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颖
(扬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扬州 225127)
戏剧《代价》是以1929年美国经济大萧条为背景的家庭剧。剧作家阿瑟·米勒通过人物对话,浓墨重彩地展现了两兄弟不同的人生轨迹与社会价值取向。故事发生在曼哈顿岛的一个小阁楼里,弟弟维克多因已故父亲的旧宅即将被拆除,正与家具商讨论出售家具事宜,此时多年不见的哥哥沃尔特闻讯赶来,于是上演了看似互相谦让,实质是不同价值观相互碰撞的大戏。以往学者[1-3]主要从文学伦理、叙事范式的角度解读这部经济大萧条背景下家庭伦理类的戏剧。本文拟从认知视角,剖析《代价》中隐喻化的概念系统如何支配人物的话语与行为,了解相关的概念隐喻如何有助于人们更好地体会剧中人物不同的人格品性;揭示隐喻映射如何拓展剧本命题《代价》的词义,衍生出不同的喻义,即衍生意义,并分析这些意义与情节铺陈以及文本连贯的关系。
Lakoff和Johnson[4]在《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一书中首次提出“概念隐喻”的假说,强调“人们赖以思考和行为的概念系统本质上是隐喻化的”(Our ordinary conceptual system,in terms of which we both think and act,is fundamentally metaphorical in nature.)。Werth[5]认为,“在语篇中,往往潜伏着一个贯穿其中并解释其主旨的隐喻,而浮现在文学文本表层的是具体的、派生的隐喻,它们独立作用于同一文本,并共同构建一个文本世界”。他称前者为概念隐喻,认为其通常隐匿于文学文本的底层。同样,日常语言中也罕见概念隐喻,因为它是理论的、抽象的概念[6]。Taylor[7]用实例证明了这一点,比如“争辩是旅行”(REASONING IS TRAVELLING)是潜在的、隐性的概念隐喻,但它在话语交际中衍生出的若干隐喻表达式却是显性的,如:
(1)We started from these premises and arrived at these conclusions.(基于这些前提,我们得出了这些结论。)
(2)We have arrived at a crucial point in the argument.(我们已达争论的关键点。)
(3)Where are you going with this?(你说这话啥意思?)
(4)I see where you’re coming from.(我知道你的本意。)
(5)You are wandering off the topic.(你偏题了。)
(6)Let’s move on to the next point.(让我们转到下一点吧。)
Taylor[7]指出,潜在的概念隐喻与其生成的显性隐喻表达式之间的关系相当于认知图式与相关实例的关系(schema vs instances)。概念隐喻是体验性的(embodied),潜藏于行为规范与价值判断中,因此通常为作家所利用,藉以刻画人物形象、表现主题思想[8]。笔者认为,由于隐喻化的概念系统的属性决定了它与人们的社会价值取向、人生观、世界观相互关联。由此,读者可以由内及外、由里及表、由本质到现象,演绎式地解读人物的言行举止、素质品行,体会其典型的社会意义。
《代价》中的父亲弗朗西斯育有两子,长子沃尔特富有,次子维克多清贫。父亲弗朗西斯贪恋钱财,嫌贫爱富,厚此薄彼。长子虽富,却对父不孝,极少回来探望其父。偶尔回来,父亲非但没有对其责备,反而喜形于色,其虚荣与仰慕溢于言表。对此,次子维克多有段台词:“多年来我和父亲住在一起。沃尔特每月只给父亲5美元。他可是有名的外科医生啊!他很少来这儿。可每次回来,你瞧老爷子脸上表情!简直就像上帝来了。那种仰慕与敬重!你该明白我的意思,那种仰慕!”笔者认为,这段台词间接揭示了潜藏于弗朗西斯言行背后的、隐喻化的概念系统,即贯穿文本的概念隐喻:金钱是上帝(金钱就是一切)。
与市侩的父亲和贪财的哥哥截然不同,维克多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在与家具商所罗门讨论买卖老宅旧家具时,后者困惑不解他为何甘于蒙受多年经济损失去照看老父亲,于是问道:“你有什么底气竟然有钱不赚?”维克多答道:“无所谓底气,我不愿为钱去卖命,我另有追求。”维克多的回答掷地有声,体现出他“金钱不是上帝”(金钱不是一切)、超凡脱俗纯洁的心态和隐性的概念系统。这两种共时对立的概念系统形成了文本中对立的二元结构。
Lakoff和Johnson[4]认为,概念隐喻构建人们对世界的看法,决定人们的社会活动与人际相处。阿瑟·米勒戏剧中的概念隐喻是其对所处历史文化的独特感受和体验,他将这些认知体验诉诸戏剧创作,使其成为剧中人物塑造和主题意蕴表达的重要手段。如上所述,贯穿《代价》的概念隐喻有对立的两条:“金钱是一切”与“金钱不是一切”(以下简称“钱概念”)。它们内化于剧中人物对待金钱不同的认知概念里,外化于各自的行为话语中。这些言行话语生动地勾勒了资本主义社会形形色色人物的众生相,鞭挞了在“拜金”的驱动下利欲熏心、六亲不认、贪赃枉法、忘恩负义的腐朽之风;颂扬出淤泥而不染,重义轻财、崇尚亲情、扶危救困、弘扬爱心的高尚情操。
维克多虽然生活平淡如水,物质上不算富足,没有取得世俗的成功,但他知足常乐,淡泊名利,尊长爱幼,乐于奉献。他总是力劝妻子“置身于你死我活的争夺金钱的战争之外,过属于自己的生活”。维克多常说,我们与更多不如自己的人相比,生活应该可以知足了。
当家具购买商所罗门来到维克多父亲的古宅评估家具价格时,他告诫维克多,诸如律师、大学教授和电视制片人这些事业成功人士,在分割财产方面互不相让,甚至会为50美分的书架而不惜花上500美元打官司,争得你死我活。昔日相互友爱的兄弟姐妹在父母去世的时候,会因为分割家产而像猫鼠一样水火不容。
所罗门的话在维克多妻子埃斯特身上得到了验证。埃斯特不停地怂恿丈夫,当年父亲破产穷困潦倒的时候,是维克多辍学全心照顾父亲。哥哥沃尔特当年只顾自己的发展,全然不顾家人的死活,现在沃尔特事业飞黄腾达了,仍然对家人不闻不问。妻子提醒维克多,沃尔特欠下的是一大笔必须偿还的道德债。当年若没有维克多放弃学业,赚钱养活父亲,沃尔特就无法完成学业,也就没有现在的大好事业。妻子认为,维克多应利用哥哥来分割财产的时机,跟沃尔特讨回这笔债。她反复使用与过去事实相反的非真实条件句,强调丈夫为兄长的成功付出的巨大代价,试图说服丈夫不要错过讨债的机会。比如,埃斯特反复强调:“要是你当年能继续完成学业,你现在可能就是硕士生了,你可能就踏入你真正喜欢的工作领域了。”“哪条法律规定只有他能够学医?”“你当时学得比他好!”“如果这次我跟他多要点钱,就会对你的帮助更大一点。”埃斯特认为这是等待多年才有的机会,沃尔特占过的便宜必须要如数偿还;埃斯特甚至要求丈夫独占已故父亲的房产。然而,在维克多的概念体系中,“钱不是上帝,钱不是一切”,亲情为重,他认为哥哥亏欠的感情债与平分家产毫无关系,坚持平分父亲的遗产,拒绝争夺钱财。他反复安抚妻子放弃独吞财产的念头,不让自己陷入金钱和利益的争夺之中。
就在维克多与家具商成交价格的最后时刻,十六年从未谋面的沃尔特突然破门而入,打破了一片沉静。他贪得无厌,口是心非,威逼恐吓,弄虚作假。他虽然嘴上不断说“我不会破坏你们的价格谈判”,“我不会要任何财产”,“我不会干预”,“房产应该属于维克多”,“我没有抢夺的愿望,我不会认领任何财产”;但是他却对谈定的家具价格大为不满,认为最少应值三千美元,并且不断威胁家具商,他不在场时谈成的价格要作废,因为他是房子的半个主人,拥有纽约最好的律师。沃尔特欲壑难填,竟说出谋求更大利益的违法念头。他企图以唯一房主的名义,将房产以25000美元的金额捐献给慈善组织,然后政府可以免除他交50%的税,即免交12000美元左右的税,他再以其中的一半即6000美元作为对弟弟的赏赐,前提是沃尔特必须首先拥有对房子独一无二的所有权。沃尔特对钱财的态度前后矛盾,口是心非,让在场的家具商诧异不已。所罗门好心规劝沃尔特不要把父亲遗产作为偷税漏税的工具,因为一旦两三年后被查处,是需要付出法律代价的。然而沃尔特对此置若罔闻,为了争夺财产,他处心积虑,津津乐道。
维克多终于看清哥哥贪恋财物、锱铢必较的秉性未改,无比感叹道:“你口口声声不争不抢,其实你和以前一样从未放弃过争夺之战。”维克多向沃尔特明确表示,自己从未要和他争抢任何东西,沃尔特一直以来争抢的对象只不过是他虚伪的自己。
以上分析显示,在不同“钱概念”的驱使下,有人秉持纯洁,不为五斗米折腰;有人愤愤不平,一心要讨回公道;有人不择手段,甚至企图贪赃枉法、非法获利。可见,隐喻化的概念支配着人们的日常言行,折射其人品,影响着他们的人际互动。
由于隐喻化概念系统支配着人物的一言一行,了解戏剧相关隐喻概念有助人们由内到外、由虚到实、由心理到行为、由概括到具体,演绎式地剖析剧中人物塑造,更好地领略剧本中不同人物的个性真实性、自然性,及其事所必至的、人生际遇的不可避免性。
基于对金钱的不同认知,剧中人物对亲情的态度也大相径庭:两兄弟的父亲弗朗西斯生前视钱如神,对子女嫌贫爱富。经济大萧条使其财产一夜之间化为乌有,但他贪恋钱财的本性仍旧不改,没有将手中剩余的四千美金接济小儿子维克多读书,而是瞒着家人将钱转给长子沃尔特投资,渴望赚取更多的金钱。对于为家庭做出牺牲、身陷贫困的维克多,父亲却并不待见。相反,他对极少回家探望、腰缠万贯的沃尔特却偏爱有加。沃尔特每次回家,父亲脸上总会流露出一种仰视崇拜的神情,仿佛“上帝进屋了一般”。可见钱可通神,因为沃尔特有钱,其父亲都视他为上帝!
同样,在长子沃尔特眼里,人与人之间就是赤裸裸的金钱关系。经济大萧条期间,虽然他已学有所成,成为外科医生,衣着光鲜,生活富足,但每个月只接济父亲五美元。当时父亲家中已经一贫如洗,食不果腹,维克多经常到附近的希腊餐馆捡剩下的莴苣叶子来充饥,然而当他向沃尔特借500美元用于完成学业时,沃尔特却将其拒之门外,见难不帮。此外,成为一名收入丰厚的外科医生后,沃尔特仍然欲壑难填。他拥有多家养老院的产权,但拒绝赡养父亲,不与兄弟联系,还拒绝与妻子沟通交流,以至离婚分手。纵观自己的人生,沃尔特不禁坦言:你不找钱,钱找你,人就是骗钱的工具,有钱才能出名,钱最后也使人变傻。沃尔特意识到自己的人生一直被金钱操控,自己只不过是任金钱摆布的工具,金钱是上帝,为了金钱,不惜抢夺欺骗。他多年不和弟弟维克多联系,但在出售父亲遗产的时候,却闻讯而至,甜言蜜语,威胁诈骗,试图把一切都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下。
相比之下,主人公维克多却甘于清贫。在他的眼里,钱不是神(MONEY IS NOT GOD)。维克多当年学习成绩优异,对未来充满憧憬,但天真孝顺的他为了帮助父亲渡过经济难关,选择辍学,从事收入不高的警察职业,专心赚钱养家,陪伴父亲直到他离世。尽管维克多也深刻意识到整个社会只对金钱表现崇拜,但他依然淡泊名利,不屑做金钱的奴隶。可见,在不同“钱概念”的驱使下,有人轻视钱财,亲情至上;有人视亲情为商品,嫌贫爱富,丧尽道德伦理。
商品的买卖存在于人际之间,因此,商品与人品这两个不同的认知域中的相关元素总是相互迁移,相互投射。诚信为本是正道,但唯利是图、见利忘义、坑蒙拐骗、哄抬物价也屡见不鲜。正是这种认知的迁移与投射拓宽了剧本命题“price”的词义,它既指旧宅里家具的价格,又暗指买卖中暴露出的人品优劣档次。
沃尔特在处理父亲家具时突然赶到。除了上述种种丑陋表现外,为了使维克多在家具售价上听命于己,他故作同情,提出给维克多一份医院的工作。遭到拒绝后,沃尔特认为维克多是在报复自己,与其发生了争吵,并谎称自己当年不肯借钱是因为父亲的阻拦,他把自己的过错全部转嫁到父亲身上,以下是沃尔特推卸职责,诬陷已故父亲而编造的谎言:(1)你放弃学位并不是因为我不借给你500元,你当年完全可以不顾父亲,他当时身体好着呢。(2)我当时警告你不要让父亲扼杀你的前程,他可以靠社会福利为生。(3)父亲当年利用了你。(4)我当时想打电话给你,把钱借给你,但是父亲不让我那样做,难道你当时看不出来吗?(5)还记得我当时让你去跟父亲要钱吗?他那时几乎有四千美元,他还让我为他投资。(6)他靠他自己的存款足以为生了。记得我当时告诉你,如果父亲放手让你去读书,我会帮助你们的,但是父亲让你不停地找各种工作,干活养活他。
可见,“钱概念”使沃尔特丧失理智,竟在亲人间挑拨离间,造谣诽谤,推卸责任,足见其人品低劣。维克多早已看清了沃尔特的嘴脸,他告诫沃尔特,犯下的过错无法用金钱弥补,欠亲人的感情债无法轻易用金钱偿还。命运也验证了这一点,沃尔特一味追名夺利,后果是妻离子散,形单影只,在家庭生活中付出了沉重代价。同时,维克多斥责沃尔特,不应该抛弃当年穷困潦倒的父亲。他表示,自己甘于清贫,永远不会被沃尔特所洗脑。尽管妻子埃斯特在一旁不停地怂恿,说她宁愿被洗脑,接受沃尔特的施舍,也不愿过现在这样的清贫日子,但维克特仍不为所动。他虽一生清贫,但重义轻财,崇尚亲情,人品纯洁。
资本主义社会盛行的拜金主义之风熏染着每个人,但各人的反应却参差不一。《代价》正是以此为背景典型地勾勒了资本世俗社会的人物众生相。笔者认为,戏剧的命题《代价》富有深刻的比喻意义,它表层结构涉及的是家具的价格,而其深层结构却喻指在金钱这面镜子折射下不同的人品档次:对金钱顶礼膜拜和贪得无厌的人,人品低贱;守住良心净土、淡泊名利、崇尚亲情的人,人品高贵。因此,家具价格之争也是人品档次的展示。
隐喻的迁移与映射也使price产生了双关意义。根据第九版《简明牛津词典》,“price”有两种释义:(1)价格(amount of money for which a thing is bought or sold);(2)代价(What must be given or sacrificed,etc. to obtain something)。弟弟维克多为了在经济萧条、家族破产时养活父亲,放弃了自己科学方面的特长。他原以为渡过难关之后,可以再回到学校,但是后来战争爆发,自己又有了孩子,再离岗去读学位已不切实际。维克多为家庭生活付出的代价很大,但是他并不后悔。他陪伴父亲,培养儿子,照顾妻子。儿子后来获得全额奖学金考上了麻省理工,圆了维克多年轻时对科学的那份热爱,这是命运对他忘我关爱亲人付出代价的回报。与之相反,沃尔特痴迷财富,金钱至上,六亲不认。当家人入不敷出,向他借钱时,他置之不理,父亲瘫痪在家,他无动于衷。万事有因果,他最终妻离子散,形单影只,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兄弟俩由家具的价格之争到各自人生“代价”的付出形成了强烈对比,发人深思,令人回味。
从家具售价之争到不同人品展现再到人生代价的付出与回报,price词义的延伸与剧本的情节铺成环环相扣,展现了剧中人物命运归属的必然性,暗示了剧情潜在的因果关系,实现了文本的隐性的连贯。“文学隐喻存在的基本目的在于使表达更加丰富准确,使人物形象更为鲜明突出,主题思想更为深邃。”[9]阿瑟·米勒通过两个兄弟的鲜明对照,对拜物主义和消费主义进行了深刻的批判,阐释了过度追求财富造成的人伦道德堕落的代价。作为一种共时对立的二元结构,维克多象征着社会理想的正面力量,而沃尔特则代表了道德沦丧的负面势力,两者矛盾对立,无法调和。该剧正是通过这种矛盾冲突,表达了剧作家对高贵人品的赞颂和对自私低贱人品的唾弃,传达了其丰富、典型的社会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