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九日这天,我要赶回老家参加一个乡宴。乡宴比较隆重,我想找件体面的衣服穿。
衣橱里,春夏秋冬,长短薄厚,挑来拣去,我拿起一件皮大衣。这件大衣是十年前买的,比较贵。一直喜欢它的今古合韵之气:墨绿色的腰身,前襟一抹镶钻的古蓝垂下,像一根裙佩流畅飘逸。低v领,沿一圈窄细的狐毛,像是俊朗的少年,肌肤之亲中,能够荡漾旷世得温暖。
衣服还很新,因为只穿过一次,就因为身体发胖而不能再穿。这么多年,它一直静静地挂在那里,偶尔被拿出来摸摸,又黯然回去。现在瘦了,应该能穿了吧?抽出衣架,低头闻见一种旧衣的香味,感觉重逢了久别的亲人,还有它本身的故事。我穿上了它,拉好拉链,站在镜子前。呵,又合身了,刚刚好的样子,一如从前般美好。
从山阴到应县,从应县到南山脚下的小村庄,我一直没再注意自己。宴席上,宾客如云,笑语喧哗,推杯换盏,真诚祝福,我隐隐觉得有一些人总在打量我,不,准确说,是在打量我的衣服。是因为我这衣服太好看了吗?这样想着,不由低头看去,这一看,我彻底傻了。皮开肉绽,这个成语第一时间冒了出来。那原本墨绿色的有着淡淡花纹的皮面,平起波澜,有的像起皱的湖面,有的像风干的枯叶,一碰即落,一摸即碎……
我放下筷子,惊慌失措地逃离了现场,来不及和主人打招呼,就像一只杂耍着的猴子突然掉光了身上的皮毛,羞愧难当,逃无可逃。
我怎能知道,有的衣服,就如一位故人,所有等待,都是有年限的,不可能是一生的交付。
回到家里,那件换下来的斑驳陆离的皮衣,连同同样有着多年历史的黑色长裤,被我小心叠好,装进了袋子。我不舍得丢弃。一件衣服,只要附着过自己的身体,它就有了灵魂,或者说,有的衣服,它本身就是附着灵魂而来,来与你两情相悦,彼此痴缠。如此,怎么舍得?
在老家大大小小的衣柜里,满满当当全是旧衣。这些旧衣基本都不再穿了。不再穿了,也不舍得扔掉。总感觉这些穿过的衣服,有着家人的体温和味道。即使真要丢,丢到哪里好?
比如,那件淡雪青色的镂空外罩。买它的年限早已忘记,只记得第一次穿着它,是去河北的河间县寻访一位书商。当时是夏天,我下身配得是浅卡色微喇裙,裙边还镶着一圈白色的蕾丝。河间是个好地方,因为路过白洋淀,离献县不远。白洋淀有小木船、飞鸟、芦苇荡;献县是一代文宗纪晓岚的故乡,我在那里玩了三天。
多年以后的一天上午,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噢噢应答过后,放下电话就呆在原地一动不动了。家人问我怎么了,我回过神来,说我不知道穿啥呀。“去哪?”“上山摘杏儿。”“谁让去?”“远来的几个朋友,他们正在高速公路上,马上就来。”这是当时和家人的对话。我随后翻箱倒柜地找,大汗淋漓,没有一件是满意的。家人说,赶紧进城买去。我看看墙上的挂钟,说来不及了。摊开的那些旧衣,让我手足无措,非常沮丧。正在做作业的二辉丢下笔探过身来,他在旧衣堆里抓起一件喊:“妈,这件好看。”我一看,正是去白洋淀穿过的那件镂空衣。它的确和身上的半腿牛仔裤很搭。然而,很遗憾,这件衣服的膀头破了,大大一个洞。二辉又说:“妈,你用粉色线从中间缝上两针,不就成了?反正都是空格格。”是啊,反正都是空格格,凭啥不行呢?接下来,找针,找粉色线,小心钩缝,最后终于穿到了身上,如释重负。
“不会让人家们笑话吧?”我问二辉。
二辉说:“不会的,妈,他们应该都是善良的人。”
那天,我们去摘杏的地方是南山的刘海窑。满山坡的杏林,熟透的大黄杏滚落一地。山民根儿一家,用筐子拾回去,剥了杏肉,卖杏核,说杏核倒也能卖几个钱,多拾点,能顶了根儿开学的学杂费。
穿着那件衣服,我在山坡上和根儿合了影。如今,那件衣服还在,膀头上的粉色线还在,故事也清晰如昨呢。
老式木柜的最底层整整齐齐叠压着三件羊皮大衣,都是吊了面子的崭新的,看样子不曾穿过一天。这是婆婆留传下来的,她故去了,沒有把大衣的故事告诉我。三件都是落地大氅式,很沉。一件最精致,像是大厂家出品。质地优良的驼毛领子,深蓝的叫不上名字的面子,内里的羊毛是雪白的羊羔毛,一朵挤着一朵,似翻卷的细密的浪花,低头嗅去,那种成年的羔毛味道,纯正好闻,沁人心脾。另外两件则像手工缝制,针脚细密均匀,面子是黑定定的斜纹粗布,里皮的羊毛是干净的奶白色,长毛,足有半拃长,不用低头嗅,那扑鼻的羊腥气浓烈得让人窒息。
每年的国庆节后,我回到老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把它们搬出来,一件件在阳光下抖开,搭展在庭院长长的晾衣绳上,翻翻找找,生怕起了虫子。
当然,也有一些衣服是十几年跟在身边,不离不弃的。比如一件似卡其又似墨绿的羊绒大衣。它的牌子叫“巴黎风”,双面绒。我一直很喜欢,一直在穿。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去榆次后沟,然后转道大寨和昔阳,穿着它和全国劳模宋立英老人合了影,回来后写了一片散文叫《它遇》。照片珍藏着,故事珍藏着,衣服经常拿出来,在阳光下翻晒着。
俩儿子小时候的衣服也在呢,尤其是婴儿期的小袄小裤。有一件花布小袄是小语的,当年准备收起时,我竟然没舍得洗掉它上面的汗渍。清楚地记得,那天是小语出生的第二十五天,他终于响亮地哭出了来到世上的第一声,一共哭了五声,我喜极而泣,孩子终于会哭了,终于会了!抱起这个瘦猫一样的不足月孩子,我开始给他换新衣。二十五天了,一直不敢动,不敢给他换衣服,生怕不小心碰坏了他的嫩胳膊嫩腿腿。旧袄换下,亲吻着上面的汗渍,热泪再次盈眶,找块方巾包起来藏进了衣柜,连同这二十五天的战战兢兢和失魂落魄。生命是顽强的,坚韧的!这一件小袄,就是见证!
有家,有爱,有衣柜。
打开衣橱,凝眸那一排排的旧衣新裳,抬起手指,指尖轻轻划过,若有若无地,会听到岁月深处的回响:少年的天真的你,长大了青春飞扬的你,中年了到处奔波忙碌的你……一个个走来,又一个个隐去。
所有的新衣,最终都会成为旧衣。旧衣在暗处,成了一个故事,一边等待着你的偶尔翻牌,一边坚守着、醇厚着你的岁月。似水流年里,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一件件,气息永远绵长、芬芳。
作者简介:
秋若愚,原名孙爱清,山西朔州应县人。省作协会员,部分文学作品发表在《山西文学》《火花》《映像》《朔风》等刊,出版有多人合集《散文十二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