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铭香, 彭芳芳
(江西师范大学 教育学院,江西 南昌 330022)
2016年2月,习近平总书记对深入推进新型城镇化建设做出重要指示,强调推进以人为核心的人口城镇化,十九届五中全会再次将以人为核心的新型城镇化作为“十四五”经济发展主要目标之一,以人为核心的新型城镇化已成为我国现代化建设重要战略部署。在以人为核心的新型城镇化发展阶段,关注农民工城市融合状态是核心要义。[1]目前,学术界对农业转移人口城市融合的重要性已达成共识,认为农业转移人口城市融合是影响整个国家稳定健康可持续发展的重要因素。然而,大量研究表明,农业转移人口面临的城市融合问题至今仍未得到解决,他们始终处于“边缘化”状态,既回不去家乡,也难融入城市。[2]农业转移人口城市融合的障碍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从宏观层面来看,户籍管理、社会保障等制度障碍是阻碍农业转移人口群体城市融合的关键因素;从微观层面来看,在新型城镇化建设的进程中,强调农业转移人口群体自身素质对城市融合的影响。正如孙立平指出,即使农业转移人口进入城市的制度性障碍被消除了,来自农业转移人口个人素质的障碍也会使其难以真正融入城市。因此,农业转移人口自身素质提升是真正实现城市融合的内生动力。[3]
农业转移人口如何通过自身增能,获得更多的人力资本和社会资本被认为是其提高自身素质,实现城市融合的有效途径。目前,关于提升农业转移人口人力资本和社会资本以促进其城市融合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教育和职业培训,强调对农业转移人口教育和培训的供给,也有学者从农业转移人口学习者角度,研究学习行为与城市适应之间的关系,认为农业转移人口通过学习,可以获得城市生活的适应能力,但总体而言,对农业转移人口个体学习行为与城市融合的研究数量仍较少。终身学习于20世纪70年代提出以来,受到各国普遍认同,不仅推动了世界范围内的教育改革,也成为处于21世纪的个人生存概念。国外学者阿斯平·查普曼认为,终身学习本身是一个复杂的综合概念,主要有三个功能和目的:一是个体通过不断的学习,获得就业能力,提高生活质量,实现个人发展和自我实现;二是个体终身学习,人力资本获得提升,最终有利于整个国家的经济福祉;三是终身学习的民主与公平,有助于社会融合的实现和人类社会的和谐发展。许多国家,尤其是欧盟,已将终身学习作为实现社会融合的重要工具。因此,从终身学习的理论视角探讨我国农业转移人口城市融合具有现实意义。
1951年,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E.Durkheim)最早提出了“社会融合”一词。自20世纪90年代,随着西方社会政策和实践的发展,社会融合概念已成为学界关注的焦点。联合国在2006年的《国际移徙与发展》报告中指出社会融合的丰富内涵,即熟悉并接受迁入地的风俗习惯与社会价值观,使用当地语言进行交流、获得平等的劳动与就业权利、有直系亲属相伴或团聚等多种因素,共同影响着迁移者融入迁入地社会的速度,促进迁移者尽快融入当地社会,符合东道国社会和迁移者个体的最大利益,迁移的实现在于迁移者和迁入地社会的相互适应。[4]欧盟认为真正的社会融合更应关注那些具有风险和社会排斥的群体。
我国有关社会融合的主要研究对象为农业转移人口。目前,学术界对农业转移人口城市融合概念还未有统一的定义。不同的研究者基于不同的研究目的,使用如“社会融合”“城市融入”“市民化”“城市适应”等不同术语来表示城市融合。然而,这些不同术语的内涵却有相似之处,均强调农业转移人口城市融合概念的多维度、复杂性,核心内容是农业转移人口与城市居民和城市文化相互作用的过程。这个过程不仅体现在空间地理、职业及居住环境的转移,更重要的还包括生活方式、价值观念和社会心理等方面的文化转变过程。[5]目前,我国多数学者将研究聚焦于农业转移人口的城市同化,暗含着城市文化和农村文化的主次关系。[6]但随着多元化、个性化文化不断发展,农业转移人口在与城市互动过程中应是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而言,用“城市融合”描述农业转移人口从农村到城市的流动过程,更为贴切、合理、有针对性。[7]因此,本研究认为农业转移人口城市融合是指农业转移人口在退出农村并进入城市后,在平等的基础上,与城市居民、城市文化相互作用、相互适应的持久的动态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农业转移人口在主动接受城市现代文明的同时,传播自身优良文化传统,最终使农业转移人口转变为完全意义上的市民。
农业转移人口城市融合是农业转移人口离开农村,转移到城市并在城市生存和生活的一个长期多维的动态过程。这一过程主要体现了以下三个方面的特征。
1.整体融合水平不高。目前,农业转移人口城市融合整体水平不高,不仅体现在数量上,也体现在质量上。根据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截止2020年,我国户籍人口城镇化率为45.4%,这表明,我国城镇化仍处于中期阶段,远未进入成熟阶段。在进城农民工中,认为自己是所居住城市的“本地人”的不到半数,只有23.8%的人对城市本地生活非常适应。[8]
2.融合呈现非均衡化。农业转移人口融合发展不均衡,不仅表现为不同地区和类型的城市间的整体融合水平具有差异,同一地区和城市融合的不同维度之间的差异,也体现为不同地区和城市的不同维度之间的融合具有显著差异。有关研究表明,[9]农业转移人口城市整体融合水平从大到小依次为公共服务融合、政治融合、经济融合,心里文化融合,公共服务融合程度最高,心理文化融合程度最低。
3.融合问题复杂化。农业转移人口问题本身是一个包含经济、社会、政治、文化等多方面的综合性问题,[10]仍存在大量的非稳定性、周期性的不彻底的迁移现象。[11]如今,随着以人为核心的新型城镇化进程不断加快,农业转移人口的城市融合问题也日益复杂化。农业转移人口城市融合涉及经济、政治、社会关系、文化和心理等多方面的内容,是一项长期复杂的工程。因此,解决农业转移人口城市融合问题的视角也不应局限于宏观层面的制度政策,还需考虑微观层面的个体自身能力对实现城市融合的影响。
当前,我国仍有2.36亿流动人口主体部分为农业转移人口。大量的农业转移人口从农村进入到城市,在城市融合过程中仍面临“看得见,进不去”的“玻璃门”障碍。[12]从微观层面来看,集中表现为经济、社会关系以及心理三个方面。
经济融合是农业转移人口城市融入的基础,在各融合维度中,经济融合对城市融合的其他方面具有极大的制约作用。[13]农业转移人口由农村进入到城市中,能找到相对稳定的职业以获得在城市生存的空间是其进入城市的首要任务。尽管我国经济现代化与城镇化的发展为农业转移人口提供了大量的工作机会,使其在城市生活中实现了“经济上的接纳”,[14]但事实上,他们主要从事简单的低技术含量的非农业生产劳动,这类工作往往是城里人不愿从事的“脏、累、险”工作,工资收入低、工作时间长、劳动环境差、社会福利和保障制度缺失。[15]农业转移人口经济融合困境,除了受到户籍管理、社会保障等制度因素的制约外,其自身就业能力不足是内在根本原因。农业转移人口由于受教育程度不高,以及工作后又缺乏相应的职业技能培训,从而导致其就业能力不足,在城市就业的稳定性较低,基本生活难以保障。[16]随着信息技术的不断发展,产业结构不断调整,农业转移人口自身较低的职业与技能水平将无法满足不断变化的劳动力市场需求,他们正陷入“技能缺乏-收入水平低-工作条件恶劣-职业前景堪忧”的恶性循环。他们越来越难以获得一份体面工作以满足其在城市中的生存需求。此外,农业转移人口的就业机会主要通过非正规就业渠道获得,与城市居民相比,收入水平显著低于城市人均可支配收入。[17]对于大多数农业转移人口而言,较低收入水平只能维持在城市生存的基本需要,无法享受与当地居民一样的生活,更无法在城市购买自住房满足美好生活的愿望,从而阻碍了其在城市的进一步发展。
农业转移人口社会关系融合是他们进一步融入城市生活的重要途径,是在与城市社区、市民之间的互动过程中实现的。这个过程包含了农业转移人口的城市生活以及与市民的日常交往。农业转移人口虽然能够较快适应城市的现代生活方式,但就更深层次的城市文化互动而言,他们融合状态不佳,主要表现为与社区交往较少。研究表明,农业转移人口只有21.6%的人与周围的当地人经常交往, 48.6%的人不经常交往,其中,只有2.9%的人经常参加当地社区活动,而高达46.8%的人根本没有参加过。[18]国家统计局数据也显示,只有29.3%的农业转移人口参加过所在社区组织的活动,其中,经常参加的只有3.9%。所以,可以发现农业转移人口缺乏与市民交往,严重阻碍了其拓展社会关系网络,主要原因有以下几点:第一,受到经济条件的制约, 农业转移人口难以获得一份体面的工作, 收入难以满足住房、交往等的需要;第二,农业转移人口内倾性的交往方式也是制约其进一步与社区、市民交往的重要因素。内倾性交往是指他们的社会交往群体集中在传统的血缘与亲缘的老乡或基于同质文化以及相同的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的人群中。这种交往方式在农业转移人口进入城市初期,对其快速适应城市生活产生了一定的积极作用,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农业转移人口这种相对封闭性的交往方式,意味着他们放弃了对城市文化、价值观念的接触与吸收,[19]阻碍了他们与市民的交往,难以与城市进行更深层次的文化互动;第三,农业转移人口社会交往能力不强,还体现在语言能力方面。语言能力是社会交往的主要工具,农业转移人口是否能够运用标准普通话和当地语言准确与市民进行交流并习惯当地的风俗人情也是衡量其社会融合的重要指标之一。此外,在当今信息时代下, 农业转移人口在城市文化的互动中还需要具备一定的信息沟通能力。
城市融入的另一个维度是农业转移人口群体自身的主观态度、价值观以及文化认同等心理层面。心理融合指的是迁移群体逐渐在心理和情感上对迁入地产生自我身份的认同,感知迁入地社会的归属感,这是城市融合的最高层次。农业转移人口在城市互动中只有实现了心理和文化的适应才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城市融合,完成“农民”向“市民”身份的转变。城市归属感很好的代表了心理融合水平,农业转移人口当前的心理融合水平仍较低。农业转移人口心理层面的不适应主要源自于其难以消除的“过客”心理。农业转移人口的“过客”心理是源于他们在城市生活的压力,无法获得较为体面的工作和满意的收入,这使其在城市生活中感到没有底气。因此,农业转移人口在诸多因素的影响下,往往容易形成“过客”心理。这种心理使得他们缺乏对城市的归属感,从心理上难以认同城市文化,与城市文化互动过程中缺乏主动性,最终难以实现实质上的城市融合。
《学会生存》曾指出,在知识经济时代,我们每一个人都应终身学习,以应对不断变革的世界。世界银行前行长詹姆斯.沃尔芬也指出,教育是促进人类发展与消除贫困的重要手段,而终身学习是教育脱贫的重要组成部分。国际实践经验亦表明,终身学习具有重要的经济和民主功能,欧盟自2000年《里斯本战略》到2010年《欧盟2020》中,终身学习被作为重要的工作用于实现其战略目标,尤其将终身学习视为推进欧洲融合的重要途径。
有研究表明,终身学习对个体就业能力具有积极的影响作用。[20]农业转移人口终身学习促进个体就业能力的提升,有助于获得一份较好的工作,解决在城市的生存问题。农业转移人口从事的工作大多数为技能较低的工作,而随着我国产业结构的不断调整,社会对技能人才,尤其是高技能人才的需求日益增加,他们必然需要不断地学习,获得更高的技能,满足日益变化的劳动力市场的需求才能在城市立足。终身学习不仅影响劳动者的经济收入,也影响其经济地位。[21]农业转移人口通过参加教育和学习活动,获得正规学习资历和职业资格,有助于增加其工作收入,获得更高的经济地位,提高个体归属感和幸福感。
农业转移人口就业能力是其实现经济融合的核心,关键在于其所拥有的人力资本。农业转移人口的人力资本是由其自身的教育水平、职业技能、健康状况、工作经验等内容所构成的。因此,农业转移人口提升人力资本的途径主要有两种,即制度化的教育形式和非制度化的“干中学”。“干中学”被认为是农业转移人口在职业中获得人力资本的重要方式。“干中学”是指劳动者在长期的职业生涯过程中不断学习,发现并解决问题,总结经验,获得技能,边工作边学习。农业转移人口通过“干中学”等途径所提升的技能对人力资本影响最大。[22]“干中学”可以从三个方面进行:一是农业转移人口积极参加制度化的教育,获得基础知识。研究表明,农民工具备了基础知识后通过在工作中的不断学习,可迅速提升其职业技能;二是参加企业内部技能培训。为提升农业转移人口技能水平,企业需加大内部技能培训的力度,促进农业转移人口在培训中不断积累经验,提高技能;三是农业转移人口的自主学习。农业转移人口还需要善于自我摸索、不断尝试、不断践行,以坚强的意志力和坚持不懈的钻研精神克服困难,获得知识和技能的提升,从而提高农业转移人口的就业能力。
学习共同体是指一个由学习者及其助学者共同构成的团体, 他们在学习过程中进行沟通、交流, 分享各种学习资源, 共同完成一定的学习任务, 在成员之间形成相互影响、相互促进的人际联系。[23]社会网络是农业转移人口获取城市资源的主要途径,建立异质性较强的社会网络有利于其新型社会资本的获得,从而使农业转移人口能够更深层次地融入城市。[24]农业转移人口可以通过加入不同的学习共同体以拓展在城市社会的网络。一是通过参加正式学习。参与正式学习共同体以获得更高学历,积累基于学缘的新型社会资本,从而拓展了社会网络。有研究表明,农业转移人口的受教育过程正向影响其新型社会资本的获得,拥有较高的受教育程度,其所接触和掌控的业缘、学缘资源就越多,也就更容易积累异质性社会资本。二是通过参加企业内部技能培训。在不断的学习参与中,由“新手”转变为“专家”从而实现身份的转变,而身份地位的转变可以为其带来更多的新型社会资本。三是基于不同兴趣爱好的社区学习活动。农业转移人口在积极参与各类社区学习共同体中获得与城市居民相互影响、相互促进的人际关系。信息技术的发展消除了血缘和地缘对共同体的约束,农业转移人口通过网络学习共同体可以进一步扩展新型社会资本,以建立异质性社会网络从而为融入城市做好准备。
农业转移人口心理融合包含了身份认同、归属感、幸福感和生活适应的过程。事实上,农业转移人口在生活中出现的失落、自卑感和过客心态的心理动机与现实境遇的矛盾造成了其对城市的社会认同往往处于迷茫和模糊状态,他们常常感到被排斥在城市之外。国际经验表明,[25]成人学习尤其是非正式学习的方式是解决弱势群体社会融合的重要途径,非正式学习有利于提升个体幸福感。农业转移人口通过学习使他们能够抵抗低落情绪,改变心态、提升自信心,觉得生活更加有意义,[26]从而有助于形成一种积极健康的心理。农业转移人口可以通过观察当地居民生活状态、模仿当地居民语言和风俗习惯以及与当地居民交谈互动习得城市文化。同时,通过图书、报纸、广告、网络等方式进行非正式学习,充实知识,帮助他们以更加积极主动的姿态融入到城市生活中,成为城市中的主人,而非“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