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晓燕,胡 明
自2017年10月习近平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提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以来,学术界关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研究不断深入。这些研究多聚焦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概念构成、内涵特点以及在各个行业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实践进路、目标任务等。而从中华民族发展史的角度,以每一个历史时期的民族思想为研究对象,关注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与发展的研究并不多见。
在现有的相关研究中,严庆等认为,中国传统以大一统理念为精神内核的文化族类观强调“天下一统”、多民族统一于“大一统”政权的观点,是中国区别于西方民族主义建国初期帝国分崩离析的文化根基,也是中国统一的多民族帝国向现代民族国家转变的过程中没有发生裂变的凝聚性文化根源。[注]平维彬,严 庆:《从文化族类观到国家民族观的嬗变—兼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理论来源》,《贵州民族研究》2017年第4期。对于“大一统”这一蕴含着“自在”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民族思想,段超等人梳理了其从“夷夏之别”“夷夏之大防”“夷夏一家”到“华夷一体”的演进历程,指出对于夷夏的认识,不同时代有不同的看法,“夷夏之别”的声音越来越弱,“华夷一体”是夷夏观念演变的大势。[注]段 超,高元武:《从“夷夏之辨”到“华夷”一体: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的思想史考察》,《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此外有学者从“中国”的内涵发展分析了清代前期的民族思想,指出清朝早期统治者在对民族问题以及政权合法性问题的思考中,强化了“中国”认同,逐渐形成了中国的国家认同,为中华民族从“自在”走向自觉做好了历史准备,为中华民族在近代实现整体认同提供了现实可能。[注]李克建:《清朝前期的“中国”认同:从“中国”的内涵展开分析》,《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2期。以上研究为我们提供了启示,即中国传统的“华夷一体”民族思想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要的文化基因,蕴含着“自在”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注]我们认为“自在”是一种潜在的、不外显的状态,中国古代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就处于一种自在的状态,存在于中国古代社会,参见王文光,江也川《司马迁的民族思想与中华民族共同体发展的谱系建构述论》,《思想战线》2020年第3期。居于上述认识,我们在认真研读历史文献的基础上,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视角考察明至清前中期的民族思想,以求丰富对历史时期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与发展的研究。
在中国古代,制度化的民族思想是统治者处理民族关系、确立不同人群之间秩序的政治思想,可以视为政治意识形态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借用斯图亚特·霍尔对意识形态的看法,[注]Stuart Hall,“The Problem of Ideology-Marxism without Guarantees”,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Inquiry vol.10,1986,pp.28~44.我们可以将民族思想视为思考世界的一种框架,人们用思想描绘社会以及世界如何运行,自身的位置以及与他者的关系,以及如何采取行动。一方面民族思想指导着国家制度建设及人们的行为,同时现实的实践以及制度也体现出人们的民族思想。战国末期中国社会即形成了“大一统”的政治思想,其中即包含了处理华夷关系的民族思想。概括地说,就是王权应该归于天子,天子管辖天下,四夷属于天下。他们根据距离天下之中的“中国”的空间位置与天子建立朝贡关系,向天子履行职责和本分。作为人们必须遵循的法则,“大一统”成为了历代统治者的理想蓝图,并随着儒学教育以及后世科举制度的推行,成为人们普遍的价值观念。如萧公权所说,自汉以来,论治夷政策者,仍多袭四海一家,安内柔远一类之传统思想。而这思想,颇有大同主义之倾向。忽略族类之区分,重视文化之同异。其结果遂致两千年间,中国势盛,则高唱用夏变夷之理论,而矛盾尖锐时,则强调“夷夏有别”,“华夷之辨”与“华夷一体”,构成历代王朝的二元民族思想。其中蕴含着自在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华夷一体”思想,在历史的大多数时期占据主要位置,并且“一体”的内容及构成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在不断的发展过程中。明清时期的民族思想,就经历了从“内诸夏而外夷狄”的“天下一体”,到统一为一个包含了全部领土面积的“中国一家”的继承与发展过程。[注]张博泉:《一体与边疆史地研究》,《中国边疆史地研究》1991年第1期。
元明鼎革,激起了一场激烈的民族争论。洪武元年(1368年),宋濂起草了针对“齐鲁河洛燕蓟秦晋之人”的北伐檄文,檄文以“华夷之辨”思想来论证明朝取代元朝之政治合法性:“当此之时,天运循环,中原气盛,亿兆之中,当降生圣人,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注]《明实录·太祖实录》卷二十六,北京: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据原北平图书馆“红格钞本”微卷影印,第402页。朱元璋也曾经在颁给高丽的诏书中说:“自有宋失驭,天绝其祀,元非我类,入主中国百有余年,天厌其昏淫,亦用殒绝其命,北逐胡君,肃清华夏,复我中国之旧疆。”[注]严从简撰,余思黎点校:《殊域周咨录》,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8页。但越来越多的学者也指出,明朝建立的过程中,统治者更多地是表现出华夷一统的观念。萧公权在讨论这一时期的政治思想时,发现刘基所言,“皆据民本之旨以明革命大义,而始终未尝一及种族夷夏之辨。刘氏深讥蒙古政府之腐败,然其讥之者以其为无道之政府,非以其为异族之政府……独倡大同之说,诚一可异之事”。[注]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502页。刘浦江在分析元明革命的民族思想时指出,日本学者宫崎市定早先就提出,与其说元明鼎革是一场民族革命,毋宁说它更多地表现出阶级斗争的性质。钱穆《读明初开国诸臣诗文集》一文也指出:“明祖开国,虽曰复汉唐之旧统,光华夏之文物,后人重其为民族革命。然在当时文学从龙诸臣,意想似殊不然。或则心存鞑庭,或则意蔑新朝。虽经明祖多方敦迫,大率怯于进而勇于退。”[注]钱 穆:《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第6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第86页。也就是说,元末时期承载主流价值体系的士人,并不完全认可新王朝。不独如此,甚至革命成功后的开基者,也未将元朝视为复仇的对象,[注]刘浦江:《元明革命的民族主义想象》,《正统与华夷: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146页。朱元璋曾说:“元世祖肇基朔漠,入统中华,生民赖以安靖七十余年。”[注]《明史》列传第三百三十二《西域四·别失八里传》,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8606页。他强调:“朕取天下于群雄之手,不在元氏之手。”[注]刘浦江:《元明革命的民族主义想象》,《正统与华夷: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148页。这也表明,他认为明朝的合法性来自于蒙元,明大一统接续的是元朝“混一寰宇”的正统,民族并未成为其考虑的要素。
明朝建立之后,并没有完全继承元朝的疆域。在明朝部分时间里,今天新疆、内蒙古、青海、甘肃的一部分都处于明朝直接统治的区域之外。[注]葛剑雄:《中国历代疆域的变迁》,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130~143页。这是因为上述地区有从中原退回北方草原的蒙古族“北元”[注]元朝败退北方草原之后,仍然称为“大元”,但是一直以来被学术界称为“北元”。政权存在。而到了明朝中后期,中国东北地区的女真族崛起,建立了后金政权,因此明朝皇帝就把建立大一统[注]严庆在《大一统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形成》中认为:大一统具有政治思想,政治制度,政治实践等多维意涵,其中的政治思想维度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内在相关,深刻影响着中华民族的政治生态和“文化心理结构”。从中国古代的“华夷一统观”,到近代以来的“中华民族观”,再到当下予以弘扬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都一以贯之着大一统的脉动。所以大一统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思想来源之一。参见严 庆《大一统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形成》,《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0期。国家作为一个重要的政治理想和目标、把儒家文化教育作为大一统国家建设的文化措施、把推行土司制度与“改土归流”作为大一统国家建设的政治策略,力求达到实现大一统目标、政权巩固的目的。因此在政权建立后,朱元璋多次表示:“朕既为天下主,华夷无间,姓氏虽异,抚宁如一。”[注]《明实录·太祖实录》卷五十三,北京: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据原北平图书馆“红格钞本”微卷影印,第1048页。“华夷无间”就是“华夷一体”;又说:“圣人之治天下,四海内外,皆为赤子,所以广一视同仁之心。朕君主华夷,抚御之道,远迩无间。”[注]《明实录·太祖实录》卷一百三十四,北京: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据原北平图书馆“红格钞本”微卷影印,第2125页。永乐二年(1404年)四月,明成祖派遣使者到瓦剌部宣读的“圣旨”中也说:“朕承天命,主宰生民,惟体天心以为治,海内海外,一视同仁……夫天下一统,华夷一家,何有彼此之间?”[注]《明实录·太宗实录》卷三十,北京: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据原北平图书馆“红格钞本”微卷影印,第533~534页。“天下一统,华夷一家”的自在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一直延续到了嘉靖后期,由于明蒙冲突的加剧,才又开始出现“夷夏有别”的民族思想。
由上可以看出,当我们在解读元末明初革命的性质时,不能简单地把历史人物的言论,以及诸如“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之类的战斗檄文作为一个可靠的历史事实陈述予以接受,如学者张勉治所说,我们应该将民族思想作为一种意识形态、[注]张勉治:《马背上的朝廷:巡幸与清朝统治的建构1680~1785》,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17页。一种看待自我与他者的关系,辩证、历史地加以分析,看到当国家结构剧烈变革时,明朝建基者通过“夷夏之辨”的口号来团结革命的力量,而当政权建立之后,统治者则需要通过“华夷一体”的思想和制度来凝聚周边少数民族、维护大一统的政治局面的实质。
民族思想和制度建设相表里,土司制度和改土归流即很好地体现了明朝“华夷一体”的思想取向。土司制度和改土归流虽然是两个向度的重大历史事件,但其目的却是同一的,都是为了维护和加强自在的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建设,都是为了建设大一统国家。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孕育与发展的角度来看,土司制度和改土归流都是在“大一统”思想的指导下展开的。从制度设计的角度来看,明朝疆域内各少数民族的土司都是王朝国家官僚体系中的一员,因为他们除了是某个少数民族的政治首领之外,还在王朝国家的政治体系中有特定位置。所有的土司都和朝廷的命官一样,都必须“谨守疆土,修职贡,供征调,无相携贰”。[注]《明史》卷七十六《职官五》,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876页。如果土司之间发生矛盾冲突,“有相仇者,疏上,听命于天子”。[注]《明史》卷七十六《职官五》,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877页。可见土司是统一多民族国家重要的组成部分。从自在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与发展的角度来看,土司及其属下的民族也是自在的中华民族共同体中的一部分。
正是因为如此,朝廷对各土司就必须进行严格的管理。
袭替必奉朝命,虽在万里外,皆赴阙受职。天顺末(1464年),许土官缴呈勘奏,则威柄渐弛。成化中(1465~1487年),令纳粟备振,则规取日陋。孝宗虽发愤厘革,而因循未改。嘉靖九年(1530年)始复旧制,以府州县等官隶验封,宣慰、招讨等官隶武选。隶验封者,布政司领之;隶武选者,都指挥领之。于是文武相维,比于中土矣。[注]《明史》卷三百十《土司》,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7982页。
这段文献说明,土司已经作为朝廷官僚体系的重要部分,所有土司的承袭,都要经过朝廷的认可,对土司的继承、处罚,朝廷也有一套制度规定,甚至要承袭土司的人必须接受儒学教育。《明史·湖广土司传》记载说:“于是巡抚阎仲宇、巡按王约等请以前后章奏下兵部、都察院,议‘……以后土官应袭子弟,悉令入学,渐染风化,以格顽冥。如不入学者,不准承袭。’奏上,从之。弘治十六年(1503年)六月事也。”[注]《明史》卷三百十《土司·湖广土司》,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7997页。事实上,在土司地区设置儒学“学校”,让土司子弟接受儒家文化教育,是明朝一以贯之的制度设计。洪武二十八年(1395年),朱元璋已下诏“夏六月壬申,诏诸土司皆立儒学”。[注]《明史》卷三《太祖三》,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53页。土司子弟通过儒家文化教育,在对中华价值体系的接受过程中自然会培育起华夷一体的共同体意识。
与此同时,明朝还在国家权力可以直接控制的地区进行“改土归流”,因为土司制度毕竟是中央王朝因边疆民族地区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与内地相比较而言发展不平衡,内地的统治策略在边疆民族地区无法施行的情况下采取的一种权宜之计。因此,在条件相对成熟的情况下,中央王朝必定要实施“改土归流”,将土司控制地区纳入中央王朝的直接统治之下。这是把边疆地区由原来的间接统治,改变为直接统治,目的之一就是要加强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
为了建设大一统国家,使更多的边疆民族纳入明朝的治理,明朝在政治实践中也体现出了“华夷一体”自在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洪武二十二年(1389年),宋讷在为历代帝王庙重建所撰的《敕建历代帝王庙碑》中指出:“正名定统,肇自三皇,继以五帝,曰三王、曰两汉、曰唐、曰宋、曰元,受命代兴,或禅或继,功相比,德相侔……皇帝王之继作,汉唐宋之迭兴,以至于元,皆能混一寰宇,绍正大统,以承天休而为民极,右之序之,不亦宜乎。”[注]宋 讷:《西隐集·敕建历代帝王庙碑》卷七,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5册,第908~909页。参见刘浦江《元明革命的民族主义想象》,《正统与华夷: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154~155页。因此明朝将元世祖入祀帝王庙直到嘉靖时期。此外在官员使用方面,明朝任用蒙古、色目人作为明朝官员。在明朝对北元的战争中,明朝俘虏了部分蒙古族的大臣和贵族,朱元璋希望这些蒙古族上层人物留在中原地区,如果不愿意留下的,则任其离开,因此部分蒙古贵族离开中原地区后又返回。这也是中华民族凝聚力的一个反映。
满族入主中原,收复台湾、统一内外蒙古、进一步加强对西藏的治理、平定天山南北路等等,最终使清朝“形成了一个北起萨彦岭、额尔古纳河、外兴安岭,南至南海诸岛,西起巴尔喀什湖、帕米尔高原,东至库页岛,拥有一千多万平方公里国土的空前统一的国家。这样的统一范围和程度是以往任何朝代从来没有达到过的”,[注]参见葛剑雄《中国历代疆域的变迁》,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147~159页。基本上奠定了近代中国的疆域格局。但在清朝前期,也面临着部分汉族士人“华夷之辨”思想的威胁,[注]王夫之强调:“严夷夏之防”,认为“天下大防二:中国、夷狄也;君子、小人也。非本末有别,而先王强为之防也,夷狄之于华夏,所生异地,其地异,其气异矣,气异则习异”。参见王夫之《读通鉴论·哀帝三》卷一四,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31页。因此建设大一统国家成为重要而迫切的政治目标。清朝皇帝继承明朝“天下一体”的大一统观念,发展出“中国一家”的民族思想。
清朝前期几位皇帝的民族思想中都有自在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顺治就曾经说过:“满汉官民,俱为一家。”[注]《清实录》第三册《世祖实录》卷十五,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40页。又说:“方今天下一家,满汉官民皆朕臣子。”[注]《清实录》第三册《世祖实录》卷四十,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20页。康熙也认为:“朕中外一视,念其人(蒙古族)皆吾赤子,覆育生成,原无区别。”[注]《清实录》第五册《圣祖实录》卷一百八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970页。这一思想到了雍正时得到了进一步的系统化。
雍正在《大义觉迷录》中强调多民族中国的“大一统”,主张以国家的“大一统”来消除民族之间的文化隔阂,突出“华夷一家”的民族观。雍正认为:“今逆贼等于天下一统,华夷一家之时而妄判中外,谬生忿戾,岂非逆天悖理,无父无君,蜂蚁不若之异类乎?”[注]《大义觉迷录》,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36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66年,第5~6页。即在“大一统”的清朝,已经是“华夷一家”,清朝已经实现了空前的国家大一统格局,怎么还能有“夷夏之防”思想。所以雍正在审讯曾静时说:“九州四海之广,中华处百分之一,其东西南朔,同在天覆地载之中者,即是一理一气,岂中华与夷狄有两个天地乎?”[注]《大义觉迷录》,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36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66年,第178页。这样的反问是极有说服力的,即“华夷”作为自在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共同生活在一个相同的地理环境中,是一个整体,是“华夷一家”。
雍正还特别指出“夷”代表的是一种地域文化,不应该对“夷”有文化歧视。雍正说:“本朝之为满洲,犹中国之有籍贯。”[注]《大义觉迷录》,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36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66年,第4页。而且明确表示“夷狄之名,本朝所不讳”。[注]《大义觉迷录》,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36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66年,第85页。雍正强调“衣冠之制度,自古随地异宜,随时异制”,仅仅是一种文化差异,是一种因为地理环境差异而产生的文化,不能够成为民族歧视的依据,不能成为“华夷之辨”的理由,所以清朝的任务就是要以清朝的大一统来消解“华夷之别”的民族思想,即:“夫我朝既仰承天命,为中外臣民之主,则所以蒙抚绥爱育者,何得以华夷而有更殊视……海隅日出之乡,普天率土之众,莫不知大一统之在我朝。”[注]《大义觉迷录》,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36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66年,第3页。
进而雍正对中国古代民族思想中的核心概念“华夷”进行了深入的分析,指出“华夷”是历史范畴,在民族实践过程中,“华夷”是可以互变的:“且自古中国一统之世,幅员不能广远,其中有不向化者,则斥之为夷狄。如三代以上之有苗、荆楚、猃狁,即今湖南、湖北、山西之地也。在今日而目为夷狄可乎?”[注]《大义觉迷录》,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36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66年,第9~10页。即历史上的“苗、荆楚、猃狁”等民族已经在历史长河中发生了民族分化与融合,最终实现了民族融合,所以这些古代民族分布的地区,到了清代已经是内地,已经不能够认为那些地区还是“夷地”。因此,雍正认为满族对于多民族大一统中国的建设与发展是有巨大贡献的。
在国家大一统观念统领下,雍正认为清朝疆域内的所有民族是一个共同体,所以对这个共同体中的各民族要以诚相待:“自古圣人感人之道,惟有一诚,若存笼络防范之见,即非诚也。我以不诚待之,人亦以不诚应之,此一定之情理。”[注]《大义觉迷录》,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36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66年,第256页。由于清朝疆域内的所有民族都是自在的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有机组成部分,所以必须要尊重各民族的风俗习惯,“盖天下之人,有不必强同者。五方风气不齐,习尚因之有异,如满洲长于骑射,汉人长于文章,西北之人果决有余,东南之人颖慧较胜,非惟不必强同,实可以相济为理者也。至若言语嗜好,服食起居,从俗从宜,各得其适”。[注]《清实录》第七册《世宗实录》卷七十,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101页。雍正这样的民族思想,实际上是强调对自在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内部各民族的文化要有包容,因为中华民族共同体内部的各个部分民族性格是有差异的,文化是“可以相济为理者”的,这样的认识已经包含了“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意蕴。
乾隆时的民族思想更是从自认为“夷”发展到了“中华”认同。刘浦江指出,在编纂《四库全书》的过程中,围绕着元代杨维桢在《正统辨》中“论我元之大一统者,当在平宋而不在平辽与金之日”的观点,乾隆指出:
夫正统者,继前统受新命也。东晋以后,宋、齐、梁、陈虽江左偏安,而所承者晋之正统。其时若拓跋魏氏地大势强,北齐、北周继之,亦较南朝为盛,而中华正统不得不属之宋、齐、梁、陈者,其所承之统正也。至隋则平陈以后,混一区宇,始得为大一统……至于宋南渡后偏处临安,其时辽、金、元相继起于北边,奄有河北,宋虽称侄于金,而其所承者究仍北宋之正统,辽、金不得攘而有之也。
乾隆以南朝和宋为正统,结合其禁《大义觉迷录》以否认满族为“夷狄”等行为,说明清朝统治者已经“从北方民族王朝的立场彻底转向了中国大一统王朝这样的立场,因此他才会如此高调地捍卫“中华正统”。[注]《命馆臣录存杨维桢〈正统辨〉谕》,参见刘浦江《南北朝的历史遗产与隋唐时代的正统性》,《正统与华夷: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33~34页。
在这一时期,清朝统治者所指的中国也从明代的汉人聚居区为主的中国发展为政权所涵盖的全部区域。黄兴涛的研究指出,顺治时期,清朝的政治文书中,已经出现了将整个清朝统治区域称为“中国”的用法。到康熙中期以后,这种“中国”用法已随处可见,并因其体现国家的意志而迅速称为“中国”用法的绝对主流,“至此可以说满人高层认同中国、自称中国人的情形,已成为一种自觉的常态”。[注]黄兴涛:《重塑中华:近代中国“中华民族”观念研究》,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3页。他进而认为,清朝廷绝不会允许中国只指代汉人和汉人聚居区,“这是当时最大的公开意识形态”。[注]黄兴涛:《重塑中华:近代中国“中华民族”观念研究》,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5页。与此同时“夷”不再专门指清朝疆域内的少数民族,而是把当时中国人认识的海外民族都统一认为是“夷”,例如俄罗斯在《清朝文献通考》中就被视为“夷”。由此可见,到了清朝前期,“华夷”中“夷”的内涵开始发生变化,所谓的“夷”开始指清朝疆域之外的国家和民族,因此才会有魏源“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思想出现。
在具体的政治实践中,清朝皇帝通过体现大一统观念历史著作的撰写来表达“华夷一体”“天下一家”自在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在中国历史文献书写中,地方志的撰写是国家意志的一种表达方式。康熙即位之后开始编撰《大清一统志》,经过康熙、雍正两朝,一直到乾隆时期用了58年才完成,[注]乾隆皇帝后来又对《大清一统志》进行了第二次修订。《大清一统志》蕴含着“天下一家”的民族思想,通过对边疆少数民族历史文化的记述,把边疆少数民族在国家意志上进行整合,意图构造一个“大一统”的历史。此外清朝还提创学术,表章程朱。将朱注奉为正宗,紫阳配祀十哲。[注]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599页。《朱子全书》《性理精义》等的编纂刊行,统一了士人的思想,使得当时人在政治上有共同的“中国”观念、在思想上渐渐形成共同的儒家伦理,从而达到凝聚“中国”的目的。
总的说来,清前期“中国一体”的民族思想建设以及政治实践,超越了传统的中国人即为汉人的观念,而是在“中国”或“中华”的名义下力图整合境内全体人民。只不过我们要注意的是,这样的民族思想并不完全反映当时的现实,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远离现实。但作为一种形塑人群共识的意识形态,它又是让理想的蓝图变成现实的实实在在的力量。所以葛兆光在谈到清朝满族统治者的“汉化”问题时说,“至少应当承认汉化是一种策略,而策略长久则成为习惯”。[注]葛兆光:《历史中国的内与外:有关“中国”与“周边”概念的再澄清》,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90~94页。
结 语
建立明朝和清朝的民族虽然不同,但是明朝皇帝和清朝皇帝都把建设大一统国家作为重要的政治目标。在建设大一统国家的过程中,各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程度越来越深入,故明朝至清朝前期是自在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发展的一个重要历史转折时期。在这个时期,自觉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已经呼之欲出。最重要的表现是民族思想开始从明代的“内中华而外夷狄”的“华夷一体”向以统治地域为基础的“中国一体”转变,这样的变化为近代中华民族一元观的出现奠定了历史性基础,同时也为近代中华现代国家建设提供了重要的思想基础,其历史意义是值得肯定的。
还需要特别关注的是,清朝前中期的疆域空前辽阔,各民族的文化得到了整合,中华文化更加丰富多彩,多民族中国历史发展的整体性充分显示出来。所以习近平在全国第七次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上的讲话中指出:“我们辽阔的疆域是各民族共同开拓的、我们悠久的历史是各民族共同书写的、我们灿烂的文化是各民族共同创造的、我们伟大的精神是各民族共同培育的。”[注]《习近平在全国第七次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9年9月28日。以此而论,作为中华民族伟大精神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也是中华各民族共同培育的,明至清前中期是一个重要的历史关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