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唐代诗歌“三境”论

2021-01-21 16:29周玲
文学天地 2021年12期
关键词:唐代

周玲

摘要:唐代诗歌理论中最早提出“意境”这一概念,并阐述诗歌“三境”理论的就是署名王昌龄所著的《诗格》。《诗格》提出诗歌创造的三种境界是“物境”、“情境”、“意境”。“三境”论是唐代诗歌的代表性理论。理解此理论必须借助“境”的概念流变和对佛学之境的理解。

关键词:唐代;诗歌理论;三境

中国古典诗歌在唐代达到了创作高峰,理论上也出现了中国独有的诗歌理论——意境论。唐代诗歌意境理论注重塑造诗歌整体审美境界,是中国古典诗歌理论的代表。而意境论中最有代表性的则是托名王昌龄所著的《诗格》中提出的诗歌“三境”论。

唐代诗歌理论中阐述诗歌“三境”的就是署名王昌龄所著的《诗格》。学术界很早就有人提出《诗格》非王所作,乃是假托,但罗根泽先生根据唐朝时来中国的日本和尚遍照金刚编写的《文镜秘府论》中所引用的《诗格》资料,指出《诗格》基本为王昌龄所作,只是经过整理。遍照金刚来中国时距王昌龄去世仅55年,即使《诗格》不是王所作,也是唐代诗歌理论著作。其中提出的诗歌“三境”论引人瞩目、价值巨大。

《诗格》中提出:“诗有三境:一曰物境,欲为山水诗,则张泉石云峰之境极丽绝秀者,神之于心,处身于境,视境于心,莹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二曰情境,娱乐愁怨,皆张于意而处于身,然后驰思,深得其情。三曰意境,亦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得其真矣。”《诗格》论“诗有三境”,指出“三境”为“物镜”、“情境”、“意境”,是对诗歌意境类型的总结,要辨析“三境”,得从“境”的概念说起。

“境”本字为“竟”,东汉许慎《说文解字·音部》说:“乐曲尽为竟。”指乐曲的终了,后引申为“终了”、“界限”,并可表示地域边界。《庄子》中说:“阖四竟之内,所以立宗庙社稷”,“斛不敢入于四竟,则诸侯无二心也。”后来人们加上“土”字旁,造出“境”字,指地域边界。《孟子》里说:“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荀子》里说:“入境观其风俗。”“境”字,首先指地域边界,这是实体之境,后来道家将其抽象为精神境界。《庄子·逍遥游》中就说一个叫宋荣子的人:“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庄子说宋荣子这个人知道自己和外界的区别,能分辨荣誉和耻辱的精神境界。

西汉末年,佛教传入中国,魏晋时期,佛教和当时流行的玄学相结合,经文人士子加工改造为哲学流行起来,是为佛学。佛学理论深奥玄幽,为了理解方便,人们往往借用中国哲学尤其是道家的概念指代佛学概念,例如“无”代“空”,“生死”代“轮回”,“无为”代“涅槃”等。佛学也借用道家抽象出来的“境”,竺道生《妙法莲华经疏·序品》中说:“夫至象无形,至音无声,希微绝朕思之境,岂有形言者哉?”就是借用老子“大象无形,大音希声”来指代借精神体验获得的神秘渺远境界。更进一步,佛学还赋予“境”以非有非无、虚实相生的新内涵。首先,佛学之境指人的感官和意识对外界的因缘作用。例如《佛学大词典·俱舍诵疏》解释“六尘境”:“所言境者,谓六尘境:一眼对色;二耳对声;三鼻对香;四舍对味;五身对触;六意对法。”人们认识世界依靠感觉器官和意识,并无法离开种种因缘条件,这是非有(条件变了,结果不同);但是借助感觉和意识又能认识外在事物,这是非无。非有非无,虚实相生,这就是“境”——一个借助人的感官意识存在的幻象世界。所以《佛学大词典》又说:“心之所游履攀援者,故称为境。”就像《五灯会元》中记载的那个故事,江上帆船驶过,一个和尚说帆动船行,一个和尚说风吹帆动,结果来了第三个和尚说既不是船动也不是帆动,而是他们俩的心动。

把佛学之境转为诗论之境,更得益于禅宗。禅宗相传为达摩祖师自印度传来,实为佛教在中国的变种。唐代时,佛教在中国迅速流行,教派林立,其中禅宗影响日益巨大。禅,梵语,静坐默想之意。唐代诗歌大盛,在诗文化的熏染下,禅宗日益转向诗意和审美的悟道方式。从世俗生活中体悟宗教情感,在审美方式中获得神学启示,禅宗和中国古典诗歌理论一开始就不谋而合。《五灯会元》卷1记载禅宗的创立尤其具有审美意味:佛祖释迦牟尼在灵山聚会说法,拈花示众,众皆不解,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遂得佛祖赏识,当众宣布把“正法眼藏”(最高的佛法真谛)交付摩诃(梵语,大)迦叶,迦叶尊者由此成为禅宗祖师。佛祖拈花,迦叶微笑,拈花的动作包含无穷的深意,微笑的神态闪烁悟性的光芒,这是智者间无声的心灵交汇,也揭示了禅宗的悟道方式:以心传心,不立文字。禅宗悟道用心灵的体验领会佛家真谛,又用拈花微笑的形象动作代替语言的说教,这和诗歌借助形象构筑意象世界、表达思想感情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借助禅宗的境界理论来阐释诗歌意境就成了唐人要走的捷径。禅宗佛、我、物合一的世界观和直觉体验的思维方式促成唐代诗歌“三境”论的产生。

《诗格》把诗歌的境界分為三类:一为“物境”。诗人要创作山水诗,必须将山水景物最美的形象特点在脑海中反复揣摩,然后用语言精心描摹其形态,构筑出审美的艺术形象,追求景物的逼真再现,形成惟妙惟肖的自然画卷,达到形似的境界。这就好比魏晋六朝的山水田园诗,杰出者观察入微、摹写细腻,例如谢灵运《石壁精舍还湖中作》中写泛舟湖上,景色的描摹精雕细刻而真切自然:“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黄昏来临,树林山谷渐渐昏暗,就像一点点收敛了光线,云霞慢慢变淡收起了绚烂的色彩。菱角和荷花相互映照尤显茂盛,菖蒲和稗草相依相偎在船头摇曳……还有陶渊明《归田园居》:“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朦朦胧胧远方的村庄,袅袅上升的炊烟,狗在小巷深处吠叫,公鸡飞上桑树顶打鸣,白描中见出最具乡村特色的景物。

“情境”是诗歌境界的第二种境界。诗歌中的意象在现实中并未见到,而是诗人强烈情感的载负和化身,诗人是“为情而造文”(见刘勰《文心雕龙》)的结果。如李白《秋浦歌》“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三千丈的白发,天上流下的黄河水,现实中哪里有,不过是诗人强烈情感的幻化而已。类似有杜甫《春望》中“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奇异意象来表达强烈的国破家亡之恨。柳宗元用新鲜奇特的比喻和夸张来诉说强烈的思乡之情“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得身千亿,散向峰头望故乡。”(《与浩除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这类诗歌多用夸张、比喻、拟人的手法、借助独特鲜明的诗歌意象来传达作者强烈的情感诉求,不追求景物描写的真切细腻,读者也会被诗人强烈的情感裹挟而引起灵魂深处的强烈共鸣,这就是《诗格》中所说的:“娱乐愁怨,皆张于意而处于身,然后驰思,深得其情。”

《诗格》提出的第三种境界是“意境”,这也是唐人首次提出这一概念,但这和我们今天说的意境概念内涵并不一致,可以说我们今天的意境概念内涵其实是包括三种境界的。《诗格》中说:“三曰意境,亦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得其真矣。”寥寥数语,却寓意深刻。这种境界,我们不妨借助禅师悟道的体验来进行理解。《五灯会元》卷17记载有位禅師叫青原惟信,他有关悟道的一段话非常精彩,应该对我们理解“三境”理论颇有帮助。他说:“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

这段话揭示了禅师悟道的三个阶段;或者说人们认识世界的三种方式、三种境界。第一种“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这是普通人认识世界的方式,外部世界和自然事物直接呈现在人们的感官之中,人们不带主观情感和思虑地面对世界和外在事物。《诗格》中所说的“物境”就是这种境界,诗人观察的精细入微,描摹的再惟妙惟肖,是镜子般的再现。

“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是悟道到一定程度后的阶段,山和水已经不再是纯客观的存在,而是成为一种象征,或者代表某种天理,或者负载某种情感,对禅师来说,就是佛道的象征吧。就如儒家把外物人格化或哲理化的比德说,孔子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又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都是这样。《诗格》中说的“情境”也和这种境界类似,诗歌中的意象多是诗人强烈情感的幻化,就如悟道是将山水等外物作为真理的象征。

“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则是悟道的最后阶段,悟者超越感觉,超越理性,摒除主观情绪或意识的干扰,让心灵和宇宙万物化合,把情思意趣和大千世界溶合,山和水成为泯灭物我界限的永恒存在,物我交融、天人合一。这是悟道的最高阶段,也是审美的最高阶段。就像美国人本心理学家马斯洛说的“高峰体验”:在主体与万物和谐时,感到内心的自由、澄明、独立,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感到世界和自我的完美,处于体验的诗一般的神秘、狂喜的巅峰时刻。《诗格》中提出:“三曰意境,亦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得其真矣。”这“意境”,就是指是诗人们超越感官和情绪的干扰,把心灵沉浸于审美对象,在和宇宙万物的化合中,将情思意趣溶会于审美意象中创造出来的境界。这是和禅师悟道时最后达到的境界一样,和马斯洛所说的高峰体验类似。在这种境界中,诗人和他创作的审美世界一样,自由、澄明、独立。这个时候诗人获得的是“真”,何谓真?如《庄子·渔父》中所说:”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真”是人性人情的自然流露,是心灵的真纯和坦荡,是所有文学作品最能打动人心的所在。所以六朝理论家刘勰说:“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文心雕龙·情采》)盛唐诗人们创作出澄澹精致的诗歌,才使得“意境”这一概念得到落实。例如王维的诗歌《终南别业》:“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后来南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卷15评价:“此诗造意之妙,至与万物相表里,岂直诗中有画哉!观其诗蝉蜕尘埃之中,浮游万物之表也。” 魏庆之特别称赞王维创造的意境之美:诗人超然物外的空明心灵,诗人终于超脱尘俗和万事万物,在与自然的化合中达到纯真、自由、旷达的审美境界!

《诗格》中提出“物境”、“情境”、“意境”三境,但人们后来仅以“意境”这一概念概括三种境界,这一概念的提出具有极高的理论价值,意味着唐代诗歌理论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唐之后,人们用此概念鉴赏词、曲,甚至小说,使其成为古代文艺理论的核心概念。

参考文献:

[1] 郭绍虞,王文生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四卷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2] (宋)普济.五灯会元(三卷本)[M].北京:中华书局,1980.

[3] (日)弘法大师编撰,王利器校注.文镜秘府论校注[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

[4] 屈凯.唐代诗歌意境理论综述[J] .黑龙江教育学院学报,2008(3) .

[5] 白宪娟.《庄子》与唐代诗歌意境的混全之美追求[J] .大连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4) .

作者简介:周 玲(1971—),女,安徽金寨人,济南职业学院公教部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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