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朱隐山 编辑 | 孙钰芳
西晋末年,中原战乱,衣冠南渡,江南从此获得崛起的机会。这个基于文化同质性的区划概念得以逐步形成经济或文化心理上的优越性,真正的硬核元素是它的发达水系和因此而来的便利漕运。由江、河、湖、海四种类型构成的水系,从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演进的千余年间,先后将南京(长江)、扬州(大运河)、杭州(钱塘江)、苏州(太湖)和上海(东海)推到了历史舞台的聚光灯下,让它们各自于南朝、唐、宋、明、清和近代几个阶段各领时代风骚。
晚清以来,江南的近代化是工商业文明对农业文明的更迭,是政治、经济与文化的全面转型,而从文化地理上来说,其实质则是运河-太湖文明向海洋文明的演进。清末鸦片战争和太平天国运动,是苏州与上海城市地位彼此消长的关键因素,但即便没有它们,全球性的现代化浪潮最终依然要将上海这座位于长江入海口的城市推上世界前沿,犹如江南水系最终百川归海。
被誉为“晚清第一词人”的四川人赵熙(1867-1948,号香宋),写过一首七绝《上海》,寥寥数言,只抓一点,极言近现代以来上海的变迁:
上海行政地图 绘图/Hleeow
五十年前东海滨,县门荒浦吊春申。
一朝曼衍鱼龙戏,碧眼胡儿胜化人。
“春申”指战国时代的春申君黄歇,其封地在江南,后人附会为封于上海,遂以春申之名冠于黄浦江,号春申江。赵熙说,五十年前我来这座东海之滨的小县城,只见江岸荒凉,城门冷落,完全是小邑。谁知道短短几十年间,它如百戏杂耍般大变样了,热闹非凡,到处是碧眼的洋人,地位比国人高多了……
五口通商让上海可以实行自由贸易。在此前漫长的时光里,这片土地或者它的某一部分,要么是出现在历史记载中惊鸿一瞥的地名,要么是某一江南大城辐射范围内的“附庸”之城。
从西晋到唐天宝十年(751),华亭是上海最著名的地点,在今松江区境内。天宝十年,唐廷以吴郡太守的建议,以此名设华亭县,是为上海地区有相对独立的行政区划之始。活跃于唐末的咏史狂魔胡曾,没有放过华亭:
陆机西没洛阳城,吴国春风草又青。
惆怅月中千岁鹤,夜来犹为唳华亭。
这首《华亭》核心是“华亭鹤唳”的典故。据《世说新语》,陆机为人陷害,在洛阳被处以极刑前感叹:“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贵公子、富三代兼军三代陆机遭遇灭顶之灾,想的不是家族的荣耀,不是过去的得志,而是昔年国破家亡、隐居上海乡下自家别墅时,兄弟两人度过的美好时光。
陆机是陆逊之孙,吴地人。据《三国志》记载,孙权封陆逊为华亭侯,故而华亭一带有陆家别墅,清泉茂林,足堪归隐。东吴国灭后,陆逊的孙辈陆机陆云兄弟居此地十余年,能够常常听到华亭谷的鹤鸣。胡曾说,陆机已经死在西边的洛阳城了,吴国的草不知道在春风中又青了几回(犹言光阴流转世事更替);更令人惆怅的是,斯人已成枯骨,昔日鸣叫的那只鹤似乎还活着,有千余岁了吧,依然夜夜于华亭谷发出鸣叫声。
从陆机的西晋到胡曾的晚唐,五百多年里,在区域辐射或行政归属上,华亭皆是苏州的一个组成部分——华亭设县八年后,唐廷将吴郡改称为苏州,隶属浙江西道,而华亭县当时还包括如今的昆山南境、嘉兴东境和海盐北境。而在残唐五代到两宋的漫长岁月里,此时江南的重心之城是杭州,华亭县则陆续归属于吴越国和秀州(南宋改嘉兴府,即今之嘉兴)。
设县以来,上海地区历史上的第一次行政升格,是在元至元十四年(1277),以华亭县为华亭府,一年后改名松江府,只管领华亭一县,直到十四年后的1291年又置上海县——此是如今上海得名之始。上海县之名,其实又得之于“上海浦”。这个“浦”在吴方言里意谓“小河”,多指人工河,起源于宋代期间,人们在吴淞江沿线开凿的泄水性质的支流河道,有十数条之多。
宋代的吴淞江南岸,在现在的虹口区海门路一带,江的南岸即有这样一个“浦”,当时被称作“上海浦”,而北岸那个则叫“下海浦”。然而同“浦”不同命,上海浦先是被选作代表,在元代成为了新置县的名称;接着到了明朝,下海浦所在吴淞江河道淤塞,当地另挖一条新河道(今苏州河下游河道),“下海”就这样无缘于新时代,被无情地丢弃在历史的垃圾堆里了。不过,在如今的昆明路上,尚存一座下海庙,据说是下海浦曾经存在的唯一痕迹了。
元以后的明清数百年间,上海区域内陆续新设或拆分出了青浦县、娄县、奉贤县、南汇县和金山县等县。到清中期,形成十县一厅(川沙抚民厅)的整体格局(内含当时属于太仓州的嘉定、崇明、宝山三县)。随后上海开埠,鱼跃龙门,历经欧风美雨涤荡,旧有区域格局一变,呈之以现代大都会的曙光。
作为现代都会的上海,与之关联的诗文,一般人想到的多是新文学。这里是海派文学的阵地,新文学开花结果的重要场所之一,又与古典诗词有什么相干呢?事实上,开埠通商以来,加之太平天国战乱后,从正向吸引和反向收容避难两个方面,上海都吸纳了大量来自于临近的苏州等江南传统大邑的文人士绅,加之以繁荣的商业贸易和较之他方而言相对安稳的环境(租界),此地不止聚合着各式新文学作家、诗人,还云集了规模惊人的旧式文人。
关于这方面的内容,实在是太多了。还是选取几个小点来说比较方便。譬如华洋杂处而带来的怪异的语音现象——洋泾浜:
信息能将电气传,霎时万里寄华笺。
行名推累葛蓝姆,铁线曾从海底穿。
这出自刊刻于同治年间的杨勋的《别琴竹枝词》,写的是彼时方兴的电报在上海等地的运用。“推累葛蓝姆”是什么呢?就是电报telegram一词的音译。
茶馆开张帝叔铺,特零克帝有鸿儒。
试看多少痴男女,并坐谈心廉耻无。
这是《别琴竹枝词》里杨勋写沪上社交情形的诗,同样夹杂着西洋称谓和语音。帝叔铺,茶馆teashop是也;特零克帝,喝茶drink tea是也。他用一种腐儒式的猎奇眼光,看到男男女女并坐喝茶,称之为无廉耻,实在是可以说,跟不上彼时上海的步伐了吧。
说到“帝叔铺”和“特零克帝”,倒让我想起来,与近代上海关系更密切的是咖啡。作为舶来饮品,对于中国来说,上海自然是它最早的流行地。这种“洋气”的饮品,以及与之相应的空间(咖啡馆)与文化氛围,不止出现在王独清(《我从café出来……》)、鸥外鸥(《三十年代上海的一隅》)或来自槟榔屿的温梓川(《咖啡店的侍女》)等新文学作家人的现代诗中,自晚清以来,同样见诸于文人的旧式诗笔之下:
考非何物共呼名,市上相传豆制成。
色类沙糖甜带苦,西人每食代茶烹。
考非,就是“coffee”在当时的五花八门译法的一种。颐安主人在1907年印行的《沪江商业市景词》里写到这玩意儿时,还带着一种新鲜的、猎奇的眼光。市上相传豆制成,信息倒是无误;又说外国人喝考非和我们喝茶一样,用以佐餐和当做日常饮品——颇有一丝知识考据式的乐趣。
更早一些时候,咖啡出现于诗笔之下,其场景也是在上海。上海仿佛是近代中国与咖啡最配的地方。辰桥的《申江百咏》(又名《申江竹枝词》)亦常以沪上市井的新奇为描写对象,不过咖啡当时还叫“高馡”:
几家番馆掩朱扉,煨鸽牛排不厌肥。
一客一盆凭大嚼,饱来随意饮高馡。
番馆就是西餐厅,和中式饭馆的喧闹和群食制不同,掩朱门而独食,所谓一客一盆是也;所食不过牛排和鸽肉,佐以咖啡而已。不过,这样的场景在生活于晚清的辰桥看来,猎奇的意味依然大于对此类生活习俗的领会与习惯。
回过头来说颐安主人的《沪江商业市景词》。和辰桥一样,他的观察也涉及到了上海这座城市在现代化道路上的日新月异之处,虽然这种现代化某种程度上是“被迫”发生的,这个
20世纪30年代和2016年的上海苏州河 摄影/东方IC
1936年和2016年的上海外滩 摄影/东方IC过程还伴随着外来核心文化的进入:
曾经和现在的大光明电影院与上海国际饭店 摄影/东方IC
教堂高立笔尖峰,屋宇红墙砌万重。
四壁广围青草地,每逢礼拜听撞钟。
这是他写沪上教堂林立、洋人每周礼拜的情景。我们无法忽略上海这座城市甚至整个中国的现代化早期进程中传教士与基督教的促进力量,而早在二十世纪开端前后,敏感的诗人哪怕不清楚其中的意味,至少也有了对它的观察。
而辰桥的诗人之眼更落到了上海遍地新起的街灯上。古老帝国被迫开放通商的口岸,由外来者建设经营,铺了道路,发了电,立起了路灯:
火树千株照水明,终宵如在月中行。
地埋铁管通街市,真个销魂不夜城。
火树千株,原先只在辛弃疾笔下的元宵灯夜才能看到如斯之景,如今是上海租界夜夜习以为常的情况了。这些街灯,以铁管制成,矗立在地面上,沿街看过去,散发光芒,遥遥映入黄浦江,行人夜间通过,仿佛在月中行走。
宁波慈溪人辰桥,在晚清,来到了上海。看到这些,他用诗笔将它们记录了下来。作为读书人,他肯定见过大世面,但面对这种古今之变,他依然有难以抑制的新鲜的“震惊”。
在《申江百咏》的序言里,序言作者称:“是以游其地如历蓬莱,睹其人都离烦恼。然而婆诃杂处,怪异迭陈,泄两闲未有之奇,极亘古罕闻之事。”觉得当时上海的诸般景象,可谓“亘古罕闻”,想必这同样是辰桥自己想法的体现。当他将当时生活于上海的中国人“偶将音语学西洋”的现象看作一种被贬抑的对象时,他或许没有意识到,在古老帝国朝向海洋文明的转型中,上海这座城市究竟为我们提供了多少机遇和挑战,带来了多少福祉与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