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克拉姆《大宇宙》（第一卷）的音高逻辑分析

●凌 芷

乔治·克拉姆《大宇宙》（第一卷）的音高逻辑分析

●凌 芷

（西安音乐学院，陕西·西安，710061）

作为美国现代作曲家乔治·克拉姆的代表作之一，钢琴套曲《大宇宙》曾多次引起作曲家、钢琴家和音乐理论家们的兴趣和关注。以音高为切入点，通过对《大宇宙》（第一卷）的音高结构做概括性的分析，探究12首作品在音高方面的关联性和它们的音高结构特点，从而更加接近乔治·克拉姆创作思维中严谨、精密的一面。

乔治·克拉姆；钢琴套曲；《大宇宙》；音高

乔治·克拉姆（George Crumb）是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美国作曲家之一，他的音乐风格和理念在20世纪具有重要地位，并对他同时期及之后的音乐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乔治·克拉姆严谨、精致、细腻的音乐风格和技术特点得益于他在密歇根大学（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学习期间的作曲老师R·L·芬尼（Ross Lee Finny）。芬尼要求学生在创作中极其精细缜密，每一个音符都要经得起推敲，既要求形式和逻辑的严丝合缝，又要求记谱的精确。“每部作品，往往需要开大量的头，写出一大堆草稿和乐思，经过漫长的艰苦实验和精心选择，留下的也许仅仅是幸存的一小部分而已”[1]。在芬尼的影响下，克拉姆也形成了这种严苛细致的风格，他常常要花费很长时间完成一部作品，这也使得他不是一个多产的作曲家。但也正因为此，他的音乐才十分精致和耐人寻味。

乔治·克拉姆既是作曲家，也是钢琴演奏家，他非常注重音乐的“表演性”，对乐器在舞台上的位置、声音的方位、运动、视觉和听觉感受等都有详尽的要求。克拉姆的钢琴作品《大宇宙》共有两卷，皆作于1972-73年间，每卷均有12首，共24首。《大宇宙》这一标题是对巴托克《小宇宙》的致敬，整套作品根据12个星座写成，每首分别对应1个星座，并包含1个生于这个星座的人的名字缩写。

在《大宇宙》中，作曲家通过对演奏法、表情等提出详尽的要求而凸显了音色的敏感、神秘、梦幻、多变等特征，音色在这套作品中也是除了音高之外的最重要的音乐表现手段。

同时，对音高和音色的充分重视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印象派作曲家如德彪西对他的影响。作为音响的承载体，音高结构在《大宇宙》的精妙构思中有着与音色同等重要的地位。这12首之间既相互关联，又各有特点，个性受到共性的影响与支配，这部钢琴套曲由此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

《大宇宙》（第一卷）的12首作品都有一个各自属于不同星座的标题，还分别题献给不同的人，他们有的是著名的作曲家，如肖邦、德彪西、勋伯格、威伯恩等；有的则是克拉姆的亲人或老师，如R·L·芬尼。这12首作品的标题大多和星象、宗教、古代神话或者一些带有神秘色彩的事物相关联（见表1）。

表1.《大宇宙》（第一卷）中作品标题、对应星座与题献给的人。

序号标题星座题献给 第一部分 1原始之声巨蟹座George Rochberg 2普罗透斯双鱼座William Reed Crumb 3牧歌金牛座Johannes Brahms 4十字架摩羯座R·L·Finny 第二部分 5幽灵船夫天蝎座George Henry Crumb 6夜的铃声射手座Anton Webern 7阴影之声天平座Paul Zukofsky 8永恒的魔圈狮子座Claude Debussy 第三部分 9时间的深渊处女座Arnold Schoenberg 10春天-火白羊座David R. Burge 11梦中图像双子座F·G·Lorca 12旋转星系水瓶座Beatrice Wernick

在音高材料方面，这12首作品也有许多共通之处，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对称性和同源性。其中，对称性是指这12首作品各自主要的音高材料内部音程构成都具有对称的特征，比如它们的音高材料多以[0，1，4，5]、八声音阶、全音阶等结构具有对称性的集合为主；同源性是指这12首作品的主要音高材料都源自几个特定的音高材料，它们之间也因此相关联。

一、《大宇宙》（第一卷）音高材料的同源性

在第一卷的12首作品中，有两个最重要的三音集合[0，2，6]和[0，1，4]，这两个集合共同衍生、变化出了每首作品的最主要音高材料。《大宇宙》第1首作品的标题是《原始之声》，这一标题既含有克拉姆本人赋予的宗教和神话含义，也暗示了这一套曲的音高结构都与第1首的音高构成有一定的关联，即《原始之声》为之后11首作品的音高构成提供了“种子”和线索。

《原始之声》开始的第一个乐句由七组三和弦构成，每两个和弦一组，组内部的两个和弦间使用了装饰音的节奏（见谱例1①）。

谱例1：

第一组三和弦是b小三和弦和f小三和弦，即[0，1，3，6，7，9]。这两个根音相距增四度的小三和弦形成了一个六音集合。之后的第二到第七组和弦的音高组成方式与第一组相同，都是分别由两个根音相距三全音的小三和弦构成。而[0，1，3，6，7，9]其实可以看作是由两个[0，1，4]构成的，因为这一集合可以被看做是[3，6，7]和[0，1，9]的组合。其中 [3，6，7]是[0，1，4]的移位，而[0，1，9]是由[0，1，4]转位后移位而来的（见图1）。

图1

[0，2，6]首先出现在第1首《原始之声》的第二句（见谱例2），以旋律的形式出现，谱例中使用黑色方括号标出。

谱例2：

[0，2，6]集合本就包含了多种衍生出其它集合的可能性。因为[0，2，6]是三个偶数，所以它有衍生出全音阶的可能性。在第二句的旋律声部，G-bD-bE，bE-A-G， G-#C-bE，bE-F-B四个三音组以头尾相接的形式出现，它们各自都是[0，2，6]的移位或转位。

在第1首《普罗透斯》的第1小节，左手的音高是F-A-#A和B即[5，9，10，11]，右手的音高是C，#C，D和#F即[0，1，2，6]，左右手呈对称关系。这里体现了[0，1，4]和[0，2，6]的结合。

谱例3：

[5，9，10，11]和[0，1，2，6]的基本序都是[0，1，2，6]，在构成左、右手音高材料时，[0，2，6]和[0，1，4]两个三音子集嵌套、相交，共同构成了这一小节的音高材料。在左、右手两个四音集合内部，分别各有一个基本序为[0，2，6]的基本子集，即左手的[5，9，11]和左手的[0，2，6]。左右手两个四音集合的对称轴位于元素6和5形成的半音之间，它们还分别与左右两侧的元素2和9形成了两组基本序为[0，1，4]的三音组。其中[0，2，5，6，9，11]三个音还是八声音阶II的子集。谱例3中[0，1，4]和[0，2，6]两个三音组共同构成了第2首的核心音高素材（见图2）。

图2

[0，2，6]用作主要音高材料的还可见于第5首《幽灵船夫》。《幽灵船夫》以#D-A-B三个音即[3，9，11]开始，它们的基本序是[0，2，6]，其中B音采用了颤音的奏法，在这里将这三个音称之为“颤音动机”。颤音B之后，这个三音组向下方大三度模进，以同样的奏法演奏三音组B-F-A，即[5，9，11]，其基本序还是[0，2，6]。

《幽灵船夫》的材料共有两种：一个是“颤音动机”（见谱例4-a），还有一个是“平行五度”材料（见谱例4-b）。

谱例4-a：第5首《幽灵船夫》第一句“颤音动机”

谱例4-b：第5首《幽灵船夫》第一句“平行五度”材料

在这首作品中，两个材料交错出现，第一句和第二句都是先“颤音动机”，后“平行五度”材料。在第二句中，“颤音动机”依然使用了两次基本序为[0，2，6]的三音组，第一次是[3，9，11]三个音，它是[0，2，6]移位9而来；第二次是[3，5，9]是基本序[0，2，6]移位3而来（见谱例5）。

谱例5：第5首《幽灵船夫》第二句

以上列举的《大宇宙》（第一卷）第1、2、5首中对[0，1，4]和[0，2，6]两个三音集合的集中使用，在其余9首作品中也有所体现，比如在第8首《永恒的魔圈》中，A行中多次使用了[0，2，6]，B行中多次使用了[0，1，4]等。这两个集合或是直接被当作音高展开的核心，或是通过移位、转位等手段变形成其它四音、六音等衍生形态，由于篇幅有限，在此不再一一列举。

二、《大宇宙》（第一卷）音高材料的对称性

《大宇宙》（第一卷）音高材料的对称性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个是局部音高材料的对称性；第二个是使用了两个具有对称性特征的音阶——八声音阶和全音阶。

（一）局部音高材料的对称性

在《大宇宙》（第一卷）中，具有对称性的音高材料的使用非常普遍，而这些材料多与前文中提到的两个三音集合[0，1，4]和[0，2，6]相关。将[0，1，4]转位成[0，11，8]后再移位5会得到集合[1，4，5]，与之前的[0，1，4]相结合将产生[0，1，4，5]对称的四音集合，比如在第2首《普罗透斯》的第32小节处（见谱例6），就使用了两次[0，1，4，5]的变型，即移位9之后的[1，2，9，10]和移位11之后形成的[0，3，4，11]。这一集合在第3首等其它多首作品中也有使用。

谱例6：

以同样的方法，将核心三音组[0，2，6]移位2成为[2，6，8]之后再与之前的集合相结合，将得到四音集合[0，2，6，8]，它也是全音阶II的一个四音子集。在第3首《牧歌》中，就多次使用了这一集合，诸如《牧歌》的第9小节、第12小节和第15小节（见谱例7）。

谱例7：

第9小节

第12小节

第15小节

第9小节的低声部使用了使用[0，2，6，8]四个音写作了一个伴奏音型，之后在第10、11和第24小节中又分别使用了同一伴奏音型。在第12小节，作曲家将[0，2，6，8]伴奏音型移位4后形成了[0，4，6，10]；在第15小节则移位1后成为[1，3，7，9]。由此可见，这一对称集合在《牧歌》的织体中是伴奏音型的重要组成部分。

相似的对[0，2，6，8]的使用还可见于第6首《夜的铃声》的第二行；第9首《时间的深渊》的第二行等。除[0，2，6，8]外，还有几个其它对称的集合，比如在第5首中使用了大量的[0，1，6，7]和它的变化形式。

（二）对具有对称性特征的音阶的使用

在《大宇宙》（第一卷）中，对称性的音阶主要指八声音阶。由两个核心三音组[0，1，4]和[0，2，6]可以衍生出多个四音、六音和八音集合，且这些衍生物的一个重要的共同特征就是“对称性”。前文提到的三音组[0，1，4]是八声音阶的重要组成部分，将[0，1，4]转位成为[8，11，12]，并移位7之后可以得到集合[3，6，7]，再与之前的[0，1，4]结合将得出[0，1，3，4，6，7]对称的六音集合（对称轴位于元素3和4之间）。如第5首《幽灵船夫》的“平行五度材料”正是使用了这一六音集合两端的[0，1，6，7]四个音，它们也是对称的。而六音集合[0，1，3，4，6，7]还是八声音阶I的组成部分。或者说，八声音阶I可以拆解成多个与[0，1，4]原型或转位后移位的变行相关的集合（见图3）。

图3

八声音阶因其结构具有多种特征，广泛受到了20世纪作曲家的青睐。在结构方面的最重要特征体现在它自身具有对称性，既全部由全音和半音相交错而成，将一个八度以多种方式均分。此外，八声音阶还与多个音阶具有共同音，比如与自然大/小调音阶有五个共同音，与全音阶具有四个共同音，与中国的五声音阶也有四个共同音等。它自身所具有的特点和它与其它音阶具有多个共同音的关联，使得它们可以在调性写作中被用作临时的“偏移物”等。在《大宇宙》（第一卷）中，就多次使用了八声音阶或八声音阶的各种子集。

比如第3首《牧歌》中，八声音阶的六音子集[0，1，3，4，7，9]被多次使用。这一集合其实也可以看作由前文重点提到的三音组[0，1，4]变化而来：可以将它看作是[0，1，9]和[3，4，7]两个集合的结合，而这两个三音集合的基本序都是[0，1，4]（见图4）。

图4

[0，1，3，4，7，9]也是一个对称的六音集合，对称轴位于元素7和9之间（见图5）。

图5

在《牧歌》中，六音子集[0，1，3，4，7，9]是与特定的材料相结合使用的。在第9、10、12、15、24小节都使用了这一六音集合的变型（见谱例8）。可以看出六音组的呈现总是以一连串左右手交替的、流畅的类似“装饰音”的三十二分音符快速演奏。第9小节的[0，3，5，8，9，11]是将原六音子集[0，1，3，4，7，9]移位8而来，第10小节也使用了与第9小节相同六音集合；第15小

节的[0，3，4，6，7，10]是将原集合移位3而来，第12小节的[1，3，6，7，9，10]是将原集合移位6而来，第24小节与第12小节使用了相同的六音集合。

谱例8：《牧歌》第9、15小节

第9小节

第15小节

再比如在第7首《阴影之声》中，八声音阶的六音子集[0，1，3，6，7，9]在音高材料中也占有重要地位（见谱例9）。这首的主要演奏技法是由右手演奏琴弦上的技法如拨弦、在琴弦上滑奏等，左手演奏和弦，并对踏板加以控制。左手的和弦主要由[0，1，3，6，7，9]和全音阶构成。比如第一个和弦[1，3，4，7，9，10]是由[0，1，3，6，7，9]移位9而来；第二个和弦[1，3，5，9，11]属于全音阶；第三个和弦[1，2，5，7，8，11]也是由六音子集先转位再移位8之后而来；第四个和弦[0，3，5，6，9，11]和[0，2，3，6，8，9]的基本序也都是[0，1，3，6，7，9]。在接下来的第二、三行中，演奏法与第一行相同，左手和弦的音高结构持续使用了六音子集的各种移位和转位形式。

谱例9：《阴影之声》第一行

三、结语

综上所述，《大宇宙》的12首作品虽然在音乐的内涵表达、性格、情绪、演奏法，以及织体构成等方面各有千秋，但它们在音高构成方面有着两个共性：音高材料的同源性和对称性。

其中，同源性体现在12首作品中的多个音高材料都来自两个三音集合[0，1，4]和[0，2，6]，它们经移位、转位等变化后，产生了多个四音、六音和八音集合，构成12首乐曲背后的共同音高逻辑，也由此使它们产生了关联。对称性体现在12首作品中的多个音高材料本身都具有对称的特征，比如常用的[0，1，6，7]等，对称性的最典型体现是通过由[0，1，4]产生的八声音阶和由[0，2，6]产生的全音阶，这两个音阶也形成了12首作品在音高方面的宏观逻辑。虽然这两个音阶也在其他20世纪作曲家的作品中多次出现，但乔治·克拉姆对它们的处理使用的独到之处在于他深入挖掘了这两个音阶中能够产生数字关联的多种集合。

由此可见，《大宇宙》12首乐曲既有个性，又在音高组成方面以严密的逻辑相互关联，乔治·克拉姆在凸显每首作品特点的同时，还充分考虑到了将它们之间以缜密的音高关系，通过同源性和对称性两种特征技法，使整部作品获得了完美的整体感。

注释：

①本文所用的谱例出自1974年由Peters出版公司出版的《大宇宙》（第一卷）乐谱，为作曲家乔治·克拉姆本人手写的乐谱，版号为Edition Peters 66539a。

[1]姜小鹏.论乔治·克拉姆音乐中的音色与织体[D].上海音乐学院博士论文，2004.

J613.6

A

1003-1499-（2020）04-0095-06

凌芷（1977～），女，西安音乐学院音教学院副教授。

2020-07-31

责任编辑 春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