐”是方向和前提,和为贵是政治社会发展下去的重要力量。但“和”绝非否定“异”,否定了“异者”的存在,“和”也就变成了单一,或演变成为了“同而不和”。在一个多元文明和变化万千的社会中,既要同中求异,也要异中求同,这也是进行比较政治学研究要保持的境界。

五、结 论

比较政治学研究不是仅仅两种现象的介绍,更重要的是通过比较,从中发现差异,解释产生差异的原因,并在此基础上形成新的结论。在这种发现中,同中求异和异中求同都是进行发现的两种重要思路。比较政治学研究就是借助于“比较”,由此推动政治学理论和比较政治学研究的创新和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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