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 慧
(合肥师范学院 音乐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创作涉及各类体裁,除了交响曲,协奏曲也是其重要的创作体裁之一。肖斯塔科维奇整个创作生涯共有包括钢琴、小提琴和大提琴在内的六部协奏曲,《第二钢琴协奏曲》是作曲家于1957年为纪念儿子马克西姆从莫斯科中等音乐学校毕业而创作。整部作品手法质朴、曲风明快、规整而富有个性、平稳而不失绚烂,其中既有对儿子的浓浓父爱,又有对青年的殷切期盼,还有对过往的深情回忆。自《第二钢琴协奏曲》诞生之日起,就有众多演奏家用自己的音乐语言来呈现对于作品的理解和诠释,还有许多研究者从不同的角度对作品进行分析和解读,产生了包括乐谱、音响和社会历史等大量关于该作品的音乐文本。这些音乐文本都是对于该作品进行意义诠释的基础和依据,但如果仅仅从某个单一维度的文本去分析和理解,可能难以把握作品的深层内涵。因此,本文采用联系和对比的方式,重点围绕《第二钢琴协奏曲》乐谱文本、各个时期演奏家形成的音响文本、时代背景和创作意图等社会历史文本进行分析和解读,以期对该作品中所蕴含的意义进行更为全面和深入的诠释。
达尔豪斯说:“一部音乐作品如果成为音乐上真正存在的东西,那就需要实际音响的演释。然而,剥夺谱面音乐作为文本的地位,仅仅将其看作是实际操作的一系列指令,那也是一种歪曲。”[1]乐谱文本是作曲家将脑海中的乐思,通过一个个音乐符号记录下来所形成的物质结晶,其间蕴藏着作曲家的情感和思索,受到社会历史文本的影响,是音响文本产生的基础。通过分析《第二钢琴协奏曲》的乐谱文本可知,整部作品游离于传统和现代之间,宏观上以传统创作技法为中心,采用最为简洁的音乐书写方式来凸显“青少年”这一主线,在局部微观上力图突破传统技法的束缚,大量运用了模糊调性、复合和弦等创作技法。
作品由三个乐章组成(图1),整体布局遵循古典协奏曲“快慢快”的结构形式。第一乐章为奏鸣曲式,快板,华彩呈现在展开部与再现部之中;第二乐章为双三部曲式,慢板;第三乐章为奏鸣曲式,快板。
图1 《第二钢琴协奏曲》整体结构布局
作品在宏观结构上并未脱离古典音乐的结构形式,在微观结构上则试图弱化结构界限。如第三乐章的再现部,副部主题材料并未直接回归至主调,而是通过一系列转调(B-D-D-B-F),最后两小节回归至主调F,故副部主题再现仅为两小节,且无严格的界限。作曲家将展开部的紧张度及张力延展至再现部,在张力达到顶峰后迅疾而干脆的回归,展现了独特的肖斯塔科维奇式的戏剧性力量。
调性整体布局同样延续了传统模式,三个乐章主要以F大调及其属调为中心。第一、三乐章主调为F大调,大调的明亮色彩和再现部的调性回归表达了积极乐观、勇敢坚毅的情绪。第二乐章则以F大调属方向的同主音c小调为中心,通过同主音大小调的转换形成双三部曲式,小调的细腻悠长加之抒情的慢板,唯美感人而又无限伤感。在每一乐章的展开部,作曲家以传统调性为基础,启用了频繁的调性转换、模糊调性、持续半音进行、平行和弦及复合和弦等,与呈示部和再现部形成对比。
作品主要由两种风格主题构成。第一类是轻快、明朗、童趣的幽默风格,表现少年的热情、活泼与积极向上。如第一乐章主部主题(谱例1),在乐队木管乐器轻快、跳跃的节奏衬托下,钢琴双手八度以分解和弦式的快速四分音符回旋上行,第5小节起四分音符与附点音符组合以半音阶形式模进下行,并在主题结束转至同主音f小调,描绘了少年的朝气蓬勃、阳光灿烂。此主题通过五次变奏贯穿于整个乐章,如变奏一,展开部(92-99小节),木管乐器以八度形式在高音区G大调上奏出主题的变奏,与钢琴声部低音区横向上ff力度持续反复的三度音程、纵向上三个八度的叠置形成对峙,在明快的主题中注入了一丝紧张不安的情绪;变奏四,华彩乐段(186-220小节),钢琴独奏,主题以跳奏的八分音符及休止符形式组合,与低声部波浪形的八分音符形成对比复调,并在左右手声部交替进行,轻快明朗而又幽默风趣的风格构成了情绪的回归。作曲家通过每一次的变奏逐步推进情绪,将少年成长中所经历的各个阶段描绘得惟妙惟肖。
谱例1:第一乐章主部主题
第二类是抒情风格主题,既表现了少年的稚气、迷茫和忧郁,又有作曲家对自己过往青春的追忆和感怀。如第二乐章A段主题(谱例2),弦乐纵向三度或六度音程以级进式旋律、萨拉班德式节奏和p力度在c小调上缓慢奏出,庄重缓慢的舞曲节奏仿佛内心的犹疑和彷徨,而悠长的旋律又似淡淡的忧愁和浓浓的父子之情。此主题在第二乐章通过两次变奏反复构成双三部曲式(图1),与第一乐章主部主题明朗、幽默的风格形成了鲜明对比。
谱例2:第二乐章A段主题
钢琴声部常以旋律、和声、复调共存的织体形式呈现,在独奏钢琴声部,作曲家则将左右手八度齐奏作为主要的织体构成,以极为简明的形式贯穿全曲。如整个第一乐章和第三乐章都是以双手八度旋律为主,音响效果简洁、坚定、明朗。乐队声部在整部作品中则主要起着辅助主线的作用,如烘托意境、支撑和声、与钢琴相呼应等。
作品主要以规整号角式节奏、民间舞蹈性节奏为主。第一乐章的副部采用马达式节奏(谱例3),八分音符与两个十六分音符组合构成的“长短短”节奏型在同一个音上、以小节为单位进行反复。第二乐章A段采用西欧古老舞曲萨拉班德三拍子节奏模式,强调第二拍长音,速度缓慢庄重,描绘了一幅唯美而舒展的画面。第三乐章的副部主题是俄罗斯民间舞曲节奏,7/8拍,2+2+3的节奏组合,整体风格幽默风趣,展现了少年特有的青春印记。
谱例3:主题节奏
从上述分析可知,整部作品在结构的规整与游离、调性的统一与模糊、主题的简明与贯穿、织体的简洁与呼应、节奏的坚定与俏皮、音响音色的清晰与多变之中书写了少年的成长历程,从单纯美好的童年时光,到困惑徘徊的懵懂少年,再到坚定不移的自信青年,完美阐释了深沉内敛、博大宽广的如山父爱。
音乐表演的本质在于阐释,对音乐作品的阐释是演奏者在乐谱文本的基础之上,结合个体经历和文化背景,在事实判断的同时介入自己的意志、目的、需要和价值取向等,通过主体对于客体的了解、认知、判断和体悟等互动而实现的。乐谱文本作为乐思的纸面谱写,不可能完全精准地将作曲家的创作意图记录下来,有时甚至仅是示意性的,所以在谱面中仍然存在着大量的“未定点”和“空白”。演奏者在分析和研究音乐作品的乐谱文本后,将自己的理解和体悟填充进作品的“未定点”和“空白”之中,在演奏主体与客观对象的对立统一中全面阐释音乐作品的时代精神与价值。音乐表演和解读不是乐谱文本的原貌重现,而是在新的历史语境下对作品意义的再理解、再诠释。这里的“再理解、再诠释”不是唯一的和绝对准确的,而是在一定范围内的合理诠释与理解,即“同一家族相似范围内的符合文本的型号”[2]。
“作为艺术表现主体的表演艺术家是具有强烈审美表现欲望的创造者,在具体表现的过程中,会加入自己的诸多思想观念、审美理想和品味、兴趣等内容。”[3]《第二钢琴协奏曲》旋律优美、感情细腻、可听性强,作曲家通过音乐诉说了对青年的希望和期盼,作品中蕴藏着深厚的情感和丰富的内涵,众多演奏家从不同的角度和方向对其进行了各自的诠释和演绎,产生出一系列音响文本。纵观这些音响文本,由于演奏都是基于该作品的乐谱文本,因此整体音响相差并不大,但具体到节奏、速度、力度和音色等细节处理上,每个演奏家的表达方式又不尽相同。
肖斯塔科维奇本人的演奏版本于1958年由法国国家广播交响乐团录制,与《第二钢琴协奏曲》的诞生处在几乎相同的历史和空间维度,产生的音响文本应该更加接近他自己的理想范本,但人类自身存在的历史性导致即使是作曲家自己的演奏也会存在历史的视域。肖斯塔科维奇在现在和过去的对话交流中实现了对作品的二次理解,把在乐谱文本中无法完全记录下来的对亲人的浓烈情感和跌宕起伏的人生感悟通过音响文本呈现给世人。整个演奏清雅内敛,很好地展示了作曲家谦逊温婉的气质,整部作品严格依据乐谱来演奏,整体速度均匀平稳,节奏清晰严谨,声音明亮饱满、晶莹剔透,逻辑性强,自由处理较少,听上去自然淳朴、轻快典雅。唯美感人、意蕴深远的第二乐章尤其令人回味悠长,充分体现了一名父亲对儿子的关心和期望。
BBC苏格兰交响乐团2003年为加拿大钢琴家马克·安德鲁·哈默林录制了《第二钢琴协奏曲》。正值壮年的哈默林尽管与肖斯塔科维奇之间的历史和空间维度相差巨大,但高超的演奏水平和准确精致的演奏风格让他始终将“第二自我”置于“第一自我”的监督之下,在理性中准确表达情感,演奏速度呈现“快慢快”的反差对比,力度较为均衡,音色均匀,朦胧内敛,对比冲突较少,节奏严谨而又不失动力性,音乐向前流动平稳,解读不温不火、恰如其分,带给观众的是迷人的音响色彩和富有感染力的音乐情绪。同为父亲的角色让他能够更加深入地理解凝结于作品中的创作动机和丰富情感,哈默林结合自身的经历在客观解读乐谱文本的基础上对《第二钢琴协奏曲》进行了个性诠释,将蕴含于作品中的精神世界传达给欣赏者。
中国青年钢琴家王羽佳2019年和泛高加索青年乐团合作演奏《第二钢琴协奏曲》,演奏延续了王羽佳一贯的风格,充满着年轻人的活力和想象。王羽佳出生于北京,之后留学加拿大和美国,成长生活的文化背景和所处的时代与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迥然不同。一个曾经历过枪林弹雨、炮火纷飞的岁月,一个身处和平年代,生活安定;一个历经磨难、饱经沧桑,一个青春阳光、单纯浪漫;一个深深镌刻着俄罗斯文化的印记,一个深受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现代文明的影响。但他们对于音乐的共性理解跨越了国界和时代,王羽佳演奏的《第二钢琴协奏曲》朝气蓬勃、热情似火,整体速度适中,力度对比强烈,节奏伸缩自如,自由发挥较多,音色戏剧性冲突明显,充分呈现了孩子的青春活力和对于父亲的依恋,展示了中国当代钢琴演奏家对于肖斯塔科维奇作品的深入理解和个性呈现。
比较肖斯塔科维奇、哈默林和王羽佳三者的音响文本,能够发现每个演奏者都是以《第二钢琴协奏曲》的乐谱文本为基础,通过音乐语言与作曲家持续进行交流(包括“在场”和“不在场”),在不断变化的历史视域下进行“二次创作”。
音乐艺术的高度抽象、非语义性特性决定其不可能是“自为”的,而是和实际的社会、历史、文化紧密相连的。阿多诺认为:“音乐的产生和发展又不可能离开社会这个本源的制约,不能不打上深刻的社会烙印。”[4]对于音乐作品的诠释不能仅仅停留在形式、结构、内容和音响等方面,还需从社会文化角度来把握,重点对民族心理、价值观念、思维方式、审美趣味等社会历史文本进行文化性解读,从而达到深度挖掘和深层领悟作品意义的目的。
19世纪30至40年代,俄罗斯民族乐派崛起,格林卡、鲍罗丁、穆索尔斯基、柴可夫斯基等作曲家将俄罗斯音乐带入世界先进行列,他们的作品大多与人民生活、社会命运相关,强调音乐的人民性。肖斯塔科维奇成长于俄罗斯传统、保守、严格的音乐教育体系和战乱、动荡的社会环境,一生从未离开这片热土,他对于俄罗斯民族的音乐文化记忆是沁入骨髓的。“肖斯塔科维奇九岁时开始随他作为职业钢琴家的母亲学习钢琴,1919年他考入彼得格勒音乐学院,师从尼古拉耶夫学钢琴,师从施腾贝格学作曲。”[5]自彼得格勒音乐学院学习期间起,肖斯塔科维奇就开始不断尝试突破常规,借鉴俄罗斯及西方现代音乐特点,运用多样风格的技法(如早期的无调性、晚期的十二音创作等)。在他创作的包括交响曲、室内乐、歌剧、电影音乐等147部各类音乐体裁的作品中,其音乐风格并未归属于某一特定的流派,但却始终与社会、人民紧密相连,既记录时代的变迁,又发出激情的呐喊,既塑造质朴无邪的形象,又抨击丑陋邪恶的嘴脸,既有可歌可泣的英雄,又有阳光明媚的青年,作曲家用最为直接、坦诚的音乐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情感。
《第二钢琴协奏曲》创作于1957年,当时的整体文化氛围较为自由和宽松,作曲家于同年4月担任苏联作曲家协会秘书长,重新开始了领导工作,处于重拾信心、踌躇满志的阶段。该协奏曲虽然被肖斯塔科维奇戏称为“玩笑之作”,但其在音乐语言和表现风格等方面映射了作曲家精湛成熟的创作手法和“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的心理状态。在作品中,作曲家将传统的俄罗斯音乐元素与现代音乐技法融合,既有描绘内心独白、深情缠绵的悠长旋律,又有少年天真活泼、积极向上的马达式节奏旋律,还有萨拉班德节奏式的庄重诉说和加洛普舞曲快速节奏的奔驰,缓缓陈述着少年成长为英雄的波澜历程,表达了积极乐观的情绪、直面困境的勇气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肖斯塔科维奇在进行音乐创作时,必然也会融入对其自身成长经历的回顾。肖斯塔科维奇生活的时代经历了惨绝人寰的两次世界大战,作为这一时代的亲历者,必然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创伤文化记忆。苏联人民奋勇抗争、抵御侵略的英雄事迹同样也会铭记于作曲家的脑海之中,这些作曲家的亲身经历都会在其音乐叙事中呈现。如在第一乐章,呈示部以钢琴简明的织体与轻松愉悦的节奏描绘了青少年的活力与阳光,当以渐变的手法层层递进进入展开部时,钢琴声部开始了双手三个或四个八度的齐奏,与管弦乐音色形成抗衡,呈示部主部和副部主题简化成动机形式在钢琴与管弦乐中交织盘旋,情绪顿时骤变,不安、紧张、焦躁充斥着展开部,直至华彩乐段内心的独白与沉静,最后进入呈现部简约再现,丰满的织体形式展现了少年的蜕变与成熟,战争的阴影和记忆也逐渐散去。从戏剧性的角度来看,仅第一乐章的冲突似乎意犹未尽,作曲家内心的情感表达还没有完美体现。因此,肖斯塔科维奇将第二乐章与第三乐章形成“应”与“答”的关系,再次呈现了迷茫到坚定、忧郁到刚毅的转变过程,反映了作曲家在亲身经历了两次政治重创之后的自我修复和重拾信心的心路历程。第二慢板乐章中融入了更多的忧伤情绪,采用了古老萨拉班德舞曲庄重而缓慢的节奏(谱例2),在音高连续两次二度级进后,进入起始音的同音反复,犹如心灵的撞击,在短暂停顿后进入连续的下行叹息音调,由弦乐中低音区深沉的音色缓缓奏出,瞬间将听众带入作曲家伤感的记忆。此时,钢琴在高音区进入,进行缓缓地诉说与追忆,在淡淡忧愁中又透露出磅礴的希望和信心,但是弦乐中低音区深沉、忧郁的音色始终伴随其中,两者彼此交织呈现了作曲家对过往岁月的追忆,虽历经磨难却依然坚定前行,生命最终将归于光明。第三乐章是对第二乐章的呼应,快速的舞曲节奏强调了勇往直前的精神,整个乐章并没有遵循常规奏鸣曲式的主副情绪对比,始终以强有力的速度=176快速进行直至乐曲结束,整个乐章中由低音区向高音区的推进达到8次之多,音域的反复大幅度波动,表达了作曲家内心急迫的心情和无所畏惧、勇往直前的精神。第三乐章的121-131小节,作曲家运用了哈农式音型,快速跑动进行,由小字组的c音开始逐步上移至小字四组的g音,跨度近5个八度。这些其实都是作曲家内心深处创伤记忆的直接表露,通过音乐形象的塑造和音乐语言的书写,将潜意识里的记忆和情感外化于有意识的音乐叙事。
乐谱文本是作曲家创作意图的集中体现,音响文本是演奏家通过乐谱文本和社会历史文本等理解作曲家创作意图后用自己的音乐语言对作品的音响呈现,社会历史文本对于作曲家、演奏家的创作和理解产生了重要影响。这些文本都是音乐作品物态性存在的具体体现,是诠释音乐作品意义的重要构成,它们之间相互联系、相互影响。如果单一地从乐谱文本、音响文本或是社会历史文本角度去诠释音乐作品,得出的结果往往难以全面地反映蕴藏于音乐作品中的作者意图和历史背景等内涵。本文在分析了《第二钢琴协奏曲》的结构、主题、织体和节奏的基础上,比较了肖斯塔科维奇、哈默林和王羽佳的演奏音响,又从创作动机、创伤记忆等方面进行了挖掘,主要的立意和思考就是通过对于音乐文本的诠释来挖掘作曲家的创作意图、演奏家“二度创作”后的音响特点、作品产生的时代背景及其当代影响,在乐谱文本、音响文本和社会历史文本这三者的有机结合和互相联系中实现对作品意义的整体把握和全面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