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东一
摘 要:与前代相比,明代中晚期书画著录的编著有明显的变化,主要体现在:书画著录体例完整,更多地记录书画鉴藏的信息;书画著录演变成私人藏画录或过眼书画录,对书画交易流转和藏家信息的记录增多。反映出晚明社会书画收藏的流行和艺术消费风气的盛行,以及文人对闲适雅致生活追求的世俗面向。
关键词:书画著录;私人;世风;变化
书画著录是前人记录法书、名画的目录性著述,一般比较详细地记录流传作品的信息,对作品的时代、材质、题跋、藏家有相对全面的记录,正如金维诺先生所言,书画著录往往记载了有关绘画发展状况的资料,能为我们研究绘画发展提供丰富的材料①。某种程度上,书画著录也是我们全面了解特定历史时期书画发展状况和时代风气的一扇窗口。本文通过对晚明书画著录的编著情况和其中的变化、特点与具有代表性的著录的分析,探讨晚明私人藏家著录编著的新趋势,其中所反映出的当时书画收藏的流行和艺术消费风气的盛行,以及文人对闲适雅致生活追求的世俗面向。
1 明之前与明初中期的私家书画著录
个人私家的书画著录出现在元代,书画的品评鉴藏开始逐渐广泛起来,此时也出现了第一部记录私人书画收藏的《云烟过眼录》。作者周密,字公谨,祖籍山东济南,流寓吴兴(浙江省湖州市),曾官义乌县令,周密亦是精鉴赏的藏家。《云烟过眼录》记录其所经眼书画,是书分上下二卷,开了私家收藏著录的开始,书中记录当时私人藏家所藏书画,录有赵孟頫、乔篑成、焦敏中、鲜于枢、张受益、王子庆、王介石、张斯立、郭天锡、尤氏、赵仁荣、刘伯益、松江镇守张万户、王英孙、张苌、董六千、游氏、庄肃、廉希贡、徐容斋、道士禇雪巘、郝清臣、高克恭、胡咏、杨伯嵓、李倜等40多位藏家所藏书画,对藏品的记录以名录为主,没有太多记述,但有趣的是,其中的记录详略大异,有的极其省略,有的也相对详细。如记张受益藏品李成《看碑图》:“乃李成画树石,王崇画人物,今止有一幅,其人物一幅则不可见矣,余平生观李丘营笔当以此轴为最,旧藏王子庆,今归张受益。”②略加自己的心得和作品流传,此记录算是记述较多。对一些作品记录甚简,如对范宽《雪景三幅》记录则甚简,仅记一句:“阔景甚伟,原王子庆物。”②有的甚至只录其名,不加说明。虽然此著录没有像之后出现的书画著录详细记录作品的内容、题跋、印记、流传,但作为首次记录私人藏家藏品的书画录,已经有很大的贡献和史料价值。周密是宋朝遗民,所录藏家为元初私人藏家,可见此时已开始酝酿书画民间私家收藏的风气。而到元末,江南的藏家愈加多起来,无锡倪瓒、松江曹云西皆是一时闻名的书画收藏大家,昆山顾阿瑛的玉山草堂的雅集成为一时文人集散中心。
至明代,书画著录的编著越来越多,有明一代的书画著录与当时的书画鉴藏相得益彰,在没有图像记录的情况下,当时的鉴藏活动助长书画录的编著,书画录转而成为鉴藏者可依赖的资料工具,这一改变从明中期开始出现,此后逐渐演变成具有私家藏画录性质的各种书画录形式。
这一转变中出现的比较重要的开一时新风的书画录形式,是从朱存理所著《珊瑚木难》和《铁珊瑚网》开始的,朱存理(1444—1513),明代藏书家、学者、鉴赏家,字性甫,又字性之,号野航,长洲(今江苏苏州)人,虽为布衣,仍然“未尝一日忘学问,人有异书,必从访求”。因此,《珊瑚木难》为朱存理抄录书画题跋文字结集而成,书有八卷,所录以元末明初人的题跋为主,所录书画作品年代从石鼓文到元代书画家,从此书的体例看,似乎不像最后成稿。此书与之前书画录如《云烟过眼录》最大的不同在于,此书主要关注对书画作品题跋的搜集和记载,缺少对书画本身的描述和记录,但开创了以題跋文字形式著录书画作品的先河,不仅在书画品论史上有重要的意义,在此时出现此种形式的书画著录也有很大的当下意义。
对书画作品中题跋的记录其实也变相地说明对书画赏评的重视,从关注书画本身更进一步发展至关注不同人的赏评题跋,很明显,说明此时书画赏评之风已经成形。同时,记录不同观者留下的题跋的同时也等于直接记录着作品的流传更替状况,由赏至藏的活动过程已开始明确地以文字形式呈现。另外,题跋文字的记录更如同为作品贴上了具体的标签,此件作品曾有谁题跋,也直接为作品的真伪之辩提供可供参考的印证。不妨看《珊瑚木难》中的一例,如赵孟頫《水村图》,其中记录后人诗文词题跋甚多,如录颜天祥诗:“疏柳平芜落雁飞,断桥斜日钓船归。江天万顷秋如画,一笑人间罪墨非。”①汤弥昌词:“染秋云,图泽国,野趣人游戏。能事何须,五日画一水,重重杨柳,陂塘茅茨,篱落鲈乡外,西风渔市,晚烟霁,恰有客乘扁舟,延缘度疏苇,欲访幽居,宛在碧溪尾,浩然目送飞鸿,醉歌欸乃,溪光裹,乱山横翠。”②通而算之,共计诗48,文8,词5,另有赋1,可谓认真严谨。在记录题跋的同时,作品的流传也见记录,如《米元晖大姚村图目》中后跋:“此卷为吴城沈煦氏所藏,其先公旧物也,尝一出示予,前年朝廷购求江南书画,郡守刘瑀承时豪夺而得之,惜乎,徐仲山为录一过,留沈氏,予就其录本而又录之,丙午四月十一日。”③
清晰记录了作品的流传,为后人提供可靠信息,对于《珊瑚木难》,人言其“凡所题品,具有根据”。《珊瑚木难》不仅在当时为书画鉴赏者提供指导,今天来看仍具有相当的文献资料价值。此外朱存理另著有《铁珊瑚网》,比起《珊瑚木难》,此书更完整和清晰,是书有十六卷,分书品十卷,从石鼓文至元代书家,画品六卷,从唐代阎立本至元倪瓒,依旧是对书画题跋的记录。此外,明中期亦有都穆的《寓意编》,杨慎的(1488-1559)《名画神品录》《法帖神品录》记录法书名画,开启书画录私人编著的趋势。
2 晚明书画著录的变化与特点
明代书画著录从中期吴门画派代表画家的编著中可见明显改变,如吴门文氏父子所编《文待诏题跋》《钤山堂书画录》中记录了更多的藏家和过眼信息,书画著录与书画收藏流通产生了直接的联系。如果说《文待诏题跋》还只是记录文徵明题跋过的书画及跋文,那么文嘉(1501—1583)的《钤山堂书画录》则对书画真迹做标记,是书为嘉靖四十四年(1565)奉旨查抄严嵩宅第时所做的书画登记册,作者对所收作品均加标注,标明收藏经过及真伪。因此此书更多记录了作品流传,文嘉的过眼经历并审定真伪,更加具有鉴藏的价值,如记《颜真卿书朱巨川诰》:“一真一伪,真本乃陆氏旧物,黄绢缜密,真佳本也,但笔觉差弱,诸法皆备,亦不易得,别本云,黄纸上所书略无毫发动。”④再如怀素《自述贴》:“旧藏宜兴徐氏,后归吾乡陆全卿氏,其家以刻石行世,以余观之,似觉跋胜。”④整体来看,此录更像是文嘉的鉴藏笔记,文嘉也在卷末言:“今日偶理重录一过,稍微区分,随笔笺一二传诸好事,明窗净几一时一展阅,恍然神游于金题玉躞间也。”⑤
在文嘉时代,书画的鉴藏流传方兴未艾,吴门书画趣味正在流行,项元汴的书画收藏正在积累期。就在同时,一时文坛领袖王世贞也同样热衷书画,并收藏颇丰,其所录《弇州山人题跋》与《文待诏题跋》属于同类书画题跋,在品论书画之余,也兼记录自己的所见经历和流通情况,如跋《右军三贴》:“余前得先右军《大热》《此月》二帖于昆山顾氏,乃黄琳美家物,转入陆太宰全卿,顾氏其外孙也……”⑥这类题跋更具有私人记录性质。
此外丰坊(1492—1563)编《书诀》,丰坊亦是书家、篆刻家,藏书家,鄞县(今浙江宁波)人。《书诀》虽名“书诀”,其中亦列举前朝书家画家及书画目录。
徽人詹景凤(1532—1602)著《东图玄览编》,该书四卷,明万历十九年(1591)成书,记录平生所见书画作品600多件,没有目录,书画作品亦一起记录,并不分类,所记作品从钟繇书至宋元,其中也多记录书画的流向,如记王维《山阴图》卷一:“后又米元章与宋元诸贤题跋,旧在吾歙临河程氏,今闻鬻与河南,吾郡汪司马曾见语余,余考摩诘无山阴图,图者顾闳中,周公瑾云烟过眼图载,李伯时为米元章写山阴图,时有米及诸名人跋,今闻此卷归云间董翰林思白。”①不仅记录作品的藏家流向。《东图玄览编》最大的特点则是如启功所言,“不斤斤于款识印章,而详于笔墨法度”,使“鉴赏之道始不堕于空谈”②,这对后来者大有裨益。
另有孙凤编《孙氏书画钞》亦是记录所见书画,录其题跋并个人赏鉴意见。孙凤,字鸣歧,江苏长洲人,书画装裱工人。居节(字士贞,号商谷,江苏吴县人)万历庚辰(1580)写的跋语称:孙氏雅善装潢,颇喜读书,有以古书画求装潢者,则录其诗文跋语,积久成巨帙,名之曰《孙氏法书名画钞》。这也是唯一一本由书画装裱工人编撰的书画著录书,书画装裱人亦对书画做录,也可见此时的书画流通之盛。
从这些书画录中,可见此时著录的几个特点:①几乎看不到对以前书画中的神逸能妙做出划分。②在记述中自然会连带记录作品的流传和藏家信息。这些书画录基本是记录其所过眼书画,或者偏向对作品的详细解读辨别,或者记录作品题跋文字。③书画著录愈发具有私人书画鉴藏记录性质,体现在多为藏家自己编著自己的藏品录或者是过眼书画录。
3 藏家著录编著的代表
晚明私家书画著录的编著者多是藏家本人,具有较高鉴赏水准,比较能代表此类著录和相对全面的有汪珂玉编的《珊瑚网》和张丑编的《清河书画舫》《真迹日录》。
汪珂玉,字玉水,号乐卿,自号乐闲外史,秀水(今浙江嘉兴)人。其父爱荆,与项元汴交好,筑“凝霞阁”以贮书、画,收藏富甲一时,又广为搜罗,别置“莲登草堂”“韵石阁”等,并就其所藏及闻见所及编成《珊瑚网》,崇祯间成书。汪珂玉在《珊瑚网》跋叙中言:“余也自幼趋庭,见先荆翁所藏书画,心穷仪之,状而于知交间,得掌录名迹,以至老,积有廿余帙矣……此皆前贤遗墨,多未经寿梓。”③
《珊瑚网》所编也仍是记录过眼书画作品,间做品论。《珊瑚网》分法书题跋和名画题跋两部分,法书题跋24卷,其中包括藏家藏品和各家论书,名画题跋亦24卷,也包括藏家藏品记录和名家论画部分,所录法书名画按时代更替,从魏晋至宋元。珊瑚网所录题跋不少为同时期人的题跋,如项元汴、王世贞、文徵明、董其昌等人的跋文多见于此,更有汪珂玉自己对作品的个人记录或记事,如记录自己和同道如李日华、程季白等的交集,其中也有与董其昌的交集记录,但汪珂玉似乎更关注作品和藏家,对书画鉴赏的意见观点并不多,更着重于记录名迹。相比起来,张丑(1577—1643)著《清河书画舫》则更能见藏者观点,张丑的书画鉴藏可谓早有渊源,其家族为书香之家,祖父和叔父皆进士,其父亲张应文更是善文能画,曾与王世贞书画相交,家族中的长辈皆有书画鉴藏的爱好,良好的文化氛圍使其在少年时代就显现出与众不同的书画鉴藏观念,成年后更全身心投入其中,与一时藏家韩是能、王穉登、文从简、董其昌交。因此,张丑对书画鉴藏可谓深入其中,颇多心得和经验之谈,其在《清河书画舫》中对书画鉴赏提出不少真知妙论,如论鉴定书画:“鉴定书画,须是细辨真迹改造,以定差等。多见俗子将无名古画,乱题款识求售,或见名位轻微之笔,一律剜去题识,添入重名伪款,所以法书名画,以无破损为上,间遇破损处,尤当潜心考察,毋使俗子得行其伎俩,方是真赏。”④
其他如论鉴赏书画要诀,对不同画家作品的观点等皆能不从俗流,发一家之见,《清河书画舫》可说是张丑不断的书画鉴赏实践的成果集成,所收录书画自三国至明代书画名家81人,成书于万历四十四年,其中也不乏提及董其昌及其书画藏品和鉴定观点。张丑虽不如董其昌的盛名,但其书画鉴赏观点更平实客观,代表了一时书画鉴赏藏家的水平。
大体而论,从这两人的代表书画著录中,更加明显可见此时的书画著录不仅对具体书画作品翔实记录和整理,对书画作品的内容、题跋进行记录,也会在其中加入个人的赏鉴评定意见,而这种记录和意见的背后呈现出不断的书画交流和鉴藏活动的场景和情节,其中涉及的人物有的也可见史料,不少已经无从查起,可见此时的书画在这些嗜好者之间的流传具体而微的情景,这种记录也源源不断地呈现出各种信息。
到明末清初,吴其贞著《书画记》更是一部记录书画交易活动的实录,吴其贞(约1607—1681),安徽休宁人,出身书画鉴藏世家,其父善鉴藏。《书画记》所记录为吴其贞从明崇祯八年(1635)起至清康熙十六年间所见所收书画的事实状况,所记录作品范围涉晋、唐、宋、元,其体例按时间顺序,对作品的记录依次为质地、保存状况、艺术特色、款识、题跋、收藏印记及鉴定意见,最后记录在何时何地与何人见此作品,间及对收藏者和交易者的简单介绍。记录多简单扼要,如一则记录,《赵松雪前后赤壁图卷绢画一卷》:“气色尚佳,画法不见其妙,全失松雪笔性,乃胜过无名氏所作,后人拟为松雪也,卷首程云南篆书题赤壁图,后隶书书前赤壁赋。又翰林编修董璘等四人题跋,以上四幅观于居安黄黄山家,黄山则黄石之兄,为士夫中赏鉴名家。”①
此书录入了不少鲜为人知的鉴定者、书画商人、书画装裱者的情况,为其他著录所没有。由于所录作品皆注明时间,四库编者在书画录提要中称所录书画历四十年之久,今日看,《书画记》也可以看作当时书画商的一部阅画手稿。此外,文人笔记小品陈继儒《妮古录》也记录所见的书画、碑帖、古玩等,间以点评,属于艺术类赏鉴随笔。另外在晚明不少文人的文集中,也多有谈论到书画的鉴赏,如何良俊的《四友斋丛说》和焦竑的《焦氏澹园续集》中皆有对书画的赏鉴。
4 结语
综上,通过梳理明代中期到晚期书画著录编著,可见私人藏家或书画爱好者编著的书画著录,已经成为一种新的趋势,换言之,即晚明书画著录的编者人群主要是画家、收藏家和热衷者等个体人群。对书画记述的详尽、对作品流转的记录以及赏鉴观点皆在记录中有所呈现,从中不难看出,当时社会中书画收藏的流行和艺术消费风气的盛行,以及文人对闲适雅致生活追求的世俗面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