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胡正刚 编辑 | 王旭辉
额骨阿宝 摄影/ 图虫创意
寻访红河的源头,并沿着巍山县境内的红河河段进行一次行走,是我刚到巍山工作时就确定的计划。红河发源于巍山县永建镇西北部的山箐中,由北向南纵贯巍山坝区,至大佛山厂注入南涧县。巍山县境内的河段全长70 公里,流域面积784 平方公里,考虑到行程较远,我选择以骑摩托车和步行的方式进行踏勘。
红河源村原名“永建村”,是永建镇下辖的一个行政村,密鹿摩是永建村所属的一个自然村。20 年前,红河的源头被确定位于密鹿摩村后,出于宣传及带动旅游业的需要,“永建村”更名为“红河源村”。我选择了一个晴天,天还没亮就出发,到达红河源村后,沿着狭窄弯曲的柏油路,直接赶往密鹿摩村。密鹿摩是一个彝族村子,村名为彝语,“密鹿”指农作物早熟,“摩”是大地,“密鹿摩”意为农作物早熟的大地。寨子依山而建,布局有序,房屋大都掩映在高大茂盛的核桃林中。红河源离村子还有六七公里距离,有一条崎岖狭窄的沙土路通往那里,我把摩托车停在村子里,步行前往目的地。
山间草木繁茂,空气清新,路边有许多高大的松树,一些村民正在采摘松果。砂土路崎岖不平,坑坑洼洼,时而在山坡上蜿蜒,时而隐没在深厚的密林间。路边有一条小溪,溪水清澈湍急,哗哗作响——这就是红河的上流河段。我沿着溪水逆流而上,穿过一片茂密的栎树林后,一片宽阔的沼泽出现在眼前,沼泽里长满了“绑秧草”,这种水草几乎没有叶子,茎又细又长,充满韧劲,不容易折断,晾干后如同细绳,可以用于捆绑秧苗。沼泽旁边有一座小小的龙王庙,旁边则是一片平缓的草地,不远处有一条柏油路,沿着柏油路,可以通往大理市及太邑乡。
这里是巍山县的最北端,属于永建镇红河源村密鹿摩,与大理市太邑乡乌栖村接壤。沼泽地旁边有一个小山包,坡上长着大片的松树林和野生茶树林,林间有一条陡峭狭窄的土路,土路尽头,一块高大的石碑屹立在坡顶,这就是红河源碑。石碑被高大的松树遮挡,只有走到跟前才能看到。
红河源碑旁边,有一座名为团结水库的小型水库,水库建设的年代比较早,坝埂是老式土坝。在通往水库的小路旁,我看到一朵菌子,走近一看,是一朵牛肝菌。土坝下方,有一个直径50 厘米左右的涵洞,水库里的水经由涵洞流出,是山脚下沼泽地的主要水源。团结水库的水和周围山林的水汇集到沼泽中,再由南边的出口流出,汇成一条名为羊子江的小溪。
羊子江虽小,却是一个重要的地理标识,它的顶点距澜沧江水系与红河水系的分水岭线戈姆夺必的顶点仅有4 米的距离,高差也只有1.4米。羊子江是红河的源头,同时也是哀牢山脉的起点,柴枫子将这条小溪比喻为“哀牢山脉的伟大子宫”。羊子江一路蜿蜒而下,沿途不断有细小的水流汇入,溪流慢慢壮大,逐渐呈现出汹涌澎湃之势。
离开红河源碑之后,我顺着羊子江下山。相较于逆流而上,顺流而下更能准确地感知一条河流的面貌与气质。羊子江如同一条细长的蛇,在山谷中蜿蜒前行,有时行进于空地,有时钻入茂密的森林,在林中穿行一程后,又从山林的另一边流出。沿着河流赶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许多时候,河边没有落脚之处,只能涉水而过,还好河水清浅,不会有危险。河流的流淌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在流淌中,一些河水会偏离河道,流入其他沟渠,或者渗入岸边的土地,与此同时,也会有其他水源源不断地加入进来,为它注入新的生机和活力。
上: 红河源头的“额骨阿宝”沼泽 摄影/陶冶
下: 永济桥 摄影/ 韩勇林
离上游沼泽地不远处,有一片相对平缓的坡地,羊子江流经这里时放缓了脚步。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一段溪流之一,溪水清澈,淙淙作响,温柔地抚摸着身下的卵石,阳光穿透树荫,落进水中,溪水闪闪发光。整片坡地都长满青翠的杂草和各种颜色的野花,野草葳蕤,鲜花灿烂,生意盎然,溪流在野草和鲜花之间流淌,仿佛河道消失了一样。这段溪流只有三四十厘米宽,轻轻一抬脚,就能越到另一边,很难把它和浩荡宽阔的红河关联在一起。然而,它确是红河源头,在永不停息的流淌中,在时光的加持下,它终将成长为一条真正的河流。
红河在密鹿摩发源后,在峡谷和山林间朝着山脚下的巍山坝子流淌,进入坝子之前的河段,当地人称之为羊子江,进入坝区以后,则被称为西河。在源头河段,羊子江的流向以山脉的走向为依据,由东向西流淌,进入坝区以后,由于坝子北高南低,它的流向变为由北向南。从山谷到坝子,从羊子江到西河,从西东流向到南北流向,河段、名字和流向发生了变化,河流的气象也在发生转变。在羊子江河段,红河细小、曲折、蜿蜒、湍急,和一条普通的沟渠没有任何区别,进入西河河段之后,它变得宽阔、平缓,有了固定的河床和河道。
沿着红河源徒步令人精神振奋,由于永建镇植被茂盛,水资源丰富,不断有水源注入河流,在短短七八公里的流程中,可以亲自见证它从涓涓细流成长为一条宽阔的河流。位于永建镇境内的巡检河是红河源上游较大的一条支流,河水量大,汇入红河源后,极大地丰富了红河源的水量。
巡检河上的永济桥,是一座建筑特色鲜明的古桥,在当地有较高的知名度。永济桥又名巡检桥,位于巍山县永建镇巡检村南巡检河上。桥始建于明代万历元年(1573),历史上曾多次维修。
桥头山墙砌有明代著名学者李元阳撰写的《永济桥碑记》,碑记记述了明代永济桥兴建的缘由和过程,建桥以前,人们渡河时只能涉水而过,夏秋季节河水高涨,人马渡河时,被洪水夺去生命的事件时有发生。“河水深丈许,频年人马冒渡而死者,不知其数,铺邮递文,戴星承命者,往往阂阻,以此罹法网者,岁又不知其几矣”。为了将天险变为通途,保障过往旅客的生命安全,时任蒙化府通判的薛希周奔走呼吁,并带头募捐,与当地百姓一起建筑了永济桥。
永济桥为木结构风雨桥,通长15.6 米,宽3.25 米,高6.9 米。其桥身为用直径0.3 米的五根圆木架于两岸而成,桥身上铺木板,再在两岸各安木斜撑以支撑木架,桥面上建人字顶瓦屋三间,桥头桥尾各建有一道门,门头瓦檐装饰着精美的木雕和彩绘。桥面两侧安木栏杆,并设长木板凳,供过往行人歇息。永济桥用斜梁悬挂支撑中点的方法,解决了大跨径木桥受力问题,体现了我国古代先进的造桥技艺。1987 年1月,巍山县人民政府公布永济桥为文物保护单位;2012 年1月,云南省人民政府公布永济桥为第七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为保护永济桥,人们修建公路时,在桥旁边新建了一座公路桥,供车辆和行人通行,永济桥则作为历史文化景观供人观赏研究。
红河流入巍山坝子之后,与众多支流组成水系,为当地的农田提供了灌溉便利。对河流进行有效的利用,是中国传统农业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世代繁衍生息于红河源两岸的百姓,以红河源为主体,在山谷中修建了大量的水库坝塘,在田野间开挖了星罗棋布的沟渠、水塘,这些水利设施形成了一个功能完善的有机体,把沿岸的田野塑造成了旱涝保收、人烟稠密的鱼米之乡。
永建镇东莲花村位于巍山坝子北端的红河源上游区域,居民以回族为主,保存着浓厚丰富的民族文化。步入东莲花村,房屋高大整齐,布局有序,石板道路干净整洁。村中有许多保存完好的古建筑,历经风雨仍旧巍然屹立,修建于清末民国年间的清真寺、马如骥、马如清、马如骐大院格局开阔,设计精美,古色古风。马如骥大院建于1934 年,大院为“一碉两院三门四阁五堂六天井”布局,门顶的三角形门冠由石头镶嵌而成,工艺精湛,庄重典雅。
村头有一个宽阔的水塘,塘边绿柳成荫。红河源的水源源不断地注入水塘,又从水塘的另一端流出。由于池塘的水是活水,水质清洁,清澈见底,站在池塘边,水池中的水草和游鱼历历可见。池塘中栽种了莲花,夏天,绿色的荷叶和粉红的花朵铺满水面,微风过处,荷香飘满整个村子。从池塘中流出的水穿村而过,给整个村子增添了活力和灵动之气。村民保护环境的意识很强,水渠中的水与池塘中的一样干净,不时能看到游鱼在水中嬉戏。
巍山历史悠久,是茶马古道的重镇,孕育了悠久的马帮文化。巍山的马帮线路四通八达,从巍山出发,往北可以到达大理、丽江、迪庆、西藏,往南可以到达临沧、普洱、缅甸,往东可以到达弥渡、楚雄、昆明,往西可以到达保山、缅甸。东莲花村是巍山茶马古道北线的重要驿站,回族历来有赶马经商的传统,东莲花村的马帮在茶马古道上赫赫有名。20 世纪40 年代,东莲花村村民有50 余户养马,保有马匹骡子350余头,村中有7 支大马帮,马锅头(马帮运输组织者)10 余人,赶马人100 余人。马帮通过运输货物与经商,当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他们建起风格浓郁的建筑,为后人留下宝贵的文化。如今,村里建起了马帮博物馆,馆内丰富的馆藏,成为人们缅怀马帮风采,感受马帮文化的重要载体。
进入巍山坝子以后,红河的水流变得平缓,河床也变得宽阔。新中国成立以前,巍山坝区红河河段是自然河道,河岸较低,雨季,暴涨的河水常常漫过河堤,淹没农田和庄稼,泛滥成灾。巍山坝子旧称“蒙舍川”,“川”为大泽之意,唐代及之前的云南文献中,有关于蒙舍川泽的记载,记述的极有可能就是河水暴涨,平陆受淹成为川泽的景象。近年,水利部门和沿河百姓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沿河修筑了河堤,将河床固定下来,这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水患,保护了农田,也一定程度改变了河流的自然属性。现在,坝区的河床宽度在20-100 米之间,河堤宽度在四五米左右,形成了畅通的道路,因河流两岸都是农田,河堤通道大部分时间作为机耕道使用。
从永建镇顺河而下,由北往南,依次是大仓镇、庙街镇、南诏镇和巍宝山乡。
红河源最为世人所熟知的河流景观是九曲十八弯,红河流经巍山坝子中部时,河流顺应地势的高低蜿蜒曲折前行,呈现出九曲十八弯的壮观场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沿着河岸行走,很难辨识河流的整体流向,欣赏九曲十八弯的最佳位置,位于红河源右岸的龙于图山。
东莲花村俯瞰 摄影/ FOTOE
龙于图山是唐时南诏国早期国都所在地,史料记载,细奴逻建立蒙舍诏后,于唐高宗永徽元年(650 年),在龙于图山上修筑了南诏国的第一座都城。20 世纪90 年代,考古发掘出了占地5000 余平方米的南诏王城遗址和大量精美佛像,2005 年,龙于图山城址被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初唐时,云南洱海区域有六个独立的民族政权,统称六诏,南诏旧称蒙舍诏,因位于六诏南边的巍山而得名。传说中,南诏王为统一其他五诏,于农历六月二十四日星回节当天,召集五诏首领到位于龙于图山的王城祭祖聚会,并以易燃的松明搭建了松明楼,趁五诏首领醉酒之际,南诏王离开松明楼,击鼓传令,命属下点燃松明楼,将其余五诏首领烧死。如今,松明楼的遗址仍存,为这一历史事件提供了事实依据。火烧松明楼事件意义深远,标志着南诏加快了统一六诏的进程,一个雄踞西南数百年、与李唐王朝相始终的强大政权跨入快速扩张的阶段。同时,火烧松明楼也成为云南地区火把节起源的重要史实依据。云南各地州的火把节,日期几乎都是农历六月二十四日,即火烧松明楼这天,但巍山地区的火把节却在六月二十五日,前者寄托了对逝者的哀思,后者则是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享受成功的喜悦。
龙于图山有规模庞大的宗教建筑群,有大小殿宇50 余座,坛30 余座,当地人称“西边大寺”。明朝时期,旅行家徐霞客经过巍山,虽然行程十分紧迫,还是抽出一天时间,只身匹马赶赴龙于图山,游览天姥寺(现称天摩崖寺)。
除佛教寺庙外,龙于图山还建有土主庙,内祀细奴逻,庙内有三公主殿,内祀细奴逻妻白族三公主。每年农历二月十一日至十三,大理的白族群众赶到这里接三公主,在此期间,他们举行念经和朝拜活动,为三公主换上新衣服,并与当地彝族群众联欢,一起打霸王鞭、打歌、对唱调子,并于十三日凌晨用白马驮着从三公主身上换下的旧衣服,接三公主回洱海区域参加“绕三灵”活动。正月二十四日至三十日,则是当地群众举行天摩崖寺朝山庙会的日期。
龙于图山并不高,是逶迤高峻的西山探入巍山坝子的一条山脉,但地理位置优越,红河就在山脚下流过。登上山顶眺望,天气晴好的时候,可以看见大理苍山白色的雪峰,红河由北往南穿越巍山坝子,流经山脚下时,转了数个弧度巨大的弯,形成了九曲十八弯的壮美景观。经过龙于图山后,红河继续南流,进入巍山坝子南部,在一片云蒸霞蔚中,在视野的极限中,与庄稼繁茂的田野和炊烟稠密的村庄融为一体。
在巍山境内,横跨红河的桥千姿百态,有石桥,钢筋水泥桥、铁桥,其中以永春桥年代最为悠久。旧时,从保山、临沧等地进入巍山,需要跨过红河,永春桥即位于这条交通要线上。永春桥在巍山城东北角,因横跨西河,又称西河桥,是一座三孔石桥。
永春桥是巍山坝区群众自发性民俗活动“逛桥会”的举办地,在中国传统中,农历七月半是祭祀祖先的日子,要举行一整套的祭祀仪式。巍山虽是少数民族自治县,但明清之际有大量汉族移民迁入,接受汉文化较早,程度也较深,当地的汉族把过七月半的传统完整地传承了下来,并因地制宜,延伸出新的内涵。
为逝去的亲人焚烧纸钱,是七月半祭祀祖先的重要内容。巍山坝区的群众,烧过纸钱后,会将纸灰收集起来,在七月十五这天带到红河上的永春桥,扔进流水,他们相信,流水带走纸灰的同时,也会把他们对逝者的思念转达给祖先。红河流向大海,流向未知的远方,当地人把对红河的这一认知,与缅怀祖先契合在一起,是河流地理、水文化对生活、民俗、民间信仰产生影响的一个生动案例。
左上:巍山火把节准备松明的男子 摄影/图虫创意
左下:巍山火把节 摄影/图虫创意
右:洗澡塘水文站的镇水神兽 摄影/胡正刚
七月半这天,永春桥游人如织,挤得水泄不通,吸引了许多流动商贩到这里摆摊设点,售卖各种百货和食品,形成了热闹的庙会。游客们到永春桥,除了处置纸灰外,还可以逛庙会,顺便到桥头的三官祠(因供奉天官、地官、水官而得名)焚香、欣赏寺内举行的洞经古乐表演。近年来,出于环境保护的需要,人们已经革除了将纸灰丢入河水的习惯。
对单身的男女青年而言,逛桥会还有求姻缘的现实寓意。他们手持一根红线,将一端栓在桥头,然后手持红线穿过桥身,将红线顺着桥边的栏杆拉到另一边桥头,心中暗暗祷告,祈请上天赐给自己一份满意的姻缘。七月半这天,永春桥的栏杆上挂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线。
以流水作为媒介,把向逝者寄托哀思与祈请姻缘统一在同一个庙会中,悲喜交织中,让人感慨生命内涵的丰饶与坚韧。
离开县城后,继续沿着红河向南边行走,很快就进入了巍宝山乡,乡名因巍宝山而得名。这里已经是巍山坝子的南端,盆地即将止步于连绵的群山。河流两岸的田地变得陡峭起来,较之中游,河床狭窄了许多,河岸直接与田地或者山坡相连,大部分路段,无法再沿着河堤前行,只能在巍南(巍山至南涧)公路上顺河而行。
进入洗澡塘村,路的右下方有一栋白色建筑,建筑西面临河,其他几面是树林、竹林和农田,外墙上写着“洗澡塘水文站”,旁边还有一行小字:红河源头第一站。
我顺着公路边的一道石阶走到水文站,临水的一面及河流上方,设置了监测设备,可以实时观测水位线、流速和流量等水文信息。临水的河堤用水泥进行了硬化,上面用红油漆写着:警戒水位1669.90 米。这个高度同时是河堤的高度,河堤自身也是水文监测设施的一部分,如果水漫上河堤,意味着红河的水位达到了警戒线。在漫长的历史时期内,作为巍山坝子最大的一条河流,西河及其水系为巍山百姓提供了灌溉便利,创造了深厚的农耕文明,然而,因雨旱两季降水差异较大,水旱灾害频频发生。治水,不论是在传统农耕时代还是工业社会,都是伴随着人类社会发展的永恒主题。
河岸边的石阶上,放置了一只石雕神兽,它蹲踞在河岸上,昂首挺胸,微微向上游侧着头,凝视着一江流水。神兽造型古朴,线条清晰,眼耳口鼻、鬃毛俱全,从外观判断,应该是一头狮子,这是一种古老的镇水文化。水文站代表的是现代科技与文明,镇水神兽则是古老农耕文明与水文化的象征。在红河洗澡塘水文站,当它们置身于同一场景,让人产生了一种悠远的时空感。
常年日晒雨淋,石狮外表有不少剥落与销蚀的痕迹,多次路过水文站,它都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只单纯地认为它是一个毫无生机的装饰物。2020 年8月中旬,巍山连续下了多天暴雨,红河水位暴涨,离河堤顶部不到三十厘米,部分河段,河水漫过河堤,倒灌进农田。一天下午,彝族诗人阿格博基约我沿红河行走。我们冒雨出发,在水文站下了车,沿着石阶走到河边,红色的河水从上游滚滚而来,铺满河床,红河一改往日的清澈细小,充满了野性的激情。石狮昂然矗立在暴雨中,雨水浸润了它的身体,石面上萌生出青苔,这让它周身泛着一层淡淡的绿光。红河的汹涌澎拜之力注入到它的身体,石狮仿佛活了过来,它孤独地面对一江洪流,发出阵阵低沉的怒吼。
巍山封川塔 摄影/东方IC
离开洗澡塘水文站,继续顺河而下,不远处就到达了封川桥,巍山坝子已经到了尽头,红河流经封川桥后,将继续在山间流淌,一直流向南涧坝子。
封川桥位于封川山下,巨大的桥身横跨红河,为三孔石桥结构,长35 米,宽6 米,在古代是巍山通往景东、云县、缅甸的要路,《蒙化府志》记载:“封川桥,通景东云缅大道,南路要津也。全川诸水皆汇流阳江而注于此,下泻定边(南涧)焉”。封川桥历经风雨,至今仍然发挥着通行作用。
元江山色 摄影/图虫创意
封川桥西端有一座古朴的寺庙,寺门及主体建筑直面封川桥,寺庙因地得名,名为封川寺。封川山顶有一座高大巍峨的白塔,名为封川塔,该塔建于清朝咸丰四年(1854),为时任蒙化直隶厅同知李荣灿、沈得恒主持修建。封川塔是巍山的地标建筑,天气晴好的时候,在离封川山十多公里外的坝子中部,都能清晰地看到它挺拔的身影。
穿过封川桥,沿着一条陡峭的盘山水泥路蜿蜒而上,不久,路边出现一条狭窄的土路,根据海拔和位置判断,这条小路应该通往封川塔。我沿着小路往山顶的方向走,小路两边的田野里种着成片的玉米,此时是11月份,坝子里的玉米早已收获完毕,种上了豆麦,由此可见封川山的海拔远远高出坝区。越往上行,小路越狭窄崎岖,路上长满了各种杂草,下午,烈日当空,草叶上还是挂满了露水,走了一段,鞋子和裤脚就湿透了。
步行了将近二十分钟,穿过一片茂盛的杜鹃林和荆棘丛,封川塔出现在眼前。塔为七级截角方形密檐式空心砖塔,高30 米,一级塔身长宽各5.7 米,塔座分三层,高3.8 米,底层正方形,二三层分别内收,为不等边八方形。塔身各级四面皆设券洞形龛,内置佛像。塔刹为铜质宝顶,下置石制宝盖及仰覆莲。山顶西风烈烈,啸声震耳,站在塔身下,愈发感受到封川塔的高不可攀,即使仰视也无法看清它的全貌。从塔身北边往下俯视,整个巍山坝子尽收眼底,红河如一条丝线,从苍茫天地间奔流而来。
从山脚到塔前,我空身步行了二十多分钟,走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遥想数百年前建塔时,工匠民夫只能依靠人背马驮,把石头、砖块、沙石、水一点点搬运上山,其间的艰辛让人浩叹。
离开封川桥后,沿河而行的旅程,全程都在山间进行。进入山区之后,河床变得狭窄崎岖,河底与两岸布满大小不一的石头,水流湍急,将一块块石头打磨得光滑而圆润,河岸稍微平缓的地方,被开辟成一块块高低不一的农田。因富含泥沙,河水一改上游及中游的清澈,变成了深沉的红色——这是红河的主色调,是生命之色,在从高原奔赴大海的过程中,红河一程程、一点点地完善着自己。路在左边,红河在右边,路的弧度,与红河河床的弯曲度保持高度一致,这段路程,让人深刻地感受到河流地理对交通的影响。
大(大理市)巍(巍山县)南(南涧县)公路由南而北,将三个市县串联在一起,限于修建时的技术、资金、人力,这条路经过大理市与巍山县之间的山区时,随着山势起伏,弯度、坡度较大,而在通过巍山县与南涧县之间的山区时,弯度跟随河床的流向,而路面则几乎始终与河床平行,较为平缓,没有大的起伏。如今,新的大巍南高速公路和大(大理)临(临沧)高铁正在修建,路基已基本成型。高速公路与高铁通过大量的桥梁和隧洞,将路线尽量拉直,仿佛已经不受河流地理的限制。在红河巍山段河床相对平直的地段,登上山坡俯视,可以看到河流、老大巍南公路、大巍南高速公路、大临铁路并向而行的景象,古老与现代、缓慢与快速交织在一个时空里。
公路两边树木繁茂,空气清新,红河在旁边哗哗作响,微风徐来,让人胸襟畅快,通往南涧的这一段旅程,时间仿佛是停滞的。
巍山与南涧山水相连,在漫长的历史时期内,巍山的的行政区域比现在要大得多。元代,南涧地区为巍山所辖,1285 年,定边县(南涧)分出,分别隶属镇南州、楚雄府。雍正七年(1729),定边县划归蒙化府,1965 年,南涧彝族自治县正式成立。因地处巍山以南,夹涧水之间,故名南涧。
红河水系将巍山与南涧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蒙化志稿》记载:“(巍山)郡之东南,定边(南涧旧称)河为罗球河所汇,秋水弥漫,各川奔赴,河高地下,与黄淮等,其势汹涌,每当七八月间,必昼夜巡警,万有不测,南涧其为鱼矣”。南涧位于红河源头的下游,巍山境内的红河段河床低于田野和村镇,甚少发生洪涝灾害,南涧境内的红河河床高于田野,每当雨季来临,水利部门会派人昼夜巡警,一旦发生洪涝灾害及时示警处理,否则将会造成百姓的伤亡。
与流水一同朝着南方赶路,越过最高的一座山岭,穿过一座公路桥后,红河从公路的右边流到左边。流至西拖乐河出口,红河进入南涧地界,南涧人把红河巍山段称为“巍山河”。进入南涧之后,随着地势逐渐平缓,红河的河床也慢慢变得平缓开阔,部分河段在200 米至300 米之间,河水的颜色也渐渐由红色转为澄清。接近南涧县城时,由于河道中修建了拦河坝,流水被分割成一个个逐层降低的池塘,两岸杨柳依依,河中的洲渚上长满野花青草。
进入南涧县境之后,红河继续朝着东南方向流淌,支流南涧河与弥渡河在东涌注入红河,巍山河更名为礼社江,至此,作为一条国际性大河的红河上游河段已基本成型。
在南涧县东涌,我完成了对红河源的全程踏勘,我的行程已经结束,而红河的行程才刚刚开始。
礼社江沿着哀牢山脉的山势,朝着东南方向奔流,进入全长300 余公里的楚雄红河干流大峡谷中。楚雄红河峡谷山岭陡峭,河谷狭窄,水流激荡,裹挟着大量泥沙,红土高原让红河在这里确定了自己的底色,成为一条名副其实的“红色之河”。红河完成了楚雄红河干流大峡谷的长途跋涉后,绿汁江——红河中游最大的支流,在楚雄州与玉溪市的分界处汇入红河,红河至此进入中游,更名为元江——“元”有起始之意,元江是红河中国境内河段的名字,同时也是元江哈尼族彝族傣族自治县的县名。越过小河底河分界后,红河进入由它的名字命名的州: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在红河州,红河在母亲大地怀中完成最后的成长和塑造,流经红河县(元江下游为红河,故名)、元阳县(因地处元江之南而得名)、河口县(因地处红河与南溪河交汇口而得名)后,进入越南,并在经过漫长的流淌之后,经北部湾注入南海。越南语称红河为Sông Hồng 或Hồng Hà,语义与发音都贴近汉字“红河”,它对越南的意义,犹如长江黄河之于中国。
从“额骨阿宝”、红河源村,到元江县、红河县、元阳县、河口县、红河州,再到“Sông Hồng”,这些地名的每一个笔画和偏旁部首里,都流淌着红河的水和血,都注入了红河的体温和生命,弥散着红河的气象和精神。顺江而下时,红河用它逐渐壮大的开阔、汹涌、激烈、深沉,给予我们漂泊的灵魂持续不断的震颤;逆江而上,我们将回到“额骨阿宝”,回到大红河源,回到“弯弯曲曲的一条水的父亲”的怀中。
元江哈尼族梯田 摄影/图虫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