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洁
(华中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爱丽丝·沃尔克是当代美国女作家、女权主义者、政论家。她曾投身于民权运动,其很多作品都反映出她对黑人生活的关注。短篇小说《外婆的日用家当》是沃尔克以20世纪60年代末至70年代初美国黑人民权运动为背景书写的短篇小说,小说中母亲Mrs Jones、大女儿Dee(后改名Wangero)和小女儿Maggie三位主人公都是在美国社会成长起来的黑人女性。小说分成两部分,一是大女儿到家前,母亲回忆小时候的大女儿和想象自己在电视上与功成名就的大女儿见面的情景;二是大女儿到家后告诉母亲自己改名为Wangero,向母亲索要搅乳器盖子、搅乳棒,与妹妹争夺百纳被不成负气离开的三个情景。在目前诸多评论中都认为小女儿Maggie深谙黑人缝被子技能,熟悉家庭历史,应该是百纳被的传承者,而大女儿Dee是思想肤浅和爱慕虚荣的人,笔者认为此观点有失偏颇。双重叙事进程理论是申丹教授在发现众多对于同一文本出现不同解读的现象后提出的叙述学概念,她认为双重叙事进程常塑造出不同的人物形象。本文以双重叙事进程理论为指导,以小说中争议最大的大女儿形象为蓝本,分析其性格和品质特征,探讨显性进程和隐性进程及两者的关系,展现大女儿圆形多面的形象。
整篇小说的叙事者是母亲,在第一部分;大女儿在第一部分并未出场,她的形象是由母亲的回忆和想象构成。就显性进程而言,叙事者想象自己在电视节目上与事业成功的大女儿相见时,展现出一个积极进取、令母亲感到自豪的大女儿形象。当母亲认为是大女儿烧了老房子时,读者开始领会到叙事者母亲的态度,并与叙事者开始站在一边。读者对大女儿的形象开始修正,她憎恨贫穷的家庭,憎恨懦弱无知的母亲和妹妹。形成这种认识后,提到她好打扮,她要什么东西时都不顾一切地拼命地得到,不达目的不罢休,这些描述也都在先前认识的作用下显得她爱慕虚荣、自私自利,从侧面都折射出她的负面形象。
第二部分介绍了大女儿到家之后与家人发生过三次冲突。第一次冲突是大女儿擅自改名。当母女两人谈论改名时,读者了解到大女儿Dee的名字是根据姨妈等人的名字来取的,母亲甚至可以根据家谱把这个名字的源头追溯到美国南北战争时期,让读者感觉大女儿改名的行为是忘祖背宗。第二次冲突是大女儿向家里索要搅乳器盖子和搅乳棒。大女儿询问它们的历史并要求拿走来做装饰品,而小女儿Maggie清晰地记得搅乳棒出自谁手,相比之下,大女儿肤浅自私的形象被进一步加深。第三次冲突是大女儿跟小女儿争百纳被,这也是故事的高潮部分。母亲当初在大女儿上学时要把家里的两条百纳被送给她,但大女儿却认为被子太土气而拒绝接受。而小女儿会缝被子,熟悉黑人家族的传统技能,当姐姐与她争百纳被时懂事的她让妈妈把百纳被给姐姐,并说自己不用被子也能记得外婆,展现出一个懂得谦让、熟悉缝纫技巧、勤劳本分的黑人女性形象。两者比较,读者更坚定了对叙事者母亲的认同——小女儿应该是百纳被的传承者。
总之,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的三个冲突,加剧了大女儿的负面形象,尤其是最后母亲没有把百纳被给她这个选择,更加坚定读者对大女儿的认识,她是一个不尊重家人、自私自利、爱慕虚荣的人。
在意义的海洋里,显性情节犹如表面的洋流,隐性进程犹如海底不同深度涌动着的或逆或顺的暗流。申丹教授认为:“叙事的隐性进程具有较强的隐蔽性和间接性,往往在很大程度上由一些看上去琐碎离题的细节组成。”因此,为解决大女儿真正形象的问题,本文将从文本细读入手,发现细节碎片,解读细节碎片,进而发掘与显性情节双轨并行的隐性进程。通过整理被显性情节忽略的一些文本细节,可以看出一个不一样的大女儿形象,她其实是一个时尚美丽、绰约多姿而且勇敢、不畏困难的黑人女孩。
大女儿回家后的第一次冲突是有关她改名的部分。通过查阅资料,发现Wangero原来是一个非洲黑人的名字。在Dee看来,改名为Wangero才是尊重祖先、牢记祖先的行为,这是符合黑人民权运动要求的。但对于缺乏认识的母亲和妹妹,Dee觉得向她们解释也是徒劳,因而并没有向不知情的叙事者讲述出来。
第二次冲突是向母亲索要搅乳器盖子和搅乳棒。Dee认为它们可以作为艺术品来展示,这说明Dee具有相当的审美能力,能够认识到这些东西的艺术价值。结合隐性进程对大女儿改名行为进行理解,其具有为黑人争取合理权利的意识,大女儿其实是一名具有政治意识和艺术审美能力的新时代黑人女性。
第三次冲突是与妹妹争夺百纳被。Dee认识到百纳被是无价之宝,她期望通过百纳被向众人展示黑人的智慧,以及团结和家族意识等黑人文化传统,进而消除白人对于黑人的偏见和误解。而小女儿和母亲却无法认识到这两条被子的政治价值。故事的最后,从隐性进程来看,临行前,大女儿告诉母亲这两条被子的真正价值,在隐性进程中大女儿的形象是了解时局、奋发向上的年轻美丽的黑人女性形象。
通过发掘隐性进程,读者会发现故事中的人物由扁平人物变成了圆形人物,进而发现小说厚重的蕴意。从隐性进程中,看到作品建构的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同一个文本表达出不同的意义,塑造出不同的人物形象。“当作品中存在明暗相映的两个叙事进程时,我们还需要关注这一明一暗的两股叙事流之间的关系。”[3]受此启发,笔者将进一步探讨小说里这两条一明一暗、双轨并行的叙事进程之间的关系。
显性情节暗藏玄机,隐含作者将小说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大女儿并未出场,读者只能单从叙事者的讲述去了解大女儿的形象特征。第二部分在大女儿出场之后,虽然有更多的文本细节发现大女儿另一面的人物形象,但显性情节依然是主导地位。叙事者母亲是一位世代生长在美国、深受白人思想影响的美国黑人,他从骨子里认为黑人是下等公民,黑人的形象不可能像白人一样拥有光鲜亮丽的外貌,不可能跟白人一样妙语连珠、自信幽默,甚至不敢去直视一位陌生白人。在这样根深蒂固的思维方式下,叙事者母亲代表了白人的思想认识。因此,她口中的大女儿同样也是一个负面形象。大女儿的形象被叙事者讲述出来的写作手法仿佛模拟了黑人形象一直以来都是由白人来讲述的模式。在白人的讲述中,黑人一直以来都是愚昧无知的“野蛮人”。她认为大女儿好打扮、擅自改名等行为都是不对的,而认为小女儿朴实无华、尊重祖先,应该成为家中百纳被的传承者。
但是,隐性进程进一步补充了显性情节中未能言尽的丰富蕴意。通过发掘大女儿的言行细节,发现了隐性进程下一个有难言之隐的人物形象。大女儿年幼时所表现出爱显示自己的文化,爱打扮自己,实质是更加显示出她因过度自卑而迫切需要证明自己的内心;她回家后没有向母亲解释自己的行为初衷,是因为她认为母亲被剥夺了受教育的权利,深受白人阶级的愚弄,因而感到辩解也是徒劳;她改名为非洲名字Wangero实质上是想改变自己受压迫、被他人书写的命运;她争夺日用家当将其展示出来,实质上是想将黑人的智慧和创造力展示出来;她离开前对妹妹说的最后一句话显示出她对于时局的认识,体现了她期望黑人同胞一起努力推翻白人压迫的先进思想。
小说中的显性进程与隐性进程是相互补充、相互照应的关系。如果仅关注显性进程,大女儿就是负面的形象,以至于她自己的母亲都不愿把百纳被交给她来传承,而百纳被的传承应该由深谙缝被子技能,熟悉家族历史的人将其用于日常生活中来继承。但如果能洞察到文本暗藏的隐性进程,读者就会发现大女儿也是具备百纳被继承品质的,她能认识到百纳被所代表的政治意义,了解时局,致力于黑人民权运动,应该是黑人文化政治上的继承者。这两股叙事进程各行其道,并行不悖,共同抵达一个主题——小女儿应该是黑人文化的历史继承者,大女儿应该是黑人文化的政治继承者,黑人优秀的传统文化应该由整个家族成员一起齐心协力,共同继承发展。
小说的题目“Everyday Use”在小说最后的高潮部分,即与妹妹争被子这一冲突中出现。读者通过发现双重叙事进程,题目的寓意便更加厚重、更加具有语义密度。从显性情节来看,这个题目暗示着作者的态度,即百纳被的价值在于放在日常生活中来传承,所以应该给熟悉家族历史、深谙缝被子技能的小女儿。从隐性进程来看,这个题目“日用家当”喻意厚重——黑人的日用家当就是黑人的政治历史文化遗产,它们凸显了黑人富有创造力的智慧结晶,有力地批判了白人的偏见。
总之,这部短篇小说蕴含着似波涛翻涌般的双重叙事运动——显性进程聚焦于“百纳被”的传承问题,大女儿是一个憎恨贫穷的家庭、爱慕虚荣、自私肤浅的女性;而在隐性进程中,读者发现长大后大女儿回来探望母亲和妹妹,期望将家里的一些日用家当带走向人展示出来并不是爱慕虚荣的表现,而是认识到家中日用家当的政治意义,因而是她积极投身黑人民权运动洪流之中的表现。因此,这篇小说中隐性进程里大女儿的人物形象与显性进程中的形象是相互补充的关系。