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与转化:论韩国诗人郑芝溶对古典意象的处理

2021-01-17 16:46金明淑张雨晨
东疆学刊 2021年2期
关键词:接受转化

金明淑  张雨晨

[关键词] 郑芝溶;古典意象;接受;转化;韩国诗人

[中图分类号] I312.6.07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2-2007(2021)02-088-07

韩国现代诗的探索是在韩国新文化运动接受以现代主义为代表的西方文化要素的过程中进行的。韩国现代诗人为脱离抑或继承韩国文学的内在性传统而做出的努力,恰好铺就了他们逐步开拓韩国诗歌现代化的道路,亦可视为对各种现代性原则的探索过程。而活跃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韩国诗坛的郑芝溶①(1902—1950),正处于韩国现代诗歌发展的转折点,是最具评论价值的诗人之一,被学界推举为韩国现代诗歌之父。若说著名诗人金素月从容地继承了韩国本土诗歌的传统命脉,将朝鲜民族的抒情表达推向一种极致,那么郑芝溶则另辟蹊径,将外国现代主义的表现技巧,如绘画和雕刻的艺术手法融入了本民族的欣赏习惯之中,拓宽了现代主义诗歌的表现领域,极大地推动了韩国诗歌的现代化进程。郑芝溶的艺术探索展现了韩国现代诗歌变革的多元化趋向,诗人也表现出难以将其简单归为现代派的复杂性。诗人的复杂性来自于时代的新旧交替与个人的文学审美追求,此特征在郑芝溶的后期诗歌创作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1935年10月,郑芝溶发表了第一本诗集《郑芝溶诗集》,后又出版了第二本诗集《白鹿潭》(1941年9月),这两部诗集刚好体现了郑芝溶前后期创作的不同特点。前期诗表现出现代派倾向,而后期诗则更多体现了传统山水诗的面貌。若说前期诗集凸显了“大海”的意象,那么后期诗则倾向于“山”的意象。《白鹿潭》收录有25篇诗歌与8篇散文诗,诗集的标题灵感源自汉拿山顶峰的白鹿潭,此外“毗卢峰”“长寿山”“九城洞”“玉流洞”“忍冬茶”等诗皆与山相关联;形式上来看,散文诗的比例增多,汉字和古词的运用亦占据较大比重。针对这种差异,学术界主要将之与传统儒道自然诗关联以进行阐释。郑芝溶的后期诗“内涵东方山水画的隐逸精神”,“运用平显易懂的现代语言将本国传统山水诗加以改进,为韩国现代诗的成熟奠定了基础”[1](79~112),“创作目的在于通过欣赏自然,探索宇宙的韵味和性情”[2](194~195),“呈现人同化于山,人山融为一体”[3](158~160)等。事实上,郑芝溶后期的自然诗本质上有别于韩国传统的自然诗,作为一个走出传统、接受新文化洗礼的诗人,他的诗并没有囿于传统的抒情表达和儒道世界观,形式上虽保有传统山水诗的特点,内在却呈现出变革的诉求,为传统诗的现代化进程探究出新的路径。本文立足于东西文论的意象理论,通过对意象的透析,探讨郑芝溶诗歌对古典意象的借用和现代转化。

一、 对古典意象的接受

“意象”理论在中国起源颇早,《周易·系词》中已有“观物取象”“立象以尽意”之说。“意象”范畴的普遍确立与完成始于刘勰的《文心雕龙·神思》,后来“意象”虽有所发展,但始终未能超出刘勰对其内涵的定义。西方文论史上对意象的论述始于庞德(Ezra Pound,1885—1972)。之后,西方意象论经历了一个从抽象到具体、从心理层面到具体艺术创作的过程。西方意象与中国意象虽存在一定的差异,但却具有基本的相同、相通之处。意象既非客观物体,也区别于主观意识形态,确切地说,它是客观事物与主观情思相结合的产物。东方诗论所讲的“寄意于象”和“以象尽意”与西方诗论中的以意象為情感的客观对应物在本质上是相通的。两者均认为意象最基本的要素是客观物体。诗人创作时选何种物象纳入到诗歌里,或使一种物象诱发主体怎样的情感,这些内容均透视出诗人特有的文化姿态和审美倾向。并且,通过意象分析还可以了解到诗歌的民族性和时代特征。

郑芝溶对诗歌意象认识和把握的自觉意识主要受到现代主义观念和作品的影响,然而诗人在创作过程中对意象的设计却与韩国传统诗歌意象密不可分。古代诗歌中的意象主要是形象思维的产物,当诗人无法将复杂的思想情思简单比喻为物象时,便只能依赖于意象。由此产生的韩国古代诗歌意象经由时间的累积成为历史沉淀影响于后世。郑芝溶接受新文化的洗礼后,虽努力挣脱旧文化的束缚,但亦无法摆脱优秀传统文化遗存的深远影响。一边抵制感情的自由放纵,一边构筑崭新的审美规范,这是摆在所有身处新旧交替时期的诗人面前的艰难课题。郑芝溶等现代诗人在现代的生活感悟和外国诗潮的影响下,不断调整传统的意象以尝试新的创作手法。

郑芝溶的现代派诗歌初露头角之时,令人耳目一新,文坛为之惊异。读者为他别具一格的语言风格而震撼不已。他的创作立足于对新旧文化价值观的全面超越,因此,风格中含有既泥古而又悖古的意味。他的诗歌并非基于对古典文化的回避而张扬新文化,也不是通过对传统诗歌的改造使其符合新的观念,如何在新的诗歌形式之下表达思想情绪才是诗人唯一的创作动机和基准,因此诗人能够以开阔的心胸放手探索诗歌的格律与范式。郑芝溶的后期诗虽然大多是山水诗,但仍体现了诗人超越新旧文化价值观念的创作姿态。虽然他的前期诗以其新异的诗路,出色地展现了异国情调及现代派审美原则,但确切地说,诗人并未满足于此,而是在不经意间已开始探索传统诗歌新的承载途径。例如:

伐树嗡嗡作响,茂盛的松树哟,你倒下的声音回荡在山谷哟。既无松鼠追赶,也无山鸟鸣叫。唯有深山刺骨的寂静,飘雪的夜晚比白纸还要惨白!难耐正月十五升起的圆月,为的也是步行于山谷?邻家寺庙的僧人过来下棋,六战六败笑着归去。我试着拾寻老男人遗留的体味?深深惆怅回荡于无风的寂静中,噢,务必要忍耐,兀然。将悲伤与梦深藏于长寿山的冬夜中。

——《长寿山(1)》全文[4](190)①

该作品反复选用“哟”这一古雅的拟声词来确保诗歌的内在韵律,同时唤起人们对东方古典文明的情绪记忆。在大雪纷飞的冬季,月光皎洁的正月,长寿山显得格外的梦幻和神秘。诗人在这梦幻般的深山中,隐约看到一位附近寺庙里的老僧人,连输六盘棋却能大笑归去。透过这些古典意象营造出古朴幽雅的意境。诗人所仰慕的,是那种超凡脱俗的隐者、平静超然的心态和儒雅的浪漫情调,于是便要“拾寻老男人遗留的体味”。然而在现实中,这种达观的境界不过是一丝虚无缥缈的希冀。诗人“刺骨”的忧愁即使是在幻想之中,也让人“愈发烦躁”地执着。茫茫雪山之中,诗人找不到能够倾诉的对象,因而深陷于无尽的孤单与空虚中。覆盖白雪的冬夜,深山虽区别于现实世界的冷酷,却也并不具备慰藉诗人心灵的力量,只是孤独时聊以慰藉的幻影。郑芝溶后期诗中选择的意象多以季节性意象为主,这与韩国古典诗的情况相似。在韩国古典诗歌中,季节的意象化是不可或缺的要素,古典诗歌常有的自然意象及其蕴涵的情感作为一种潜在的集体文化心理,制约并影响着诗人的创作。古代东方的哲学文化观念中自然物体具有人本主义的意义,其自然属性与人类生命是相通的。庄子认为,人是物,物也可以是人,人和物是浑然一体的。物并非是纯然的外在客体,在物质世界中可以表现为自然属性,而与人的本体“道”产生联系时又可以表现为社会文化意义,人的心灵世界和物象感性的品质之间会由此产生相互感应的关系。因此,主体心灵可以在外界物体中找寻寄托心灵情感的对应物。

《长寿山(1)》是郑芝溶后期诗歌的代表作,表现出了诗人深厚的古典文化素养。但是我们不难看出,郑芝溶试图在古典意象中获得现代诗歌表现所需的强有力的心理支撑。诗中冬夜雨雪的氛围好似在诉说一个古老的传说,给人以梦幻般的遐想。然而,即便在如此物我合一的境界中,自我仍旧无法得到慰藉,郑芝溶的现代性感悟由此跃然纸上。即,基于儒道思想的纯粹古典式人物与环境,显然不能体现郑芝溶作为现代人的复杂诗思。因此诗人通过古典资源的现代转换以表达现代人的思想。

顺着老主人的肠壁忍冬茶水缓缓流淌/本已熄灭的柴垛火慢慢复燃/阴暗的角落里萝卜嫩叶长出绿色/淡淡的土腥味弥漫在混暖的雾气中/窗外风雪声凛冽/山中没有册历/三冬竟是无尽的雪色

——《忍冬茶》全文[4](210)

《长寿山(1)》描写的是僧人,而这首诗刻画的是“老主人”。《长寿山(1)》是白茫茫而寂寥的世界,而这首诗虽也是“没有册历”的“无尽的雪色”的深山,却伴有风雪呼啸,柴火燃烧,嫩绿的萝卜嫩叶发出淡淡的土腥味,因此不至于无聊与寂寞。在这富有生机的温馨场景中,老主人散发出翩然出世、悠然如仙的意蕴和气质。在《长寿山(1)》中,主人公难耐心中的悲伤,而在这首诗中,诗人好像业已克服了那种悲伤,迎来安谧恬静的意境。诗中的“没有册历”与《长寿山(1)》中的“六战六败笑着归去”同指一个境界——超越世事的淡泊。

显然,这首诗运用了韩国传统文化的固有意象。这类诗在郑芝溶的后期诗歌中不胜枚举。郑芝溶对古典意象的成功借用可以看作其能跻身一流诗人行列的原因之一。换言之,诗人构思诗歌时,不着痕迹地从古典意象中孕育新的情绪,或将新的情绪诉诸旧意象来进行表现。而这首诗纯然是古典生活趣味的写照,流露出诗人对古典意象和意境的深度沉醉,洋溢着诗人在复杂躁动的现代社会寻觅瑰丽古典的浪漫情怀。

诗歌《蝴蝶》是诗人从古典意象中吸取灵感来寄托现代人情绪的代表作。

无人指使而心欲做,便为火炉增添新鲜柴火。擦亮灯罩换上灯芯,一簇火光燃起来。提前翻过日历,次日醒目映入眼帘。天亮要走过松鼠背似的连绵不断的山峰,秋空悬在委婉的山路上。秒针滴答作响,落叶秃裸的山庄之夜,一抹乌云挂在窗前,簌簌秋雨声回荡于山谷。一只巴掌大的蝴蝶欲穿过玻璃飞入屋中,可怜啊,告诉你,窗户打不开,忙用拳头撞击玻璃驱赶却无济于事,挥动翅膀不肯离去也。它是漂浮在海拔五千尺的淋湿的幻想者,是幅张贴于窗户上的自在画,羡慕屋内暖炉燃起的奇异季节。这撕破了翅膀,仍要像猴子似的眼睛发出恐怖的黑光,云朵如浪花般破碎在窗前。连同繁星落印在山下村庄,白桦树林般泛着牛奶白光的绝顶,朦胧的黄昏之夜。

——《蝴蝶》全文[4](226)

时为深秋之夜,主人公似乎是位游客或流浪者,休憩于海拔五千尺的僻静山庄,竟然在窗外荒芜的空间里发现一只手掌般大小的蝴蝶,眼睛发出神秘而恐怖的黑光。所幸主人公了解蝴蝶的幻想、理想、憧憬和挫折。原来蝴蝶因憧憬山庄内安详而又奇异的风景,屡次试图飞入温暖的屋内,却屡屡碰壁于玻璃之上,翅膀撕裂,屡飞屡败,屡败屡飞。面对被秋雨淋湿,冻得发抖的蝴蝶,主人公试图敲击玻璃以敲醒蝴蝶的妄想。蝴蝶却不肯飞走,甚至仍要不顾一切地飞撞玻璃。这首诗令人联想起庄子的“庄周梦蝶”,將人比蝶,以蝶喻人,使得现代人的情感借此一古老意象得以自如抒述,有得心应手之感。在《忍冬茶》中,诗人的视线透过老主人的肚肠看到茶水如瀑布般流淌,而在这首诗中,诗人的视角往来于主人公和蝴蝶之间,彼此辉映对方的内心世界。

《长寿山(1)》《忍冬茶》《蝴蝶》等是郑芝溶选择古典意象烘托新生情绪的代表诗作,读者可以从中得到“意象”所揭示的信息。而对于古典文化中意象所包含的意绪,郑芝溶并没有直接借用,例如蝴蝶在庄子笔下是一个虚无性思想的象征,而郑芝溶诗中的蝴蝶较之庄子的“庄周梦蝶”,其中的辩证哲学色彩被大幅度淡化,多了几分忧郁的诗意和想象,对蝴蝶的挣扎与呐喊进行了视觉化描述。正因为诗人借用了古典意象中的蝴蝶,故而诗歌中现代人的寂寞忧悒和挫败感才能够表现得如此生动,如此淋漓尽致,体现出诗人在寻求精神解脱时普遍的文化依赖心理。另外,《长寿山(1)》和《忍冬茶》两首诗借古典意象凸显的是“忍耐”主题。诗人借自然意象传达出装点有现代感受的现代诗思,既保留住了原有的真谛,又使之变换为充满诗情的喻体。悠然韵味被稀释的同时,也行之有效地体现了现代人所面临的困苦与不安的生存境遇。当一个人不得不告诫自己要忍耐时,读者自然能够体会到诗人的那份绝望。当然,我们无法否认郑芝溶对古人的审美情感与情趣怀有真切的向往,对于古人超脱世俗功利的飘逸风骨,诗人表达了由衷的赞美与崇敬之心。

总而言之,古典意象总能吸引和激发诗人的兴趣与灵感,使诗人在诗思运作过程中时常不经意间拈来古诗意象,从而使诗意散发出古雅意味。郑芝溶所借用的古典意象均带有质朴典雅的魅力,或许这便是古典意象所具有的永恒魅力。

二、对古典意象的现代转化

郑芝溶沉陷于古典意象的同时,亦沉溺于西方现代派的表现论。然而,郑芝溶作为现代诗人必须挣脱古人的思维定势,不能囿于古典意象的所指范围。在诗人看来,现代主义的意象与韩国传统的古典意象并非互斥。因此,郑芝溶对古典意象进行了一系列现代性转化,具体可以归纳为以下五个方面。

第一,意象的意义层次复杂化。郑芝溶后期诗歌中的意象内涵区别于古典诗歌意象单纯、确定、透明的特点,具有不确定性和多义性。郑芝溶在古典意象中融入了自己的生活经验与审美理想并加以超越,丰富和拓展了原有内涵,使意义结构趋于多层次化,以留给读者更多审美再创造的空间。

流星划过/坠入山谷/黄昏之际冰雹噼啪落下/可怜花儿被流放的地儿/寺庙座落过的荒地/风儿慌乱吹过/一个山影闪过/是只梅花鹿越过半山腰

——《九城洞》 全文[4](200)

表面来看,这首诗与传统山水诗歌并无二致。诗歌并未凸显诗人的主观情绪,我们在诗歌中看到的是划过天空的流星、坠落的冰雹、娇弱的花朵、越过半山腰的梅花鹿等远离人间烟火,一切遵循自然法则的纯天然空间。然而对于这首诗,我们却不能如此简单理解。追究细节,我们不难发现,花儿原是“被流放的”花儿,梅花鹿亦是被迫逃亡,此处的花儿超脱出古典诗中寓意美好的思维定势,转化为烘托诗人不安、痛苦的具象。诗的艺术空间好似被设定为曾经繁华,现却已变为废墟的山谷,追忆着失去光彩的往昔,衍生出沧桑感,展现了现代人典型的荒原意识。热爱着大自然的寂静,却又无法掩饰无名的烦恼和不安,便是现代人矛盾复杂的自我。显然,花的意象经过郑芝溶的处理,原本具体明确的象征意义被赋予了只可意会的丰富内涵,审美意识亦因此而更迭、扩大。在传统诗歌中,季节意象一般寄托了古人对生命无常的慨叹,成为后世诗歌创作的一种源流。而郑芝溶的季节意象将原有的古典意绪与现代主义的情感巧妙地结合在一起,表达了现代人复杂的生命感悟。

第二,意象的知性化倾向是郑芝溶诗歌区别于传统诗歌的另一特征。在东方社会,古典诗歌的情绪化色彩较为鲜明,无论是感性、隐喻抑或即兴的意象皆具备鲜明的情感色彩。然而,在现代主义诗歌中,意象隐含了象征的内涵,如此一来,由意象组合而产生的整体境界与涵义往往容易被忽略,知性化处理恰好能够弥补此项不足。现代主义诗歌所提倡的思想直觉化原则,即指让意象成为思想表达的对应物。因此在现代主义诗歌中,意象和思想并不分割,甚至可以互换,且意象背后往往隐藏着某种内容,等待读者去发掘。

郑芝溶的初期诗在这一方面取得了杰出的成果,被赞誉“现代主义者郑芝溶以其天才的敏锐,发现了韩文语言中‘音的价值和‘意象,发现了既新颖又原始的视觉性意象,首次将文明之子,明朗的感性发掘并纳入到我们的诗歌中来”。[5](61~63) 郑芝溶的后期诗歌虽然借用了古典意象,但诗人不愿将其单纯地设置为抒情或情感寄托的载体,而是将古典意象中的情感色彩进行淡化处理,同时赋予其知性化的内涵,逐渐将其变换为表达主体心智的托喻与写照。因此,在郑芝溶的诗歌中,诗人卓越的思想能力成功地在意象中得到伸张。

如下,《毗卢峰(1)》中,诗人充分调动触觉、嗅觉、味觉和视觉进行描述。

白桦树丛/季节蜷缩成一团/这里是没有肉体的寂寥的享宴场/额头貌似被香料渗进滋养着/海拔五千英尺的卷云层上/火柴梗划出火花儿/东海如同青色插画在那里纹丝不动/冰雹如蜂群活跃着/恋情啊,请露出原型吧/灿烂地结冰吧!像个蟋蟀。

——《毗卢峰(1)》全文[4](25)

诗人将高耸五千英尺的毗卢峰称作“火柴梗”,以崭新的意象捕捉到自然与人类间的距离感,带给读者奇异的审美感受。同时诗人将远离人类文明的山峰具像化为“没有肉体的寂寥享宴场”,烘托出静观空灵、清高绝俗的意境,寄托了诗人崇高的敬畏心。知性亦跟随如此感知性描述而不断更迭。

第三,郑芝溶后期诗歌中的意象打破了古典诗歌中常规的意象组合原则,追求自由化的结构特征。在传统诗中,意象组合虽多彩,但一般拘泥于常规的逻辑原则或自然的时空秩序,因而相互关联的意象之间较为和谐。彼此间的内在关联可以进行分析和理解,不存在艰涩隐晦或难解的诠释。诗人以此特点为创新的突破口,大刀阔斧地超越原有的意象组合规律,断开意象间的内在关联,拉开意象间的审美距离,凸显诗歌的内在张力。郑芝溶虽然以打破常规为创新的起点,却不至于让意象陷于无秩序化,以致达到让人费解的程度。诗人尽可能地避免纯描写与平面化的叙述,颠覆传统期待,且乐于制造突发感与意外转换,为诗歌增添了留白空间,使得感情表达复杂多变,打破常规创造出艺术化的逻辑和艺术化的时空。诗歌《盗掘》中如此写道:百日致诚山参仍未现身,点燃堆火,山参妖艳突显在桔梗沙参野菜间。采参老人穿过蔓延杂草树枝,那晚梦见怀抱丰满的山参,好似拥抱围了唐红裙子的小妾般灿烂。熄灭的篝火忽然间复燃,警官瞄准远处的火光,黑夜里枪杆竖起。没有星光,枪火如唐红染料般美丽,受惊的松鼠一溜烟跑得好远。

——《盗掘》全文[4](336)

在这首诗中,意象间的内在情感联系较远,跳跃性极大,如若没有题目的提示,读者难以清晰地把握主题。春暖花开之际,采参老人利用明火找寻山参,当夜做了好梦,梦见自己挖到许多山参。然而,老人美好的希望却在瞬间消失殆尽,因为老人点燃的明火引来了警察,警察误认为老人是盗墓者并向着火光开了枪,子弹恰好打中了老人。老人被枪杀的瞬间即为梦中挖到梦寐以求的山参而感到无比幸福的时刻。

诗中写道,老人的兴奋像拥围着身穿唐红裙子的小妾一般,不仅如此,警官发射的枪火同样如“唐红染料般美丽”。可见,这首诗凸显了内在联系较远且跳跃性较大的意象,以此唤起意象的奇异性,扩大了意象间的内在张力与诗意空间。

这首诗成功地颠覆了人们的思维惯性,取得了新颖又别具一格的艺术效果。郑芝溶诗歌中的意象组合向我们展示了现代艺术思维创新的大胆之处。对于老人突然间的含冤而死,诗人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主观情感,只是客观地以“如唐红染料般美丽”来形容,但是其中却寄托了现代人对悲剧人生境遇的无奈感悟。简言之,挖参老人的古典意象被郑芝溶赋予了现代主义色彩。郑芝溶的诗歌为我们更透彻地理解现代主义诗歌的意象组合特征提供了宝贵的事例。

第四,丑或怪诞意象的营造。韩国诗歌中的古典意象作为情感的对应物表现了人与自然相通的和谐情操。然而,进入现代之后,在西方现代主义观念的影响下,原本的协调性遭到破坏,被既丑又怪诞的意象所取代。郑芝溶的诗歌《白鹿潭》由九个段落组成,表面歌颂人与自然浑然一体的境界,而实际上,整篇诗歌可以解读为人与自然间的和谐遭到破坏的过程。若变换角度来看,诗歌具备了蕴涵现代主义复杂情感的象征品格。之所以有这样的解读,是因为诗中出现一连串代表死亡与衰败意味的意象。

白鹿潭位于汉拿山山顶,在攀登的过程中,诗人写道,植物的个头逐渐变矮,最后如繁星般弱小,主人公的气力业已殆尽,疲惫得如残疾人一般。纵然沿途的景色秀丽,主人公依旧感到十分不安,花儿在白天也会恐惧得泛出蓝色,主人公甚至幻想死后会化为白桦树。马驹见了人也不躲闪,自我在与大自然的融合中感到惬意,却慢慢觉得空虚难耐,自我在天地自然中渐渐消失。总之,诗人并没有像古人那般,在融入自然的过程中获得快乐,相反,只觉得苦涩。突然间诗人写道,“想到自己的幼崽要托付給与自己毛色不同的奶娘,我留下了眼泪”。[4](196)这段表述在整首诗的走向中十分突兀,却不难看出诗人的哭泣早已达到不可遏止的状态。令诗人潸然泪下的原因是源于不可调和的矛盾与事故,让我们联想起当时在日本殖民统治下的韩国社会和时代,诗人所说的“毛色不同”所映射的是时代的悲哀。而且,在诗人看来,白鹿潭过分的清澈,令人不安。在文章中,天空通常象征着公正与道义,但在诗人眼中,白鹿潭倒映出的天空却并不崇高,甚至无规律地旋转,十分混乱。诗人曾经袒露过自己是“因为惧怕日本人,所以躲进山里、海里写了诗”,[6](31)说自己不过是个小市民知识分子罢了。由此看来,白鹿潭清澈的水以及水中映照的天空,可以解释为诗人反省意识的表露。在发觉“逃亡来的一抹云,白鹿潭也会被玷污”[4](197)之后,诗人变得更加悲伤。读者从诗人此番表达中确实能体会到尹东柱①式的自我省察。诗人在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的境界中得到短暂的自我安慰,但悲哀、忧郁和痛苦却是根深蒂固的。诗中出其不意的死亡意象给读者展示了诗人复杂的精神脉络。

众所周知,现代主义怪诞的意象在郑芝溶前期诗中大放异彩,《船醉(2)》在郑芝溶的后期诗中是较为特别的营造“大海”意象的诗歌。

海峡执意要起身/船只执意要爬起,之后又滑落/痛苦不必刻意/忍耐已全身心体会/死亡貌似并不遥远,近在咫尺/脑髓要炸出,挣扎难耐/连个呻吟也不能发/像失神的公鸡身躯摇晃前行/龟壳般的甲板是否要穿过海峡/年轻的船员在吹奏口琴,一味地吹呀/在大海的森林,遇见台风时才能发出久违的感伤啊

——《船醉(2)》节选(1941)[4](234)

这首诗描绘了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颤颤巍巍几近沉没的船只。诗中主人公在死亡面前显得束手无策、痛苦万分,但是“吹奏口琴”的主人公意象又令人觉得如死亡般沉重的人生话题亦可被调侃。诗中“失神的公鸡”“尸体”“脑髓”等意象尽显狰狞怪诞,却不致于晦涩难懂,带领读者感受诗人极为揶揄的人生态度。自“痛苦不必刻意,忍耐已全身心体会,死亡貌似并不遥远”的表述中,能够窥见诗人怪异的人生态度,其根基源自诗人的绝望意识。

第五,意象的城市化特征。现代主义诗歌中的自然意象并不多,取而代之的是城市生活以及与20世纪科学文明相关的意象。即,在现代主义的诗歌中,意象造设趋于城市化。郑芝溶的后期诗作借用了诸多自然意象,但是他的诗作并未因此远离现代主义特征,其意象并不局限于山水,而是十分多样。象征现代文明和都市人心境的意象在诗中频频出现,表现出现代化的审美姿态。他的诗歌《凤蝶》和《礼装》是此类的代表。

背着画具进入层叠的山中,踪迹杳然。枫叶哭泣峰海皱眉,雪花飘零,岭上的店铺里外门三冬紧闭。年过春意渐浓,积雪高到屋檐。大幅的帆布上酷似棉花的去年的白云滑落。瀑布声隐约地绕过蓝天转身传来,皮鞋与女儿鞋并排在一起,恋爱开始散发腥味来。那夜家家门窗都被夕刊的腥味沾染。来自博多的朴素的白脸寡妇淮阳高城人谁不熟知,占据店铺主人位置的画家却没有名字。明黄的松花粉,身形弯弯曲曲的薇蕨和蕨菜,凤蝶成双成对翩

——《凤蝶》[4](230)

在这首诗里,画家作为异邦人来到山中店铺,与店主寡妇坠入爱河,最后选择为情而亡。诗中的山中店铺显然不是纯农村文明的象征,夕刊(晚报)更是近代文明的产物。诗中的主人公全身心地投入到爱情与艺术之中,他们所追求的“为艺术而艺术”的唯美境界亦是现代的艺术主张。诗中“明黄的松花粉,身形弯弯曲曲的薇蕨和蕨菜,凤蝶成双成对翩翩飞过青山”的表述既古典又充满幻想,伴随着艺术至上主义的死亡意识,其现代主义的氛围亦十分浓厚。诗人于“松花粉”“蕨菜”“蝴蝶”“青山”等意象中,赋予自己的现代感受和人生体验,将其中一些相应印象作了新的表现。《礼装》(1941)亦类似。

穿着礼装,披着大衣的壮年绅士走进大万物相,从旧万物上跳跃而下。上衣被松枝勾住脱落,身上只剩下衬衫唯恐领带也被飘落,急忙趴下身去。手掌般的白雪飘落在整个冬天,覆盖其上。壮年在想“干脆不呼吸就不会冷了”。至此,举行尸体仪式般俯伏着,整个三冬内。雪白得像层层礼装,直至暖春渐渐消逝。

——《礼装》(1941)[4](232)

正如诗题所示,诗歌的主人公是现代文明人,他热爱唯美的事物,且不惧怕死亡。沉溺于死亡的颓废意识是现代文明病的一种。诗中美丽的礼装和白雪意象的固有特征也许契合的就是主人公所追求的纯美的艺术世界。总之,诗人以用自身的生命体验对古典诗歌意象或改写、或扩延的方式来拥抱传统,创造出极具个人特质与魅力的新诗歌,使古典意象在现代传承中成为创新的酵母。

三、难合时代齿轮的痛苦之源

诗人郑芝溶曾经这样吐露他心中的苦痛:“《白鹿潭》出版之际恰逢我在精神和肉体上最为疲惫之时。”[7](349)但我们知道诗人的疲惫不堪是诗人的审美追求与时代需求之间产生的不和谐所致。种种材料表明,郑芝溶是一位在根本上倾向于审美的诗人,称他为技巧派或思想性匮乏的诗人均源于此。但是,与其说思想性匮乏,倒不如说诗人整体上与时代不合时宜。众所周知,文艺和政治之间并不是可以简单理顺的关系,既有学术上的思辨依据,还会牵扯到现实的利害关系。时代要求文人明确地表明自己的社会意识时,郑芝溶觉得左右为难,苦恼之余发现自己的创作力业已减退。诗人形容这种感受为“对于芝溶写不出好诗表示可怜的朋友一定是特别重感情的善良之人,很想跟这样的朋友把眼泪当佐料喝着酒,痛哭一番”。[6](33) 在诗歌世界里,郑芝溶准确地捕捉到了难以言说的人生感受并将之形象地表达出来,但是在现实生活中,诗人却容易陷入自相矛盾中,甚至觉得人与人之间的正常沟通都困难。诗人这种现实的痛苦与挫折感也应该成为其诗歌难以释怀的痛苦、彷徨和哀愁的感情基調之一。这样看来,他的诗歌可以解析为超越现实、摆脱尘网束缚与羁绊的意愿的产物。

参考文献:

[1] [韩]崔东镐:《郑芝溶的山水诗与隐逸之精神》,《民族文化研究》,1986年第19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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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韩]李崇元注解:《原本郑芝溶诗集》,首尔:深泉图书出版,2005年。

[5] [韩]金起林:《金起林全集·诗论》,首尔:寻雪堂,1988年。

[6] [韩]郑芝溶:《散文》,京都:同志社,1949年。

[7] [韩]金学东:《郑芝溶全集·散文》,首尔:民音社,2005年。

[责任编辑 张克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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