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梅子 编辑 | 吴冠宇
秭归街头夜市摊子,是入夜后最有生活气息的地方。 摄影/魏启扬
关于食物的记忆,大约是最长情的。有人活到七老八十,最忘不了的,仍是家乡的味道。
时间洪流滚滚,人和食物都在这洪流的裹挟下,行色匆匆。走得太快,有些记忆中的味道就此从生活里走失,不知去向,街头巷尾再难寻见,成为回乡游子的意难平;而有的味道不甘就此消寂,霸气回归,酝酿着对过往岁月的纪念和致敬,成为宴席上众人趋之若鹜的美味珍馐;还有的,在风起云涌的饕客江湖里沉浮,虽然褪去了往日光环,却依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坚守着最初的味道。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秭归新滩,滩陡水急,滩下滩上落差最大时达8米以上。给人造成困境的险滩,同样是摆在鱼儿面前的一道难关,每到洄游季,万千鱼儿聚于滩前,蔚为壮观,给新滩人送来不寻常的口福和财富。苏轼在《新滩》一诗中这样描述道:“扁舟转山曲,未至已先惊。白浪横江起,槎牙似雪城。番番从高来,一一投涧坑。大鱼不能上,暴腮滩下横。小鱼散复合,瀺灂如遭烹……”可见于新滩赏滩观鱼,也是一景,让大诗人过目难忘。
新滩人不说钓鱼、捕鱼、打渔,这些都用不着,在新滩,叫舀鱼。那么大一条长江,鱼是能随便舀到的吗?在新滩还真能,就像在水缸里舀水一样简单。不是我在吹牛,随便问一个老新滩人,都会告诉你这是真的。
冬、春季节,鱼群自三峡入口南津关溯江而上,它们来自下游不同的地方,一起受阻于新滩。聪明的新滩人在临岸给上滩的鱼修起了通道,叫“漕口”,一家鱼坊有多个漕口。每到鱼汛期,鱼儿顺漕而上,人们集结在鱼坊上,在不同水段的漕口下网舀鱼,昼夜不停,据说每一网下去都是满的,小的扔回水中,只留中意的。有时太重,得倒掉一部分才能把网端起来。不同的时间,来的鱼不一样,舀鱼的人心中有数,鳟鱼子、刁子鱼、鲂鱼、鲷鱼、“翠骨闹”、鲩鱼、青鱼、鲤鱼、鳕鱼、鳙鱼、麻花鱼、“出水烂”、黄骨头、翘嘴白、棕杆子、鳜鱼……鱼汛期的新滩像开了一家长江鱼类博物馆。每到舀鱼季节,过往船只也停下来看热闹,一位诗人写道:“渔人举罩百不失,烝然罩之如俯拾。伤鳞破额委泥沙,惨淡腥风起朝日。跳波脱漏时有之,潜迹江潭秘呼吸。滩人竹篓满背归,户户门前盈百十。”从江岸到小镇人家的房前屋后,晒的都是鱼,鱼腥气笼罩着古老的小镇。
云上居三鲜鱼 摄影/郑家裕
鱼太多,就得想办法贮藏。新滩人发明了鲊鱼之法。说起来也不复杂,就是将鱼切块,放盐、酱油、醋、葱、姜、蒜、花椒面、辣椒面,拌均匀,腌一天一夜,腌入味。入味很重要,直接影响鱼的风味。腌时多放点盐,咸一点,更易保存。腌渍好的鱼块,用竹器摆好,晾干水分。然后将鱼块一层层码进土陶的坛子里。鱼块码好,最上面一层铺干咸菜、野韭菜和香椿叶,可增加鱼的香味,最后用整片青菜叶或桐树叶盖紧坛口。新滩人也用新鲜的柑子或柚子叶扎口。用两根竹篾片十字交叉扎进坛子,紧紧实实的,把坛子倒过来,扣在覆水盆里,这叫“倒覆水”。在秭归的许多农家,都能看到青石凿刻的圆形小石盆,这个石盆就是做“倒覆水”腌菜用的。坛中鱼块被隔绝空气保护起来,可在里面安安静静地发酵,放几年都不会坏。倒覆法从坛子里取东西不怎么方便,也可以正伏,篾片扎紧了,在坛子口放一小瓶酒,酒瓶盖上钻一个小眼,好让酒气挥发出来,盖上盖钵,在坛子沿里加满水。正覆密封效果没有倒伏好,水和空气容易跑到坛子里去,密封不好坛子里的东西容易腐烂发臭。
鲊鱼伏上一两个月后,就可以吃了。吃法简单,清蒸,上桌时撒点葱花。没放酒的鲊鱼酱香浓郁,放了酒的清香袭人,因腌制时已放入了各种作料,咬在嘴里口舌生津,鱼肉细腻,让人食欲大开。在新滩,鲊鱼是一道常见菜,招待客人的饭桌上,必定有它。
而如今做鲊鱼的风习渐渐淡出了新滩人的生活。关于新滩鱼的这些事儿,都是听老新滩人陈国新讲述的。所以至今,我也不知道鲊鱼到底什么味儿,有多好吃,只能遗憾鲊鱼之法就要失传了。根据老陈的口述整理成文,期待看到这篇文字的人,被我鼓动出兴趣,让新滩鲊鱼重现江湖。
到秭归来吃石头吧,秭归的石头可以做成菜。这道用石头做的菜,叫“嗦丢儿”,看菜名儿就明白了,不用啃不用嚼,用嗦的,而且嗦过就丢掉。
嗦丢儿是秭归新滩船工的发明。新滩古镇因滩而兴,出领江,出桡夫子,他们的足智多谋、英勇无畏同样闻名三峡上下。驾长桡夫子们,在家里是人上人,可只要上了船,生活就讲究不起了。给船主打工,天天苞谷面饭懒豆腐管饱,就是不错的生活。船在江上走,十天半月甚至几个月,推桡、拉纤,浪涛里打滚,险滩上过命,他们是提着脑袋做工的苦力,被形容为“死了没有埋的人”。可这些勇敢的男人很能在苦日子里找乐子,没有下酒菜,炒鹅卵石当菜。
江边沙滩上有的是石头,找蚕豆大小的石子儿,洗净晾干,热油下锅,一把盐,一把花椒,一把辣子,几头蒜瓣儿几块姜,随着锅铲的翻动,竟也香气四溢。民间比喻一个人顽固,或者愚钝,就说这人像油光石,油盐不进。这实在是对石头的误解,还是三峡人了解三峡的鹅卵石。经过一番炒制,麻辣鲜香都沁进了石头里,含一颗石子儿在嘴里,满口生津,竟越嗦越有滋味。明月照峡江,一颗嗦丢儿,一口苞谷老酒,反复咂摸中,酸痛和疲惫消失了,峡江男人的豪气顺着嗦丢儿的滋味老酒的劲道回到体内,吼几声三峡船工号子,又蓄得一身与险滩恶浪搏斗的胆气。
秭归有个桡夫子,是有名的民间机智人物,用嗦丢儿整过他的小气东家。桡夫子们天天下苦力吃饭却不见油星星,一天晚上他和伙计们炒了一盘嗦丢儿,一边咂老酒一边吃嗦丢儿,津津有味,不亦乐乎,东家以为他们在吃好东西,端来两盘鱼肉要求打平伙,结果一筷子嗦丢儿喂到嘴里,差点挺掉大牙。伙计们吃到了鱼肉,东家只有嗦着石头暗呼上当。
嗦丢儿 摄影/郑坤
桡夫子们吃嗦丢儿,吃的是一份对家的念想,对好日子的期盼,吃的是峡江船工的苦。今天我们吃嗦丢儿,吃的是纪念,是文化,是历史。不了解三峡历史,吃不出嗦丢儿的滋味来。老三峡,船工生活,新滩古镇,俱已成为历史风景,让嗦丢儿这道菜重出江湖,并登上屈原家宴的经典,我的理解是一种敬意,向三峡历史册页里渐行渐远的三峡船夫们致敬。
记忆中的老归州,每到冬天,新鲜的萝卜和芫荽一上市,总有几个老妈妈在街头支起小油锅炸萝卜饺子。有两个常年光顾的小摊,一个在菜市场的入口,一个在迎和门通往县一中的长长的台阶途中。摆摊人的样子已全然忘记,只记得萝卜饺子的香味了。每逢周末放假,一包2毛钱的旧报纸包着的炒瓜子,一个5毛钱的萝卜饺子,便是解馋神器。吃完,一手油,一手黑。嘴巴留着瓜子的黑,肚子里汪着萝卜饺子的油。尤其冬天,热乎乎地吃下去,又暖和又抵饿。
不知是谁发明了炸萝卜饺子,又是谁在归州古城支起第一口锅,开始炸萝卜饺子,代代相传的萝卜饺子变成了归州老城的一个小吃符号,平凡而又紧实地与古城人的生活融为了一体。
炸萝卜饺子,一般选用红皮萝卜,刨成红红白白的细丝,香菜切段,加葱花、盐、花椒粉、辣椒粉拌均匀。面粉加水和盐调成稀面糊。炸萝卜饺子的工具是专用的,圆形铁片对折成九十度,焊在长长的铁柄上,就成了一个折叠的月牙形铲子。炸之前将铲子放在油里烧热,拿起来,在铲里淋上面糊,放进拌好的萝卜丝,再淋一层面糊,放进油锅里,炸到饺子成形脱开铲子,再在油锅里反复翻动,直至两面金黄,捞起来放到锅边的铁架子上沥油。半透明的金黄饺子,泛着油光,隐现着红红绿绿,咬一口,外酥里嫩,满口生香,细嚼竟有肉的味道。
宜昌街头的炸萝卜饺子 摄影/图虫创意
炸萝卜饺子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其实不然。只有长年做的人,才审得准火候,也才知道面糊的稀稠。火候审得好,萝卜丝刚好熟了,面糊刚好脆了,才能吃到面的焦香和萝卜的清香。面糊不能稠,萝卜饺子炸好,萝卜丝在薄薄的焦黄的面皮下若隐若现,呈半透明状才算高明,饺子边边上支棱着同样变成焦黄的萝卜丝。面太厚,看不到萝卜丝,就不是萝卜饺子,变成萝卜馅饺子了。
大约二十来年,没有吃过萝卜饺子了。都说萝卜饺子是老归州的传统美食,不能丢了老传统,于是有人张罗着恢复它,还给它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莱菔翠饺,从街头小吃变成了宴席上的点心。
马婆婆牛肉面,享受两块柑子皮的待遇。 摄影/梅子
马婆婆牛肉面,低调地开在一条小街上。 摄影/梅子
关于食物的记忆,大约是最长情的。有人活到七老八十,最忘不了的,仍是家乡的味道。对秭归人来说,关于老归州的记忆中,怎么能少了萝卜饺子呢?在老归州,萝卜饺子的香味飘满小城的时候,冬天就来了。每天早晨,两只萝卜饺子下肚,人生已然满足。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在一片豆浆油条包子稀饭馒头中,马婆婆牛肉面横空出世,瞬间将小城人的过早水准提高了一个档次。面馆开在老归州城最热闹的十字路口,进城出城的必经之地,向上爬坡是秭归一中和师范,向下穿过一条商业街是电影院和菜市场,向东,出迎和门到实验小学和县医院,向西是县政府所在地,十字路口人流如织,川流不息,每天清晨,牛肉面的香味可以覆盖半座城。
小城人过早吃得最多的,除了稀饭馒头,就是油条油饼。在老县城工作的两年,几乎每天早晨,都用一个油饼一碗豆浆打发自己,花费不超过1元。讲究点,或者请客,吃一碗肉丝面,肉丝白白的、细细的,掺着榨菜丝,青红辣椒丝,和着红油葱花浇在白面上,也挺好吃。小城人习惯吃猪肉,只有来了客人,才去卤菜摊买几两牛肉待客,似乎没有想过用牛肉煮面。牛肉煮面是新鲜事物。没想到马婆婆牛肉面一开张,竟大受欢迎。当年小面0.5元一碗,肉丝面1.5元,牛肉面贵,2.5元一碗。据说80年代末也只有1.5元一碗,到我进城时,已是90年代中期,涨了一元钱,可吃的人仍络绎不绝,每天早晨店里人满为患。吃公家饭的人,做生意的人,赶时髦的年青人,都云集在这里。好朋友进了城,请他去吃牛肉面。自家饭吃厌了,想解解馋,去吃一碗牛肉面。当时月工资不到400元,牛肉面不能天天吃。但这不影响马婆婆牛肉面迅速走红,可能小城人实在厌倦了稀饭馒头油饼油条的老一套,改革开放之后城里的有钱人多了起来,应该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街头夜市 摄影/魏启扬
马婆婆牛肉面红火,除了敢于挑战小城人的饮食习惯,引进牛肉煮面,独家经营,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马婆婆牛肉面里的柑子皮。牛肉煮面是新鲜事物,煮荤菜时放柑子皮却是秭归人的饮食老传统。马婆婆学会了牛肉煮面,并根据秭归人的口味做了小调整,煮牛肉时习惯性地放进了柑子皮。哪里想到,恰恰是这习惯性的添加,给自己带来了滚滚财源。很多人吃面,不是冲着牛肉去的,是冲着汤里的柑子皮去的。舀汤时,总要叮嘱一句,给我两块柑子皮啊!时间一长,马婆婆牛肉面里的柑子皮成为她的特色,不用交待,面碗里一定会卧着一块两块金黄色的柑子皮,吃到嘴里香香的,软软的,柑子皮的清香和肉香充分混合,睡了一夜的味蕾瞬间清醒。马婆婆这一招,紧紧抓住了小城人的胃,吃上一碗有柑子皮的牛肉面,在当年,就是品质生活。
马婆婆牛肉面成了很多归州人记忆中的一个关键词。赶上县城东迁,马婆婆牛肉面也搬到了新县城,不知是新城的人多起来,早点的类型多起来,人们过早有了更多的选择,还是店铺位置有点偏,马婆婆牛肉面失去了当年一面难求的盛况。好几个老归州人说,马婆婆牛肉面没以前好吃了。出于好奇,我去吃过几次,感觉并没有多大变化。还是不用交待,自然会给面碗里添两块柑子皮,是面变了,还是人变了?我想,应该是我们的味觉变了。转眼搬到新城已二十年,马婆婆牛肉面在一派兴旺的早餐江湖褪去了头上的光环。虽没以前火热了,倒也有几分老字号的低调和沉稳,二十年如一日地坚持着自己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